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與孩子
“這條小魚在乎!”——和平年代一則美麗而又動人的故事:在暴風雨過后的海邊,一位小男孩撿著被暴風雨卷上岸,困在沙灘水洼里的小魚,并把它們重新扔回大海。一條、兩條、三條……小孩不停地撿著。在海邊散步的一個男人忍不住驚奇了:“這么多的小魚,你撿得過來嗎?而又有誰會在乎呢?”小男孩頭也不抬地說:“這條小魚在乎!”他一邊繼續(xù)將魚撿起扔進大海,一邊自豪地回答道:“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還有這一條、這一條、這一條……”
這是一個男孩浪漫而又充滿理趣的純真行為。它令人驚羨和懷想,里面好像還有本質(zhì)上接近和具有大師般意味的東西……而其他孩子都在干些什么呢?在《古拉格群島》上,我讀到了索爾仁尼琴,這位二十世紀俄羅斯偉大的作家之一、俄羅斯偉大的良心。我發(fā)覺,他就遠沒有在海灘上那位優(yōu)雅的散步者幸運——
差不多也在海邊,在黑暗的古拉格群島上。索爾仁尼琴,這位背著石料的俄羅斯著名犯人,看到的卻是一群手里“拿著沖鋒槍的孩子”。其實不單他們,我們自己做孩子時,或者現(xiàn)在正嬌生慣養(yǎng)的下一代,大多數(shù)接受的啟蒙教育也都是一把槍或一把刀什么的。但這些槍終究還是玩具,如果索爾仁尼琴看到,恐怕也只偶爾思想一下而已??蛇@回不,這次索爾仁尼琴看到“守衛(wèi)”他的是一桿桿真正的槍,一顆顆直奔“殺戮”主題的異化者的心靈。
在古拉格群島,這個比真正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監(jiān)獄還要陰暗、還要可怕的地方,索爾仁尼琴就這樣日日夜夜被一群充當著“殺人機器”的孩子持槍監(jiān)視著:孩子們敢于朝倒仆在地的逃跑者踢上幾腳;敢于從戴著手銬的白發(fā)人嘴里踢掉面包;敢于像在動物園里觀看動物一樣,無動于衷地圍觀逃跑者在滿是荊棘的車廂里被迫滾來滾去,甚至干脆就端起沖鋒槍朝著正回營門的囚犯開上一梭子……他們相信政治指導員“手中緊握的是體現(xiàn)祖國力量的懲罰之劍”的訓導。他們像是被奴化成為一群低級動物,盲從而喪失人性。在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黑暗年代,人性的尊嚴蕩然無存。孩子們的天真、幼稚一旦被政治利用,其心靈異化、受戕害的程度就遠比大人嚴重、殘酷得多。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孩子,試想,會像海邊拾魚的那位小男孩那樣,知道拯救生命意味著什么,知道比大海寬闊的是心靈嗎?
索爾仁尼琴同情地說道:“每天早晚兩次,我們和他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路:每天早晨,我們都無精打采地走向我們和他們都不要去的地方,我們走在路中央,他們走在路的兩旁;每天傍晚,我們打起精神往回趕路,我們奔向自己的畜圈,他們也奔向自己的畜圈。雙方都沒有自己的真正的家,所以這些畜圈也就等于人家的家了?!?/p>
他無法如海邊那位優(yōu)雅的男人那樣接近孩子,與孩子對話,他的痛苦無處訴說。但他心頭在流血,靈魂受著煎熬的時候,他卻以博大的胸懷寬容著、思索著,挖掘著這些被扭曲、被損害的孩子身上的悲劇靈魂。
“這些孩子的全部力量就在于無知!”他痛心疾首地告訴我們。
大師之所以被稱為大師——大師對人類與人性的深刻體認和悲憫,首先就應該包括對孩子們境遇的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理解和教化。索爾仁尼琴對孩子的態(tài)度,當然只是一位大師對孩子們所應有的態(tài)度。索爾仁尼琴做到了——而同樣是在俄羅斯,同樣也被人們稱為大師的高爾基與孩子們發(fā)生的關(guān)系卻與他迥然不同: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俄國作家別松諾夫逃亡到英國,出版了《我的二十六座監(jiān)獄和我的索洛維茨島的逃亡》一書,揭露監(jiān)獄群島地獄般的生活。有關(guān)當局聞訊后,為了駁斥這本書的“無恥讕言”,便請文學大師高爾基視察索洛維茨島。島上盡管弄虛作假蒙騙大師,但在一所所謂的兒童教養(yǎng)院,高爾基還是知道了真相。一位十四歲的孩子告訴他:“你聽著,高爾基,你看到的都是假的!”島上成災的蚊子,以人代馬的奴役,雪地過夜的殘暴……孩子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憤怒和吃驚使高爾基老淚縱橫。但大師回去后,卻仍發(fā)表文章大肆鼓吹索洛維茨島上的生活和天堂般的美好……
更為殘忍的是,就在高爾基離開那個島時,那個小男孩就被槍斃了!
索爾仁尼琴很快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他又一次陷入了更大的無可奈何的悲哀之中。他辛酸不已,幾乎捶胸頓足地說:“唉!你這孩子,為什么要破壞文學祖師爺剛剛建立的仆人成群的宮殿和花園般的生活!啊,闡釋人心、精通人學的專家,他怎么沒有把這孩子帶走?”這令人震顫的發(fā)問,酣暢淋漓。不正是類似于大師的“救救孩子”那一聲深沉的吶喊?不正是一位大師對另一位大師缺乏起碼的人性和道德,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恥辱而發(fā)出的痛苦的呻吟?“這條小魚在乎!”所謂大師,有時竟不如那個撿魚的孩子。
還是回到開頭敘述的那個故事上來——那故事讓人想到在碧綠色的、波濤洶涌的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幾只海鷗在飛翔著、尖叫著。頭頂上是高高的藍天和白云,一切都充滿著和平和寧靜,散發(fā)著自由與新鮮的空氣。那畫面甚至還讓人聯(lián)想到人類的愛心和善意。在世人的眼里,那小男孩簡直不是出自人間,而是從天堂下來的一位美麗天使。他拯救的也不僅僅是那一條條小魚的生命,他的心靈和動作凝聚著堅硬的、古銅色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已經(jīng)閃耀著一束人性的光輝,綻放著人道主義的鮮花。
從這個意義上說,索爾仁尼琴是大師。那位小男孩,也是。
1999年4月20日,北京東城區(qū)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