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海濱文集 作者:王蓉清


卷一

吾之人生觀

天地何為而生人乎?人何為應時而生乎?雖古之圣人今之哲者皆莫能言也。耶教曰:“上帝始造天地,繼乃造人?!笔钦f也,近世皆知其非。儒者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狈蛭逍泻我阅芑f物?亦未明言其故,則亦等于廢語耳。佛言:“一切眾生無始以來,輪回六道皆由業(yè)識?!彼箘t非親證無生,法忍者不能知則亦未能喻之于眾也。科學家之言曰:太空始有星氣星云,繼有恒星行星,行星(如大地)由氣質而流質而定質,由是有陸海山河而動植物生,而人類生。人之生也,其孕之形成由單細胞而復細胞,而微蟲,而魚類,兩棲類,獸類,猿類,然后有人類。夫大地何以有動植物?動物何以遞衍遞進而有人類?謂其有他力使之乎?未必也。即有他力,而他力之為何復不可知,則亦等于無而已。謂其由自力乎,則彼動物之遞衍遞進實不自覺,亦未預期也。果孰使之然乎?或曰:是有定律焉。然孰定之,則曰定于物之本質與物之環(huán)境。故星氣星云之成恒星行星有定律也。行星之有動植諸物以至人類,有定律也。是猶電子之若何,排列成若何,元子諸元子之若何,雜糅若何,排列成若何,動植礦物有定律也,然則佛氏所謂業(yè)識,殆指此歟。

惟生生之故自其跡而言之,皆原于種。蓋種雖甚微,然自原始以迄今,茲其層累之衍進未嘗不一一各具是則,律寓于種,而種因于律,特物各肖其所生,而代趨于微異(嚴譯《天演論》句),積而久之,微異者乃成大異,于是類分部別各不相同。夫吾人之生亦原于種,特不知我藉種以生乎?抑種即為我乎?藉種以生我,何以適藉是種?種即為我,是種與我非二,恐亦未可,是果偶然乎?抑非偶然乎?佛之言曰:“是由業(yè)識?!鄙w種有美惡,業(yè)有凈染。凈與美相應,惡與染相應。故業(yè)之投種,如磁引針,截然不爽。然同一相應,何以不先不后,適生于此,則又佛所謂“緣生”也。經曰:三界有為法,一切惟心造。又曰:由諸業(yè)習氣,二取習氣,俱前異熟既盡,復生余異熟,洵乎亦偶然,亦非偶然已。

然則人也者,心其主而身其仆耳!蓋心有善惡,身無善惡,故世之論人也,亦但論其心不論其身。惟心寓于身,不能不為身累。倘心為形役,斯失其所以為人矣。若天君泰然,百體從令,則全其為人矣。或乃謂身心本一歧之者,非故身死而心亦失,無所謂輪回,無所謂魂魄。而吾不謂然者,以身乃剎那變易歲月盡更,而心則百年自若也。且世間動植礦三物,其質性迥乎不同,礦物質性不分,質即是性,故質滅而性亦滅。植物則有生機,其體質之吸收組織視生機而異,故質雖略異,性乃萬殊。生機即亡,體質猶在。動物則生機之中又寓覺性,每有知覺盡失生機未息,性靈一逝耳目空存。況人為動物之首,而可與礦植等視乎?又視聽言動皆以心為主,心如不在則視聽失而言動皆非。而修行功深者并能六根互用,且可前知,試問塊然之身其能之乎?佛言心包六合,又言阿賴耶識為根身器界之本,誠非虛語也。

獨是人既適然而生矣,則將昧昧以生乎,抑思有以善其生也。如任其昧昧以生,則我可無言矣。以古今凡民率皆昧昧以生者也,如思有以善其生則必有一至當之途以使人共由?;蛑^人性萬殊,境亦千別,惟各視其力之所能與志之所向,安能趨于一軌,是果然。然人之行為,要先審理衡情,而后得當,不則焉能無誤。由是以推則,所以善其生者,茍一一審理衡情,未嘗無共通之術也,如不以我言為非,則請畢陳吾說,以備采擇可乎?

或謂人之生也,養(yǎng)育于家,故當于家致力,此固人人知之,且人人能之,無俟我之贅述。抑知家為至小之社會,而我畢生盡力于是,不復知有其他,則其量已隘而識亦卑矣。又以家為承先啟后之地,然此非難能之事,茍一旦先已承而后已啟,則其責固已卸矣。即先未能承后無以啟,亦不能為是人咎,蓋亦有命焉。又以家有天倫之樂,且為生事所聚,然父子兄弟夫婦之相聚,亦屬適然。如家皆孝友之人,固有天倫之樂,不然盡有不勝其苦者,往往告之不從,激之生變,直以家為累矣。至于生事,亦非家為必不可少者,蓋古之豪杰,今之僧侶,尤不乏棄其家,以求遂其志者,如徒盡力于家,恐未當也。

又謂人民為國所維護,故人當報國。特平情論之,人未必賴國以生,而國實依民以立,則謂人有報國之義務者,亦未確也。且今之國民孰不納賦稅供徭役者,是于國固已報矣。以外則量我之力行我之志,委身國事可也,潛蹤高隱可也。即不得已而出奔他國,亦可也。若為人迫脅并非己愿,或懷戀利祿不能自退,竟勉強以殉其身者,則亦莐矣。如謂國之安危關系個人之安危,義當人人盡力,是亦不然。國固足保護人民,亦未嘗不草芥人民,蓋國與政府截然兩物,我而為國宣力可也,僅為政府效力,則當辨也。如藉民之力徒以鞏固政府而于國無絲毫之益,則方斥逐之不暇,尚忍為之用乎。且今之奔走國事者,非不博愛國之名,究之爵祿其實,但不敗壞國事已為萬幸,又何必假報國之名以營其私利耶!

若夫入山訪道,固亦人生高尚之事。然惟利根上智之士為能行此,未可概期之人人也。吾又不敢輕量天下之士,以為學佛求仙必非今之人所能,特以此道玄微,非具過人之質且有宿根者未易語此。又今之世,先導大師何從訪得,恐未睹其人而彷徨中道,甚或為人所紿也。故惟甘心遺世,志切修行,并不計道之得否者,或能從事耳。若夫研究玄學,沉潛內典,則此為個人之志愿,固在所贊許。至欲廣事宣傳,則梁君漱溟有言“問題既尚不切時局,又未能安,恐徒抱虛愿,終鮮實效”。何則今之為時尚早也。

然則人生當如何?吾不敢放言高論,惟曰:人既托身家國,則有事于家國,亦固其宜。但當以家為寄,不必盡瘁于斯,尤不當以家之故而遺禍于國及社會。至于家之生事,富貴可也,貧賤可也,或不得已而棄之亦可也。若夫于國要當為國宣力,不當藉國營私,政可秉而權不可濫,功可建而利不可圖,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如是而已。至于職業(yè),則為人人所應有,不乃為社會之蠹,何以廁身家國。吾謂最宜莫如半工半學(工學皆以廣義言),蓋作工則不為分利之人,而好學可期日益。又擇業(yè)不妨稍卑,庶可易就,且其工與其學相聯(lián),自為最佳。即不能亦無妨各別,惟萬不可為不正當之職業(yè),以遺禍社會。若是則于人生已立其基礎矣。

吾深憫夫人之沉溺于物欲也。夫生事之所需,固以衣食為重。然茍不至于饑寒,斯亦可矣。即求其稍足,亦非不可,乃未足則求其足,既足又求其多且美,復不惜專精,竭力以求之,且剝削千百人之身家以得之,而于衣食之外若宮室若土田若金銀若珍寶,又一一求其各足,甚至擁貲數(shù)百千萬仍未飽其欲壑,卒之心勞神瘁,怨家叢集,旋亦命畢于斯,其所貽留徒以供子孫之游蕩,或遇兇荒,又為盜賊所劫奪,亦何為者?夫豪家日食萬錢,猶難下箸,則何如貧者園蔬之味可逾珍羞錦繡,徒以炫人。初何加海濱于溫暖,華屋不過容膝,未必因之長年,且人之生世,衣食之外大文有事在。今乃一切不顧,日以斫喪其聰明材力于茲,豈不可哀集者。他如嗜酒、吸煙、好賭,則其事尤卑,流毒亦巨,吾不屑言矣。

乃觀男女之事竟亦復然。夫男女之殊形為孕育耳,即其牝牡交合,亦甚庸無奇。乃沉溺于是者,不惜以身心性命殉之,或廣羅姬妾,或狎昵娼妓,且又或以利誘或以威脅,其縱欲戕身,固已可嗤。其不以人道待女性,亦甚可鄙也。又有兩情相悅者,各思諧其伉儷,不則憤郁以死。夫既曰相悅,則與為友朋可也,結為兄弟可也,何必伉儷。既伉儷矣,每有始合而終離,事過而情遷者,則所謂相悅亦大都悅其色,非悅其德;悅其情,非悅其性,又何苦固結而不解乎?尤可恨者,既以女子供其大欲矣,又不第玩之于生前,更錮之于身后,倡為貞烈節(jié)義之說,以迷惑全國女子,使各甘心于我之戕賊,而無所怨懟,甚至上無翁姑下無子女,焭焭青年亦復令其守寡,即其兄弟親戚亦不聞勸其改適,天下慘毒之事孰有過是者乎?風俗既成,更張非易,是尤深可痛惜者也。

然如上數(shù)者以外,又有一大欲焉,則權勢是已。溯權勢之起,由智而強者之壓迫,愚而弱者之服從,久而貴之于賤,富之于貧,男之于女,亦遂視為當然。蓋一有權勢,則指揮如意,不特衣食男女,可操券而致,可不求而得,且能以權勢制人而不為人制。夫制人與制于人,其得失相懸殊甚,故不惜捐廉恥以求之,出死力以爭之,又以權勢無限,故未得者求得,既得者求增。三千年來,凡稱王稱帝爭城爭地,及一切爵祿名位之營謀奔競,患得患失,以致紛紜繁擾,使國中無有寧歲者,皆權勢為之毒也。政治之所以不良,或竟稱之為萬惡者,亦以權勢為之緣也。而官吏之殘虐,雄豪之攘奪,生民之所以流離失所,死亡枕藉者,無非權勢階之厲也。夫權勢之用既可以禍人,亦未嘗不可福人。然惟出于爭者,率禍人而不能福人,卒之禍人者,還以禍己。此古今來亡國敗家者所以相隨屬也,嗚呼酷已!

由是古之圣哲睹人類之爭奪相殘紛紛未有已也,乃本其悲憫之念制為一切,或創(chuàng)政治或托宗教或著學說政治以束人身。宗教以啟人心,學說以開人智,皆所以謀人類之安寧者。歷年既久,復事興革。政治以之修明,宗教以之玄妙,學說以之繁滋,溯其成效,洵足致治于一時,綏靖于一國。然而人類之爭奪相殘終不盡免,且有時以政治之故俾操權勢者益橫,雖有宗教學說之勸勉,而衣食財產之貪多務得依然如舊,是豈爭奪相殘之禍終無術可以解免乎,抑今之政治宗教學說猶未盡善乎?茲姑綜三者之始末先約略言之:

首言政治。在昔太古之世,巢居穴處漁獵為生,本不知有父子夫婦。迨由漁獵而畜牧,于是需人相助,遂有掠婦之行,因而有父子兄弟之倫,積而久之,家族之制以成。然當畜牧之初,人類已苦鮮食之不給,至畜牧而益形有余不足,于是爭奪斯起,而向之與物類爭者,今且人類相爭矣。當其爭奪之始,不過個人,繼而舉其家族以爭,又繼而合數(shù)家族以爭,而部落乃由是成。部落既成,則對內須有所令,對外須有所拒,于是政治萌焉。然一部落既成,則他部落不得不成,于是部落之間勢又相爭,乃隨有集合此部落者,而古代之國家由是成矣。國家既成,政治乃益擴張,由是而定法律,由是而訂制度,以賦稅供國用,以兵役鞏國防,以爵賞勵賢才,以刑罰懲頑梗,務使上下秩然,庶民不爭。積而久之,政事乃日益完備。然溯政治之得以施行,率由于躬秉國權之人,則孰不以鞏固其權為事者。一有所私政乃不公,一人超乎政法之外,獨攬大權,國土為其私產,人民皆其仆隸,此自古迄今之政治,所以終未能善行之久而莫不馴致亂亡也。

何以言之?吾國古來之得天下者多矣,當其擁有徒眾起而稱兵也,未嘗不以正大之名義號召天下之人,聲討彼方之罪,即乘時受禪之雄,亦每自暴功德,慨然有康濟人倫之志,及一旦得位,則稍除前代之秕政,而惟事保固其帝業(yè),外則稱仁誦義,內則馭智弄權,如夏禹之以啟賢傳子,已以天下自私矣。啟又傳子而家天下之局遂成。成湯革之,甚合正理,乃不鑒世襲之禍,不以位禪讓于伊尹,是伐桀其名而取天下其實也。周有天下,益定傳子之制,且知天子之位諸侯能左右之,故大封親賢以為屏藩,而初不虞犬戎之猝發(fā),周遂東遷。周室既卑,諸侯橫行,乃興霸業(yè),第霸之為事,名雖尊周,實在雄長,故勢亦不長,陵夷至于戰(zhàn)國,固其所也。秦既統(tǒng)一,懲封建之弊,更制郡縣,未為失策,惟專尚刑法,且欲萬世為君,故劉項起而踣之。漢高鑒秦孤立,始封功臣,繼封同姓,乃未幾反者數(shù)起。迨孝景削弱諸侯,惟令食稅衣租,不與國事,數(shù)傳以后,孝成委政外戚,王莽遂以代漢。東漢懲戒外戚,帝者嘗信任宦寺以誅滅之,迨黨錮禍作,宦寺終以亡國。魏懲漢失,女主不得干政,又猜忌骨肉,而國乃移于權臣。晉矯其弊,大封同姓,迨八王構釁,五胡遂擾中原。唐有天下,沿邊設置節(jié)度使,迨中葉而遂兆藩鎮(zhèn)之禍。又以信任宦寺,唐室竟以不祀。宋既受周禪,懲藩鎮(zhèn)之弊,集權中央,崇文偃武,卒以內重外輕,不能御寇。明制,外建三司,內設六部,權分而內外勢均,斯亦善策,惟懲宋世之議和,恥與滿洲通好,迨流寇肆擾,清人遂入燕京。清據(jù)中土,猜忌漢人,事事防制。及歐美通商,而漢人遂倡言革命。由是觀之,我國自古以來之政治,豈不以保固其帝業(yè)為重而于民事則輕乎?

又有當言者。春秋以前,內則世卿執(zhí)政,外則諸國紛立,天王名雖統(tǒng)治,實僅羈縻。茍內外相安,即稱已治。戰(zhàn)國之時,貴族日衰,人才日出,乃競以養(yǎng)士稱雄。蘇軾有言“智勇辯力皆天民之秀杰者,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將役人以自養(yǎng),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然可因俗設法,使出于一。戰(zhàn)國至秦出于客,兩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至其他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此所以少安也”。斯言信然。然即此以觀,我國數(shù)千年來之政治,其未嘗及于平民,從可知矣。是以士為貴而工農為賤,官吏尊而氓庶為卑,至于民數(shù)之多寡,民心之向背,以為無關于國之安危,徒令其輸稅納租供我役使,乃一旦有事,復欲告以忠君愛國,勉其出力,民有不啞然失笑,賃然思逞乎?

又古昔之言治者,其說亦至不一矣?;蛟唬汗胖翁煜轮晾w至悉也?;蛟唬褐蔚溃テ涮┥?。又或曰:小國寡民,易以為治?;蛟唬和跽邿o外,不宜自域。又或曰:君為司牧,自宜教養(yǎng)萬民?;蛟唬喝司龍?zhí)法不撓,乃可整齊群眾。又其他或言:專制或主放任,是果何道之從乎?要之為此說者,非不各有所見,固亦為治之一端。茍當乎其時,洵亦足以致治。不則僅得小效耳,甚且不免于弊。譬治病然,補瀉收散諸方,自當咸備,惟在因病施治,不能拘泥核實言之。如上諸說,或僅發(fā)之言論,并未見之實行,或僅一二人主張,尚未決之于公眾,又曷怪千百年來無一定之政策,而惟隨秉政者之好惡,以為從違乎?若夫與政治相輔者,尤有禮法。蓋禮所以辦上下、明等差,故為政者,喜行之。禮制一定,不特相見時之拜跪,喪祭時之儀品,皆有程式,下至宮室車服亦有等數(shù)。上以是表其尊,下以是明其等。故孔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乃傳之既久,制禮益嚴,即如君臣之間,愈后而尊卑愈判。蓋古者朝覲之禮,天子南面立于堂上,諸侯北面再拜堂下。及秦漢而為坐受矣。唐宋而后,皇帝端坐,群臣四拜。至清而三跪九叩矣。又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天子在車為下。及宋而坐論之禮遂廢,迄明清而奏對悉為跪叩矣。夫事貴得中若此,豈不過甚。因之民間于父子兄弟長幼主仆之間,亦復大有分別。甚至貧富不同等,男女不同科,亦何為乎。至于法則更甚,蓋臣民溺職,帝者得以罪之,而帝者溺職,臣民不遑頌禱,臣民叛國死有余辜,而帝者叛國臣民不得誅之也。其于父子夫妻長幼之間,亦率如是。然則法也者,僅所以鉗束其民,而于世主固無與也,尚得謂之法乎?

政治如是,禮法如是。于是人民觀感服習之余,形成一種風俗。尊上賤下,畏官奉法,重男輕女,欺貧諛富,趨勢附權,風俗既成,則一切言論動作胥受范于此數(shù)事,而莫能逾越。偶逾越之,即為社會所輕視。惟豪杰之士始不為風俗所轉移,嘗欲轉移風俗,然若而人者,蓋亦僅見矣。以是官民相爭則官勝而民敗,貧富相訐則富直而貧曲。在社會雖視為當然,而憤郁之氣已伏于隱微矣。又有為政治所不及禮教所不詳者,則因各地之寒暑燥濕而異其習尚,而各方之杰出者又時有以倡導之,此民俗之剛柔,文野所由萬殊,而千百年間未嘗有所轉移也。

次言宗教。蓋緣于太古之人不悉當前物理,一睹電之觸物,疾之傷身,以為冥冥中必有使之者,于是智者乃藉以警覺愚頑,謂空中有神,常禍福斯民。又本其貪生畏死之心,以為人之生死,惟神實操其柄。惟崇奉祈求,改惡為善,乃可以邀神之佑,而長享安寧。則蚩蚩者孰敢不奉行維謹。此拜物、拜火諸教所由興,而我國日月山川社稷奧灶所以列于祀典也。世運既久,民智漸開,古昔之宗教漸不足以范圍斯人,于是賢哲之士益復殫精竭慮,宣揚新義,于是由多神教而一神教,于是有基督、天方、印度等教。千百年來耶、回二教傳布極廣,教徒幾遍五洲,學術亦見興盛。近三百年,耶又遠勝于回,洵足以福利斯民,深人觀感。惟奉教之徒不能無門戶之見,乃各是己非人,排斥他教,此十字軍之興,所以流毒百年也。即一教之中,或有新舊派別,亦且各不相容,不惜任意殘殺,則與教祖設教之旨,迥乎遠矣。且二教盛行之國,即為戰(zhàn)爭最多之國,斯亦有可議者。至于印度諸教,佛總稱之為外道,種類綦多。昔與佛教爭勝,近與回教相仇,寂處一方,無關時局。若我民族者,其于宗教思想素甚淡漠,至北魏時乃有道教,故其影響于國僅與外來之耶、回二教相等。近且陵夷衰微,不聞振起。惟其左道旁門,假其名以擾亂于國中者,時或有之。若漢之黃巾、明之白蓮、清之川楚教徒,皆其類也。

嘗考耶教之要旨,原本猶太舊教而加以修明。其崇信上帝,猶是神道設教之意。其祈禱贖罪,實亦訓勉為善之方。其主張一夫一婦,深知男女之平等。其愛人如己,可謂博愛人類。其不顧生死,見義勇為,尤見不撓不惑。惟其言“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人物”,則涉于誕妄。蓋自科學縨興,一切皆憑實證,故是教之信仰,不免因之衰退。又自中古之時,教勢熾盛,專制一切,遂為黑暗時代。厥后門戶紛歧,旨趣各異,往往不免于弊。若夫回教其敬奉上帝,誦經懺罪,殆與耶教無殊。其保持清潔,亦是其專長。惟其主張多妻,則僅欲繁殖其種類。加以排斥異教,恃兵力以宣傳,恐非仁者所宜爾,殆不如耶教遠矣。至印度,則崇奉大梵天神,嚴重祭祀,諷誦詩歌,固亦宗教之常儀。惟其區(qū)分人種,階級森嚴,又派別紛繁,高如數(shù)論勝論諸師,下若牛狗,戒外道多至九十余種,亦太雜矣。我國道教萌芽于燕齊之方士,老莊之談玄,迄魏晉而乃究長生之術。迨佛教東來,附會玄理,乃有教義。自唐及宋,藉帝者之信仰,其勢乃昌。然而天書符,荒誕堪嗤,僅以迷惑下愚而已??傊诮陶?,其始借出世之修行,以綏靖人群。迨流傳既久,惟極盼超脫塵世而忘卻現(xiàn)前之人生,是亦一失也。

若夫佛法,則非宗教非哲學,亦宗教亦哲學。蓋其儀式頗似宗教,而并不信奉一神以詘抑己性。其說理幽眇圓融,超乎言思擬議之外,而不同哲學家之執(zhí)著。其慈悲救護,直將普及四生,況乎人類。其闡明真諦,所謂非空非色,即空即色,非心非物,即心即物,而不同近世惟心惟物,一元二元多元之偏執(zhí)。其言三千大千世界,則與今日天文家之實測恒星無量,行星亦無量之說悉合。即其他所說,以近日科學家言證之,亦未嘗不合。惜其精深微妙之處,尚非今之科學所能證實耳。日后科學益進,則佛法之昌明必當較今倍蓰此。如惟識一宗,古昔所不能喻之常人者,今得歐西哲學家之探究而知其不謬,故蒙嘗謂他日即無宗教,佛法亦自有不磨之處,而況其未必也,特以治今日之世,則猶似太早耳,彼辟佛者亦可以休矣。

更言學說。則古時莫盛于春秋戰(zhàn)國及希臘。茲舉其要者言之。道家尚自然,言道德,去私欲,俾無為以治。儒家重倫理,崇仁義,行教化,以德禮為治。墨家事節(jié)儉,明兼愛,尚平等,而稱天以治。法家憑權勢,明法律,尚干涉,而以法為治。是皆各有其精深獨到之處,非特足以詔示后人,實亦足以致治。然道家之尚自然,其末流將不免于放任,而無術以促進世運。儒家之重倫理,只言綱常,未嘗有裁抑君父之預防,即其禮治亦易流于機械。墨家之刻己愛人,非樂節(jié)用,其道亦將使人大觳而乏生人之樂,且人與己亦必不能一致。法家之專明法術,弊在不顧一切,惟視人民為工具極其效,不過免而無恥,是亦各有所短也。至希臘之梭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之倫理道德,差與我儒者之說相近,而大遠于他家,若斯多噶派之刻苦絕欲,伊壁鳩魯派之樂天自足,則又各處于偏而不可為經矣。

如上諸子,雖立說各殊,亦有一共同之點,則弭戰(zhàn)是也。孟子曰:春秋無義戰(zhàn)。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墨子知楚將攻宋,乃疾行至楚,說而罷之。蓋戰(zhàn)之為事,戕生靈,竭財用,逞兇殘,無一而可,甚至一日之內殺人十萬,天下殘虐之事更未有甚于戰(zhàn)者也。而當國者每樂用之,蓋將憑其權勢遂其大欲,故不惜犧牲群眾以冀得之,而不計所得者,每不償其所失,且有時并無所得也?;蛴种^禁暴誅亂,非兵不可,且自草昧以來,工藝之繁興,人郡之集合,政事之修訂,皆基于戰(zhàn),蓋以戰(zhàn)為死生存亡之所系,故莫不竭其智慮以為一切之備,此所以有今日之文明。是戰(zhàn)者罪之魁,亦功之首也。且世未至于極治,則戰(zhàn)事必不可免,是固然,然戰(zhàn)既非極治之世所有,則戰(zhàn)事之為不祥可知,而倡弭兵以期減少兵禍者,亦不為無識也。

至于宋明理學,無論其為直接孔孟,或兼采佛道,抑無論其為程朱之學、陸王之學,其精思力踐,窮理盡性,洵足以垂范后學,而為古昔所未有。惟其專研義理,罕詳名物,且重性命而薄事功,亦不免賢者之過。至其侈語三綱,使天下之為君、父、夫者,縱恣而無所顧忌,彼為子、臣、婦者,郁抑而冤無所伸,則直流毒十世矣。吾嘗謂有明一代之暴君,皆理學家釀成之,闖獻之禍,所以莫之能御者。雖曰:文八股使然(當時有“文八股謹送大明江山一座”謔語),理學家亦不得辭其責,蓋助長文八股者,理學家亦與焉。

迨至清初,顏李輩出,痛詆理學之空疏,主張實習,洵為救時之論。然其傳不遠,其后諸儒于經史諸子之正偽名物,象數(shù)訓詁,形聲之箋注,一一辨之,確當而不為宋學之武斷,可謂善讀書者矣。然一循漢學之軌跡,果足以治百事乎?是則楚固失而齊亦未為得也。吾嘗謂有清一代,乾嘉以前考訂之學,可謂總結前代之學。道咸以后歐美通商,乃事譯述,可謂輸入世界之學。猶之秦代一以結三代之封建,一以開后世之郡縣,同一繼往開來也。近百年來歐洲學術繁興,人標一義,于是有功利之說,樂利之說,人權之說,進化之說,超人之說,互助之說,皆于人群不無影響,惟功利之說造成今日之時局,進化之說、超人之說釀成歐洲之大戰(zhàn),此則純駁之分不可不辨者也。

外如美術,若詞章、詩賦、文字、圖畫、雕刻、刺繡之屬,足以涵養(yǎng)性靈增進美感,固亦人生應習之事。第不能盡人為之要,各視其性之所近與志之所向,擇其一二而后從事,隨意為之可也,專力為之可也。惟當知與治平無關,而此外尚有事在??鬃釉弧爸居诘?,游于藝”,尚其游焉,可也。

吾由是概吾古昔圣哲,其于宗教不甚措意,故無利害可言。其于政治學說亦嘗殫精竭慮,各有發(fā)明。然惜其僅言大體,未詳條目,僅喻之于一二人,未布之于公眾。又往往為帝王家所利用,而失其本旨。尤可概者,其所計畫但及士大夫而不及庶人,如所謂經禮三百、曲禮三千者,試問庶人能行之乎?夫一國之人士大夫只百之三四,而此百之九十六七皆庶人也。夫聚此大多數(shù)之人,而不施以教,不范以禮,一任其自生自滅,國其能久安長治乎?一旦有事,或遇天災,桀黠者起而稱戈,謹愿者供其魚肉,國乃大亂,而莫之能止。故自秦以來,每二三百年必有兵禍致生民死亡枕藉者,皆此不及庶人之故也。即幸而承平無事,盜賊猶不能絕跡,蓋伏處而時思竊發(fā)者未有已也。而古昔圣哲終無有永絕亂萌之政策,不謀教育之普及,不圖生計之各足,天下一定遂不懔前車之鑒,一若此后可不復有禍亂者不太疏忽乎。又自矜其文化之隆,相與歌功頌德,其自欺亦甚矣。

吾又思我國自秦以來亙二千年,而于政治學術毫未進步,不若歐洲諸國,雖為后起而反絕足奔馳,此何以故?則統(tǒng)一與列國之殊也。蓋列國之世競智爭雄,惟恐稍不如人,行且失敗,故日起有功。而統(tǒng)一之世但期保持固有,不復更求進益,故一切因循,又以政治統(tǒng)一之故,遂欲并學術而趨于一致,深惡他說之紛歧,于是民智益窒。吾國自秦以來統(tǒng)一之日多,分據(jù)之日絕少,且分據(jù)之時,惟事兵爭,不遑他務,而統(tǒng)一之時事事定于一尊,無敢立異,故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后世卒末有易之者,此所以二千年無進步也。而西歐自羅馬覆亡以來,諸國分峙且及千年,惟其分峙,故宗教遂以分裂而文藝亦以復興,學術因之日進,于是互相仿效,互相爭勝,而文化乃有今日,此東西不同之故也。吾國政教向為統(tǒng)一之世之政教,今乃儕于列國之世,于是磗格而不相入,國勢乃日以貧弱,昔之詡詡自足者,今知遠不如人矣。昔之不屑仿效者,今且學之恐后矣。循是以往數(shù)十百年之后,或可齊驅并駕乎。至或謂西方文明在物質,東方文明在精神,調和融洽,正在此時。是說也,余亦韙之,然終疑之。

自歐西工業(yè)縨興,變手工而為機器,于是出品繁多,獲利千倍,因之資本家與勞工遂有天淵之判。一者資積百萬,享用極奢,一者貧無立錐,不敷事畜,有識者傷之,乃倡社會主義,甚者且有集產、共產之說。歐風東漸,吾國社會恐將受其影響,而說者謂歐美勞資相懸過甚,故起不平,若吾國則勞資不甚懸殊,此種主義輸入無效,是固然,然吾國貧富之差雖不如歐美,第吾國之農工以較歐美之農工,其貧苦猶逾十倍,而官吏紳富凡為社會所推重者,其居處服食過于農工甚遠,則扶助農工亦一今之要政。平心論之,農工生利者也,竟使之極其困阨且賤視之。官吏紳富分利者也,乃無不席豐履厚且尊視之。事理之不平,既已如此,其因饑寒失業(yè)而流為盜賊,積成大亂,亦其所也。故嘗謂一國之治平先在家給人足,而欲使家給人足,惟在四民平等,一有歧視,隱患即伏于無形,至于宗教政治學說,猶非政治之本,而吾國未嘗注意及此,所以不能長治久安也。

考吾國貧富之所由,雖原因非一,而工價多寡之迥殊,實為貧富之基。如吾鄉(xiāng)雇農在昔工食并計每日所得不及百文,今因物價昂貴稍稍增加,然所得只銀二角,或且不逮。若木工、衣工等,每日工食亦不逮四角,小學教員歲率百金左右,鮮有及二百金者。而官吏月俸小者數(shù)十元,大者數(shù)百元暨千元,俸給之外,尚有陋規(guī)浮費,往往數(shù)十倍于月俸,而受賄吞款尚不在此數(shù),以較農工殆天淵矣。至于商賈,雖各視其資本之多寡而殊其贏利,然其收入與享用總視農工為優(yōu)。又農工之作工,終日無片刻之閑,更不暇計及他事。而官吏但高坐畫諾,其他繕寫有人,會計有人,奔走有人,但須一舉手之勞,即有千百金之入,其勞逸又極懸矣。商賈縱安逸不如官吏,而勞苦遠遜農工,則夫官吏之富、農工之貧,亦自然之勢也。夫勞心勞力縱有等差,亦當餼稟稱事,今個人之用其心力未必有數(shù)十百倍之差,而其值竟有數(shù)十百倍之殊,豈非過優(yōu)官吏而過薄農工乎?

且貧者之不如富者,猶不僅生事而已。今世物質文明可謂已盛,然惟富者能利用之,貧者固不及也。此無論宮室、車服、器用、玩好,貧者固萬不如富者也。即如汽船、汽車之利于行,貧者亦無分也。電燈、電話之便于用,貧者亦無分也。方今醫(yī)藥進步,凡從前難治之證,今亦有術以治之,然其費甚貴,貧者患此,惟束手待斃耳。又今之科學日有發(fā)明,貧者非無杰出之姿,而以不學之故,竟致埋沒其個性,豈不大可惜者。是以今世之一切藝術,僅以供富者之享受,而貧者雖負杰出之才,亦不能有所建樹,此則何說也。況國家之官吏,惟知聯(lián)絡富者,國家之法律,但以保護富者,幸今之貧者大率愚魯無識,不然有不攘臂而起者乎。

又有當聲辨者,則男女問題是已。夫男女之殊,在生育耳,其他固無異也。然正以其有妊娠之苦,乳哺之勞,于是一切操作不得不稍稍讓之男子,夫此有所讓,則彼有所擅,于是本平等者遂不視為平等矣。于是男有權而女無權,男為主而女為仆。命令出于男,財產握于男,生殺予奪操于男,加以創(chuàng)宗教,立政治,訂禮教,著學說,皆男也。而數(shù)千年之女子遂永處于暗無天日之域矣。又非特男可多娶,婦當守節(jié)已也。并使柔其身,美其貌以供男子之賞玩,不使之知書,不使之處事,俾既愚且弱,專以仰賴于一人,彼為男子者得矣,而為女子者不已失其為人之道乎?;蛑^男女之性迥殊,未能等視,不知今之女性已受數(shù)千年之壓迫,久失其真,殊未可執(zhí)。今以例后,且一國之人男女各半,如其半為愚而無識之人,則其半縱甚明強亦已偏枯矣。如智識平等,學術平等,則相助相勉,偕行偕止,吾知家庭之樂,必有遠勝于今日者,惜乎今之人尚未悟也。

是故治平之道,首在使全國人民生事各足。必俟其各足,始可計及其他。不然縱有設施,亦鮮效果。試觀古來之言,治者或矜法制,或言禮教,究于其治有若何之影響,即曰:井田限田。曰:重農抑商。然當時既未實行,遑論成效。夫生事胡能各足?其道難二。一在擴大農工,一在褒多益寡。擴大農工,若何?凡一國之人,除老弱廢疾不能事事外,一律使有職業(yè),禁絕閑游,又復廣造機器以增出品。褒多益寡,若何?凡一國之土地財產悉為公有,不容有大地主、大資本家再生,蓋不如是,縱物產極饒必盡為地主、資本家所壟斷,而生事終難各足。惟欲實行此二者,先須人人遍喻,次須行政有力,蓋欲行非常之改革,須先具非常之權力,倘或魯莽操切,瓜未熟而強使蒂落,勢必紛爭不息,國事亦受損也。

生事既各足,然后遍施教育。各授以智識技能,俾個性均得以發(fā)展。于是訂平民之政治,行哲學之宗教,然后治平有基。乃廣設高等學院,集合聰明特出之士,以研究倫理、道德、醫(yī)藥、藝術及一切精深之科學,俾時有發(fā)明,時加厘正以措之全國,然后開誠布公,與諸國共進于大同之世,則黃金世界可期,而人類得長治久安矣。

若夫個人之修養(yǎng),則亦有可言者。吾嘗言:道德、智識、技能、職業(yè),皆人生之工具,而所以為人之道,則不在是。為人之道,奈何?一在應付環(huán)境,一在培養(yǎng)個性。應付環(huán)境,若何在家,則善處其一家,在國則循職于一國,在社會則致力于社會,在職業(yè)則注意于職業(yè)。浸假而為,時勢所迫,則死之可也,棄之可也,袖手而坐視之亦可也,權利不屑貪,名位不必計,惟量我智力之若何而審處之。至于營私肥己以貽禍于家國社會,則極端禁拒其亦可矣。若夫培養(yǎng)個性,則心常存于正直、勤勉、仁愛、強毅,而不為衣食、男女、祿利所牽累,尤不為古昔流傳之政治、宗教、禮法、學術所束縛。務必獨伸己見,若者崇信,若者懷疑,其尤進者,本其性之所立,或有所建樹,或有所發(fā)明,以裨益社會,且知我人在世,他無事業(yè),惟有濟世利人。所謂宇宙內事皆吾性分內事,是則于吾人之人生觀,庶得其正軌乎。

又有潛修一室,薄生事,外形骸,勤思討,以期明心見性者,固亦有志者所應為。然從事之始,自當遺棄世事,專精學習,稍有成就即當不忘斯世,出以示人,不則一自利漢耳。佛之為教,悲智雙修,故言“欲發(fā)菩提心,大悲為根本”,即此意也。至修行功深,則量周世界不遺一物,且知我身尚非我有,更何有于其他,然此尚非可語于今之人也。

吾嘗言人之生世,其謀生之事日多,則致死之途亦日多,是故為衣食而死于衣食者比比也,為男女而死于男女者比比也,為權利而死于權利者比比也,為名位而死于名位者比比也,即為職業(yè)而死于職業(yè)者亦比比也。是非特謀而不得反以勞精疲神而死也,即已得之且久有之,而其人之殉身于是者亦比比也。或務得貪多,或沉溺不返,或享受太過,因而戕其生者亦比比也。夫生死本無甚奇,茍死得其所亦自重于泰山,乃是人者不知生死之當不茍,僅以欲厚其生而遂速其死,是則生之機,非即死之機乎?抑謀生之道,又有所未善乎?有智者必能辨之矣。

又以為人之一生,悉受制于環(huán)境。故畜牧之部則事畜牧,稼穡之國則力稼穡,工商之代則營工商。若其群而崇宗教,則奉宗教,其俗而尚哲學,則究哲學,至于語言文字禮俗政教,則又評若畫一,毫不能以自異。凡群眾以為是者,個人不敢稍違,迨習之久而亦若當然,即欲違而不敢。群眾以為非者,個人不敢謂可,其始雖有所疑,其后奉行維謹。吾國兩漢之重經術,六朝之尚詞章,有宋之談理學,胥是類也。若夫博覽眾流,心超萬眾,洞見世俗之癥結,灼知天人之根本,有以發(fā)其聲而振其瞆,補其弊而救其偏,則數(shù)千年間一二人已耳。而此一二人者,雖復迥超流俗,猶不能不稍因風習,故釋迦不生于洙泗,仲尼不產于恒河,則所謂出類拔萃者,尚未能脫盡恒蹊也。由是而隨俗好尚,與時推移者,無怪滔滔皆是矣。此特立獨行之士所以可貴,而不為俗所憎者甚寡歟!

又謂吾國教育,除春秋戰(zhàn)國外,殆無可言。蓋教育之大本在修己治世,有教無類。而成周之學,僅屬貴胄。周官所言,殊非事實。惟孔墨挺生,乃各以己之所得傳之弟子,其所傳者無平民、貴族之分,而所學者皆修己治世之事,又復相承勿替,故其徒幾遍天下。他如老莊、申韓、白圭、許行之流,亦復各揭主義,號召徒眾,故當時雖戰(zhàn)亂頻仍,而學術之修明超乎百代。兩漢六朝名儒,非不輩出門下,籍者數(shù)亦盈千,然其所授受,不外經義。夫經義,果足以修己治世乎?至于京師太學,生徒雖多然以一國之大僅有此學,其陋可知。而其所授亦率經義,則其教育可知。自隋及清,以科第取士,則不務培植,徒為求取,名雖分科,率重詞章。上以是求,下以是應,而所謂修己治世者已,概乎未有聞矣。宋明以后,時詔州縣設學,然其所學不外經義詞章,有何教育可言?夫既不以修己治世為教,即此經義詞章又僅以教彼士類,而億兆之農工商賈一任其不識之無,不明大義,猶得謂文化之國乎?此所以二千年一無進步也。

至此外,尚有自昔相傳之迷信亟須破除者,姑略述之。一曰風水,以為地面上下四五尺間有氣流行,名之曰風,而地面之低者皆名之水,高者皆名之龍。風也,水也,龍也,皆能利人害人,且不第利害生者,更者利害死者以及其子孫,故建家宅、筑墳墓皆當審風水之順逆,而定其方向。方向何本?本于易之圓圖,圖有六十四卦,乃有六十四向,又謂卦有耦有數(shù)(如乾與夬耦,大有與大壯耦等,又如一六、二七、三八、四九等生成之數(shù)),故凡氣之來必有其向,而所建筑之家宅墳墓亦必有向(又名之山)。如兩向之卦而或為耦或相生,成則吉且利,否則無所利。如兩向而有一向介兩卦之間(名騎經),兩宮之間(名騎宮,八卦有八宮),兩儀之間(名兩儀夾雜實即正子午向),則大不利,且有死絕之禍,此風水之屬于方向者也。至于地形,則以龍與水之環(huán)抱或灣曲為吉且利,以反弓直衢斜飛為兇且害,此姑無論易圖為平面而地則球體,磁針略有所偏非正指南極北極,其所據(jù)之理根本已不成立,即此易圖,亦僅人為,并非天造,既可六十四向,不三十二致。一六二七生成之數(shù),尤為無謂。然此猶是三元家之說,若三合家則用二十四向以十二支八干(舍去戊己)乾坤艮巽四卦(舍去坎離震兌)配之,此則割裂牽附,更不成話矣。至于大氣磅礴周流無時間歇,何方向之可分,利害之可定,且生人之行止無定,非同木石,何從沖克?而死者僅存白骨,更何能禍福子孫?至其書更鄙俚隱晦,非有指授不能了解,乃千余年來奉若金科玉律,又如神圣之不可侵犯,致令蒙其毒者,耗貲財,棄田地,傷倫理,啟爭訟,迄于今而未已,大可嘆也。二曰星命,夫甲乙丙丁,古以記數(shù),今以五行配之。年月日時出生之偶,植而以為一生之命運系之,豈非大謬乎?且星宿麗乎天,于人何與?所謂福德、喪門,本無是星,更焉能為人禍福?至論五行之生克制化,尤屬不倫。乃男女之合婚,人生之夭壽榮枯,以為悉由乎是,亦無識之甚矣。一曰選日,凡一切婚喪祭葬,以及建造、遷移等事,必選日時。夫風和日暖,即吉日也,若烈風甚雨,何謂良時?今不此之務徒肆空談,卒之效者,十不及一,而不效者十之七八,亦何取焉?至其他相面、求簽、拜懺等,皆在迷信之列,皆當除之務凈者也。夫人生問題,當世達人時有言之者矣,如我之鄙,尤何敢道?惟管見所及,明知無所裨益而應時之鳴,或亦為聽者所許乎?爰書此以質之同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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