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露筋曉月——故鄉(xiāng)雜憶

游蹤行旅亦有趣 作者:汪曾祺


露筋曉月——故鄉(xiāng)雜憶

“秦郵八景”中我最不感興趣的是“露筋曉月”。我認為這是對我的故鄉(xiāng)的侮辱。

有姑嫂二人趕路,天黑了,只得在草叢中過夜。這一帶蚊子極多,叮人很疼。小姑子實在受不了。附近有座小廟,小姑子到廟里投宿。嫂子堅決不去,遂被蚊蟲咬死,身上的肉都被吃凈,露出筋來。時人憫其貞節(jié),為她立了祠,祠曰露筋祠。這地方從此也叫作露筋。

這是哪個全無心肝的衛(wèi)道之士編造出來的一個殘酷慘厲的故事!這比“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還要滅絕人性。

這故事起源頗早,米芾就寫過《露筋祠碑》。

然而早就有人懷疑過。歐陽修就說這不合情理:蚊子怎么多,也總能拍打拍打,何至被咬死?再說蚊子只是吸人的血,怎么會把肉也吃掉,露出筋來呢?

我坐小輪船從高郵往揚州,中途輪機發(fā)生故障,只能在露筋拋錨修理。

高郵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橙黃,又漸漸變成深紫,暝色四合,令人感動。我回到艙里,吃了兩個夾了五香牛肉的燒餅,喝了一杯茶,把行李里帶來的珠羅紗蚊帳掛好,躺了下來,不大會兒,就睡著了。

聽到一陣嚶嚶的聲音,睜眼一看:一個蚊子,有小麻雀大,正把它的長嘴從珠羅紗的窟窿里伸進來,快要叮到我的赤裸的胳臂。不過它太大了,身子進不來。我一把攥住它的長嘴,抽了一根棉線,把它的長嘴拴住,棉線的一端壓在枕頭下。蚊子進不來又飛不走,就在帳外狠狠拍扇翅膀,這就好像兩把扇子往里吹風(fēng)。我想:這不賴,我可以涼涼快快地睡一夜。

一個聲音,很細,但是很尖:

“哥們!”

這是蚊子說話哪,——“哥們”?

“哥們,你為什么把我拴???”

“你是世界上最可恨的東西!你們?yōu)槭裁匆鰜???/p>

“我們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p>

“你們?yōu)槭裁匆说难???/p>

“這是上帝的意旨?!?/p>

“為什么咬得人又疼又癢?”

“不這樣人怎么能記住他們生下來就是有罪的?”

“咬就咬吧,為什么要嗡嗡叫?”

“不叫,怎么能證明我們的存在?”

“你們真該統(tǒng)統(tǒng)消滅!”

“你消滅不了!”

“我現(xiàn)在就要把你消滅了!”

我伸開兩手,隔著蚊帳使勁一拍。不料一欠身,線頭從枕頭下面脫出,蚊子帶著一截棉線飛走了。最可氣的是它還回頭跟我打了個招呼:“拜拜!你消滅不了我們,我們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一聲汽笛,我醒了。

曉月朦朧,露華滋潤,荷香細細,流水潺潺。

輪機已經(jīng)修好了。又一聲長長的汽笛,小輪船繼續(xù)完成未盡的航程。

我靠著船欄桿,想起王士禎的《再過露筋祠》詩:“……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蓮?!?/p>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日

注釋

原載《鴨綠江》一九九三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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