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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非福
1922年,海明威離開巴黎,去報道希臘軍隊撤離東色雷斯一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希臘試圖擴張領(lǐng)土,侵占先前奧斯曼帝國的土地;土耳其堅決反對,并以軍事反擊打碎了希臘的征服夢想。[1]海明威告訴《星報》的讀者,反抗情緒始終在積聚,“直至希臘這場‘偉大的軍事冒險’宣告結(jié)束”。[2]
之后,他改道瑞士洛桑,那里正在召開一場解決希臘-土耳其領(lǐng)土糾紛的會議。在洛桑,海明威遇見了調(diào)查記者林肯·斯蒂芬斯——或者說,根據(jù)斯蒂芬斯的回憶,海明威是在“一天晚上突然降臨”的。他還說,在報道那場沖突的各國記者中,海明威“有最可靠的前途”。[3]
海明威給斯蒂芬斯看了一份他正在寫的電報。他越發(fā)對“電報略語”的藝術(shù)著迷——這是一種根本沒有形容詞的表達方式。沒有什么比這種文體距離維多利亞式的俗艷文風更遠了。即使處理公務時,海明威依然在探索精簡交流的藝術(shù)。他后來舉例解釋說,一條電報——“凱末爾揭士麥那遭焚罪希臘”(“KEMAL INSWARDS UNBURNED SMYRNA GUILTY GREEKS”)[4],可以被后方的編輯翻譯成:“穆斯塔法·凱末爾今天在接受一位重要新聞頻道(Monumental News Service)的記者的獨家訪談時,堅決否認土耳其軍隊與士麥那城被焚毀一事有任何關(guān)系。凱末爾強調(diào),該城被焚是希臘后衛(wèi)部隊的縱火者所為,他們在土耳其的先頭部隊到達之前放火燒城?!?/p>
他給斯蒂芬斯看的電報,描述的是被趕出土耳其的大批希臘難民。“一幅生動、細致的圖畫,描繪了他看到的饑餓、恐懼、居無定所的人潮,”斯蒂芬斯回憶說,“我仿佛看到了這一畫面,我將這番感受告訴了他?!?sup>[5]
“不不,”海明威反駁道,“讀讀那些縮略語,別管其他的。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語言,不是嗎?”
斯蒂芬斯想看更多。“我請求拜讀他所寫的每份新聞稿,只為欣賞那逼真的場面?!彼髮懙馈?sup>[6]
海明威身邊還帶了一篇《我的老頭兒》(“My Old Man”),這是一部關(guān)于賽馬的短篇小說,情節(jié)跌宕。斯蒂芬斯拜讀之后很喜歡;這篇小說再加上通訊稿,讓斯蒂芬斯確信海明威實非池中之物。他熱切地希望自己能在海明威文學生涯的起飛之路上占有一席之地,于是把小說寄給了紐約《大都會》(Cosmopolitan)雜志的一位編輯,當時這份雜志是刊載小說的。
與此同時,哈德莉待在巴黎,正和一場嚴重的流感做著斗爭。海明威發(fā)電報告訴她,請她一旦又“活蹦亂跳”了,就來到他身邊。[7]后來她自覺恢復得差不多,可以啟程了。整理行裝時,她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她把海明威的所有手稿——包括他的短篇小說、詩歌和那部長篇小說,以及這些作品的全部副本——都放進了一只手提箱里。他那時為止幾乎所有的文學產(chǎn)出,都將隨著她的衣物和化妝品一起踏上旅程。據(jù)她后來解釋,海明威在寫給她的信中對斯蒂芬斯“大唱贊歌”[8],所以她認為丈夫一定希望斯蒂芬斯能再多看一些他的作品。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將給海明威夫婦的整個余生留下?lián)]之不去的陰影。
到達巴黎里昂車站時,哈德莉把箱子堆在巴黎-里昂專列的一節(jié)車廂里,然后下車去買了一些水、一份報紙。她有一點兒富余的時間,所以在站臺上停留了一會兒,和幾位同赴洛桑會議的旅人聊天。哈德莉最后回到車廂時,發(fā)現(xiàn)裝有海明威手稿的箱子不見了。
無論如何,她還是在極度的慌亂與絕望中到達了洛桑。海明威正在站臺上等她,林肯·斯蒂芬斯也站在他身旁。哈德莉哭著走下火車。
“她哭個不停,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后來海明威回憶道,“她告訴我東西丟了,除了喪親者和苦難深重的人,我還從未見過有誰傷心成這個樣子?!?sup>[9]
海明威雇了一個人幫他照管著會議這邊的事,然后返回巴黎。起初,他不愿相信哈德莉是帶著他的全部“家當”來的,但是回到公寓后,海明威意識到她確實拿上了他所有的作品。“我走進公寓,發(fā)現(xiàn)那是真的,我至今仍記得之后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什么。”他后來寫道。[10]不過他從未透露過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神秘的、可能見不得人的事。
“再怎樣偵查搜索那只小箱子也找不回來了,”哈德莉后來說,“歐內(nèi)斯特寫這些作品時投入了那么多精力,我覺得他再也沒能從這場無法彌補的損失中恢復過來?!彼谝徊啃≌f(哈德莉曾把它稱為“圣物”)的丟失對他的打擊尤其大,哈德莉說。[11]
如果這是真的,在“火車大盜案”(這是比爾·史密斯的說法)[12]上,海明威對哈德莉的態(tài)度友善得幾乎不可思議——至少書面記載上是這樣的。多年后海明威不時重溫那場可怕的意外,他寫道,可憐的哈德莉是一個“可愛的、一心一意的女人,在保存手稿方面運氣不好”[13]。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聲稱自己從未真正怪罪過她。畢竟,“她不是我雇來專門看守稿件的,”他繼續(xù)寫道,“她的本職工作——當一位妻子——做得真的十分好?!?sup>[14](公正地講,這些寬容大度的話,是海明威讓心情平復了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后,才講出來的。)
將海明威拉出悲痛的是一個黑色幽默。當《我的老頭兒》被《大都會》拒絕并退稿后,他開始把這篇短篇小說稱作“資本”(Das Kapital)[15],說它突然成了自己全部的“文學資本”[16]。這也不全對——那篇“掛不出來的”《在密歇根北部》也保存下來了。出于某種原因,它被塞進了“別的什么地方的抽屜里”[17],和其他的文稿分開存放。
海明威尋求新導師們的同情,卻沒得到什么關(guān)愛?!拔蚁肽懵犝f了吧?我早年的所有作品都丟失了。”被竊幾周后他寫信給埃茲拉·龐德,“自然,你會說‘很好’之類的話。但是別對我說這些,我還沒有心情聽。那些破玩意兒是我三年的心血?!?sup>[18]龐德回信說,這是“上天的旨意”[19],海明威也許應該重新創(chuàng)作他丟失的作品。畢竟,記憶是最好的編輯,再說,格特魯?shù)隆に固┮蛟染筒幌矚g他的長篇小說。
最后,海明威開始極不情愿地相信,“早期作品的丟失可能對我是有好處的”[20]。從零開始重寫,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耍諢o一物的書桌給他壓力。不過,任何再寫出來的東西,幾乎都將比丟失的文稿更好。畢竟新的作品會在巴黎的人文環(huán)境中寫成,融入所有海明威從龐德和斯泰因那里所學的東西。現(xiàn)在,他的“早期作品”就遠不是那些青澀的早期作品了,它們會像宙斯腦中生出的雅典娜,一問世就是完美的。事實上,海明威不僅吸納了導師們強大的影響力,也做好了準備超越他們,用自己的新聲寫作。
“在散文寫作上,我知道自己的方向,”他在給龐德的信中寫道,“如果她屌都不是,我會心里有數(shù)的?!?sup>[21]
1923年1月底,他告訴龐德自己已經(jīng)著手新的創(chuàng)作了。
多年后,海明威在生前未曾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陌生的國家》里塑造了一個名叫羅杰的人物,妻子弄丟了羅杰早年的所有作品。他極度想念那些丟失的作品,但他說:“正如風暴來臨時,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強風把它推向大海,我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可以看到,我能夠?qū)懗鲆徊扛玫拈L篇小說。”[22]
1923年2月,海明威夫婦去意大利拉帕洛(Rapallo)旅行,埃茲拉·龐德和多蘿西·龐德在那里有一處住所。那里的住宿條件令人心曠神怡:有新鮮的無花果、上好的紅葡萄酒和熱騰騰的意大利面包,還能和龐德夫妻兩個一起遠足散步、打網(wǎng)球。
不過,更讓人心馳神往的是海明威一批即將問世的全新作品。工作開始的時候很痛苦,海明威強求龐德和斯泰因給他鼓勵。他告訴斯泰因,自己一直在埋頭寫作,并且完成了幾篇新作。寫作時,海明威在心里遵從著斯泰因的教導,但是他也提出,如果斯泰因有另外的建議,希望她能寫信告知。[23]與此同時,他與哈德莉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得到了緩和:他在私下里寫到,他們在床上從未如此快活過。[24]
但是,當哈德莉告知海明威她懷了孕,快活就到此為止了。她到達洛桑的時候,既丟了手稿,也丟了避孕藥。對此,她事先給了海明威充分的警告,但是他們還是鋌而走險了。顯然事情的結(jié)果仍然震驚了海明威,一回巴黎,他就去斯泰因的住所尋求安慰。
斯泰因回憶說:“大約上午10點,他來了,留下來吃了午飯。他留下來待了一下午,他留下來吃了晚飯,他留下來,一直待到了大約晚上10點,然后他突然宣布妻子懷孕了。”
“我不能這么早就當父親。”他對她們說,語氣中透出無比的苦惱。[25]斯泰因和托克拉斯“盡我們所能安慰了他,送他出門回家”[26],不過斯泰因的同情心也就到此為止了:她覺得這場造訪非常有趣,還興致勃勃地把它講給了哈德莉聽。[27]后者估計并不覺得可樂。
無論別人怎么想,這是幾個月來哈德莉遭受的第二次打擊。他們很快定好計劃,夏天結(jié)束就回到加拿大,海明威會在《多倫多星報》總部做記者,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年為新家庭提供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他似乎把“成為父親”和“重新做回全職記者”看成了雙重徒刑。對于從歐洲轉(zhuǎn)移到多倫多,他也并不十分興奮。還好《星報》給了他優(yōu)厚的工資,周薪125美元。[28]不過,任何程度的逆境都不足以讓他完全把文學志向放在一邊。1922年的冬天至次年春天,他夜以繼日地寫作,用他新提煉的精簡、集約、有節(jié)奏感的風格寫了很多的故事梗概和短篇小說。
“我死都想發(fā)表一篇作品。”他在給一位編輯的信里這樣說。[29]
運氣終于來臨,一位出版人出現(xiàn)了——很快他就“死都想”出版海明威的作品了。他就是羅伯特·麥克阿爾蒙,一位語言犀利的旅居作家、居住在巴黎的編輯。麥克阿爾蒙創(chuàng)辦了聯(lián)絡(luò)出版公司(the Contact Publishing Company),一家走精英路線的精品出版社,致力于以非常有限的發(fā)行量出版實驗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家“由于商業(yè)或法律原因,作品不太可能被其他出版社出版”[30]。他出版了埃茲拉·龐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31]、格特魯?shù)隆に固┮?、伊迪絲·席特維爾[32]、米娜·羅伊[33],以及那一代一些文學名流的作品。[34]
那年冬天麥克阿爾蒙也出現(xiàn)在拉帕洛。他之前從來沒聽說過海明威,而且對這位年輕作家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麥克阿爾蒙后來回憶說,海明威有一種“小男孩和粗漢般的虛張聲勢,面對他不確信的陌生人,一種時刻會爆發(fā)的輕蔑,躍然寫在他那張嘴唇厚實、沒有把門兒的嘴上?!?sup>[35]
麥克阿爾蒙當時27歲,他和龐德一樣,似乎是一位海明威不太可能去征服的名士。[36]他從前當過模特,有時戴著綠松石耳釘,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雙性戀,而且據(jù)說相當自戀?!磅U勃[37]麥克阿爾蒙一兩杯酒下肚后,似乎就開始認為每位貌美的公民,不論男女,不管是送報的小哥還是女公爵,都會想和他來點兒曖昧?!币晃缓退瑢僖粋€圈子的作家寫道。[38]
麥克阿爾蒙和英國的一個女“富二代”結(jié)了婚。[39]旅居者群體中,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后者是一個女同性戀,他們結(jié)婚,其實是在為各自的性取向打掩護。這場結(jié)合使得麥克阿爾蒙的手頭相對闊綽,在城里得到了一個綽號——“Robert McAlimony”[40]。
雖然麥克阿爾蒙和海明威看上去并不志同道合,但實際上,在拉帕洛他們晚上經(jīng)常一起喝酒。畢竟對于海明威來說,一位潛在的出版者也是出版者。他向麥克阿爾蒙展示了他幸存下來的早期作品和他的新作。麥克阿爾蒙不喜歡海明威的風格,認為那好比“一個成人執(zhí)意要像孩子一樣思考與寫作”[41],是一種不自然的寫作方式。此外,《我的老頭兒》(“火車大盜案”中幸存的短篇小說之一)在麥克阿爾蒙看來,太像舍伍德·安德森的作品了。而海明威新近的作品似乎更新鮮、更有原創(chuàng)性。麥克阿爾蒙認定,海明威或許能很好地填補聯(lián)絡(luò)出版社書單上的空缺。
與此同時,海明威告訴龐德,他喜歡和麥克阿爾蒙待在一起,這位出版人能“帶給我們平凡人身上的灰塵”[42]。初次的相聚是如此融洽,以至于幾個月之后的1923年6月,兩人決定一起去西班牙旅行。麥克阿爾蒙執(zhí)意為此次旅行買單。和他們同去的還有旅居記者比爾·伯德(Bill Bird),他是一家叫作“團結(jié)社”(the Consolidated Press)的通訊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是海明威在媒體圈子里認識的。不像有時會引發(fā)“譏諷和公開敵意”[43]的麥克阿爾蒙,和藹的伯德在巴黎旅居圈里廣結(jié)善緣[44]——考慮到“這伙人”中一言不合就翻臉的習氣,這確實是值得稱道的成就。而伯德正巧也在巴黎擁有一家新成立的小出版社。對于一位雄心勃勃的新興作家來說,這兩個人都是最有利可圖的旅伴。
也多虧了格特魯?shù)隆に固┮?,海明威開始培養(yǎng)對斗牛的熱情,而且盼望著能親眼目睹斗牛盛況。斯泰因20年前和她的哥哥利奧第一觀次看了西班牙斗牛,10年前她和愛麗絲·托克拉斯重訪西班牙。托克拉斯當時穿了一套典雅的觀摩斗牛的服裝,包括一頂帶羽毛的黑帽子,一件黑綢袍,一把黑扇子,以及一副黑手套。(“我把這套裝備稱作我的‘西班牙偽裝’?!蓖锌死乖谝槐敬_實是她本人所寫的自傳中回憶道。[45])
花園街27號的兩位女士把她們的經(jīng)歷講給海明威聽,他被這一話題深深吸引。在手稿失竊后他為了恢復元氣而寫的新作中,就有一段風格獨特的故事描述了一場完全亂了套的斗牛比賽(海明威僅僅是通過二手材料了解這項運動的):
第一位斗牛士用執(zhí)劍的那只手抓住了牛角,引得觀眾大聲叫罵。第二位斗牛士一個閃失,被牛角洞穿了腹部,他用一只手死死抓住戳入自己腹中的那只角,另一只手撐住另一只角。公牛頂起他,將他重重地撞在墻上,把角抽了出來。他倒在沙地上,又像喝得爛醉一般站起來,還要打那兩個上前把他扛走的人,大聲索要他的劍,然后昏了過去。[46]
海明威顯然對這項運動很感興趣,這樣的盛況他必須親眼目睹。很快他就會發(fā)現(xiàn),觀看斗牛猶如在前排觀看一場血腥的戰(zhàn)斗。
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
1923年6月1日,麥克阿爾蒙和海明威坐火車離開巴黎,前往西班牙。
“啤酒大叔(Beery-poppa,指海明威)向羽毛小貓(Feather-kitty,指哈德莉)親切地道了別,”麥克阿爾蒙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用上了夫妻倆那時新起的外號,“然后他和我喝飽了威士忌,上了車?!?sup>[47]
比爾·伯德計劃在馬德里和他們相會,但還沒等他們到達那里,麥克阿爾蒙就已經(jīng)進了海明威的黑名單。進了這個名單的人,就幾乎不可能再出來了。
甚至在火車穿過西班牙的國境線之前,海明威和麥克阿爾蒙就鬧起了別扭?;疖囃T诜▏硟?nèi)的某一站時,他們車廂旁邊的鐵軌上停著一輛平板貨車,上面攤著一具腐爛的、爬滿了蛆蟲的狗尸。麥克阿爾蒙臉色慘白,望向了別處——這一舉動立即引發(fā)了海明威的反感。他勸說麥克阿爾蒙,類似的場景他在戰(zhàn)爭中也見過;人們只要用超然一點兒、客觀一點兒的態(tài)度看待這種事情就好。
麥克阿爾蒙記得:“他溫和地解釋,我們這代人,尤其是我們,必須適應冷酷現(xiàn)實的景象。我想起埃茲拉·龐德有一次談到了海明威的‘自我硬化過程’?!?sup>[48]看來麥克阿爾蒙是太“軟”了,不符合海明威的口味。
一到西班牙,三人就著手準備,去看人生中的第一場斗牛。他們灌了很多酒給自己壯膽,在看臺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身上還帶了更多的威士忌,這樣萬一看慌了神還可以喝酒壓驚。上場的第一頭公牛向一匹馬沖去,用角把它掀上了頭頂。后來,另一匹被頂傷的馬“發(fā)瘋一般地在場中亂跳亂踢,踩著它自己的肚腸”,麥克阿爾蒙回憶道。[49]他感到反胃——不僅是因為斗牛場里發(fā)生的事,他感覺觀眾們太粗鄙、太殘忍了。麥克阿爾蒙說,比爾·伯德沒有那么害怕,“但是他和我都沒有經(jīng)歷什么‘自我硬化過程’”。[50]然而,海明威立即被吸引了?!斑@是一出壯麗的悲劇——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彼诮o朋友的信里說。在他眼中,斗牛需要“比任何事情更多的技巧、膽量——還是膽量”。他還說,這就像“坐在前排觀看戰(zhàn)爭,同時又沒有中槍之虞”。[51]
比爾·伯德發(fā)現(xiàn),海明威立刻表現(xiàn)得像剛剛加入了什么秘密社團一樣,開始裝成一夜成才的專家。[52](“如果你想知道關(guān)于斗牛的任何事,盡管問我好了?!睅讉€星期后海明威寫信告訴父親,并且補充道,這次旅行的素材能寫出“非常好的故事”。[53])與此同時,海明威正在失去對麥克阿爾蒙的耐心,毫無顧忌地冒犯他[54],即使是麥克阿爾蒙為這趟旅行買了單。麥克阿爾蒙不能直面殘酷的景象,無論是一條正在腐爛的狗,還是一匹被刺傷了的馬,這讓海明威感到厭惡。海明威還感覺麥克阿爾蒙把他當作了一個喜歡裝模作樣的人[55],而這遠非真相。但海明威對斗牛的一片熱忱是千真萬確的,他將會證明這一點。
出人意料的是,等到三人最后回到巴黎時,海明威已贏得了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出版人:伯德和麥克阿爾蒙都決定通過各自的出版社出版海明威的作品。麥克阿爾蒙計劃搶在伯德之前下手,他們從西班牙回來不久后,麥克阿爾蒙就公開宣布,他會第一個出版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書。畢竟,才華就是才華,不管它是親吻了你的手,還是一口咬了上去。
海明威將要出版的第一本書很薄,我們能從它的標題上感覺出來:《三個故事和十首詩》(Three Stories and Ten Poems)。三個故事中的兩個是“火車大盜案”的幸存者:《我的老頭兒》和《在密歇根北部》。
第三個故事是海明威在拉帕洛之行結(jié)束后的春天寫的,當時他和哈德莉在科爾蒂納滑雪。對他來說,《禁捕季節(jié)》(“Out of Season”)是一次風格上的突破。這篇小說不僅節(jié)奏鮮明,而且示范了他一向宣揚的“冰山理論”。他不僅希望簡化語言本身,還主張削減故事材料,鼓勵讀者推測作品中沒有明白講出的事件。在文字上,一個有天賦的作者可以只通過展示冰山的尖頂寫就一部作品。后來他解釋說:“如果一位作家的筆法真的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讀者對那些作者避而不談之事的感受將會和他們對作者寫到之事的感受同樣真切?!?sup>[56]這種寫作方式會使讀者更深地融入故事中,成為故事的積極參與者。
《禁捕季節(jié)》在許多方面都很典型。后來海明威承認,它幾乎是他和哈德莉科爾蒂納之行中發(fā)生之事的真實文字記錄。[57]故事的核心是一對年輕男女岌岌可危的婚姻,其中的女人名叫“小小”(Tiny)——這是海明威給哈德莉起的一個綽號。故事中的兩人在度假,他們不停地吵嘴。爭執(zhí)期間,他們不顧法律,在禁捕季節(jié)跟隨一位嗜酒的年邁向?qū)宥牌澨ど狭艘粓鰸O獵之旅。因為佩杜茲不稱職,這場遠行無果而終。作者在故事最后撇下讀者獨自揣摩,兩口子為何吵架?不幸的佩杜茲后來怎樣了?
現(xiàn)實中,海明威夫婦踏上了一場相似的遠足,而且遠足之后,海明威曾向他們旅館的經(jīng)理抱怨“有一位向?qū)Ш鹊锰怼?sup>[58],經(jīng)理聽后立即解雇了那位年邁的村民。這位“非常絕望”的老人于是在馬棚里上吊自殺了。雖然在老人的死上有推波助瀾的嫌疑,但后來講述這場意外時,海明威卻絲毫沒有悔恨之意。他只是以“事實如此”的姿態(tài),解釋了在故事中向?qū)У淖詺槭裁床荒茏鳛橐粋€文學要素。他只是“認為這個故事不需要它”[59]。顯然他的“自我硬化過程”正在發(fā)揮作用。
海明威的新聞寫作功底也派上了用場,“佩杜茲事件”是眾多他當作“獨家報道”寫在虛構(gòu)作品里的真實事件之一。他會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現(xiàn)實事件的文學效力,然后付諸行動,毫不沉溺遲疑,把事件轉(zhuǎn)變?yōu)榧埳系奈淖帧ǔI陨约右蕴摌?gòu),用高度風格化的形式寫成。他是以記者瘋狂趕稿子的狀態(tài)寫出《禁捕季節(jié)》的,從那場不愉快的捕魚之旅一回來,他就開始了寫作。他聲稱自己寫得非???,以至于連標點都沒用。
“當你被任何一種爭吵破壞了興致時,耳朵總是會更加敏銳。”后來他解釋說。[60]
海明威同樣需要為伯德的出版計劃提供些新作品。和麥克阿爾蒙的出版社一樣,伯德的三山出版社(Three Mountains Press)[61]也是一家新近成立的以小發(fā)行量出版實驗作品的出版社。不過和麥克阿爾蒙出版的書(有些旅居者形容它們是“一摞丑陋的印刷品”)不同,伯德的書都是工藝精良的藝術(shù)品,是用一套18世紀的手工印刷機印出來的,整個作坊都擠在一間先前的酒窖里。[62]伯德最近與龐德合作,希望出版一部六卷本的《英語散文現(xiàn)狀探究》(The Inquest into the State of Contemporary English Prose)。[63]伯德想在這套書的第六卷中放入海明威的作品,也就是最后一卷。他提議海明威寫一系列短故事,就像那篇由183個英文單詞組成的受傷斗牛士的故事。碰巧,海明威已經(jīng)下功夫?qū)懗隽艘恍?,其中六篇在那年春天的早些時候還發(fā)表在了《小評論》上。其中有一則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故事,僅僅由75個英文單詞組成:
我們守在蒙斯[64]的一座花園里。年輕的巴克利帶著手槍渡河過來。我看到了第一個翻過花園圍墻的德國人。等他一條腿邁過墻頭時我們開了火。他背了那么多裝備,看起來吃了一驚,就這樣栽進了花園里。接著又有三個德國人從稍遠處的墻上翻過來。我們再次開火。他們同樣栽了下來。[65]
海明威接受了伯德的建議,將最后這一卷小故事合集命名為“在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66]。這是一個宣言一樣的標題,意在表明,讀者也許能在這些粗糙的書頁中找到文學的時代精神。[67]
這本書的厚度(或者該說是“薄度”)讓它顯得很不起眼,但事實上它打眼極了?!对谖覀兊臅r代》僅有3500個單詞,包含18個章節(jié),多數(shù)章節(jié)不比《蒙斯的花園》更長。但是每一個單詞都經(jīng)過了嘔心瀝血的篩選與編排?!对谖覀兊臅r代》中的每一篇小說都編織出了一方引人入勝的小天地,很多故事都取材于海明威在歐洲各地的采訪。
羅伯特·麥克阿爾蒙雖然即將贏得“海明威首位出版者”的殊榮,但是《三個故事和十首詩》主要在炒海明威“年輕時代”丟失作品的冷飯。比爾·伯德則不然,他得到了真正的好東西?!对谖覀兊臅r代》預示了未來的愿景——不僅是海明威的未來,也是文學的未來。海明威的新程式正在成型,其中交織著受龐德啟發(fā)而來的精簡,以及斯泰因式的疊詞意識流元素。不過這些短篇本身也很獨特——靠動詞推動的情節(jié),和海明威的很多報道一樣引人入勝;和龐德或斯泰因所寫的任何東西一樣具有文學意味,同時更加易懂。
對于伯德和其他《在我們的時代》的早期讀者來說,它給人的感覺確實是前無古人的。
事業(yè)漸漸有了起色,哈德莉的肚子也漸漸變得像滿月一樣圓:寶寶將在1923年10月的某一天降生。夫婦倆不久就必須啟程去加拿大了——正值海明威開始在巴黎文學界小有建樹之時。他當然不開心。其他滿懷希望的外國人正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巴黎,來追尋那個他已穩(wěn)操勝券的目標,而如今,他把自己放逐出了這個宇宙的文學中心。他苦惱地向朋友抱怨自己的處境——即使移居加拿大是他完全自愿的。
雖然海明威起初滿腹牢騷,但他也曾設(shè)法與懷孕的妻子感同身受。7月份,兩人一起去了西班牙的潘普洛納,參加為期一周的圣佛明奔牛節(jié):這是斗??駸嵴邆円荒暌欢鹊某?。海明威覺得這會給他尚未出生的孩子帶來很好的影響,而事實證明,這場慶典不只如此。對海明威自己來講,這次神啟一般的經(jīng)歷陶醉著他,改變了他的一生。在像別人描述這場節(jié)日盛會時,他激動得頭暈眼花。“持續(xù)五天沒日沒夜的斗牛和舞蹈,”他給一個朋友寫信說,“音樂棒極了——鼓、簧管、橫笛——委拉斯開茲畫作中喝醉之人的臉,戈雅和格里柯畫中那種瘋狂的臉,所有人都穿著藍襯衫,揮舞著紅手絹,轉(zhuǎn)圈,踮腳,飄飄然地舞蹈。”[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