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世說新語》這本書,很多讀過的人會說它有趣,很多人也是奔著有趣而翻開它的。但里面那些趣人趣事,讀來并非意想中那般暢快,總會讓人有不盡意、不盡興之感,原因就是我們讀到那些有趣的地方,往往會感到內容太過簡單了;而每當看到這類內容簡單的地方,就難免會感到索然無趣。比如你讀到一句有趣的話,它就那么無背景、無鋪墊地擺在了你眼前,就好像你正走在后花園墻外的幽靜小路上,突然有一節(jié)翠竹從墻內飛落在你身后,無根無梢的,很是費琢磨。再比如你讀到一個有趣的人,他會毫無征兆地撞在你面前,就好像現(xiàn)代都市里玩的“快閃”勁舞,瞬間在你眼前展開,又很快從你眼前離開,等你想著靠上去表達一下贊美之情或者一探究竟,人家早已泯然于人群了。我們得以了解這個人的文字片段,就是如此情節(jié)簡單,敘述零碎,并散落在書中的各篇各處,讓我們讀起來感覺言不盡意,意不盡興,不過癮、不連貫。
《世說新語》的內容,即是呈現(xiàn)出這種簡單零碎的片段排列狀態(tài)。
《世說新語》的時空,即是由這些簡單零碎片段里的人物構建成的,里面隨處散落著他們的行跡和聲響,沒有一件事情貫穿始終,也沒有一個人物貫穿始終,都是這樣的碎片式的存在。這一點倒很像我們閑散無序的日常生活時空,里面的很多人與事,對于我們來說也是碎片式的存在。有的人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一個小小的片段,它來自彼此擦肩而過的一次對視,然后就終結在我們的記憶中了;有的人會每隔幾年跳出來,讓我們看到他的境況或者他想讓我們看到的境況,這些零散的片段就這么蹦蹦跳跳地存在于我們庸常的生活時空里,直到最終消失。
《世說新語》對于眾多名士的意義也是如此。它在自己的時空里就那么不經(jīng)意地掃瞄著、揀拾著這個時空里的趣人趣事。有些人只出現(xiàn)了一次,說了一句話,做了一件事,然后就消失在人潮人海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有些人反復無常地出現(xiàn)過多次,給我們留下了許多零碎的片段,比如竹林七賢中的王戎,他一會兒陪著阮籍喝酒聊天,一會兒大清早坐在女兒女婿的臥室里,一會兒夜深人靜時與老婆忙著數(shù)錢算賬,一會兒又站在那兒評說著年青的后輩……然后就老了。一個人,無論他是多么鮮活的生命,有多么豐富的人生,最后終結于這本書上的也就僅僅這么幾個片段,甚至一個片段?!斎唬@不是他的自然原生態(tài)的人生,只是《世說新語》揀拾出來的幾個零散片段而已。
《世說新語》的時空也不是自然原生形態(tài)的時空,而是它自己構建的,它有自己的意圖和目的,所以就會對它掃瞄到的人與事做出篩選和刪削,以適用于它的時空構建。在這個時空里,那些行走著的名士們,無論是從容的,還是激越的;無論是高標自許的,還是卓絕自命的;無論是不識時務的,還是不合時宜的,在處于困窘、危難之境時,能夠表現(xiàn)出精神氣度涵養(yǎng)之后的從容、優(yōu)雅和氣量;在面對尷尬、急迫之事時,亦能夠展示出知識素養(yǎng)熔煉之后的機智、幽默和輕盈??梢哉f,聚攏這些的不是歷史的時空,也不是人物的時空,而是姿態(tài)的時空。這姿態(tài)就體現(xiàn)在名士們于日?;虍惓L幘持械难孕袘獙λ@示出的精神氣度和風姿神貌。
先看名士們在處世應物中語言表達的優(yōu)美、機智和巧妙。晉孝武帝司馬曜打算組織讀書會來講論《孝經(jīng)》,謝安、謝石兄弟就與眾人在府里預先操練,車胤擔心自己問難太多會讓二謝心煩勞累,就私下里向袁羊問詢,袁羊答之不必顧慮,你何嘗見明鏡會因為屢照而疲憊,清流會因為風吹而變臟呢?(“何嘗見明鏡疲于屢照,清流憚于惠風”。言語90)
桓玄篡位,志得意滿地坐上那把龍椅,不料龍椅所在的地方竟然下陷,這不是個好征兆,群臣驚惶失措,無以為解。殷仲文從容救場:“這是由于皇上您德行厚重啊,以至于大地都承受不起了?!保ā爱斢墒サ聹Y重,厚地所以不能載”。言語106)
鐘毓、鐘會幼有神童之譽,十三四歲時,其父鐘繇領著兄弟倆去拜見魏文帝曹丕。由于緊張害怕,鐘毓臉上滲滿汗珠,但鐘會沒有。曹丕就問哥哥為何臉上出汗呢,鐘毓回答說:“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又問弟弟為何臉上沒有汗呢,鐘會的機智回答令人驚奇:“戰(zhàn)戰(zhàn)栗栗,汗不敢出?!保ㄑ哉Z11)
而在行為表達上,名士們的創(chuàng)意更是異彩紛呈,展示了他們的精神氣度和知識素養(yǎng)所熔煉出的優(yōu)雅、曠達,尤其是處于窘迫之境中。
王徽之(字子猷)、王獻之(字子敬)曾共坐一室,突然房頂火發(fā),情況危急,恐怖莫辨。子猷急走避,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而王獻之呢,“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保ㄑ帕?6),表現(xiàn)出了一種猝然臨之而不驚的淡定、從容姿態(tài)。
王珣與謝安二人雖交惡很深,怨氣很重,互不交往,但王珣遇到謝安時仍能神意閑暢,從容恬淡,毫無忸怩局促之態(tài)。謝安心中大為贊賞,也公開嘆服王珣的氣度。后謝安去世,王珣毅然登門吊祭,謝家人不理睬他,他也不理睬謝家人,“直前哭,甚慟,不執(zhí)末婢手而退”(末婢,是謝安之子謝琰的小字。依古禮,吊喪者應哭靈后執(zhí)主人手,以示慰問。傷逝15),表達了他對于一個真正知賞自己的人的尊敬和感謝。
一個人在身處死亡絕境時仍能保持優(yōu)雅的姿態(tài),不放松生命刻度,這最可見出他的精神氣度。夏侯玄忠于曹魏,在司馬氏集團清除曹爽一線勢力時,被拘押于廷尉鐘毓處。鐘毓、鐘會兄弟一直想結交他,但玄以志趣不同,不與之交;即使淪為階下囚,面對鐘氏兄弟的示好,夏侯玄依然正色拒絕:“雖復刑余之人,不可得交?!保ǚ秸?)仍能堅持操守,珍惜聲譽,不屈尊嚴,不求茍全?!芭R斬,顏色不異,舉止自若”(《三國志·魏志·夏侯玄傳》)。
嵇康以仁義是非為己任,“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與山巨源絕交書》),對于路人皆知的司馬昭之心,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站出來,以示擔當,以示道義。最終,他被司馬昭下獄論斬。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雅量2)
嵇康在三十九歲臨刑時,已經(jīng)按照他的人生原則完成了他的責任和擔當,《廣陵散》成了絕響,一代風流也成為絕響。
再看潘岳。權臣賈謐在趙王司馬倫發(fā)動的政變中被誅滅,石崇、潘岳二人既因為集團權斗也因為個人恩怨,就被趙王倫的心腹孫秀拘至刑場處斬。石崇先被押到刑場,當他看到潘岳隨后被押來時,很是驚訝:“天下殺英雄,卿復何為?”石崇自認為是世之豪杰,與潘岳這樣的文人雅士并非同類,現(xiàn)在趙王倫誅殺天下英雄,關你潘岳什么事呢?潘岳淡然答之:“俊士填溝壑,余波來及人?!保銈冇⑿酆澜芰嘘牰窔ⅲ抑灰蚩康锰?,被你們的劍氣傷到了。仇隙1劉孝標注)潘岳身處生命絕境,對于朋友半真半假的詰問,仍能以雅致詩句作答,有幽默,有苦澀,有無奈,然猶于窘迫處存有從容赴死的優(yōu)雅之態(tài)。
名士們于日常或異常處境的言行應對所表現(xiàn)出的這些風姿,是支撐起《世說新語》世界的重要力量。另一種支撐力量,則是那些投向名士風姿的欣賞、崇拜的目光。它們共同支撐了《世說新語》的時空。
庾亮身為顧命大臣,輔佐幼主,然慮事不周,錯判局勢,招致蘇峻叛亂,朝廷傾覆,自己也亡命逃竄。陶侃臨危受命,被推為盟主,領兵平叛,認為應誅殺庾亮以謝天下。庾亮憂怖無計,溫嶠力勸其拜見陶侃,以求寬宥。庾亮便前往拜會,“其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容止23)。陶侃因為庾亮之風姿神貌而去殺心、加愛重,這傳達了當時人對名士氣度風姿的愛惜、尊重之情,以及一個人的俊美風姿所具有的強大魅力。
郭奕(字太業(yè))為野王令(野王,古邑名),聽聞羊祜(字叔子)因赴洛陽而路過此地,便慕名拜望。羊之風姿神貌,郭奕一見傾服,自嘆弗如:“羊叔子何必減郭太業(yè)!”次日再去拜見,回家后仍贊嘆不止:“羊叔子去人遠矣!”后來羊祜要動身赴洛了,郭奕戀戀不舍,竟一路送出去數(shù)百里,完全忘記了私自出境則免官的禁令;望著羊祜遠去的背影,仍在反復感嘆:“羊叔子何必減顏子!”(賞譽9)郭奕因為傾服一個人的風姿神貌和優(yōu)美品格,竟會有如此深情的流連嘆賞和傾心追隨,令人感佩。
陶侃對庾亮的愛重,郭奕對羊祜的傾服,都體現(xiàn)了他們對名士氣度風范的欣賞、愛惜、向往和崇拜之情。這正是能夠培養(yǎng)、激發(fā)出那個時代名士之精神氣度和風姿神貌的適宜氣候。
那些根植于才學修為所散發(fā)出來的風姿神貌之美,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神超形越。夏侯玄“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容止4),衛(wèi)玠“冏若明珠之在側,朗然照人”(《晉書》卷36《衛(wèi)玠傳》),裴楷“光映照人”,見到他的人就好像行走于玉山之上(容止12)。
那些根植于智慧氣量所涵養(yǎng)出來的精神氣度之美,讓人感到清新脫俗、爽朗愉悅。謝安談到他小時候見到丞相王導,“便覺清風來拂人”(容止25劉孝標注)。劉惔心中每想起王微的飄逸風姿,就感覺到“長松下當有清風”(言語67)。許珣(字玄度)精神氣度超凡脫俗,為時人所贊賞仰慕,劉惔亦申其向往之誠:“清風朗月,輒思玄度?!保ㄑ哉Z73)
還有那個最先出場的陳蕃(字仲舉)——
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德行1)
這是《世說新語》開篇第1條的第一句,節(jié)奏鏗鏘頓挫,意境高簡疏朗。陳仲舉正登車攬轡,風姿高邁;欲澄清天下,神志曠遠,其飄逸俊拔、高蹈昂揚之態(tài),躍然紙上,仿佛他那明揚豪邁、睥睨天下的炯炯眼神已經(jīng)拓開了一片高遠澄澈的天地,讓我們感受到了從《世說新語》的世界里吹來的陣陣清風,升起的盈盈朗月,令人振奮,令人向往。
那么,就讓我們的眼睛先盯住陳仲舉,多盯一會兒,趁著他還在登車攬轡,趕快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踏上他那架將去“澄清天下”的馬車,走進《世說新語》的世界,去感受一下鼓蕩于此的那股松下清風,照耀于此的那輪玉山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