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理想的下午,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作者:蒙田,尼采,徐志摩 等 著


生活就是對力量的追求

愛默生

人類之車滾滾前行,來到了今天,可是,我們?nèi)匀话l(fā)現(xiàn),我們無法為一個人所可能具有的才能開列一張清晰的單據(jù),而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把一個人的見解奉為金科玉律。又有誰能夠為一個人的影響力劃定一條界線呢?是有那么一些人,他們能夠把整個民族吸引到身旁,并且引導著人類的生活,然而,他們并沒有什么特異功能,他們所憑借的,只是自身和他的民族之間相互吸引的感應力而已。

在人世間,如果無論人的心靈走到哪里,自然都會和他形影相隨,也就是說,如果人心和自然之間真有這種神秘的聯(lián)系的話,那么,也許有些人身上的確蘊藏著無比巨大的磁力,以此,他可以牽引物質和自然的力量;而且,無論他們在什么地方顯身,各種各樣神奇的手段都會自然而然地在他們周圍凝聚、運轉。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對力量的追求。這個鐵打的真理浸透了空間的角角落落,也彌漫了時間的時時刻刻:每個瞬間,每條罅隙,它都無所不在。所以,真誠的追求戰(zhàn)無不勝,哪里有付出,哪里就有收獲,這也是生活的真理。

所以,我們應該時刻警告自己:珍視事件和財物,不是把它們視為炫耀的裝飾品,也不要把它們視為品德的絆腳石,它們不過是一堆有待開發(fā)的礦物質,我們真是在這里面,找到了力量,—一種美妙的礦物質。

如果事件、財物和身體的呼吸,可以把他們的價值物化為力量,灌輸?shù)饺说纳眢w之中,那么,毫無疑問,人可以得魚忘筌:放棄具體的事件、財物和呼吸。這和人們得到了長生不老的仙丹之后,就能夠把那些仙丹從中蒸餾而出的廣闊花園加以拋棄一樣。集求知的智慧和行動的勇氣于一身的品德高潔之人士,是大自然追求的最高目標,而所有這一切,這一切地質學和天文學所薈萃的精神之花,就是對意志的孕育、培養(yǎng)。

眾所周知,所有成功者都在一件事情上英雄所見略同:他們都是因果論的忠實篤信者。他們相信,事物絕非偶然的產(chǎn)物,當然了,更不是僥幸發(fā)展的結果;相反,他們堅信,事物是在規(guī)律之手的掌握之下有條不紊地發(fā)展的。他們確信,在聯(lián)結著事物起源和終結的因果鏈上,決不會有任何一個薄弱的或者破裂的環(huán)節(jié),一切都堅如磐石。

所有寶貴的心靈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相信因果關系,或者說,相信即使是一件瑣屑無聊的事情,也與生活的原則密切相關。他們相信后果,相信報應,或者說,他們相信善良的花朵不會結出惡劣的果實,而惡劣的花朵也絕對不會結出善良的果實。

每位勤奮者所流的每一滴汗水,都必定是這種信念的顯現(xiàn)。最勇敢的人,也最相信法則的張力。所向披靡的波拿巴曾經(jīng)說過:“所有偉大的首領都是依靠順應技巧的規(guī)則,靠著使自己的努力適應于障礙,而獲得了巨大的成就?!?/p>

打開時代之鎖的也許是這一把鑰匙,也許是那一把鑰匙,或者是另外的那一把……少不更事的演說家們就是這樣渲染著。然而,他們卻無法得悉:愚蠢低能才是解答一切時代的鑰匙。我們必須承認,在任何時候,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愚蠢低能的,甚至英雄們也無法幸免。除了在特定的輝煌時刻,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也都籠罩在愚蠢低能的陰霾之中。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地球引力、習俗和恐懼的犧牲品。天地間的蕓蕓眾生總是在日出日落之間打發(fā)著日子,他們并不具備獨立自主或者獨立創(chuàng)造的習慣,也正是這一點,才使得強者顯得力量無窮。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

亨利克·顯克維奇

在夏天的晴朗夜色中,充滿智慧的克利什納沉入深深的冥想中,片刻他說:

“我曾以為,人是造物主的唯一寵兒,顯然我錯了。面對這晚風中風姿卓然的蓮花,有什么比它更引人注目呢!月色中的蓮瓣亭亭玉立?!?/p>

“是的,人類不具有這般的美?!彼麌@息著說。

之后,他又說:

“我身為神祗,為何不以自己的力量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使它宛若群芳苑中睡蓮一樣存在于人群之中,使它成為大地的驕傲!睡蓮呵,你這花中的精靈,變成少女吧!”

好像輕盈的燕子從湖面上掠過,蕩漾起一波漣漪;月光如銀,使夜色更加溫柔;夜鶯輕囀歌喉,唱起了動人的歌。須臾,一切又歸于沉寂,神的大能呈現(xiàn)了出來:一個蓮花般的美人出現(xiàn)了。

神也為之驚嘆。他說:

“你本是湖中的睡蓮花,如今以我的思想之力呈現(xiàn),你是否有話與我說?”

花之少女輕啟朱唇,仿佛夏夜的風吹過玫瑰花瓣,帶來一層層香氣:

“偉大的神??!你賜予了我生命,但是我該住在哪里?你知道,當我以花之身生在塵世,強風會使我顫抖,暴雨會使我閉合,雷電更會對我造成難以想象的傷害,就連太陽的光芒也會灼傷我?,F(xiàn)在,你賜予我少女之身,卻我依舊保留著花的性情,我畏懼這人間的一切呀?!?/p>

克利什納抬起充滿智慧的眼睛,望著宇宙中燦爛的星辰,沉吟道:

“你可愿住在高山之巔?”

“高山之上有積雪,寒冷無比,我怕呀,偉大的神靈。”

“那么,你可愿生活在湖底的宮殿?”

“湖底有巨蟒和水怪,我怕呀,偉大的神靈?!?/p>

“你可愿生活在自由的曠野?”

“偉大的神靈呀,曠野有獸群和雷電,我仍然害怕呀?!?/p>

“那可如何,你這擁有人身的花朵?噢,我想起來了,在遙遠的埃羅拉山洞有很多遁世的隱士。你可愿避開紅塵,住在那些幽穴?”

“山洞黑暗枯寂,我也怕呀,偉大的神?!?/p>

克利什納坐在陡峭的巖石上,用右手支著腮思考。花之少女站在他的面前,因恐懼而發(fā)抖。

破曉的陽光映照在東方的天際。湖面、棕櫚樹、竹林都鍍上了金色的光輝。水面上游動著各種各樣的水鳥,有細腿長頸的鷺鷥、灰藍色羽毛的鶴、姿態(tài)優(yōu)雅的天鵝,林子里的孟加拉雀和孔雀不停地鳴叫著,聲音此起彼落,仿佛是一支合唱隊;繃緊在貝殼上的琴弦發(fā)出美妙的聲音,克利什納從沉思中出來。他說:

“這是詩人瓦爾美基在禮贊初升的朝陽?!?/p>

片刻之后,覆滿紫色花瓣的帷幕徐徐拉開,瓦爾美基出現(xiàn)在空氣清冽的湖畔。

當他看見花之少女的時候,忘記了演奏。手里的貝殼琴也掉落在地上,手足無措,完全忘記了該怎樣表達喜悅。克利什納施展神力,將他變成了一棵樹。

神非常高興詩人對其創(chuàng)造的癡迷。他說:

“瓦爾美基,請告訴我!”

瓦爾美基說:

“我愛!……”

這是詩人唯一的語言表達,也是他唯一還記得的人類語言。

克利什納臉上閃爍著明月般的光輝,他說:

“花之少女,我以為你找到了立身之處:住在詩人的心里吧!”

瓦爾美基重復說:

“我愛!……”

偉大的克利什納的力量,那是神性的力量,它使少女牽系詩人之心。神又使詩人的心純凈如水晶。

當少女走向神圣的殿堂,她明朗如夏日,靜謐如恒河之水。但當她審視詩人瓦爾美基的心靈之時,頓時臉色蒼白,為恐懼多籠罩??死布{訝異地問道:

“花之少女,你這是怎么了?”

“偉大的神啊,”少女回答說,“你要我住何處呢?我在詩人的心靈深處看到了絕峰的冰雪,湖底的巨怪,曠野上的獸群和雷電,還有埃羅拉洞穴一樣的幽暗。我害怕呀,我的神!”

智慧善良的克利什納答復說:

“花之少女,你切莫害怕。如果瓦爾美基心中有孤寂的冰雪,你就是一縷溫暖的春風;如果瓦爾美基心中有黑暗的深淵,你就是一顆帶來光亮的明珠;如果瓦爾美基心中有一片荒漠,你就是荒漠中的甘泉與花朵;如果瓦爾美基心中有埃羅拉洞窟般的岑寂,你就是火焰和笑聲?!?/p>

這時,詩人瓦爾美基又恢復了他詩人的詠嘆與歌唱能力,“花之少女,我要為你祝福!”

好好享受自然賜給我們的一切

盧梭

為了到花園里看日出,我起的比太陽還早;如果這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我最大的期盼是不要有信件或來訪擾亂這一天的清寧。我用上午的時間來完成各種瑣事。這些事都是我樂意去做的,因為這些事沒有一件是非必須處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快速結束進餐,目的是躲開那些不受歡迎的拜訪者,并且使自己有一個大把時間的下午。即使最炎熱的天氣,在中午一時前我就頂著烈日帶著芳夏特(編按:盧梭養(yǎng)的一條狗的名字)散步去了。由于擔心不速之客的纏擾,我的步伐又急又快??墒?,當我踱步到人跡罕至的角落里,我便像得救了一般,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這是屬于我自己的下午!”至此,我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到樹林中去尋覓一個幽靜的所在,一個很少人跡打擾因而沒有奴役和統(tǒng)治印記的荒僻樂土,一個我相信在我之前從未有人造訪過的幽靜之地,那兒不會有令人厭惡的拜訪者將我和大自然隔開。那兒,大自然在我眼前展開一幅永遠生氣勃勃的畫卷。燃料木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茂盛的歐石楠仿佛流溢著紫色的云煙,使我深深迷戀其中,使我歡欣欲舞;我頭頂?shù)臉淠矩S美高大,我周遭的灌木葳蕤蔥蘢,我腳下的花兒五彩繽紛,鋪開的綠草茵茵如毯,一切都令人目不暇接,真不知該觀賞還是贊嘆;如此美好的東西吸引著我的注意力,使我目眩神迷,使我流連忘返,使我的懶惰和愛空想的毛病大大地發(fā)作了,我常常想:“不,偉大如所羅門也無法同它們當中任何一個比擬?!?/p>

我的想像不會讓如此靜謐的土地了無生機。我按自己的意志為這里安置居民,我把輿論、偏見和所有虛假的感情驅逐遠遁,使那些配得上如此佳境的人遷徙進來。我將在這里構建一個親切的社會,至少我也屬于一個符合要求的成員。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構筑一個黃金時代,并用那些我曾在內(nèi)心徘徊,驗證并留下甜美記憶的情景充實這美好的一切,我多么向往人類真正的樂趣,如此潔凈、如此甘美,但如今已遠離人類這個時代。每念及此,我的淚水都會奔涌而出!?。≡谶@一刻,所有關于巴黎、關于我自己、我的作家身份以及種種卑微的虛榮心來擾亂我的清靜,我就懷著輕蔑的心情毫不猶豫地將它們趕走,使我能夠專心陶醉于這些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騁目馳懷的時候,我必須承認,這虛無的幻想有時會突然使我的心靈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我也絲毫不會感到滿足:因為我還會有新的夢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的身上有一種非物質層面所不能填充的無法解釋的空虛,有一種我雖然無法闡明、但我能夠感受到的對快樂的向往。然而,先生,其實這種向往也是一種樂趣,因為我將因此充滿一種強烈的感情和一種惆悵─而這都是我不能舍棄的東西。

我將我的思想從低處升高,轉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轉向事物普遍的體系,轉向萬能的不可思議的上帝。此刻我的心靈迷失于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考,停止冥想,停止哲學的推理;我懷著快樂,感受著肩負宇宙的重壓,我在這些偉大且混雜的觀念中沉醉,我喜歡神游八極,魂飛天外;我的被禁錮的生命在這心靈世界感到幾分狹窄,我在星月與大地之間感到窒息,我渴望投身到一個無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若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奧秘,我也許無法體驗到這種令人驚異的力量,而處在一種并不那么甜美的狀態(tài)里;我的心靈所沉湎的這種云山霧海的佳境使我在亢奮中高聲吶喊:“啊,偉大的上帝!啊,偉大的上帝!”但除此之外,我無法言語也不能思考任何其他東西。遺忘,但他們肯定不會把我忘卻;不過,這難道還重要嗎?反正任何人也不能來攪亂我的安寧。擺脫了紛繁的社會,樹根系一般的塵世情欲,我的靈魂經(jīng)常神游于虛空之上,提前跟天使們交流,并希望不久也加入這一行列。我知道,人們將竭力避免使我退隱,他們早已想將我拽回塵世。但是他們約束不了我的想象之翼,我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我想在哪里停駐就在哪里停駐,我經(jīng)常一連幾個小時沉浸在這種喜悅里。我還可以做一件更加美妙的事,那就是盡情想象。假如我想象自己生活在一個島上,我不是同樣可以天馬行空地遐想嗎?甚至,我還可以更進一步,在抽象的思維層面,再添加一些可愛的形象,使這一遐想更加真幻難辨。在我心醉神迷時我究竟處在怎樣的世界,連我的感官也處于模糊狀態(tài);隨著遐想越來越深入,遐想中的一切也被勾畫得更加明了清晰。跟童真的自己相比,我現(xiàn)在更容易游走于形而上與形而下的世界中,心情也更加舒泰。不幸的是,想象力似乎正在慢慢衰竭,而曾經(jīng)的體驗卻越來越恍惚,而且也不能長時間的存在。唉!正在一個人開始擺脫他的軀殼時,他的視線卻被他的軀殼遮蔽了,且遮蔽的這般厲害!

陽光明媚的午后,一起去看花

朱自清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里,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里依墻筑起一座“花臺”,臺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里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里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墻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xiàn)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挼弄著,隨意丟棄了。至于領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xiāng)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著“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里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寺院,氣勢不凡地呵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里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里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xiàn)在桃樹剛才開花呢?!钡钦l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于到了桃園里。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只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那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于開在樹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那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后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余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于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干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后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里“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沒有什么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墻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里只我們?nèi)齻€游人;梅花并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朵兒,已經(jīng)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里徘徊了一會,又在屋里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里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于到了岳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xiāng)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yǎng)花;他家里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里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里,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jīng)和孫三先生在園里看過幾次菊花?!扒迦A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干一花的養(yǎng)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上]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蔽蚁朐孪碌暮L幕?,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里伸張的?;ǖ姆睕]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里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一場直抵內(nèi)心的旅行

朱自清

這回從北京南歸,在天津搭了通州輪船,便是去年曾被盜劫的。盜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骯臟,實在令人不堪耳。這是英國公司的船,這樣的骯臟似乎盡夠玷污了英國國旗的顏色。但英國人說:這有什么呢?船原是給中國人乘的,骯臟是中國人的自由,英國人管得著!英國人要乘船,會去坐在大菜間里,那邊看看是什么樣子?那邊,官艙以下的中國客人是不許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這不怪同船的幾個朋友要罵這只船是“帝國主義”的船了?!暗蹏髁x的船”!我們到底受了些什么“壓迫”呢?有的,有的!

我現(xiàn)在且說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著的人,那一定是寧波的茶房了。他們的地盤,一是輪船,二是旅館。他們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輕侮,正和別的“寧波幫”一樣。他們的職務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實正好相反,旅客從他們得著的只是侮辱,恫嚇,與欺騙罷了。中國原有“行路難”之嘆,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緣故;但在現(xiàn)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還時時發(fā)出這種嘆聲,這又為什么呢?茶房與碼頭工人之艱于應付,我想比僅僅的交通不便,有時更顯其“難”吧!所以從前的“行路難”是唯物的;現(xiàn)在的卻是唯心的。這固然與社會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觀念有多少關系,不能全由當事人負責任,但當事人的“性格惡”實也占著一個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說輪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艙位的時候,若遇著乘客不多,茶房也許會冷臉相迎;若乘客擁擠,你可就倒霉了。他們或者別轉臉,不來理你;或者用一兩句比刀子還尖的話,打發(fā)你走路—譬如說:“等下趟吧。”他說得如此輕松,憑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約行旅的人總有些異常,臉上總有一副著急的神氣。他們是以逸待勞的,樂得和你開開玩笑,所以一切反應總是懶懶的,冷冷的;你愈急,他們便愈樂了。他們于你也并無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尋尋開心罷了,正和太太們玩弄叭兒狗一樣。所以你記著:上船定艙位的時候,千萬別先高聲呼喚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們說話么?但是他們先得訓你一頓,雖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語:“啥事體啦?哇啦哇啦的!”接著才響聲說,“噢,來哉,啥事體啦?”你還得記著:你的話說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氣,也不要太不客氣。這樣你便是門檻里的人,便是內(nèi)行;他們固然不見得歡迎你,但也不會玩弄你了?!焕淠樅湍愫唵握f話;要知道這已算承蒙青眼,應該受寵若驚的了。

定好了艙位,你下船是愈遲愈好;自然,不能過了開船的時候。最好開船前兩小時或一小時到船上,那便顯得你是一個有“涵養(yǎng)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辦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絆住了他;他雖然可托同伴代為招呼,但總之麻煩了。為了客人而麻煩,在他們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時船于明早十時開行,你今晚十點上去,以為晚上總該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他們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擾亂他們的清興,他們必也恨恨不平的。這其間有一種“分”,一種默喻的“規(guī)矩”,有一種“門檻經(jīng)”,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應付得“恰到好處”呢。

開船以后,你以為茶房閑了,不妨多呼喚幾回。你若真這樣做時,又該受教訓了。茶房日里要談天,料理私貨;晚上要抽大煙,打牌,那有閑工夫來伺候你!他們早上給你舀一盆臉水,日里給你開飯,飯后給你擰手巾,還有上船時給你攤開鋪蓋,下船時給你打起鋪蓋:好了,這已經(jīng)多了,這已經(jīng)夠了。此外若有特別的事要他們做時,那只算是額外效勞。你得自己走出艙門,慢慢地叫著茶房,慢慢地和他說,他也會照你所說的做,而不加損害于你。最好是預先打聽了兩個茶房的名字,到這時候悠然叫著,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樣子,不可有一點訥訥。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覺得你有意和他親近(結果酒資不會少給),而別的茶房或竟以為你與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當?shù)木匆?;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時,別人往往會幫著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爾叫他們,若常常麻煩,他們將發(fā)現(xiàn),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內(nèi)行,他們將立刻改變對你的態(tài)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鋪上高聲朗誦地叫著“茶房”的,那確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為“阿”字號無疑了。他們于是忿然地答應:“啥事體啦?哇啦啦!”但走來倒也會走來的。你若再多叫兩聲,他們又會說:“啥事體啦?茶房當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氣,你大概總不愿再叫他們了吧。

“子入太廟,每事間,”至今傳為美談。但你入輪船,最好每事不必問。茶房之怕麻煩,之懶惰,是他們的特征;你問他們,他們或說不曉得,或故意和你開開玩笑,好在他們對客人們,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負責任的。大概客人們最普遍的問題,“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類。他們或隨便答復,或說,“慢慢來好啰,總會到的。”或簡單地說,“早呢!”總是不得要領的居多。他們的話常常變化,使你不能確信,不確信自然不回了。他們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凈呀。

茶房在輪船里,總是盤踞在所謂“大菜間”的吃飯間里。他們常常圍著桌子閑談,客人也可插進一兩個去。但客人若是坐滿了,使他們無處可坐,他們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們老實不客氣將電燈滅了,讓你們暗中摸索去吧。所以這吃飯間里的桌子竟像他們專利的。當他們圍桌而坐,有幾個固然有話可談;有幾個卻連話也沒有,只默默坐著,或者在打牌。我似乎為他們覺著無聊,但他們也就這樣過去了。他們的臉上充滿了倦怠,嘲諷,麻木的氣分,仿佛下工夫練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這滿臉:所謂“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這種臉了。晚上映著電燈光,多少遮過了那灰滯的顏色,他們也開始有了些生氣。他們搭了鋪抽大煙,或者拖開桌子打牌。他們抽了大煙,漸有笑語;他們打牌,往往通宵達旦—牌聲,爭論聲充滿那小小的“大菜間”里。客人們,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著了;但于他們有甚么相干呢?活該你們洗耳恭聽呀!他們也有不抽大煙,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煙畫片來一張張細細賞玩:這卻是“雅人深致”了。

我說過茶房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們中間仍不免時有戰(zhàn)氛。濃郁的戰(zhàn)氛在船里是見不著的;船里所見,只是輕微淡遠的罷了?!拔诔龊门d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們的口,一例是練得極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們大約是“寧可輸在腿上,不肯輸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間,往往因為一句有意的或無意的,不相干的話,動了真氣,掄眉豎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這時臉上全失了平時冷靜的顏色,而換上熱烈的猙獰了。但也終于只是口頭“恨恨”而已,真?zhèn)€拔拳來打,舉腳來踢的,倒也似乎沒有。語云,“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茶房們雖有所爭乎,殆仍不失為君子之道也。有人說,“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為南方人”,我想,這話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雖也“不肯輸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態(tài)度,動真氣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動真氣,他倒愈可以玩弄你。這大約因為對于客人,是以他們的團體為靠山的;客人總是孤單的多,他們“倚眾欺”起來,不怕你不就范的:

所以用不著動真氣。而且萬一吃了客人的虧,那也必是許多同伴陪著他同吃的,不是一個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動真氣呢?克實說來,客人要他們動真氣,還不夠資格吶!至于他們同伴間的爭執(zhí),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單槍匹馬做去,毫無可恃的現(xiàn)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題,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時候,那必是收酒資的幾分鐘了。酒資的數(shù)目照理雖無一定,但卻有不成文的譜。你按著譜斟酌給與,雖也不能得著一聲“謝謝”,但言語的壓迫是不會來的了。你若給得太少,離譜太遠,他們會始而嘲你,繼而罵你,你還得加錢給他們;其實既受了罵,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實上大多數(shù)受罵的客人,懾于他們的威勢,總是加給他們的。加了以后,還得聽許多嘮叨才罷。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個學生,本該給一元錢的酒資的,他只給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爭,終不得要領,于是說:“你好帶回去做車錢吧!”將錢向鋪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學生后來終于添了一些錢重交給他;他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读司瀑Y,便該打鋪蓋了;這時仍是要慢慢來的,一急還是要受教訓,雖然你已給過酒資了。鋪蓋打好以后,茶房的壓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預備受碼頭工人和旅館茶房的壓迫吧。

我原是聲明了敘述通州輪船中事的,但卻做了一首“詛茶房文”;在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鴉一般黑”,我們?nèi)艉苤斏鞯貙⑦@句話只用在各輪船里的寧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會悖謬的。所以我雖就一般立說,通州輪船的茶房卻已包括在內(nèi),特別指明與否,是無關重要的。

愿過有意思的生活

胡適

哪樣的生活可以叫作新生活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你聽了,必定要問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么樣子的生活呢?我且先說一兩件實在的事情做個樣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沒有事做,閑的不耐煩了,你跑到街上的一個酒店里,打了四兩白干,喝完了,又要四兩,再添上四兩。喝得大醉了,同張大哥吵了一回嘴,幾乎打起架來。后來李四哥來把你拉開,你氣忿忿地又要了四兩白干,喝的人事不知,幸虧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兒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訴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兒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可不是糊涂嗎?”

你趕上張大哥家去,作了許多揖,賠了許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涂,請張大哥大量包涵。正說時,李四哥也來了,王三哥也來了。他們?nèi)币唬闩闼麄兇蚺?。你坐下來,打了十二圈牌,輸了一百多吊錢。你回得家來,大嫂子怪你不該賭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呵,我為什么要陪他們打牌呢?可不是糊涂嗎?”

諸位,像這樣子的生活,叫作糊涂生活,糊涂生活便是沒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這種生活,回頭一想,“我為什么要這樣干呢?”你自己也回答不出究竟為什么。

諸位,凡是自己說不出“為什么這樣做”的事,都是沒有意思的生活。反過來說,凡是自己說得出“為什么這樣做”的事,都可以說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為什么”,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牲的分別,就在這個“為什么”上。你到萬牲園里去看那白熊一天到晚擺來擺去不肯歇,那就是沒有意思的生活。我們做了人,應該不要學那些畜牲的生活。畜牲的生活只是糊涂,只是胡混,只是不曉得自己為什么如此做。一個人做的事應該件件回得出一個“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干這個?為什么不干那個?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個人的生活。

我們希望中國人都能做這種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實這種新生活并不十分難,只消時時刻刻問自己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不那樣做,就可以漸漸地做到我們所說的新生活了。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么”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么—為什么不把辮子剪了?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么大嫂子臉上搽那么多的脂粉?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花子?為什么娶媳婦也要用那么多叫花子?為什么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么這個?為什么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

諸位,我們恭恭敬敬地請你們來試試這種新生活。

腳步慢一點,便可瞥見生活的細節(jié)

胡適

一、東西文化的界線

我離了北京,不上幾天,到了哈爾濱。在此地我得了一個絕大的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了東西文明的交界點。

哈爾濱本是俄國在遠東侵略的一個重要中心。當初俄國人經(jīng)營哈爾濱的時候,早就預備要把此地辟作一個二百萬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設備,應有盡有;幾十年來,哈爾濱就成了北中國的上海。這是哈爾濱的租界,本地人叫作“道里”,現(xiàn)在租界收回,改為特別區(qū)。

租界的影響,在幾十年中,使附近的一個村莊逐漸發(fā)展,也變成了一個繁盛的大城。這是“道外”。

“道里”現(xiàn)在收歸中國管理了。但俄國人的勢力還是很大的,向來租界時代的許多舊習慣至今還保存著。其中的一種遺風就是不準用人力車(東洋車)?!暗劳狻钡慕值郎隙际侨肆?。一到了“道里”,只見電車與汽車,不見一部人力車。道外的東洋車可以拉到道里,但不準再拉客,只可拉空車回去。

我到了哈爾濱,看了道里與道外的區(qū)別,忍不住嘆口氣,自己想道:這不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界點嗎?東西洋文明的界線只是人力車文明與摩托車文明的界線—這是我的一大發(fā)現(xiàn)。

人力車又叫作東洋車,這真是確切不移。請看世界之上,人力車所至之地,北起哈爾濱,西至四川,南至南洋,東至日本,這不是東方文明的區(qū)域嗎?

人力車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作牛馬的文明。摩托車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制作出機械來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作牛馬看待,無論如何,夠不上叫作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作出機械來,減少人類的苦痛,便利人類的交通,增加人類的幸福,—這種文明卻含有不少的理想主義,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眼看那些圓顱方趾的同胞努起筋肉,彎著背脊梁,流著血汗,替我們做牛做馬,施我們行遠登高,為的是要掙幾十個銅子去活命養(yǎng)家,—我們當此時候,不能不感謝那發(fā)明蒸汽機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謝那發(fā)明電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車的大圣人:感謝他們的心思才智節(jié)省了人類多少精力,減除了人類多少苦痛!你們嫌我用“圣人”一個字嗎?孔夫子不說過嗎?“制而用之謂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孔老先生還嫌“圣”字不夠,他簡直要尊他們?yōu)椤吧瘛蹦兀?/p>

二、摩托車的文明

去年八月十七日的《倫敦晚報》(Evening Standand)有下列的統(tǒng)計:

全世界的摩托車共二四,五九〇,〇〇〇輛。

全世界人口平均每七十一人有一輛摩托車。

美國每六人有車一輛。

加拿大與紐西蘭每十二人有車一輛。

澳洲每二十人有車一輛。

今年一月十六日紐約的《國民周報》(The Nation)有下列的統(tǒng)計:

全世界摩托車 二七,五〇〇,〇〇〇。

美國摩托車 二二,三三〇,〇〇〇。

美國摩托車數(shù)占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一。

美國人口平均每五人有車一輛。

去年(1926)美國造的摩托車凡四百五十萬輛,出口五十萬輛。

美國的路上,無論是大城里或鄉(xiāng)間,都是不斷的汽車?!都~約時報》上曾說一個故事:有一個北方人駕著摩托車走過Miami2的一條大道,他開的速度是每點鐘三十五英里。后面一個駕著兩輪摩托車的警察趕上來問他為什么擋住大路。他說,“我開的已是三十五里了。”警察喝道:“開六十里!”

今年三月里我到費城(Philadelphia)演講,一個朋友請我到鄉(xiāng)間Harverford3去住一天。我和他同車往鄉(xiāng)間去,到了一處,只見那邊停著一二百輛摩托車。我說:“這里開汽車賽會嗎?”他用手指道:“那邊不在造房子嗎?這些都是木匠泥水匠坐來做工的汽車?!?/p>

這真是一個摩托車的國家!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車去做工,大學教員自己開著汽車去上課,鄉(xiāng)間兒童上學都有公共汽車接送,農(nóng)家出的雞蛋牛乳每天都自己用汽車送上火車或直送進城。十字街頭,向來總有一兩家酒店的;近年酒禁實行了,十字街頭往往建著汽油的小站。車多了,停車的空場遂成為都市建筑的一個大問題。此外還發(fā)生了許多連帶的問題,很能使都市因此改觀。例如我到丹佛城(Danver),看見墻上都沒有街道的名字,我很詫異。后來才看見街名都用白漆寫在馬路兩邊的“行道”(Pavement or side walk)的底下,為的是要使夜間汽車燈光容易照著。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摩托車在都市經(jīng)營上的影響了。

摩托車的文明的好處真是一言難盡。汽車公司近年通行“分月付款”的法子,使普通人家都可以購買汽車。據(jù)最近統(tǒng)計,去年一年之中美國人買的汽車有三分之二是分月付錢的。這種人家向來是不肯出遠門的。如今有了汽車,旅行便利了,所以每日工作完畢之后,在家?guī)Я思抑衅迌海约洪_著汽車,到郊外去游玩;每星期日,可以全家到遠地旅行游覽。例如舊金山的“金門公園”,遠在海濱,可以縱觀太平洋上的水光島色;每到星期日,四方男女來游的真是人山人海!這都是摩托車的恩賜。這種遠游的便利可以增進健康,開拓眼界,增加知識,—這都是我們的轎子文明與人力車文明底下想象不到的幸福。

最大的功效還在人的官能的訓練。人的四肢五官都是要訓練的;不練就不靈巧了,久不練就遲鈍麻木了。中國鄉(xiāng)間的老百姓,看見汽車來了,往往手足失措,不知道怎樣回避;你盡著嗚嗚地壓著號筒,他們只聽不見;連街上的狗與雞也只是懶洋洋地踱來擺去,不知避開。但是你若把這班老百姓請到上海來,請他們從先施公司走到永安公司去,他們便不能不用耳目手足了。走過大馬路的人,真如《封神傳》上的黃天化說的“須要眼觀四處,耳聽八方”。你若眼不明,耳不聽,手足不靈動,必難免危險。這便是摩托車文明的訓練。

美國的汽車大概都是各人自己駕駛的。往往一家中,父母子女都會開車。人工貴了,只有頂富的人家可以雇人開車。這種開車的訓練真是“勝讀十年書”!你開著汽車,兩手各有職務,兩腳也各有職務,眼要觀四處,耳要聽八方,還要手足眼耳一時并用,同力合作。你不但要會開車,還要會修車;隨你是什么大學教授、詩人詩哲,到了半路車壞的時候,也不能不卷起袖管,替機器醫(yī)病。什么書呆子,書踱頭,傻瓜,若受了這種訓練,都不會四體不勤,五官不靈了。你們不常聽見人說大學教授“心不在焉”的笑話嗎?我這回新到美國,有些大學教授如孟錄博士等請我坐他們自己開的車,我總覺得有點栗栗危懼,怕他們開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什么哲學問題或天文學問題來,那才危險呢!便是我經(jīng)過幾回之后,才覺得這些大學教授已受了摩托車文明的洗禮,把從前的“心不在焉”的呆氣都趕跑了,坐在輪子前便一心在輪子上,手足也靈活了,耳目也聰明了!猗歟休哉!摩托車的教育!

三、一個勞工代表

有些自命“先知”的人常常說:“美國的物質發(fā)展終有到頭的一天;到了物質文明破產(chǎn)的時候,社會革命便起來了。”

我可以武斷地說:美國是不會有社會革命的,因為美國天天在社會革命之中。這種革命是漸進的,天天有進步,故天天是革命。如所得稅的實行,不過是十四年來的事,然而現(xiàn)在所得稅已成了國家稅收的一大宗,巨富的家私有納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這種“社會化”的現(xiàn)象隨地都可以看見。從前馬克思派的經(jīng)濟學者說資本愈集中則財產(chǎn)所有權也愈集中,必做到資本全歸極少數(shù)人之手的地步。但美國近年的變化卻是資本集中而所有權分散在民眾。一個公司可以有一萬萬的資本,而股票可由雇員與工人購買,故一萬萬元的資本就不妨有一萬人的股東。近年移民進口的限制加嚴,賤工絕跡,故國內(nèi)工資天天增漲;工人收入既豐,多有積蓄,往往購買股票,逐漸成為小資本家。不但白人如此,黑人的生活也逐漸抬高。紐約城的哈倫區(qū),向為白人居住的,十年之中土地房屋全被發(fā)財?shù)暮谌速I去了,遂成了一片五十萬人的黑人區(qū)域。人人都可以做有產(chǎn)階級,故階級戰(zhàn)爭的煽動不發(fā)生效力。

我且說一個故事。

我在紐約時,有一次被邀去參加一個“兩周討論會”(Fortnightly Forum)。這一次討論的題目是“我們這個時代應該叫什么時代”?十八世紀是“理智時代”,十九世紀是“民治時代”,這個時期應該叫什么?究竟是好是壞?

依這個討論會規(guī)矩,這一次請了六位客人作辯論員:一個是俄國克倫斯基革命政府的交通總長;一個是印度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有名的“效率工程師”,(Efficiency)是一位老女士;一個是紐約有名的牧師(Holmes);一個是工會代表。

有些人的話是可以預料的。那位印度人一定痛罵這個物質文明時代;那位俄國交通總長一定痛罵鮑爾雪維克,那位牧師一定是很悲觀的;我一定是很樂觀的;那位女效率專家一定鼓吹她的效率主義。一言表過不提。

單說那位勞工代表Frahne先生。他站起來演說了。他穿著晚餐禮服,挺著雪白的硬襯衫,頭發(fā)蒼白了。他站起來,一手向里面衣袋里抽出一卷打字的演說稿,一手向外面袋里摸出眼鏡盒,取出眼鏡戴上。他高聲演說了。

他一開口便使我詫異。他說:我們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人類有歷史以來最好的偉大的時代,最可驚嘆的時代。

這是他的主文。以下他一條一條地舉例來證明這個主旨。他先說科學的進步,尤其注重醫(yī)學的發(fā)明;次說工業(yè)的進步;次說美術的新貢獻,特別注重近年的新音樂與新建筑。最后他敘述社會的進步,列舉資本制裁的成績,勞工待遇的改善,教育的普及,幸福的增加。他在十二分鐘之內(nèi)描寫世界人類各方面的大進步,證明這個時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

我聽了他的演說,忍不住對自己說道:這才是真正的社會革命。社會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到向來被壓迫的社會分子能站在大庭廣眾之中歌頌他的時代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

四、往西去!

我在莫斯科住了三天,見著一些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朋友,他們很勸我在俄國多考察一些時。我因為要趕到英國去開會,所以不能久留。那時馮玉祥將軍在莫斯科郊外避暑,我聽說他很崇拜蘇俄,常常繪畫列寧的肖像。我對他的秘書劉伯堅諸君說:我很盼望馮先生從俄國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國,至少也應該看看德國。

我的老朋友李大釗先生在他被捕之前一兩月曾對北京朋友說:“我們應該寫信給適之,勸他仍舊從俄國回來,不要讓他往西去打美國回來。”但他說這話時,我早已到了美國了。

我希望馮玉祥先生帶了他的朋友往西去看看德國美國;李大釗先生卻希望我不要往西去。要明白此中的意義,且聽我再說一件有趣味的故事。

我在日本時,同了馬伯援先生去訪問日本最有名的經(jīng)濟學家福田德三博士。我說:“福田先生,聽說先生新近到歐洲游歷回來之后,先生的思想主張頗有改變,這話可靠嗎?”

他說:“沒有什么大的改變?!?/p>

我問:“改變的大致是什么?”

他說:“從前我主張社會政策;這次從歐洲回來之后,我不主張這種妥協(xié)的緩和的社會政策了。我現(xiàn)在以為這其間只有兩條路:不是純粹的馬克思派社會主義,就是純粹的資本主義。沒有第三條路?!?/p>

我說:“可惜先生到了歐洲不曾走的遠點,索性到美國去看看,也許可以看見第三條路,也未可知?!?/p>

福田博士搖頭說:“美國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國會把我的學說完全推翻了。”

我說:“先生這話使我頗失望。學者似乎應該尊重事實。若事實可以推翻學說,那么,我們似乎應該拋棄那學說,另尋更滿意的假設?!?/p>

福田博士搖頭說:“我不敢到美國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歲時,我的思想定了,不會改變了,那時候我要往美國看看去?!?/p>

朋友們,不要笑那位日本學者。他還知道美國有些事實足以動搖他的學說,所以他不敢去。我們之中卻有許多人決不承認世上會有事實足以動搖我們的迷信的。

五、東方人的“精神生活”

我到紐約后的第十天—一月二十一日—《紐約時報》上登出一條很有趣味的新聞:

昨天下午一點鐘,紐吉賽邦的恩格兒塢(Englewood,n.j.)的山郎先生住宅面前,圍了許多男男女女,小孩子,小狗,等著要看一位埃及道人(Fakir)名叫哈密(Hamid bey)的被活埋的奇事。

哈密道人站在那掘好的墳坑旁邊;微微的雨點灑在他的飄飄的長袍上。他身邊站著兩個同道的助手。

人越來越多了。到了一點一分的時候,哈密道人忽然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兩個請來的醫(yī)生同了三個報館訪員動手把他的耳朵、鼻子、嘴,都用棉花塞好。隨后便有人來把哈密道人抬下墳坑,放在墳里的內(nèi)穴里。他臉上撒了一薄層的沙。內(nèi)穴上面用木板蓋好。

內(nèi)穴上面還有三尺深的空坑,他們也用泥土填滿了。填滿了后,活埋的工作算完了。

到場的許多人都走進山郎先生的家里去吃茶點。山郎夫人未嫁之前就是那位綽號“千眼姑娘”的李麻小姐。她在那邊招待來賓,大家談著“人生無涯”一類的問題,靜候那活埋道人的復活。

一點鐘過去了。點半過去了?!瓋牲c鐘過去了?!?/p>

到了下午四點,三個愛爾蘭的工人動手把墳掘開。三個黑種工人站在旁邊陪著,—也許是給那三個白種同伴鎮(zhèn)壓邪鬼罷。

四點鐘敲過不久,哈密道人扶起來了。扶到了空氣里,他便顫動了,漸漸活過來了。他低低地喊了一聲“胡帝尼”,微微一笑,他回生了。

他未埋之先,醫(yī)生驗過他的脈跳是七十二,呼吸是十八。復活之后,脈跳與呼吸仍是七十二與十八。他在坑里足足埋了兩點五十二分。

這回的安排布置全是勒烏公司(Loew’s)的杜納先生辦理的。杜納先生說,本想同這位埃及道人訂一個“雜耍戲”的契約,不過還得考慮一會,因為看戲的人等不得三個鐘頭就都會跑光了。

哈密道人卻很得意,他說他還可以活埋三天咧。

美國是個有錢的地方,世界各國的奇奇怪怪的宗教掮客都趕到這里來招攬信徒,炫賣花樣。前一年,有個埃及道人名叫拉曼(Rahman)的,自稱能收斂心神,停止呼吸。他當大眾試驗,閉在鐵棺內(nèi),沉在赫貞河里,過一點鐘之久。當時美國有大幻術胡帝尼(Harry houdini)研究此事,說這不是停止呼吸,乃是一種“淺呼吸”,是可以操練出來的。胡帝尼自己練習,到了去年夏間,他也公開試驗:睡在鐵棺里,叫人沉在紐約謝爾敦大旅館的水池里,過了一點半鐘,方才撈起來。開棺之后,依然復生,不過脈跳增加至一百四十二跳而已。胡帝尼的成績比拉曼加長半點鐘,能使人明白這種把戲不過是一種技術上的訓練,并沒有什么精神作用。

胡帝尼死后,這班東方道人還不服氣,所以有今年一月二十日哈密道人的公開試驗。哈密的成績又比胡帝尼加長了八十二分鐘,應該夠得上和勒烏公司訂六個月的“雜耍戲”的契約了,然而杜納先生又嫌活埋三點鐘太干燥無味了,怕不能號召看戲的群眾!可惜,可惜!大概哈密先生和他的道友們后來仍舊回到東方繼續(xù)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了罷。

胡帝尼的試驗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其實即使這班東方道人真能活埋三點鐘以至三天,完全停止呼吸,這又算得什么精神生活?這里面哪有什么“精神的分子”?泥里的蚯蚓,以至一切冬天蟄伏的爬蟲,不是都能這樣嗎?

六、麻將

前幾年,麻將牌忽然行到海外,成為出口貨的一宗。歐洲與美洲的社會里,很有許多人學打麻將的;后來日本也傳染到了。有一個時期,麻將竟成了西洋社會里最時髦的一種游戲:俱樂部里差不多桌桌都是麻將,書店里出了許多種研究麻將的小冊子,中國留學生沒有錢的可以靠教麻將吃飯掙錢。歐美人竟發(fā)了麻將狂熱了。

誰也夢想不到東方文明征服西洋的先鋒隊卻是那一百三十六個麻將軍!

這回我從西伯利亞到歐洲,從歐洲到美洲,從美洲到日本,十個月之中,只有一次在日本京都的一個俱樂部里看見有人打麻將牌。在歐美簡直看不見麻將了。我曾問過歐洲和美國的朋友,他們說:“婦女俱樂部里,偶然還可以看見一桌兩桌打麻將的,但那是很少的事了。”我在美國人家里,也常看見麻將牌盒子—雕刻裝潢很精致的—陳列在室內(nèi),有時一家竟有兩三副的。但從不見主人主婦談起麻將;他們從不向我這位麻將國的代表請教此中的玄妙!麻將在西洋已成了架上的古玩了;麻將的狂熱已退涼了。

我問一個美國朋友,為什么麻將的狂熱過去的這樣快?他說:“女士太太們喜歡麻將,男子們卻很反對,終于是男子們戰(zhàn)勝了。”這是我們意想得到的。西洋的勤勞奮斗的民族決不會做麻將的信徒,決不會受麻將的征服。麻將只是我們這種好閑愛蕩、不愛惜光陰的“精神文明”的中華民族的專利品。

當明朝晚年,民間盛行一種紙牌,名為“馬吊”。馬吊中有四十張牌,有一文至九文,一千至九千,一萬至九萬等,等于麻將牌的筒子,索子,萬子。還有一張“零”,即是“白板”的祖宗。還有一張“千萬”,即是徽州紙牌的“千萬”。馬吊牌上每張上畫有《水滸傳》的人物?;罩菁埮粕系摹巴跤ⅰ奔词前_虎王英的遺跡。乾隆嘉慶間人汪師韓的全集里收有幾種明人的馬吊牌(在《叢睦汪氏叢書》內(nèi))。

馬吊在當日風行一時,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馬吊,把正事都荒廢了。所以明亡之后,吳梅村作《緩寇紀略》說,明之亡是亡于馬吊。

三百年來,四十張的馬吊逐漸演變,變成每樣五張的紙牌,近七八十年中又變?yōu)槊繕铀膹埖穆閷⑴?。(馬吊三人對一人,故名“馬吊腳”,省稱“馬吊”;“麻將”稱“麻雀”的音變,“麻雀”為“馬腳”的音變。)越變越繁復巧妙了,所以更能迷惑人心,使國中的男男女女,無論富貴貧賤,不分日夜寒暑,把精力和光陰葬送在這一百三十六張牌上。

英國的“國戲”是Cricket,美國的國戲是Baseball,日本的國戲是角抵。中國呢?中國的國戲是麻將。

麻將平均每四圈費時約兩點鐘。少說一點,全國每日只有一百萬桌麻將,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費四百萬點鐘,就是損失十六萬七千日的光陰,金錢的輸贏,精力的消磨,都還在外。

我們走遍世界,可曾看見那一個長進的民族,文明的國家,肯這樣荒時廢業(yè)的嗎?一個留學日本的朋友對我說:“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燈光;燈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著讀書,便是老年人跪著翻書,或是老婦人跪著做活計。到了天明,滿街上,滿電車上都是上學去的兒童。單只這一點勤苦就可以征服我們了。”

其實何止日本?凡是長進的民族都是這樣的。只有咱們這種不長進的民族以“閑”為幸福,以“消閑”為急務,男人以打麻將為消閑,女人以打麻將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將為下半生的大事業(yè)!

從前的革新家說中國有三害:鴉片,八股,小腳。鴉片雖然沒禁絕,總算是犯法的了。雖然還有做“洋八股”與更時髦的“黨八股”的,但八股的四書文是過去的了。小腳也差不多沒有了。只有這第四害,麻將,還是日興月盛,沒有一點衰歇的樣子,沒有人說它是可以亡國的大害。新近麻將先生居然大搖大擺地跑到西洋去招搖一次,幾乎做了鴉片與楊梅瘡的還敬禮物。但如今它仍舊縮回來了,仍舊回來做東方精神文明的國家的國粹,國戲!

后記

《漫游的感想》本不止這六條,我預備寫四五十條,作成一本游記。但我當時正在趕寫《白話文學史》,忙不過來,便把游記擱下來了?,F(xiàn)在我把這六條保存在這里,因為游記專書大概是寫不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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