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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十九首釋

古詩十九首釋 作者:朱自清 著


古詩十九首釋

詩是精粹的語言。因?yàn)槭恰熬獾摹?,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許多人覺得詩難懂,便是為此。但詩究竟是“語言”,并沒有真的神秘;語言,包括說的和寫的,是可以分析的;詩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徹的了解;散文如此,詩也如此。有時(shí)分析起來還是不懂,那是分析得還不夠細(xì)密,或者是知識(shí)不夠,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這個(gè)方法不成。這些情形,不論文言文、白話文、文言詩、白話詩,都是一樣。不過在一般不大熟悉文言的青年人,文言文,特別是文言詩,也許更難懂些罷了。

我們設(shè)“詩文選讀”這一欄,便是要分析古典和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重要作品,幫助青年諸君的了解,引起他們的興趣,更注意的是要養(yǎng)成他們分析的態(tài)度。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實(shí)欣賞;欣賞是在透徹的了解里。一般的意見將欣賞和了解分成兩橛,實(shí)在是不妥的。沒有透徹的了解,就欣賞起來,那欣賞也許會(huì)驢唇不對馬嘴,至多也只是模糊影響。一般人以為詩只能綜合地欣賞,一分析詩就沒有了。其實(shí)詩是最錯(cuò)綜、最多義的,非得細(xì)密的分析工夫,不能捉住它的意旨,若是囫圇吞棗地讀去,所得著的怕只是聲調(diào)、辭藻等一枝一節(jié),整個(gè)兒的詩會(huì)從你的口頭、眼下滑過去。

本文選了《古詩十九首》作對象,有兩個(gè)緣由。一來《十九首》可以說是我們最古的五言詩,是我們詩的古典之一。所謂“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作風(fēng),《三百篇》之外,《十九首》是最重要的代表。直到六朝,五言詩都以這一類古詩為標(biāo)準(zhǔn);而從六朝以來的詩論,還都以這一類詩為正宗?!妒攀住酚绊懼?,從此可知。

二來《十九首》既是詩的古典,說解的人也就很多。古詩原來很不少,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文選》里卻只選了這十九首?!段倪x》成了古典,《十九首》也就成了古典;《十九首》以外,古詩流傳到后世的,也就有限了。唐代李善和“五臣”給《文選》作注,當(dāng)然也注了《十九首》。嗣后歷代都有說解《十九首》的,但除了《文選》注家和元代劉履的《選詩補(bǔ)注》,整套作解的似乎沒有。清代箋注之學(xué)很盛,獨(dú)立說解《十九首》的很多。近人隋樹森先生編有《古詩十九首集釋》一書(中華版),搜羅歷來《十九首》的整套的解釋,大致完備,很可參看。

這些說解,算李善的最為謹(jǐn)慎、切實(shí);雖然他釋“事”的地方多,釋“義”的地方少?!笆隆笔窃娭幸玫墓攀潞统赊o,普通稱為“典故”?!傲x”是作詩的意思或意旨,就是我們?nèi)粘Uf話里的“用意”。有些人反對典故,認(rèn)為詩貴自然,辛辛苦苦注出詩里的典故,只表明詩句是有“來歷”的,作者是淵博的,并不能增加詩的價(jià)值。另有些人也反對典故,卻認(rèn)為太麻煩,太繁瑣,反足為欣賞之累。

可是,詩是精粹的語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暗示得從比喻和組織上作工夫,利用讀者聯(lián)想的力量,組織得簡約緊湊,似乎斷了,實(shí)在連著。比喻或用古事成辭,或用眼前景物。典故其實(shí)是比喻的一類。這首詩那首詩可以不用典故,但是整個(gè)兒的詩是離不開典故的。舊詩如此,新詩也如此;不過新詩愛用外國典故罷了。要透徹地了解詩,在許多時(shí)候,非先弄明白詩里的典故不可。陶淵明的詩,總該算“自然”了,但他用的典故并不少。從前人只囫圇讀過,直到近人古直先生的《靖節(jié)詩箋定本》,才細(xì)細(xì)地注明。我們因此增加了對于陶詩的了解,雖然我們對于古先生所解釋的許多篇陶詩的意旨并不敢茍同。李善注《十九首》的好處,在他所引的“事”都跟原詩的文義和背景切合,幫助我們的了解很大。

別家說解,大都重在意旨。有些是根據(jù)原詩的文義和背景,卻忽略了典故,因此不免望文生義,模糊影響。有些并不根據(jù)全篇的文義、典故、背景,卻只斷章取義,讓“比興”的信念支配一切。所謂“比興”的信念,是認(rèn)為作詩必關(guān)教化;凡男女私情、相思離別的作品,必有寄托的意旨——不是“臣不得于君”,便是“士不遇知己”。這些人似乎覺得相思、離別等等私情不值得作詩;作詩和讀詩,必須能見其大。但是原作里卻往往不見其大處。于是他們便抓住一句兩句,甚至一詞兩詞,曲解起來,發(fā)揮開去,好湊合那個(gè)傳統(tǒng)的信念。這不但不切合原作,并且常常不能自圓其說;只算是無中生有,驢唇不對馬嘴罷了。

據(jù)近人的考證,《十九首》大概作于東漢末年,是建安(獻(xiàn)帝)詩的前驅(qū)。李善就說過,詩里的地名像“宛”“洛”“上東門”,都可以見出有一部分是東漢人作的;但他還相信其中有西漢詩。歷來認(rèn)為《十九首》里有西漢詩,只有一個(gè)重要的證據(jù),便是第七首里“玉衡指孟冬”一句話。李善說,這是漢初的歷法。后來人都信他的話,同時(shí)也就信《十九首》中一部分是西漢詩。不過李善這條注并不確切可靠,俞平伯先生有過詳細(xì)討論,載在《清華學(xué)報(bào)》里。我們現(xiàn)在相信這句詩還是用的夏歷。此外,梁啟超先生的意見,《十九首》作風(fēng)如此相同,不會(huì)分開在相隔幾百年的兩個(gè)時(shí)代(《美文及其歷史》)。徐中舒先生也說,東漢中葉,文人的五言詩還是很幼稚的;西漢若已有《十九首》那樣成熟的作品,怎么會(huì)有這種現(xiàn)象呢!(《古詩十九首考》,中大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六十五期)

《十九首》沒有作者,但并不是民間的作品,而是文人仿樂府作的詩。樂府原是入樂的歌謠,盛行于西漢。到東漢時(shí),文人仿作樂府辭的極多;現(xiàn)存的樂府古辭,也大都是東漢的。仿作樂府,最初大約是依原調(diào),用原題;后來便有只用原題的。再后便有不依原調(diào),不用原題,只取樂府原意作五言詩的了。這種作品,文人化的程度雖然已經(jīng)很高,題材可還是民間的,如人生不常,及時(shí)行樂,離別,相思,客愁,等等。這時(shí)代作詩人的個(gè)性還見不出,而每首詩的作者,也并不限于一個(gè)人,所以沒有主名可指?!妒攀住肪褪沁@類詩;詩中常用典故,正是文人的色彩。但典故并不妨害《十九首》的“自然”,因?yàn)檫@類詩究竟是民間味,而且只是渾括的抒敘,還沒到精細(xì)描寫的地步,所以就覺得“自然”了。

本文先抄原詩。詩句下附列數(shù)字,李善注便依次抄在詩后;偶有不是李善的注,都在下面記明出處,或加一“補(bǔ)”字。注后是說明,這兒兼采各家,去取以切合原詩與否為準(zhǔn)。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①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②

道路阻且長,會(huì)面安可知。③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④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⑤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⑥

思君令人老⑦,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⑧

注:

①《楚辭》曰:“悲莫悲兮生別離。”

②《廣雅》曰:“涯,方也。”

③《毛詩》曰:“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毖C《西京賦注》曰:“安,焉也?!?/p>

④《韓詩外傳》曰:“詩云‘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鹽鐵論·未通》篇:“故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吳越春秋》:“胡馬依北風(fēng)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意也?!?同上)

⑤古樂府歌曰:“離家日趨遠(yuǎn),衣帶日趨緩?!?/p>

⑥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顧反也。《文子》曰:“日月欲明,浮云蓋之?!辟Z陸《新語》曰:“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障日月。”《古楊柳行》曰:“讒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绷x與此同也。鄭玄《毛詩箋》曰:“顧,念也?!?/p>

⑦《小雅》:“維憂用老。”(孫鈿評(píng)《文選》語)

⑧《史記·外戚世家》:“平陽主拊其(衛(wèi)子夫)背曰:‘行矣,強(qiáng)飯,勉之!’”蔡邕(?)《飲馬長城窟行》:“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補(bǔ))

詩中引用《詩經(jīng)》《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吧鷦e離”和“阻且長”是用成辭,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從之”不得的意思。借著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bǔ)充未申明的含意,讀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lián)想領(lǐng)會(huì)得這種含意。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技巧而論,是很經(jīng)濟(jì)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八季钊死稀泵撎ビ凇熬S憂用老”,而稍加變化;知道《詩經(jīng)》的句子的讀者,就知道本詩這一句是暗示著相思的煩憂了?!度饺焦律瘛芬皇桌?,也有這一語;歌謠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還不脫歌謠的風(fēng)格,無怪其然?!跋嗳ァ眱删湟彩翘子霉艠犯璧木渥?,只換了幾個(gè)詞?!叭找选本褪恰度フ呷找允琛芬皇桌锏摹叭找浴?,和“日趨”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離家”變?yōu)椤跋嗳ァ?,是因?yàn)樵娭兄魅松矸莶煌?,下文再論?/p>

“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韓詩外傳》和《鹽鐵論》都引到這兩個(gè)比喻,可見。到了《吳越春秋》,才改為散文,下句的題材并略略變化。這種題材的變化,一面是環(huán)境的影響,一面是文體的影響。越地濱海,所以變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馬著,所以不變上句。東漢文體,受辭賦的影響,不但趨向駢偶,并且趨向工切。“海日”對“北風(fēng)”,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yàn)轫嵉年P(guān)系,又變用“南枝”對“北風(fēng)”,卻更見工切了。至于“代馬”變?yōu)椤昂R”,也許只是作詩人的趣味;歌謠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馬”兩句的意旨,卻還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類相親”三項(xiàng)。這些得等弄清詩中主人的身份再來說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個(gè)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證,說是“以喻邪佞之毀忠良”,大致是不錯(cuò)的。有些人因此以為本詩是逐臣之辭;詩中主人是在遠(yuǎn)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這樣,全詩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話了。全詩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氣;但他們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從屈原的《離騷》創(chuàng)始,后人這個(gè)信念,顯然是以《離騷》為依據(jù)。不過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緣,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詩從樂府演化而出,樂府里可并沒有這種思想。樂府里的羈旅之作,大概只說思鄉(xiāng),《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兩首,可以說是典型。這些都是實(shí)際的?!渡娼绍饺亍芬皇?,雖受了《楚辭》的影響,但也還是實(shí)際的思念“同心”人,和《離騷》不一樣。在樂府里,像本詩這種纏綿的口氣,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詩主人大概是個(gè)“思婦”,如張玉榖《古詩賞析》所說;“游子”與次首《蕩子行不歸》的“蕩子”同意。所謂詩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詩人;作詩人是盡可以虛擬各種人的口氣,代他們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這個(gè)比喻,究竟該怎樣解釋呢?朱筠說:“‘不顧反’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卻托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xì)w,定有讒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詩十九首說》)張玉榖也說:“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diǎn)出負(fù)心,略露怨意。”兩家說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讒人;讒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兩句而論,就全詩而論,這解釋也可通。但是一個(gè)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里。我們解釋比喻,不但要顧到當(dāng)句當(dāng)篇的文義和背景,還要顧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著它的確切的意旨。見仁見智的說法,到底是不足為訓(xùn)的?!案≡票伟兹铡边@個(gè)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證,都只是“讒邪害公正”一個(gè)意思。本詩與所引三證時(shí)代相去不遠(yuǎn),該還用這個(gè)意思。不過也有兩種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許在鄉(xiāng)里被“讒邪”所“害”,遠(yuǎn)走高飛,不想回家。二也許是鄉(xiāng)里中“讒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專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說那游子是“忠良”或“賢臣”,因?yàn)闃犯镞@類詩的主人,大概都是鄉(xiāng)里的凡民,沒有朝廷的達(dá)官的緣故。

明白了本詩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頭吟味“胡馬”“越鳥”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安煌尽笔窍M巫硬煌枢l(xiāng)。“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漂泊?!巴愊嘤H”是希望他親愛家鄉(xiāng)的親戚故舊乃至思婦自己,在游子雖不想回鄉(xiāng),在思婦卻還望他回鄉(xiāng)。引用這一套彼此熟習(xí)的比喻,是說物尚有情,何況于人?是勸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敘,作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里似是斷處,實(shí)是連處。明白了詩中主人是思婦,也就明白詩中套用古樂府歌“離家”那兩句時(shí),為什么要將“離家”變?yōu)椤跋嗳ァ绷恕?/p>

“衣帶日已緩”是衣帶日漸寬松。朱筠說:“與‘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边@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皻q月忽已晚”和《東城高且長》一首里“歲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際歲月無多的時(shí)候。“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兩語,解者多誤以為全說的詩中主人自己。但如注⑧所引,“強(qiáng)飯”“加餐”明明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dāng)反用來說自己。張玉榖解這兩句道,“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qiáng)飯”,最是分明。我們的語言,句子沒有主語是常態(tài),有時(shí)候很容易弄錯(cuò);詩里更其如此?!皸壘琛本褪恰耙姉壘琛?,也就是“被棄捐”;施受的語氣同一句式,也是我們語言的特別處。這“棄捐”在游子也許是無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婦卻總是“棄捐”,并無分別,所以她含恨說:“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詩有些復(fù)沓的句子。如既說“相去萬余里”,又說“道路阻且長”,又說“相去日已遠(yuǎn)”,反復(fù)說一個(gè)意思;但頗有增變?!耙聨找丫彙焙汀八季钊死稀币餐焕?。這種回環(huán)復(fù)沓,是歌謠的生命;許多歌謠沒有韻,??窟@種組織來建筑它們的體格,表現(xiàn)那強(qiáng)度的情感。只看現(xiàn)在流行的許多歌謠,或短或長,都從回環(huán)復(fù)沓里見出緊湊和單純,便可知道。不但歌謠,民間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詩從歌謠演化,回環(huán)復(fù)沓的組織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辭”,都可看出這種痕跡?!妒攀住烦鲇诒臼歉柚{的樂府,復(fù)沓是自然的;不過技巧進(jìn)步,增變來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詩漸漸受了散文的影響,情形卻就不一定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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