書歸震川文集后^[1]

歸有光作為明代散文大家，向為后人所推崇，而方苞獨持褒貶，這是因為方苞有他自己的散文理論。方苞認為，散文不僅要做到文情并茂，還必須做到“言有序”和“言有物”，即要符合“義法”。“言有序”是“法”，“言有物”是“義”。以此為標準，則歸文雖能都做到“有序”而未能都做到“有物”。方苞對唐宋散文八大家僅于韓愈無所貶抑，明代散文，唯對歸有光有所褒揚，但他仍覺得歸文不盡如人意，可見方苞的散文理論對內(nèi)容的強調(diào)。

昔吾友王昆繩目震川文為膚庸^[2]，而張彝嘆則曰^[3]：“是直破八家之樊^[4]，而據(jù)司馬氏之奧矣^[5]?！倍灾哉?，蓋各有見而特未盡也^[6]。震川之文，鄉(xiāng)曲應酬者十六七^[7]，而又徇請者之意^[8]，襲常綴瑣^[9]，雖欲大遠于俗言，其道無由。其發(fā)于親舊及人微而語無忌者，蓋多近古之文^[10]。至事關天屬^[11]，其尤善者，不俟修飾，而情辭并得，使覽者惻然有隱。其氣韻蓋得之子長，故能取法于歐、曾，而少更其形貌耳。

孔子于《艮》五爻辭^[12]，釋之曰：“言有序?！薄都胰恕分断蟆?sup>[13]，系之曰^[14]：“言有物?！狈参闹枚鴤?，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于所謂“有序”者，蓋庶幾矣，而“有物”者則寡焉。又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豈于時文既竭其心力^[15]，故不能兩而精與？抑所學專主于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與？此自漢以前之書所以有駁有純^[16]，而要非后世文士所能及也。

【翻譯】

以前我的好友王昆繩認為歸震川的散文膚淺平庸，而張彝嘆卻說：“歸文直沖破唐宋散文八大家的樊籬，而占有司馬遷的堂奧了。”他們二位都是言論有見地的人，不過是各有所見而都不太全面。歸震川的文章，鄉(xiāng)曲鄰里之間的應酬占了十分之六七，又要順從請求他寫文章的人的愿望，只得襲用常規(guī)，寫上些瑣俗的應酬文字，即使想盡量地回避庸俗言辭，也沒有可行的辦法。那些為親朋好友寫的文章，以及為那些地位低下的人所寫的措詞很隨意的文章，一般多屬近古風格的文章。至于那些為自己的至親寫的文章，其中寫得最好的不需要著意雕飾，而情辭并茂，使人讀來心中凄愴憂傷。這類文章的氣韻大概是從司馬遷那里學來的，所以能取法陽歐修、曾鞏，而稍微改變文章的形體風貌罷了。

孔子在《艮》卦五爻辭下解釋說：“言有序。”在《家人》之《象》的系辭中說：“言有物。”凡能經(jīng)久流傳的文章，還沒有超出這兩條的。震川的文章在所謂“有序”方面，大概做得差不多了，而做到“有物”的則很少。另外，歸文雖然號稱言辭典雅簡潔，但仍有近于俚俗而過于繁雜的。難道是因為做時文已經(jīng)耗費盡了心力，所以不能同時把古文也做得很精嗎？還是因為所學的東西只是專門為了做文章，所以他的文章就到此為止了呢？這就是漢以前的書法所以有的駁雜，有的純真的原因，而重要的是，它們都不是后世文人們所能達到的。

注釋

[1]歸震川：歸有光（1506—1571），昆山人，字熙甫，人稱震川先生。進士出身，官至南京太仆丞。以寫古文出名。喜歡司馬遷的《史記》，推崇唐宋古文，但反對當時盛行的“文必秦漢”的復古主張。

[2]王昆繩：王源，字昆繩，一字或庵。舉人出身。喜談軍事，為古文以秦漢為宗。是方苞摯友。目：視為。

[3]張彝嘆：張自超字彝嘆。進士出身。精研經(jīng)史，以擅長古文出名。為方苞摯友。

[4]樊：樊籬，比喻對事物的限制、局限。

[5]奧：堂奧。這句是說學習司馬遷古文，已經(jīng)登堂入室，嫡傳真髓。

[6]特：只，不過。

[7]鄉(xiāng)曲：鄉(xiāng)村鄰里。

[8]徇（xùn訊）：曲從。

[9]襲常：襲用常規(guī)。綴（zhuì墜）瑣：這里指寫作瑣碎而平凡的應酬文章。綴：連結(jié)，組合。這里指寫作文章。

[10]人微：指所寫之人的地位低下。近古：中古以后的歷史階段，大抵指唐宋以后。

[11]事關天屬：指歸有光為親人所寫的哀悼紀念文章，如《祭妹文》、《項脊軒志》等。天屬：天然的親屬關系。

[12]艮（ɡèn根去聲）：《周易》中的卦名。爻（yáo姚）：《周易》中組成卦的長短符號。爻辭：即說明六十四卦各爻象的文辭。

[13]《家人》：《周易》中的卦名。《象》：即象辭，又稱象傳?！吨芤住吩谪侈o之下有“象曰”，“象曰”以下便是象辭?！吨芤住芬粤诚嘟怀上?，爻象即卦所顯示的形象。象辭即解說“象”之辭?？傉撘回灾鬄榇笙?，論一爻之象為小象，分別根據(jù)卦、爻所示之象，通過想象解釋推論人事的變化。

[14]系：即《系辭》，專以闡述《易》理，相傳為孔子所作。

[15]時文：舊時對當時科舉考試所采用文體的通稱。如唐宋時用以稱律賦，明清時用以稱八股文。

[16]書：書法藝術。駁：蕪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