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祝佐平先生遺著印好了,同志們又把王蓉清先生的《海濱集》付印,這是先生手寫定本,幾經(jīng)刪訂,不像佐平的斷簡殘篇。所以看了佐平遺著,決不能說就可以窺見祝佐平的學問;而看了《海濱集》,就同親聆王先生談論一樣,他所學所行,本末燦然具在,原用不著吾們替他吹……或宣傳。無奈當不起申甫先生三番五次,親來督促,只得胡亂寫些廢話:
先生死前一月,在圖書館和我討論《禹貢》、碣石,我說碣石早已淪沒在汪洋大海中,許多經(jīng)生,不曉地學原則,和山東半島積漸陸沉的事實,以致聚訟紛紛,各逞!說,所謂“可憐無益費精神”耳!先生瞿然問故,我把地盤升降的學理,當代地學家考定的斷案,源源本本告訴他,他恍然說道:我曾做過一篇辨碣石地望的文,自信折衷諸家,差可算作定論,聽你所說,覺得翳障一空,更信考古也不可不知科學,我的《海濱集》,不日可以寫定,要煩你仔細看過,倘有類似于此的錯誤,請勿客氣,老實指出,我不憚改訂。那時正值盛夏,彼此在休假期間,原是聚首論學的絕好機會。不料沒有幾天,我給人家邀往上海,尤不料去了不到旬日,驀地得著先生死耗!歸后即在圖書館搜出稿本,知就在吾們別后的旬日間,先生已手錄完畢,翻開一看,那篇碣石辨赫然在目!追想他老人家當時藹然虛己之度,猶在昨日,而又如隔世!萬不料倉猝小別,竟成永訣,真使我感愴不已!
先生和我論學,始于宣統(tǒng)庚戌,那年秋間,吾從蘇州帶了一部《楞嚴經(jīng)》歸里,先生急急前來借去,看后,極端贊嘆佛法精微廣大,從此他開始博覽佛典(他六十自述紀此事在民元,微誤)。他深嗜竺好,而勤奮誦習的功夫,遠過于我,我才聳然驚異!后來和先生漸熟曉得他生平于學問,一向如此;至于終身,未常不如此?!@是我對他最先所得到的印象。
論人本同畫小照或拍相一般,“貴得其真”,可是談何容易!我覺得茫茫天壤,要幾個好朋友,尚還不難,若要得個真知己,可就曠世難逢!——“好朋友”和“真知己”怎的竟然不同,人家不免笑吾講瘋話,奈這個玄妙,說來話長,礙于體裁,限于篇幅,恕吾不贅,——即就對于王先生的批評而論,歸納起來,不外兩種說法:(一)說他不但是國民黨人,而且屬……黨;(二)說他是一位桐城派古文家。這兩種極端的觀察,好像把王先生放在交易所里拍價,不獨早晚市價,相去太遠,而且連貨色也不會弄清楚!——吾們還用不著辯……黨的是非邪正——不是我小覷王先生,以他的才性,決不會有做……黨的野心,尤決沒有做……黨的魄力。至于古文家呢,說者也許是好意推崇,我卻要替他叫屈,——如果王先生于四五十歲時候死了,別人上了他這一個尊號,我僅可相對的承認,還不免口是而心非地暗暗說道:“怕還夠不上一點罷!”——王先生做起文章來,固不免現(xiàn)出一副像煞古文的面目,到老未變,然而未必自以為成家。至學問方面,思想方面,他于五十歲以后,早已離開所謂桐城派,越走越遠,何啻“千萬里而遙”。唉!“鳳皇已翔于寥廓,而羅者猶視夫澤藪”!古今同慨!何足怪呢!
然而一般社會,說他什么黨什么家,卻“也事出有因”,且不能說(查無實據(jù)),正惟其說“似是而非”,所以要把它細細分析解剖,再下判決,倍覺困難。吾們妄想用尼采“重新估價”的眼光,求得到先生之(真),就不能免于(詞費)。
如果推崇先生太過,怕引起一種反響,吾們?yōu)橛仙鐣睦碛嫞蝗缧枷壬淖餇睿箍梢圆┰S多先生們的掌聲。只可惜我和先生,二十年來毫無人事的關(guān)系,惟不時邂逅,論學談藝,只覺其人不過是一位好學不厭的書生,和厚坦白的長者而已。后來聽說他一變而為黨人,與一般“少不更事”的青年為伍,這在先生,是生平最奮斗活躍的時期,而吾們路絕萬里,不相聞問,使吾不能得他的罪證,羅織成獄,也算一種遺憾。只約略聽說:他以老輩而思想左傾,講學授徒,大有“妖言惑眾”之嫌,門下疏附既多,魚龍曼衍,激進色彩濃重的分子,不免“青出于藍”,造成“相驚伯有”的恐怖。于是眾口鑠金,指目先生為作俑之第一人,持平論調(diào)的一流,還不過說先生教育的結(jié)果,恰如古人所說“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至痛恨先生的,便老實不客氣說:他是崇明的洪太尉了!倘然替他辯誣,連我也要蒙“黨逆”……之嫌!不道吾歸國后,重挹他的言論豐采,覺得他依然是書生本色,長者面貌,或者因吾是肉眼凡夫,看不出他的狐貍尾巴,只好向讀此序文諸公道歉罷了!
吾的話似乎離題太遠,卻因此引出一個很大疑問——照先生出世的時代,和崇明的環(huán)境,這位八股出身的老秀才,怎的成為搖身一變的孫行者,一變再變……七十二變,變到似乎……一類人物呢?試看同他老人家年輩相后先的士流,不少八股專家,策論好手,決不會像他這樣不安本分?間有一二聰明醸踔的優(yōu)秀分子,于時文之外,稍知有所謂“舊學”,簡直是鳳毛麟角了。至于舊學之外,還有什么叫做新學,那何消說得,必是“異端”而已,殊不值大人先生們的一盼。但是他們才氣科名,遠出先生之上,如今把來相提并論,免不了褻瀆他們的罪過。再回頭來看學校大興以后,先生到老不過一個中小學教師,而經(jīng)手造成的專門人才,大學畢業(yè),出洋留學生,轉(zhuǎn)眼已滿坑滿谷,新學正統(tǒng),已自有傳人。像他這種半路出家的老新學家,更不值戴方帽子穿洋裝司的克克羅克先生們的一盼,所以吾們替先生捧場,而于新舊雙方都說不響嘴!何況一般先生們,于科舉帖括學校教科,和新舊學有何分別?原不求甚解,勉強解釋,怕同(秀才碰著兵)一樣,為避麻煩計、只可說先生所學,雖不算高明,卻和士子預備考取功名的敲門磚,或?qū)W生在學校騙取文憑的課程,略有不同。以受過八股洗禮的老秀才,何以不受時代和環(huán)境的束縛,而想知道些翰林進士舉人或洋翰林……洋舉人所不必學的東西,這就是他特殊的個性,最值得注意。也許即是他晚年受疑謗的主因。他若是才調(diào)縱橫,氣概不可一世,倒也不足為奇,然而他卻是很平庸碌碌無所短長的人物。
他比眾不同的地方,只在“求知欲”較為強烈,而能絕(意必固我),既得的知識,不以為已足,而常自視欿然,不自以為是,執(zhí)著不化,而不恤舍己從人,日知其所亡。見一新書,得一新學說,如同得一件新寶貝、也許有人說:此不過好奇喜新之癖性而已。實則他非經(jīng)一番研究考慮,得了真知灼見,決不貿(mào)然胡亂盲從,不論新舊學問,若有疑竇,不恥下問于后生小子,常恨“吾生有涯而知無涯”!終身孜孜不倦,探索真理,這種“不知老之將至”的海精神,“朝問道夕死可矣”的態(tài)度,我所見老輩中,只有他一人。濱文因為他“人老心不老”,才能和青年們沆瀣一氣,老輩眼中自然看集不慣,覺得他“非我族類……”了!不幸而王先生成這一點性格,竟可說就是他的“壞處”。他思想越進,離社會越遠,平日言論越易驚世駭俗,一傳十,十傳百,大可為捕風捉影的資料,于是書生的王蓉清,一變而為白衣秀士王倫了。然而他的見解,大概具于《海濱集》內(nèi),在極端的新派人物看來,必定覺其平淡無奇,說句“不過如此”而已。
古人云“文如其人”看了先生作的文寫的字,真就可以推知他的“人”,當聽得藐視他的說,他為文有骨無肉,味同嚼蠟,一般心目中自然以為不及八股策論專家,崇重他的,說它簡潔有法度,一字不茍,得桐城薪傳,兩說都非無見,然所謂桐城派,于舊學內(nèi)本已無位置,何況現(xiàn)代,難道先生要靠幾篇“俯仰于桐城道左”的文章以傳么?先生死于一九二十九年,活了六十九歲,以前四十年,恰為十九世紀人物,正他沉酣于古文及舊學之時期。此后已是另外一個二十九歲的青年,思想學識,與年俱進,若只知斤斤計較他古文的工拙,委實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把他在時代上的價值,降至零度,那還成二十世紀的王先生么。
夠了!如果要我贊頌王先生,我只能如此說法,如果要我罵他,也只能如此罵。否則過與不及,都會失真。先生最講究紀述文字,亦最嚴格,平日吾們談論,常常說:名家作傳,以瑕瑜互見,毫無諱飾的,為最上乘。隱惡揚善,已為曲筆。但如確有善可揚,才好著筆。現(xiàn)在文人“諛墓”,愈趨愈下,真正斯文掃地!所謂哀啟、行述,惡濫達于極點,真要令人作三日嘔!明明嫫母、無鹽,而必要形容他的先人,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西施再世,王嬙重生,這不是和尊親開玩笑!替自己留笑柄么?奉勸世間孝子,這種不足為榮,徒自玷辱的無聊行為,何必多此一舉?——先生生前主張如是,我難道還可效顰流俗,使他地下之靈,痛罵我么?我固然沒有傳神阿堵的本領,卻極愿替先生忠實地描一幀“精神”的小照,雖不敢說惟妙惟肖或者不至如羅兩峰為袁簡齋畫像,吃他一頓冷嘲熱諷,惜乎先生之不能見也!
陳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