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這顯然是思婦的詩;主人公便是那“蕩子婦”?!扒嗲嗪优喜?,郁郁園中柳”是春光盛的時節(jié),是那蕩子婦樓上所見。蕩子婦樓上開窗遠望,望的是遠人,是那“行不歸”的“蕩子”。她卻只見遠處一片草,近處一片柳。那草沿著河畔一直青青下去,似乎沒有盡頭——也許會一直青青到蕩子的所在罷。傳為蔡邕作的那首《飲馬長城窟行》開端道:“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正是這個意思。那茂盛的柳樹也惹人想念遠行不歸的蕩子?!度o黃圖》說:“灞橋在長安東……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薄傲敝C“留”音,折柳是留客的意思。漢人既有折柳贈別的風俗,這蕩子婦見了“郁郁”起來的“園中柳”,想到當年分別時依依留戀的情景,也是自然而然的。再說,河畔的草青了,園中的柳茂盛了,正是行樂的時節(jié),更是少年夫婦行樂的時節(jié)??墒恰笆幾有胁粴w”,辜負了青春年少;及時而不能行樂,那是什么日子呢!況且草青、柳茂盛,也許不止一回了,年年這般等閑地度過春光,那又是什么日子呢!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纖纖出素手?!泵璁嬆鞘幾計D的容態(tài)姿首。這是一個艷妝的少婦。“盈”通“嬴”?!稄V雅》:“嬴,容也。”就是多儀態(tài)的意思?!梆ā?,《說文》:“月之白也?!闭f婦人膚色白皙。吳淇《選詩定論》說這是“以窗之光明、女之豐采并而為一”,是不錯的。這兩句不但寫人,還夾帶敘事;上句登樓,下句開窗,都是為了遠望。“娥”,《方言》:“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粧”又作“妝”“裝”,飾也,指涂粉畫眉而言?!袄w纖女手,可以縫裳”,是《韓詩·葛屨》篇的句子(《毛詩》作“摻摻女手”)?!墩f文》:“纖,細也?!薄皳?,好手貌。”“好手貌”就是“細”,而“細”說的是手指?!对娊洝防镌菄@息女人的勞苦,這里“纖纖出素手”卻只見憑窗的姿態(tài)——“素”也是白皙的意思。這兩句專寫窗前少婦的臉和手,臉和手是一個人最顯著的部分。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敘出主人公的身份和身世?!墩f文》:“倡,樂也?!本褪歉栉杓??!笆幾印本褪恰坝巫印?,跟后世所謂“蕩子”略有不同?!读凶印防镎f:“有人去鄉(xiāng)土游于四方而不歸者,世謂之為狂蕩之人也。”可以為證。這兩句詩有兩層意思。一是昔既作了倡家女,今又作了蕩子婦,真是命不由人。二是作倡家女熱鬧慣了,作蕩子婦卻只有冷清清的,今昔相形,更不禁身世之感。況且又是少年美貌,又是春光盛時。蕩子只是游行不歸,獨守空床自然是“難”的。
有人以為詩中少婦“當窗”“出手”,未免妖冶,未免賣弄,不是貞婦的行徑。《詩經·伯兮》篇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必憢D所行如此。還有說“空床難獨守”,也不免于野,不免于淫??偠灾幻夥艦E無恥,失性情之正,有乖于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詩教。話雖如此,這些人卻沒膽量貶駁這首詩,他們只能曲解這首詩是比喻?!妒攀住吩瓫]有脫離樂府的體裁。樂府多歌詠民間風俗,本詩便是一例。世間是有“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的女人,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想頭,有她的行徑。這些跟《伯兮》里的女人滿不一樣,但別恨離愁卻一樣。只要真能表達出來這種女人的別恨離愁,恰到好處,歌詠是值得的。本詩和《伯兮》篇的女主人公其實都說不到貞淫上去,兩詩的作意只是怨。不過《伯兮》篇的怨渾含些,本詩的怨刻露些罷了。艷妝登樓是少年愛好,“空床難獨守”是不甘岑寂,其實也都是人之常情;不過說“空床”也許顯得親熱些。“昔為倡家女”的蕩子婦,自然沒有《伯兮》篇里那貴族的女子節(jié)制那樣多。妖冶,野,是有點兒;賣弄,淫,放濫無恥,便未免是捕風捉影的苛論。王昌齡有一首春閨詩道:“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闭菑谋驹娮兓?。詩中少婦也是個蕩子婦,不過沒有說是倡家女罷了。這少婦也是“春日凝妝上翠樓”,歷來論詩的人卻沒有貶駁她的。潘岳《悼亡詩》第二首有句道:“展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边@里說“枕席”,說“床空”,卻贏得千秋的稱贊??梢娖G妝登樓跟“空床難獨守”并不算賣弄、淫、放濫無恥。那樣說的人只是憑了“昔為倡家女”一層,將后來關于“娼妓”的種種聯想附會上去,想著那蕩子婦必有種種壞念頭、壞打算在心里。那蕩子婦會不會有那些壞想頭,我們不得而知,但就詩論詩,卻只說到“難獨守”就戛然而止,還只是怨,怨而不至于怒。這并不違背溫柔敦厚的詩教。至于將不相干的成見讀進詩里去,那是最足以妨礙了解的。
陸機《擬古詩》差不多亦步亦趨,他擬這一首道:“靡靡江離草,熠生河側。皎皎彼姝女,阿那當軒織。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顏色。良人游不歸,偏棲獨只翼。空房來悲風,中夜起嘆息。”又,曹植《七哀詩》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賤妾常獨棲?!边@正是化用本篇語意?!翱妥印本褪恰笆幾印保蔼殫本褪恰蔼毷亍?。曹植所了解的本詩的主人公,也只是“高樓”上一個“愁思婦”而已?!俺遗弊?yōu)椤氨随?,“當窗牖”變?yōu)椤爱斳幙棥保棒郁友葑?,灼灼美顏色”還保存原作的意思?!傲既擞尾粴w”就是“蕩子行不歸”,末三語是別恨離愁。這首擬作除“偏棲獨只翼”一句稍稍刻露外,大體上比原詩渾含些,概括些;但是原詩作意只是寫別恨離愁而止,從此卻分明可以看出。陸機去《十九首》的時代不遠,他對于原詩的了解該是不至于有什么歪曲的。
評論這首詩的都稱贊前六句連用疊字。顧炎武《日知錄》說:“詩用疊字最難。《衛(wèi)風·碩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B用六疊字,可謂復而不厭,賾而不亂矣。古詩‘青青河畔草……纖纖出素手’,連用六疊字,亦極自然。下此即無人可繼?!边B用疊字容易顯得單調,單調就重復可厭了。而連用的疊字也不容易處處確切,往往顯得沒有必要似的,這就亂了。因此說是最難。但是《碩人》篇跟本詩六句連用疊字,卻有變化——《古詩源》說本詩六疊字從“河水洋洋”章化出,也許是的。就本詩而論,青青是顏色兼生態(tài),郁郁是生態(tài)。
這兩組形容的疊字,跟下文的“盈盈”和“娥娥”,都帶有動詞性。例如開端兩句,譯作白話的調子,就得說,河畔的草青青了,園中的柳郁郁了,才合原詩的意思。“盈盈”是儀態(tài),“皎皎”是人的豐采兼窗的光明,“娥娥”是粉黛的妝飾,“纖纖”是手指的形狀。各組疊字,詞性不一樣,形容的對象不一樣,對象的復雜度也不一樣,就都顯得確切不移;這就重復而不可厭,繁賾而不覺亂了?!洞T人》篇連用疊字,也異曲同工。但這只是因難見巧,還不是連用疊字的真正理由。詩中連用疊字,只是求整齊,跟對偶有相似的作用。整齊也是一種回環(huán)復沓,可以增進情感的強度。本詩大體上是順序直述下去,跟上一首不同,所以連用疊字來調劑那散文的結構。但是疊字究竟簡單些;用兩個不同的字,在聲音和意義上往往要豐富些。而數句連用疊字見出整齊,也只在短的詩句像四言、五言里如此;七言太長,字多,這種作用便不顯了。就是四言、五言,這樣許多句連用疊字,也是可一而不可再。這一種手法的變化是有限度的;有人達到了限度,再用便沒有意義了。只看古典的四言、五言詩中只各見了一例,就是明證。所謂“下此即無人可繼”,并非后人才力不及古人,只是疊字本身的發(fā)展有限,用不著再去“繼”罷了。
本詩除連用疊字外,還用對偶,第一、二句,第七、八句都是的。第七、八句《初學記》引作“自云倡家女,嫁為蕩子婦”。單文孤證,不足憑信。這里變偶句為散句,便減少了那回環(huán)復沓的情味?!白栽啤敝必灪笏木?,全詩好像曲折些。但是這個“自云”憑空而來,跟上文全不銜接。再說“空床難獨守”一語,作詩人代言已不免于野,若變成“自云”,那就太野了些?!冻鯇W記》的引文沒有被采用,這些恐怕也都有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