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夢回干打壘
國家海洋研究所研究員許東峰博士,經常在衛(wèi)星云圖上觀察地球。那些海洋、山谷、河流和自然地貌,總讓他感覺愉悅。蛇一樣游走的公路,沿著河流堆砌的城市,就像人類隨意擺放的物件。
東經106度45分37.13秒;北緯26度37分46.42秒,是谷歌地圖顯現的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的位置,許東峰的父親曾在此工作。鼠標移向十公里外,東經106度47分21秒;北緯26度37分30.81秒,那是許東峰18歲之前生活的新光農場。小谷垅山腰上,三排平房已成斷垣殘壁,在衛(wèi)星云圖上只有綠豆那么一點,壓縮著他全部的少年時光。
許博士能從億萬年前的海洋歷史,推算數百年之后的海流,設想未來的深海魚種與人類生存的關系。他計算過很多海洋速率及運動規(guī)律,為國家工程提供勘察報告,其中有港珠澳大橋工程。
衛(wèi)星地圖上的貴陽新天廠區(qū)、宿舍和農場。許東峰提供
與海洋和山谷相比,人類的建筑只是短暫渺小的存在。50年前父母們開墾的新光農場,20年后已成廢墟。許東峰以貴州省理科狀元之冠告別了小谷垅,但發(fā)小們清脆的笑聲始終在他耳畔,在山谷的皺褶里蕩漾。
電影導演王小帥在散文圖書《薄薄的故鄉(xiāng)》里,描繪了他在上海出生5個月就被母親抱上火車,在貴陽新添寨度過的十三載冬春。那些歲月在他生命中發(fā)酵成一壇喝不盡的醇酒。他以十年殫精竭慮,編導出三線建設為背景的系列電影《青紅》《我11》和《闖入者》,在海內外影壇斬獲許多獎項。王小帥駕馭的文字、畫作與影像世界,如同貴州的地貌,有高原山谷、丘陵盆地,唯獨沒有平原。
王小帥的母親鄧美慈,是我國第一臺潛艇潛望鏡研制人員。為避開可能出現的戰(zhàn)爭危險,在國家大三線建設部署中,潛望鏡研制部門被一鍋端往貴陽山區(qū)。王小帥的父親王家駒作為家屬隨遷,就此退出上海戲劇學院的講壇。
王小帥和許東峰是小學同學?!侗”〉墓枢l(xiāng)》中,王小帥用鋼筆速寫一副地形圖,與許東峰截取的衛(wèi)星云圖在同一位置。科學家的云圖有地球的經緯,藝術家的速寫流淌著童年的歡悅。在速寫圖中的露天場地上,幼年王小帥與電影第一次握手。
上海安亭的夏夜蟬鳴中,企業(yè)家呂克勤博士也在走筆點彩,默寫那一片山水。這也是父母創(chuàng)業(yè)和他成長的地方。同為60年代生人,呂克勤在此度過的歲月比王小帥和許東峰更長久。他是貴州三線企業(yè)綻放的一朵奇葩。
呂克勤如今是一家德國汽車電器集團的亞洲區(qū)總裁,領導著4000多名員工和1000多位中外工程師,人員分布于東京、柏林、韓國、印度、東北及貴陽。他每日穿梭于不同時空,切換著交流語言。有點空閑的夜晚,他在家中書房勾線敷彩,修身養(yǎng)性。他描繪童年時居住的干打壘,幾座土樓如同天外飛來的城池,落在連綿的山丘上。小賣部門前坐著對弈的閑人,水龍頭邊有洗菜的阿姨媽媽,戴著草帽的農人在坡道上揚鞭策馬,河灘上的小黃鴨蹣跚著回家。彎彎山路盡頭,隱約著新寨坡和楊梅山的磚墻宿舍樓。一線工人和技術人員都住磚墻樓,黃泥壘砌的干打壘住著黨員和干部。干打壘是三線建設者的精神圖騰。
60后的許東峰、王小帥和呂克勤,同在貴陽烏當區(qū)新光廠礦園區(qū)長大,在同一所子弟學校念書。呂克勤和許東峰都在這里遭遇過頭部損傷,幼年王小帥也曾體弱多病,然而貴陽的“老霧蕩”似乎有種神秘的能量,啟動了完美修復,讓他們日后博學多智,卓越超群。
王小帥手繪新添生活橋宿舍區(qū)地圖
呂克勤描繪的干打壘生活區(qū)
“江南千條水,云貴萬重山。五百年后看,云貴勝江南?!?/p>
距今600年前,朱元璋的謀臣劉伯溫在巡游貴州時留下這個預言。
彼時的貴州還是夜郎古國,夷君橫行的荒蠻之地。但在24萬年前,這里已有古人類活動。在更加遠古的從前,這里是一片藍色的海洋。持續(xù)的地殼運動和火山噴發(fā),最終生成連篇累牘的山體,讓這里成為全中國唯一沒有平原支撐的省份。明代文人形容貴州的地理:“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分平”,后人在流傳中又加上“人無三分銀”,來貶損貴州的貧窮。民間造句繼續(xù)添油加醬,出現“雞蛋成串賣,草帽當鍋蓋”等諸多后綴,古老的山水被抹上一層層詭異的色彩。
蒼山如海,云霧茫茫。
劉伯溫的傳奇預言,在時光隧道中一次次閃現靈光。1413年,朱元璋之子永樂大帝朱棣,宣布貴州為中國第十三個行省。天朝遣派五萬漢兵攜家?guī)Э?,來此地屯田戍邊。漢兵和家屬們開山采石,建造難攻易守的碉樓城池,江南的農耕文明和服飾飲食在山地移栽成活,生生不息。安順等地的屯堡,穿越600年風雨,變作朝代的活化石,成為今天的旅游名勝??谷諔?zhàn)爭時期,這片險峻的山水構成了陪都的屏障,侵華日軍深入此地,有意進攻重慶時,蔣介石調遣在盧溝橋打響第一槍的29路軍由川入黔,與敵交戰(zhàn),使得日寇止步于獨山深河橋邊,留下“北有盧溝橋,南有深河橋”的抗戰(zhàn)史話。
時光奔騰20年后,面對當時兩個超級大國發(fā)出的戰(zhàn)爭威脅,共和國制定了建設西部大三線的戰(zhàn)略決策。一場規(guī)??涨?、涉及13個省、市、區(qū)的工業(yè)大遷徙,秘密而神速地展開。數百萬建設者告別東部城市,舉家西行,在偏僻的崇山峻嶺中開山平地,安營扎寨,構筑起一座座新時代的屯堡。斗轉星移,歲月更迭,預期中的戰(zhàn)爭最終沒有打起來,很多人已將此生與子孫都獻給了國家。這個時期建造的很多新屯堡在20年內就成了廢墟,沉落在歷史的洼地里。只有少數仍在呼吸,長成了一個年代的活化石。
許東峰、王小帥和呂克勤的父輩們壘砌的這座屯堡——貴陽新天光學儀器制造廠,便是這樣一顆年代的活化石。這座屯堡的領軍人物葛民治,這樣描述創(chuàng)業(yè)時期的場景與感情:
“內遷”——這個不尋常的字眼,在我們這一代人的心中至今還有著震撼心魄的含義。它意味著數以百萬計的內遷大軍告別父母,攜妻帶子,全家革命,從繁華的工業(yè)發(fā)達的地區(qū)浩浩蕩蕩奔赴深山荒原;它意味著滿腔熱血的拓荒者在當時還十分貧窮落后的內地,在我們的下一代無法想象的極度艱苦的條件下建設起一個個現代化的工廠,并且“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為祖國內地經濟的巨變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在這場和平時期史無前例的大遷徙中,我作為原上海光學儀器廠(簡稱上光廠)黨委書記和內遷后的新添光學儀器廠(簡稱新光廠)黨委書記以及1979年組建的新天精密光學儀器公司(簡稱新天公司)黨委書記兼經理,親身經歷了這一歷史過程,組織指揮了上光廠的內遷及新光廠和新天公司的創(chuàng)建,建成了我國首家潛艇潛望鏡研制生產基地和我國最大的光學計量儀器生產基地,成為我國機電行業(yè)大型重點骨干企業(yè)。從內遷到1983年我六十六歲離休,經過了整整十九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十九年只是短暫的一瞬,但對于建設者來說卻是艱辛而富有成果的歷程。現在回憶這十九年的征程,我的心情依然激動不已。(1)
寫下這些文字時,葛民治已是耄耋之年,字里行間仍能聽見他的心跳。
如今,葛民治已長眠于上海青浦福壽園新四軍墓區(qū),碑石上鑲嵌著他和妻子夏維的戎裝合影——年輕的他們目光堅定,正迎接新中國的曙光。
2017年,葛家兒女在深圳為母親慶祝九旬華誕。夏維老太太還時常在夢中與丈夫相逢,從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到朝鮮戰(zhàn)場。夢境中出現最多的,還是貴陽新添寨上的干打壘,對于他們來說,那也是一場難忘的戰(zhàn)斗。
東方既白,天地萬物如初生一般。
晨霧尚未散盡,空氣是透人心脾的新鮮。貴陽烏當區(qū)新添寨的新光宿舍樓里,78歲的趙玉龍和老伴走出了家門,趙家弟妹們也先后出門,去濕地公園與兄嫂會合。朱建華和丈夫沿著門前石階忽上忽下,穿過百步橋,也來到濕地公園長廊。幾十名新光太極隊員互道早安,隨音樂翩翩起舞,融入云水山色之中。
每當天氣晴朗的下午,90歲的李慶忠老太太會去楊梅山休閑小廣場,那里是新光老同事聊天的聚集地??箲?zhàn)勝利60周年和70周年時,李慶忠兩次獲得了國家榮譽勛章,可惜去世的老伴張文國沒能等到屬于他的那一枚。兒女們都在新光廠工作,小閨女張玲玲每天來照顧母親的衣食住行。玲玲的兒子是一名公安干警,老太太看見外孫就會想,如果老張知道外孫在為國家服務,不知該多高興勒。
葛民治筆下那些可歌可泣的歲月,最終成了衛(wèi)星云圖上的幾塊屋頂。轟轟烈烈的大三線戰(zhàn)略部署在歲月中悄然過去了,就像河流漂走的落葉。把歷史的屏幕拉得很開、放得再大,恐怕也看不到建設者們的表情。驚心動魄又悄無聲息的三線戰(zhàn)役,令無數建設者把自己和家人投身于西部的原始山谷。被熱血澆灌過的土地,生長出無數夢境,飛向浩瀚無垠的星空,千山萬水無以阻擋。
三線建設者們都是歷史的無名之輩,但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名字。
(1) 參見葛民治《艱苦奮斗 創(chuàng)建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