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頌贊第九

文心雕龍 作者:(南朝梁)劉勰 著; 王志彬 譯


頌贊第九

【題解】

《頌贊》篇論述頌、贊兩種文體,總體上屬于“有韻之文”,有一定的文學(xué)性,但并不同詩、騷、樂府等文體那樣,為純文學(xué)作品。就頌、贊的功能、作用而言,它們屬于社會生活中的實(shí)用文書,今之學(xué)者,視之為“高級應(yīng)用文的一種”。

劉勰所論之頌,作為一種文體,亦源于經(jīng)典,涉及多種不同的情況。他所肯定的作為一種“規(guī)式”的頌,則有其特定的內(nèi)容和體式,主要有以下特征:一是“容德厎頌”,即“美盛德而述形容”,通過“鏤影摛聲”,來表現(xiàn)形貌儀容,贊美、歌頌大功大德。二是“容告神明”,這是說,頌作為一種文體,“乃宗廟之正歌”,用于向神明稟告功德的祭祀活動,而“非宴饗之常詠”。三是“義必純美”,即頌的內(nèi)容和體制必須純正美善。

劉勰按照他所界定、闡明的頌的內(nèi)涵,提出了頌的寫作要領(lǐng):一是就頌的基本格調(diào)而言,它要“典懿”、“清鑠”,即內(nèi)容要典雅美善,所謂“義必純美”;文辭的表述則要清朗而有光彩。二是就頌體與其相關(guān)文體而言,它與賦和銘有所交叉,既可以像寫賦那樣鋪陳文辭,又不能離開頌的本體,毫無節(jié)制,寫得過分華靡;既要如同寫銘文那樣持謙恭莊重的態(tài)度,但又不能雜以規(guī)勸和警誡的意思,只褒而不能貶。三是就作者寫頌的精神面貌而言,要敢于施展自己的筆墨文才,充分發(fā)揮辭藻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使之能夠氣勢軒昂地歌功頌德,樹立、突出作品的主旨,展示其弘大意義。四是就頌體的寫作技巧而言,頌體的寫作實(shí)踐中,也可以有一些精微細(xì)巧、曲盡其妙的描述,但不能徒逞其技,要“與情而變”,“為情而造文”。

一般地說,劉勰對頌體寫作提出的這些要領(lǐng),于古于今各有其一定的實(shí)踐意義,但古人之頌,多是為帝王將相歌功頌德的,或邀寵摛藻,或受命操觚,虛浮阿諛之辭,世代相襲,且形式呆板,裝腔作勢,這就難得有多少頌體佳篇留芳百世;而劉勰又把頌體限于“容告神明”之囿,這就更把頌體偏寄于一隅了。

贊與頌相比較,劉勰所論簡略了一些。他認(rèn)為,贊在文章寫作中,有兩種情況:一是作為禮儀活動或文章中的一部分,起著說明、輔助的作用。前者如祭祀時的“唱發(fā)之辭”;后者如“遷史、固書”中的“約文以總錄”和“紀(jì)傳后評”。二是作為一種獨(dú)立的文體或言辭,起著或則是勸戒,或則是贊揚(yáng)的作用,前者如“益贊于禹”,“伊陟贊于巫咸”;后者則為劉勰所說的“事生獎嘆”,“勛業(yè)垂贊”,以及如“景純注《雅》”中“義兼美惡”的“動植必贊”。這是他論贊的主要對象。

贊,作為一種獨(dú)立的文體,其主要特征和寫作要領(lǐng),劉勰概括為以下四點(diǎn):一是贊的原本意思是對事物的褒獎和贊嘆,使贊有了自己的內(nèi)容和作用;二是贊的篇幅短小,涉及面不能過寬;三是要用四言句式,且要斟酌韻律,押韻之句不能多,“數(shù)韻”即可;四是既要用簡明扼要的語言充分地表現(xiàn)出情思,又要寫好結(jié)尾,使之明朗而有光彩。

在劉勰之后,頌與贊已經(jīng)漸趨合二為一,沒有什么區(qū)別了。近代學(xué)者劉師培即曾明言:“自東漢以后,頌與贊已不甚分別矣。”而劉勰也把贊視為“頌家之細(xì)條”,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符合歷史實(shí)際和文體發(fā)展規(guī)律的。但就《頌贊》篇所論,頌與贊仍略有區(qū)別。一是贊可以作為文章中的一個部分,起著總結(jié)或說明的輔助作用,而頌則無此功能;二是贊作為一種文體,其內(nèi)容和體制“促而不廣”,頌體則寬廣弘大了許多;三是贊體“致用蓋寡”,而頌卻是“四始”中的極至,其歷史地位和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也是有所不同的。

四始之至(1),頌居其極(2)。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3)。昔帝嚳之世(4),咸黑為頌(5),以歌《九招》(6)。自《商頌》以下,文理允備(7)。夫化偃一國謂之風(fēng)(8),風(fēng)正四方謂之雅(9),容告神明謂之頌。風(fēng)、雅序人(10),故事兼變正(11);頌主告神,故義必純美。魯以公旦次編(12),商以前王追錄(13),斯乃宗廟之正歌,非宴饗之常詠也(14)?!稌r邁》一篇(15),周公所制,哲人之頌(16),規(guī)式存焉(17)

【注釋】

(1)四始:《詩大序》稱,《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大雅”、“小雅”和“頌”謂之四始。始,指王道興衰的開始。至:指詩理之極致,此處指《詩經(jīng)》的全部內(nèi)容。

(2)極:頂端,終端,此處指頌居于首要之位。

(3)美:贊美,歌頌。盛德:偉大的功德。形容:此處指舞蹈時的形象狀貌。

(4)帝嚳(kù):傳說中的遠(yuǎn)古帝王。

(5)咸黑:帝嚳時的樂師?!秴问洗呵铩す艠贰份d,帝嚳曾命咸黑作歌。

(6)《九招》:帝嚳時的樂歌。

(7)文理:指頌的體式和寫作方法。允備:完備,成熟。

(8)化偃(yǎn):全面、徹底地感化。偃,仰面躺倒,喻指影響力之大。

(9)風(fēng)正四方:端正天下風(fēng)尚。

(10)序人:敘寫人事。

(11)變正:變異和正常。據(jù)鄭玄《詩譜序》載,周懿王以前的作品為“正風(fēng)”、“正雅”;此后政教衰敗,故出現(xiàn)了“變風(fēng)”、“變雅”。

(12)公旦:即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封于魯。因有功于周王朝,享有天子之禮,故在《周頌》之后,又編有《魯頌》。次編:指在《周頌》后又依次編寫《魯頌》。

(13)追錄:指追念先王而輯錄的《商頌》。

(14)宴饗(xiǎng):以酒食待客的宴會。

(15)《時邁》:《詩經(jīng)·周頌》中的一篇,傳為周公所作,借以贊頌周武王的功德。

(16)哲人:賢智之人。

(17)規(guī)式:規(guī)范和法式。

【譯文】

四始是《詩經(jīng)》的全部內(nèi)容,而頌居于極為重要的地位。所謂頌,就是儀容的意思。它通過舞蹈的形容狀貌來歌頌大功大德。過去帝嚳時代,咸黑作頌,以之為《九招》的歌辭。從《詩經(jīng)·商頌》以后,頌的寫作體式和方法已經(jīng)成熟完備了。能夠化感一國的詩叫做“風(fēng)”,能端正天下風(fēng)尚的詩叫做“雅”,而以形貌儀容來祭告神明的詩叫做“頌”。“風(fēng)”和“雅”敘寫人事,所以兼有異變和正常兩種情況;“頌”主要是用來祭告神明的,因而它的內(nèi)容一定要純正美好。魯國因公旦之功而隨后編成《魯頌》,商朝的后代為追念先王而輯錄了《商頌》,這都是宗廟祭祀時的雅正頌歌,而不是平常宴會上的一般歌詠?!稌r邁》這篇作品由周公創(chuàng)作,乃是賢哲之頌,其中保存著寫頌的規(guī)范和法式。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1)。晉輿之稱“原田”(2),魯民之刺“裘(3),直言不詠,短辭以諷,邱明、子順(4),并謂為“頌”,斯則野頌之變體(5),浸被乎人事矣(6)。及三閭《橘頌》(7),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及細(xì)物矣(8)。至于秦政刻文(9),爰頌其德。漢之惠、景(10),亦有述容(11)。沿世并作,相繼于時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國(12),孟堅之序戴侯(13),武仲之美顯宗(14),史岑之述熹后(15),或擬《清廟》(16),或范《》、《那》(17),雖淺深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18)。

【注釋】

(1)壅(yōng):堵塞。

(2)晉輿:指晉國百姓。輿,輿人,眾人。原田:《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文公將與楚軍交戰(zhàn),聽到百姓們說:“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其意是贊揚(yáng)晉軍像“原田之草”一樣美盛,可以謀立新功。

(3)“裘(bì)”:《呂氏春秋·先識覽·樂成》載,孔子初任魯相時,有人作頌諷刺他:“麛裘而,投之無戾”。意思是說,孔子對魯國沒功勞,卻穿著鹿皮朝服,把他趕走,沒有罪過。裘,皮衣。,朝服的蔽膝。

(4)邱明:左丘明,傳為《左傳》的作者。子順:孔子的后裔。據(jù)《孔叢子·陳士義》載,他曾講到“裘”之事。

(5)野頌:民間之頌。變體:指有了變化的非正統(tǒng)之頌。

(6)浸:逐漸。

(7)三閭:指屈原,他曾任楚懷王時的三閭大夫,管理屈、昭、景三姓王族事務(wù)?!堕夙灐罚呵毒耪隆分械囊黄?/p>

(8)覃及:延及。細(xì)物:細(xì)小之物,指《橘頌》中的橘子。

(9)秦政:指秦始皇,姓嬴名政??涛模褐父桧炃厥蓟实氖?,如李斯所作之《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等。

(10)惠、景:漢惠帝劉盈(前211—前188)、漢景帝劉啟(前188—前141)。

(11)述容:即描述其形容以為頌。

(12)充國:趙充國,西漢功臣,漢成帝曾命揚(yáng)雄“即充國圖畫而頌之”。

(13)戴侯:即竇融,《后漢書·竇融傳》載:“光武八年,與大軍會高平,封安豐侯,卒謚戴。”

(14)顯宗:漢明帝劉莊(28—75)。

(15)史岑:字孝山,東漢文人。熹后:漢和帝皇后鄧綏,謚曰熹。

(16)《清廟》:《詩經(jīng)·周頌》篇名,傅毅曾“依《清廟》作《顯宗頌》。

(17)《》、《那》:依次分別為《詩經(jīng)》中《魯頌》和《商頌》之首篇。史岑之《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

(18)典章:法典規(guī)章,指頌的體制和寫作原則。

【譯文】

老百姓各有自己的心思,不要堵塞他們的言路。晉國民眾用“原田”贊揚(yáng)晉軍,魯國百姓用“裘”諷刺孔子,都是直接說出來而不歌詠,以簡短的言辭進(jìn)行諷喻,左丘明和子順,都把它們當(dāng)做頌,這是民間的不正規(guī)的頌,使本來專用于祭告神明的頌,逐漸地用于人事了。到了屈原創(chuàng)作出《橘頌》,其情思文采都極為美好,用類似的事物作比喻,寄托自己的情意,這就使頌的內(nèi)容延及到細(xì)小的事物了。及至秦始皇時的石刻文,則是借以頌揚(yáng)自己的功德。到了漢代的惠帝和景帝時,也有描述形貌儀容的樂舞頌歌,且世代沿襲,一直繼續(xù)下來。至于揚(yáng)子云表揚(yáng)趙充國的《趙充國頌》,班孟堅贊美竇融的《安豐戴侯頌》,傅武仲歌頌漢明帝的《顯宗頌》,史岑頌揚(yáng)鄧皇后的《和熹鄧后頌》,有的模擬《周頌·清廟》,有的仿效《魯頌·》和《商頌·那》,雖然深淺不一,詳略有別,但它們都是褒贊功德顯現(xiàn)儀容,寫作的典范規(guī)則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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