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氣的人

平常談起好命，有福氣的人，凡認(rèn)識章老太的誰不是一些不疑惑的說“章老太要算第一名了”！

對的，章老太真是福氣。她今年六十九歲了，還是夫婦雙全。她的四個兒子統(tǒng)統(tǒng)娶過了，大的已經(jīng)有了十九歲的兒子，去年完娶的現(xiàn)在新孫媳已有了七八個月身子，年底便要分娩——生出的孩子便是老太太的重孫子——最小的兒子也是去年完婚的，第一胎便是個男子。本來老太已有了八個孫子，并不希罕加添，不過那是幼子的頭生子，自然得加倍歡喜，所以滿月湯餅會，她自己很高興的熱鬧了一場。

她的三個女兒也統(tǒng)統(tǒng)嫁出，每人大概至少也有三個孩子了。其實(shí)老太太自己都記不清外孫的數(shù)目；姑奶奶都不住在本城，每次姑奶奶的頭生子得特?zé)├牙杨A(yù)備使人送禮；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姑老爺寫信來報告一下便是了。老太又不識字，由老太爺讀完，記得時就告訴她，不記得不告訴，也沒有什么。

還有一件事，很足證明老太的福氣是誰都趕不上的。是什么呢？她從年青到年老沒有憂過柴米。怪不得她的臉上皺紋不多，快七十歲的人了，皮膚還是非?；仯~前的亦不過輕輕的幾條皺紋，仔細(xì)看東西時，方顯出來。她自從懂得修飾后，沒有為衣服首飾不如人紅過一回眼。

她常對人說，現(xiàn)在人的闊氣算什么？要比起她從前見過的真是寒傖?，F(xiàn)時請客擺出銀器就嚷闊氣，他們還沒見從前的講究場面呢。她記得她祖父請客時只擺一套乾隆五彩瓷水碗便值兩千多。銀筷子還嫌拿著手重，筷子是得象牙做的。她們的牙筷上還有很精巧的雕刻，有一付刻著酒中八仙，上頭一個人一個樣子，賀知章在馬上發(fā)酒瘋，李太白醉在船上，真是玲瓏別致呢。她常覺得現(xiàn)時的排場是太不講求，她最恨吃酒席時鋪上一張白布單子，不用說難看不，那樣子真是喪氣。她尤其的恨新式結(jié)婚，新娘子穿一身平?；ㄒ氯梗蠗l薄薄的粉色紗——新娘的臉讓人瞧個飽；新官人穿一身漆黑衣服，還要帶一頂黑帽，那活像送喪的哀服。喜慶事也這樣辦，怪不得中國國運(yùn)日衰以至于將滅亡了！她是見過太平時排場的人呵！她說她活一天，一定不要看她兒孫如此。

她嫁到章家，也是豐足人家。那時老太爺年青時雖然不好讀書，不能由正途博取功名，但是老太爺?shù)脑栏甘嵌脪旯γ娜?，三十多歲便替他在吏部衙門里捐了一個候補(bǔ)道缺。那時她出去拜年或道喜，便穿得團(tuán)鶴的補(bǔ)褂，并繡花朝裙，帶上朝珠，款款的做“命婦”了。

老太爺在京候差時討過兩個小老婆，她可是沒有同他為這事吵過嘴，生過氣。她對人說，大家人沒有兩三個侍妾是不成體統(tǒng)的，那爭風(fēng)吃醋是小家子氣的人才做出來。因此她的公婆都說她明大義，丈夫也敬服她。

她的婆婆要早見孫媳婦，她的大兒子十六歲便娶親，十七歲便生子(這就是她現(xiàn)在的大孫子)。她三十八歲做婆婆，三十九——不到四十，便做了人的祖母了。那時的人聽說，誰不嘖嘖稱道她。她的兩個嫂子，看著她年青青的，端端正正的穿了命婦的外褂同她丈夫并立著受兒媳的參拜，第二年又端端正正的打扮著出來請客吃孫子的滿月酒，她們倆看著差些要忍不住流出眼淚來了。

做婆婆做祖母也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福氣。最令人羨慕的還是她自己妝奩私儲的富足，和她的兒子媳婦以及孫媳婦都孝順?biāo)伞Ｌ焐戏礁〕鰹踉?，大家都爭著替老太取衣服添上。二少奶同四少奶常特別預(yù)備好吃的東西，來央給老太太嘗。老太太吃過后，若有些兒飽漲的毛病發(fā)作，他們就整天責(zé)備自己好逞能。大少奶和三少奶的嘴不大巧，也常常特出心裁使老太太歡喜，譬如大少奶奶在眼光娘娘廟許下的三千本經(jīng)卷替老太保眼。三少奶奶逢初一十五便吃素來祝她長壽，這樣賢孝的兒婦，真不多見，但是老太太家竟有一雙。

老太太對兒子們自然都一樣愛惜，即待兒婦們也就沒偏沒向的。她在做生日前一天不是給兒婦一人一枝珠花嗎？那珠花的樣式雖然不同，但是每枝珍珠的多少與大小卻是差不多一樣的。誰不佩服她的細(xì)心？似這樣用一般數(shù)目的珠子穿出各樣的花朵真不是容易事。孫子雖然多，老太太對他們都一般痛惜；每次買糖買餅必定每人有一份。大寶到娶親的一年還同弟妹們一樣分果餅，直到做了父親才不好意思去分呢。

老太不但對于兒媳孫子沒偏沒向，對于兩個老姨太也一體同仁不偏不倚的。老太爺同三姨太要好時，她待二姨太也一樣；后來三姨太失寵了，她對三姨太也一樣。她出門還為她倆買衣料，譬如洋綢花樣雖不同，質(zhì)地價目總一樣的。所以兩個姨太進(jìn)門二十多年也沒有向老太爺埋怨過太太一句。老太爺當(dāng)然十二分佩服這樣才德并長的內(nèi)助，近二十年章家的進(jìn)款，出款，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都推到老太太一手經(jīng)理。這幾年來雖是大少奶奶同二少奶奶輪流替代婆婆管理家事，但是她們沒有一件事不要請教過才敢做。她們來問事，老太常裝生氣說，“你們總要來麻煩我，看我閑得難受不是？米粒大的事，值得跑來問一趟嗎？知道的人就說你們做事小心，不知道的，一定說這老婆婆厲害，嚇得做媳婦的一些主意都不敢拿?！?/p>

大少奶聽見這話必立刻陪笑答，“媽什么時候都體恤我們，可是碰到我們請示主意的工夫就不能體恤了。我們那敢存心來麻煩你老人家，我們恨不得也長你老人家一付聰明心肝遇到事知道做呢?！?/p>

二少奶覺得大少奶的話似乎不圓通，她必立刻裝要飯的口音求道，

“老奶奶，可憐可憐這天生的笨蟲吧？”

老太太聽這可憐聲音便立刻帶笑帶罵的吩咐一切了。

不但兒媳婦們得事事請教過老太太才敢做，就是兒子們——他們是出到社會上辦事的人，遇到難解決的事也要得老太太一言才敢做呢。大爺去年要不是聽她老人家最后一句話不是差一點(diǎn)要損失一萬多元嗎？去年鐵業(yè)銀行經(jīng)理黃七爺辦大紗廠，人人知道近年紗廠利厚到三分，買股的很是踴躍，大爺已答允了黃七爺可買一百五十股，百元一股的，回家來請示母親。老太太聽說黃七爺辦的，便勸大爺別合股，她說，“黃七爺為人太糊涂，他撂下他的正太太遠(yuǎn)遠(yuǎn)的在上海，他自己整年的躲在京城同小老婆享福，那能有精神弄這樣大公司?！贝鬆斊鹣冗€不甚以這評論為然，他以為個人的道德與做事不能相提并論的。紗廠開辦的第一年成績很好，人人都說可有三分半利息的希望，大爺聽了，對人說起來就后悔沒有合股?？墒悄杲K方要分利一個月，紗廠的會計(jì)拐款攜手同逃了，這損失超過廠中基本金四分之三，沒法再開工，股東們相見時都愁眉苦眼的說黃七爺不該叫他姨太的哥哥和叔叔做會計(jì)賬房。章大爺聽了，從此不敢不佩服他母親的判斷力了。他的三個弟弟聽哥哥常念道這事，自然而然他們也一樣的佩服母親。

這是章老太做生日后的第三天，獨(dú)自一個人坐在堂屋里一袋一袋抽水煙。她的思潮很溫和的散漫著，好似四月底的晚風(fēng)輕輕的落在一畝麥花上吹起甜綠的香氣，又輕輕的落在別一畝上。這常做成她腮邊慈祥的笑容。她的象牙色的頭發(fā)迎著落日余暉發(fā)出銀色的光。

“前天也算夠樣子了?！彼鴹l案上的玻璃匣盛著的銀三星想道。

她望著壽星頭，忽然想起小時候家里人說大廳里的壽星像她，叫她“壽星頭”，她嫌人挑她上額長得古怪，氣得要哭；后來祖母告訴她這是好兆頭，還把那個壽星給了她，她才心平了；前天來拜壽的都叫自己“壽星”，自己不但不難過，還微微笑應(yīng)著。她想到這里，放下煙袋，慢慢的伸手摸摸擺在茶幾上的瓷壽星的光頭。

“不知不覺的奶奶已經(jīng)死了三十多年了。她見到重孫了嗎？沒有，大爺娶親的第二年她就過去了，……如果她多活幾年，我的孫子們都是她的重孫。我的重孫呢？是她的……”她想到這里自己也覺好笑，忽然想起事喊道，

“劉媽——你去前頭看看二少奶奶，告訴她別盡在大廳里收拾東西。她是有了身子的人，千萬不要累出毛病來。”

劉媽從套間走出來，張開厚嘴唇，露著黃板牙，笑說，

“老太太是叫我去看二少奶奶嗎？方才我從西院走過，看見她正哄著小孫少爺吃藥呢。”她走到茶壺傍倒一碗茶說，

“您喝口新沏的茶嗎？這是二姑奶奶帶來的。還是女兒痛媽，昨晚她臨走時巴巴的拉了我去屋里吩咐了又吩咐，叫我好好的服侍老太太：早上別讓老太太起得太早，夜里別太晚上床；她叫我想著替老太分分心，您的脾氣太好了，常常怕支使人，什么都要自己做，……也真是，好比上個月老太太要瞧在墻上的黃歷，也不叫我們拿，差點(diǎn)跌一交呢?！?/p>

老太太依然很和藹的坐著，劉媽說完話，她吩咐道，

“你去告訴廚子：二少奶和三少奶屋子的孩子才出過疹子，叫他同他們開飯不要有魚蝦，公雞也是吃了要發(fā)的?！?/p>

劉媽方要去，老太太叫住道，

“劉媽回來，我同你一塊去看看孫少爺們。聽說他們整天吵著要見奶奶，又不能出房門。這兩天我也真想他們呢。”

老太太攙著劉媽的手，走出堂屋。劉媽為的要顯她服侍老太太的細(xì)心，差不多一步要分開三步走。出了廊子，忽然老太太想起昨天給孫子買的裝餅干的三個小提籃，就打發(fā)劉媽回去取。

她慢慢的踱到一排水缸前，想看看里頭金魚，便停步等劉媽。在東花廳內(nèi)好像大爺同大少奶奶說話，

“那個乾隆五彩瓷佛怎么不見了？”大爺?shù)穆曇簟?/p>

“我沒見有一個什么瓷佛……是裝匣子的嗎？”大少奶奶答聲。

“對哪，你沒看見嗎？王五爺送的，這一屋子?xùn)|西數(shù)那個值錢了。”

“裝匣子的，不錯，我今早上才看見在這條桌上的?！跎?，你看見有個匣子裝著瓷佛爺嗎？”

“看見來著，今天響午二少奶奶來拿走了。聽說是老太太叫她來收拾的?！蓖跎稹?/p>

“這一屋子?xùn)|西我就喜歡那瓷佛倒叫她拿走了！”大爺懊喪的聲。

“王升，你聽誰說老太太叫她來收拾的？”

“我看見她從老太太那里來的?！蓖跎?。

“哼，她倒會，東不要，西不要，專挑了這一件！”

“大爺，小些聲音說吧?！?，我常說你們家人不是好相與的，這回知道了吧？昨天我才聽人說大寶娶親時，老太太拿出兩枝珠花一付鐲子來過禮，他們都紅了眼，說長道短，說老太太偏心，兒媳婦下盒都沒有這樣好東西呢。閑話多哪，……”

“為什么要怕這些閑話，老太太給大寶一些東西不是應(yīng)當(dāng)?shù)膯?？你看二少奶多機(jī)靈，想著法兒哄老太太，好東西都輪到她管了。四少奶更厲害，整天圍著老太太，來了不過一年多，弄得老太太現(xiàn)在簡直離不開她，將來老太太的東西還不給她哄光了，……人家都恨不得把老太太頂在頭上走，你還要怕閑話！”

“……別盡埋怨我吧，你總也不懂在她跟前陪陪，你看看四爺三爺！……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今兒早上聽來的，你知道這幾個月都是四爺拿租摺取錢的嗎？老太太又說四少奶能寫能算，所以把統(tǒng)統(tǒng)的股份單，租摺都交了她，哼，東西過了她的手……”

“誰告訴你的？”大爺問聲。

“……我聽：……”

老太太臉上陣陣涼起來，望見劉媽拿著東西走向前，她趕緊輕輕的離開金魚缸，走到院子中間低聲吩咐劉媽道，“先去西院看看菊花，再去二少奶奶那里吧。”

“今天您老人家的精神真好，前幾天我說老太太總不去看那菊花，怪可惜了兒的?！眲屝φf。

她扶著劉媽走進(jìn)西院后進(jìn)門，隱約的聽見四爺和四少奶說笑，

“你是說頂愛她那鉆石帽花嗎？你這樣會哄她，這東西早晚還不是你的？”夾著微笑聲。

“聽到她已經(jīng)許了給……”聲尖弱不清，“她還有一串碧綠翡翠的朝珠，你見過嗎？”

他們說到這里，老太已將走近窗前，望了望劉媽，她高聲咳嗽一下，屋內(nèi)人聲忽靜。

老太太臉上額色依舊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來時不同，劉媽扶著，覺得有些費(fèi)勁，她帶笑說，

“這個院子常見不到太陽，地下滿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點(diǎn)走吧?！?/p>

十二，十七，一九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