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篇
田園生活的描寫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出現(xiàn),但直到東晉,在大詩人陶淵明手里,才成為獨立的題材。在東晉探索自然的哲學思想影響下,陶淵明離開虛偽污濁的官場,以躬耕田園的方式實踐回歸自然的理想,歌頌自食其力的生活和鄉(xiāng)村的淳樸寧靜,成為中國田園詩的創(chuàng)始人。雖然以后的詩人極少能夠達到陶淵明的思想高度,但是把田園視為遠離世俗的桃花源,力求在鄉(xiāng)村生活中尋找心靈的返璞歸真,始終是田園詩的基本主題。
陶淵明(四首)
歸園田居 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一說名潛,字淵明。潯陽柴??ぃń窠魇【沤形髂希┤?。出身東晉仕宦人家。但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jīng)窮困。他早年曾擔任過一些低級官職,最后在四十一歲時從彭澤令任上棄官歸田。此后一直過著隱居的生活。劉裕建立宋朝時曾征他為著作郎,他堅辭不出。死后被稱為“靖節(jié)先生”。陶淵明是我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堅決不肯與當時的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熱情贊美淳樸的田園生活,并在參加勞動的過程中體會了農(nóng)民的生活和感情,提出了烏托邦式的“桃花源”理想。他的詩自然樸素,韻味淳厚,對唐宋詩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這組《歸園田居》共五首,作于陶淵明從彭澤令任上棄官歸隱之后。由于剛回到田園,心情十分舒暢,覺得鄉(xiāng)間的一切都特別清新、美好。這是組詩的第一首,詳細描寫了所居村巷的風光以及重返田園的愉快生活。
全詩四句一層。開頭四句對前半生出仕的經(jīng)歷進行反思,說明自己歸田的原因是從小就沒有適應世俗的氣質(zhì),天性就喜愛山林。后來出去做官,是誤入歧途,落入塵世的羅網(wǎng)之中,一去就是好多年?!耙蝗ト辍本?,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應該是十三年,可能是版本傳寫的錯誤。陶淵明出仕是在東晉太元十八年(393),先任江州祭酒,因不堪忍受吏職的羈束,辭職歸田;后來又任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令等職。到棄官時計十二年,次年寫此詩,剛好十三年?;仡櫶諟Y明出仕期間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他在東晉末年動蕩的時代里屢次出仕,一方面是出于生活的逼迫,另一方面也并非沒有建功立業(yè)的希望。尤其是他跟隨過的鎮(zhèn)軍將軍劉裕以及建威將軍劉敬宣,都是晉末動亂時代的風云人物。但也正是在這幾次出仕中,他看清了這個社會“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序》)的本質(zhì),認為自己追求的理想在當時不可能實現(xiàn),所以說“誤落塵網(wǎng)中”。這一反思是寫作此詩的出發(fā)點,同時也與全篇所寫的田園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的意義對照。
由于對世俗的決絕,回過頭來再看自己出仕以前的家園,就感到格外親切和依戀。陶淵明出仕以前一直在家務農(nóng),所以他把自己對田園的感情比作“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羈鳥是被羈束在籠子里的鳥兒,沒有自由,當然懷念以前棲宿的舊樹林。池魚是被捉來養(yǎng)在池子里的魚兒,空間淺狹,所以懷念從前游息的水潭。這兩句是以意思相同的比喻形成對偶,重復強調(diào)自己在塵網(wǎng)中難耐羈束的心理狀態(tài)。比喻的喻象都取自田園生活中最常見的景物,所以本身就和田園詩十分協(xié)調(diào)。陶淵明還多次在其他田園詩中把自己比作晚歸的出林鳥。由于比喻貼切現(xiàn)成,概括力高,這兩句詩在后世經(jīng)常被人引用,藉以表示厭倦了在外奔走的生活,希望回到故鄉(xiāng)的心情?!俺佤~故淵之思”甚至可以看成一句成語。
以下十二句對所歸田園進行詳細描寫,遠近層次井然。由于前面六句所說都是自己在塵網(wǎng)中對“舊林”“故淵”的思念,所以轉(zhuǎn)到描寫歸去的生活應先有個交代:在南野開了幾畝荒地,回到田園就能過守拙的生活。“守拙”的意思是守著自己的愚拙本性過日子,“拙”相對于世俗機巧而言,是老子、莊子所提倡的不會費盡心機與人爭競的樸拙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這兩句承上啟下,作為從“思”歸到真歸的過渡。然后著重描寫自己這個“園田居”的環(huán)境:住宅周圍有十幾畝地,茅草屋也有八九間。房后有榆樹、柳樹為屋檐遮陰,前面有桃樹、李樹羅列堂前。這幾句有意無意地勾勒出自己的居所四周被樹木、田園包圍的環(huán)境:最近的是屋前屋后的榆柳與桃李,稍遠的外面一圈是田畝。聯(lián)系下面幾句來看,這個園田居所坐落的地方不是在鄰近市集或交通便利之處,而是在僻遠的村莊和幽靜的深巷中,這就又在外層的田畝之外再加擴展,以更遠處的鄉(xiāng)村做了園田居的大背景。這樣布局的匠心正是為了一層層將園田居與世俗風塵隔離開來,突顯其環(huán)境的樸素清凈。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兩句,是詩人從園田居遠望所見,又是從“方宅十馀畝”向外更推遠一層的周邊景象?!皶釙帷笔腔璋挡磺宓臉幼?,遠處的村莊依稀可見,但并不清晰,說明園田居離外村尚有一段距離?!耙酪馈毙稳荽逍胬锎稛熝U裊上升的動態(tài),和“曖曖”對偶,既寫出了遠處村墟隱約朦朧的美好景色和安寧氛圍,又將詩人觀望這種景象時內(nèi)心的安閑和依戀之情微妙地傳達出來了。《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林黛玉和香菱論詩時,將這兩句與王維的名句“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做過一番有趣的比較。黛玉指出王維這兩句是套了陶淵明詩得來的,但“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比王詩更“淡而現(xiàn)成”。黛玉之意當是指陶詩在渾然天成這一點上勝過了王詩。香菱卻理解為:“原來‘上’字是從‘依依’上化出來的!”其實陶詩和王詩都寫得很好,對偶也很工整,只是陶淵明這兩句寫景疏淡,主要表現(xiàn)人對景物的親切感受,仿佛從胸中自然流出,和口語節(jié)奏一致,因而不覺得構(gòu)思工巧;王維這兩句是繪詩中之畫,重在刻畫落日映照渡口和村莊炊煙初升時分的黃昏景色。加上對仗聲律的要求,就比陶詩略顯用力。由此比較也可以見出陶詩和王詩的傳承關(guān)系和不同特色。
如果說“曖曖”兩句是從遠望的角度寫鄉(xiāng)村的安閑,“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兩句則是從近聽的角度渲染園田居環(huán)境的寧靜:深巷中不聞車馬和人聲喧鬧,只聽見雞鳴狗叫,這是只有鄉(xiāng)村生活中才能領(lǐng)略的自然情趣。這兩句原出自漢樂府《雞鳴》:“雞鳴高樹巔,狗吠深宮中?!痹娙酥皇前选案邩洹备某闪恕吧洹?,“深宮”改成了“深巷”,就將原詩的環(huán)境從城市移到鄉(xiāng)村。如果說“方宅”四句主要是從自然環(huán)境描寫園田居的清凈和遠離世俗,那么“曖曖”四句則是從人居環(huán)境寫出了園田居的自然樸素。因為田園畢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山林,陶淵明追求的也不是超出人世之外的隱居場所,而是在最不受塵染的鄉(xiāng)村尋找符合自然本性的生活。所以上面八句的描寫都是為了烘托“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這兩句:在這樣遠離塵網(wǎng)的環(huán)境中,自己的居所之內(nèi)當然是沒有灰塵污雜,極其清凈。又因為離開官場,不必再有公務和應酬,在虛空的居室中覺得格外悠閑自在。這就是回歸田園的自然之樂。所以,結(jié)尾兩句再次強調(diào)“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胺\”即羈鳥被關(guān)的籠子,也就是塵網(wǎng)?!白匀弧奔仁侵柑飯@的自然環(huán)境,更是指符合天性的自然生活。這兩句呼應開頭六句,同時用“返自然”三字對全篇的主旨做了鮮明的概括。
這首詩除了首尾六句以外,全都是工整的對偶。但七組對偶句錯落參差,或以數(shù)字相對,或以疊字相對,句法和構(gòu)詞方式?jīng)]有一組雷同,從而打破了兩晉詩歌對偶呆板、堆砌的格局。雖然全詩布局頗具匠心,卻似不費心力,一氣呵成,流暢自如。詩中所寫都是最平常的景物,又純用白描,不厭其煩井然羅列,“地幾畝,屋幾間,樹幾株,花幾種,遠村近煙何色,雞鳴狗吠何處,瑣屑詳數(shù)”(黃文煥《陶詩析義》),但一一生趣,處處流露出脫離塵網(wǎng)的欣慰之意。因此,內(nèi)容與形式高度統(tǒng)一,以自然樸素的風格表現(xiàn)了返歸自然的愉悅,體現(xiàn)了陶詩能于平淡中見淳厚的藝術(shù)特色。
飲酒 其五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常被視為一個渾身靜穆的詩人,而《飲酒·其五》就是證明其靜穆的代表作。開頭說,自己雖然在人境中結(jié)廬居住,但聽不見車馬的喧鬧。這兩句自設(shè)了一個懸念:因為人境就會有車馬喧鬧,兩句的關(guān)系似乎是矛盾的。所以接著用一句自問來解釋:為什么會做到這樣?是因為自己的心離世俗很遠,自然也就覺得所居之地偏遠了。這幾句其實是陶淵明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從《歸園田居》可以看出,陶淵明生活在雞鳴狗吠的村莊之中,并沒有為追求自然、逃避世俗而棄絕人居之境,而且和農(nóng)人們一起勞作,過著最普通的人間生活,這就是“結(jié)廬在人境”的意思。但是這個人境中沒有車馬的喧鬧,也就是沒有官場中的來往應酬等世俗的事務來干擾,實際上是遠離世俗的。這當然是因為詩人已經(jīng)回到田園,鄉(xiāng)村本來就遠離朝市的緣故,正如他的《讀山海經(jīng)·其一》說:“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钡@不是根本的原因,如果心沒有徹底遠離世俗,哪怕住得再偏僻遙遠,還是會有車馬上門的。
事實上這樣的隱士很多,與陶淵明同時號稱“潯陽三隱”的另外兩位隱者周續(xù)之、劉遺民的心就不那么清凈。周續(xù)之因為被刺史請出去講禮校經(jīng),還受到過陶淵明的嘲笑。再說遠一些,兩晉南北朝的假隱士就更多,很多隱士雖然住在遠離人境的山林里,卻是為了等待朝廷的征辟。齊梁時甚至還出現(xiàn)了“山中宰相”陶弘景這樣的人物,連皇帝都要常常來向他討教。因此陶淵明這幾句詩不僅是對自己心境的表白,更重要的是說出了一個真隱的道理:真正的避世,不論身居何處,都是因為心遠而導致地偏,而不是因為地偏才使心遠。
在這樣一種遠離世俗的心境中,人才能對萬物悠然興會:在東籬下采菊,無心之間抬頭看見南山。斜陽西下,山間的夕嵐分外美好,飛鳥結(jié)伴紛紛歸來。對此佳景,興與意會,不覺沉浸在一片忘機的天真之中。這幾句寫出了詩人閑淡靜穆的風神,深受后人激賞。甚至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望南山”還是“見南山”的版本爭論。蘇軾說:“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見”字比“望”字好,就是因為現(xiàn)成精妙,寫出了詩人“偶而見山,初不用意”的神情。只有無心見到南山而不是刻意去張望南山,才不會損害詩人自然的風致和詩境的神韻。
蘇軾稱贊這幾句詩“境與意會,最有妙處”,是極為中肯的評論??梢宰鰞蓪右馑紒砝斫?,首先指詩人與自然的默契和會心。在陶淵明的時代,流行老莊哲學,又稱玄學。當時討論的主要命題是“群動群息”的自然之道,即對萬物生息變化等自然規(guī)律的體悟,這種體悟主要在山水田園景物中見出。陶淵明這幾句詩所寫山氣、夕陽、歸鳥同樣體現(xiàn)了他對大自然“群動群息”的領(lǐng)悟,這是一種“意會”。其次是指景物描寫與人格的契合?!熬铡焙汀帮w鳥”其實都不是偶見之景。兩晉士大夫有“服食”的風尚,即服用某些食物或藥物以求延年養(yǎng)生,菊花就是其中的一種。但是菊花本身有凌霜耐寒的品格,深得陶淵明喜愛,所以又有人格象征的意味?!安删諙|籬”在后世文學作品中往往代指陶淵明形象,可見其在陶詩中的特殊意義。而飛鳥在日夕之時歸山,也是陶淵明詩中常常寫到的景色。如《詠貧士·其一》:“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歸鳥象征詩人的歸隱,在陶詩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固定的比象。意境和景物的人格化,是陶詩的鮮明特色之一。所以蘇軾說“境與意會”,就不僅是指詩人對大自然的會心,更有對菊和歸鳥所包含的人生啟示的會意。
陶淵明在結(jié)尾明白說出了他對此境中的“真意”有領(lǐng)悟,但又說想要辨析清楚,卻又不知如何用語言來表達,這是用莊子“得意忘言”的意思。《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薄暗靡馔浴币彩莾蓵x玄學集中討論的一個命題,認為意和言是有差距的,言不能充分表達領(lǐng)會意,所以領(lǐng)會之后不必說出來,得意忘言是一種玄妙的境界。末句正是此意,但用在這里非常巧妙含蓄。實際上,詩人在所見之境中所會的意,本來也是不需要說出,而要靠讀者自己去領(lǐng)悟的,這正是詩歌的含蓄之處。
陶淵明所說的“真意”,其內(nèi)涵也就是蘇軾所說的“境與意會”中的“意”。不過,要透徹理解詩人所會之“真意”,還要聯(lián)系他當時的思想狀況來看。《飲酒》是陶淵明歸隱后寫的一組詩,共二十首,主題側(cè)重于歌詠堅持高尚節(jié)操的生活,以及貧、富兩種人生選擇的思想矛盾。陶淵明在棄官以后雖然沒有再出仕,但是并非從此心如止水。真正回到田園,尤其是要過自食其力的生活,對于一個士大夫來說,并非易事。實際上,他在辛勤勞作中已經(jīng)親身體會到田家的苦處:“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雜詩·其八》)雖然親自勞作從未停止,但還是經(jīng)常要以糟糠充饑。加上火災、蟲災和風雨之害,沒有收成,日子甚至苦到“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的程度。為此詩人也曾經(jīng)彷徨動搖過,但“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詠貧士》),貧富窮達的交戰(zhàn)也就是向現(xiàn)實屈服還是堅持對抗的思想斗爭?!讹嬀啤方M詩的后十首從各個角度反復訴說了這種矛盾,真實地流露了一生守節(jié)的枯索和寂寞:“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保ā讹嬀啤な濉罚┤绻皇菍⒏F達置之度外,他還是為自己不能實現(xiàn)平素懷抱的壯志感到可惜的。了解陶淵明的這些思想矛盾,才能對他在田園中堅守“君子固窮”之節(jié)的可貴有更深入的認識。由此可見,《飲酒·其五》雖然在詩中展示了一個渾身靜穆的詩人形象,而詩人內(nèi)心卻是充滿矛盾和痛苦的。但大自然和他堅守的“道”最終讓他在“境與意會”中獲得了平靜,所以才能寫出這樣一篇辭淡意遠、自然高曠的佳作,并使采菊東籬的詩人形象永遠在文學史上定格。
和郭主簿 其二
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jié)。
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
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
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
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
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
陶淵明的詩歌繼承了《詩經(jīng)》和漢魏古詩多用比興的傳統(tǒng),同時又善于將興寄融入對自然美的描寫之中。由于他的景物描寫主要取自日常的田園生活,而他的比興形象也往往取自這些自然景物,如青松、菊花、歸鳥、孤云等,這就形成了陶詩景物描寫人格化的特色以及鮮明的個性。這首《和郭主簿·其二》就是典型的例子。
這首詩寫的是清秋時節(jié)眺望附近山林的感觸。雖然全篇主旨在秋景,但第一句先從三春說起:春季三個月雨水調(diào)和,才有了清涼的素秋季節(jié)。這兩句為下文描寫天色的清朗說明了原因,與末句的“良月”遙相呼應。風調(diào)雨順對于田家來說,是十分難得的,遇到這樣的好年景,詩人自然十分欣慰。三春之后立即轉(zhuǎn)到清秋,兩句之間緊密的連接也隱隱含有光陰迅速的感慨。
在這清涼的秋天,露水凝結(jié),看不到一絲飄浮的霧氣,天空顯得格外高朗澄澈,于是眺望的視野也特別開闊清晰。遠處大大小小的山峰挺拔聳立,看去各自顯出奇絕的姿態(tài)。這些山陵其實都是陶淵明平時見慣的家鄉(xiāng)附近的景物,但詩人卻像第一次見到它們一樣,剛剛發(fā)現(xiàn)它們飛逸奇絕的美,這就寫出了天空特別清朗的視覺印象。
正因為空氣清新,能見度高,不但山峰的姿態(tài)歷歷分明,詩人還能看到山上樹林里的菊花,以及山頂上整齊排列的青松。“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兩句充分顯示出陶淵明在提煉字句、刻畫景物方面的功力:“耀”字可見芬芳的菊花開得正盛,在深林的襯托下愈顯得光彩輝耀,“開”字本可以理解成花開的意思,但和“耀”字呼應,就產(chǎn)生了奇特的效果,似乎其光耀將深密的樹林都打開照亮了?!肮凇弊謱懬鹆晟锨嗨煞泵α?,整齊地沿著山脊的坡度排列,遠看好像戴了一頂帽子。以名詞為動詞,也十分生動形象。這些語詞的提煉不但清晰地勾勒出景物的輪廓,而且通過色彩的夸張又更進一步強調(diào)了空氣的清澄。
前面通過天色和山陵姿態(tài)的描繪,將芳菊和青松在全詩的中心突顯出來,目的正是要贊美松菊的品格:詩人懷想的是它們堅貞挺秀的姿態(tài),并贊美它們是能夠經(jīng)得住嚴霜的俊杰。而這種貞秀杰出的品格正是隱者賴以自勉的精神力量。所以下面緊接著說:“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睆摹般曈x”二字可見詩人正在自己的園子里,一邊飲酒一邊欣賞秋天的景色。幽人是那些和陶淵明一樣隱居的人,“爾”指歷史上的隱者,“訣”指那些隱者的生活準則。詩人千載之下猶在追想他們的處世原則,可見陶淵明是把他們當作楷模的。幽人之所以值得陶淵明懷想,就因為他們堅持其“訣”,具有芳菊和青松一樣的貞秀之姿,是霜下之杰。至此,就不難明白詩人前面對秋景和松菊的描寫,落腳點正在這里。
詩人雖然通過贊美松菊和懷想幽人堅定了自己隱居的信念,卻沒有完全消解心里的矛盾,所以這首詩結(jié)尾說:“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檢點平生,總覺得懷抱不得施展,因此對此良辰美景,不免悵然?!皡拝挕奔础皯脩谩保瑹o情無緒的樣子。結(jié)尾說想到自己壯志難酬,整個良月都只能在低落的情緒中度過。良月是十月,但也有良辰之意。因而此句語帶雙關(guān):人生的良辰能有幾何?不能趁此良辰有所作為,當然對光陰的虛度感到傷懷。這種情緒與前面對幽人的贊美是矛盾的,但也是一致的。如果終生成為幽人,自然是默默無聞地埋沒于人世。對于不甘心平庸地度過一生的詩人來說,幽人只能鼓勵他堅守節(jié)操,而終不能使他一展懷抱。但反過來說,在素抱無法獲展的情況下,能夠支持其精神的也只有這幽人和松菊的品格了。理解這種矛盾,才會懂得陶淵明對于松菊的贊美絕非泛泛之詞,而是飽含著對生命價值的痛苦思索的。
陶詩的風格是平淡自然,向來不對自然景物做刻意的描繪,如此清晰、細致地描寫其家鄉(xiāng)附近景色的作品非常罕見。但即使是這首詩,詩人的意向也仍然在于對清節(jié)的歌頌。這幅肅穆澄澈的秋景圖其實也是詩人的靜穆氣質(zhì)和高尚節(jié)操的自然化,毫無塵染的“肅景”、光輝耀目的芳菊、挺拔秀杰的青松,無不是詩人心境和品格的比興形象,只是融化在景物的真切描繪之中而已。全詩選字精確莊重,意境清遠高爽,僅從純粹的寫景技巧來看,也是可以代表東晉最高水平的佳作。
移居 其二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前人評陶,統(tǒng)歸于平淡,又說“凡作清淡古詩,須有沉至之語,樸實之理,以為文骨,乃可不朽”(施補華《峴傭說詩》)。意思是說,凡是寫清淡的古詩,一定要有樸實的道理和沉穩(wěn)深刻的語言作為詩歌的骨干,才能流傳不朽。陶淵明生于玄言詩盛行百年之久的東晉時代,“理過其辭,淡乎寡味”是當時詩壇的風尚,因而以理為骨、臻于平淡都不算難,其可貴處倒在淡而不枯、質(zhì)而實綺,能在真率曠達的情意中化入淵深樸茂的哲理,從田園耕鑿的憂勤里討出人生天然的樂趣。試讀陶詩《移居·其二》,即可領(lǐng)會這種境界。
陶淵明于義熙元年(405)棄彭澤令返回柴桑里,四年后舊宅遇火。義熙七年(411)遷至南里之南村,這年四十七歲?!兑凭印纷饔诎峒液蟛痪?,詩共二首,均寫與南村鄰人交往過從之樂,又各有側(cè)重。其一說新居雖然破舊低矮,但南村多有心地淡泊之人,因此頗以能和他們共度晨夕、談古論今為樂。其二寫移居之后,與鄰人融洽相處,忙時各紀衣食、勤力耕作,閑時隨意來往、言笑無厭的興味。全詩以自在之筆寫自得之樂,將日常生活中鄰里過從的瑣碎情事串成一片行云流水。首二句“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暗承第一首結(jié)尾“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而來,篇斷意連,接得巧妙自然。此處以“春秋”二字發(fā)端,概括全篇,說明詩中所敘并非“發(fā)真趣于偶爾”(《四溟詩話》),而是一年四季生活中常有的樂趣。每遇風和日麗的春天或天高云淡的秋日,登高賦詩,一快胸襟,歷來為文人引為風雅逸事。對陶淵明來說,在柴桑火災之后,新遷南村,有此登臨勝地,更覺欣慰自得。登高不僅是在春秋佳日,還必須是在農(nóng)務暇日。春種秋獲,正是大忙季節(jié),忙里偷閑,登高賦詩,個中趣味絕非整天優(yōu)哉游哉的士大夫所能領(lǐng)略,何況還有同村的“素心人”可與共賞新詩呢?所以士大夫常有的雅興,在此詩中便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這兩句用意頗深卻如不經(jīng)意道出,雖無一字刻畫景物,而風光之清靡高爽,足堪玩賞,詩人之神情超曠,也如在目前。
移居南村除有登高賦詩之樂以外,更有與鄰人過從招飲之樂:“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边@兩句與前事并不連屬,但若做斟酒品詩理解,四句之間又似可承接。過門輒呼,無須士大夫之間拜會邀請的虛禮,態(tài)度村野更覺來往的隨便。大呼小叫,毫不顧忌言談舉止的風度,語氣粗樸反見情意的真率?!跋嗪簟敝饪赡苁侵膏徣擞芯?,特意過門招飲詩人;也可能是詩人有酒招飲鄰人,或鄰人時來串門,恰遇詩人有酒便一起斟酌,共賞新詩。杜甫說:“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保ā犊椭痢罚敖袐D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諸般境界,在陶詩這兩句中皆可體味,所以愈覺含蓄不盡。
當然,人們也不是終日飲酒游樂,平時各自忙于農(nóng)務,有閑時聚在一起才覺得興味無窮:“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庇芯票慊ハ嗾酗嫞惺聞t各自歸去,在這個小小的南村,人與人的關(guān)系何等實在,何等真誠!“各自歸”本來指農(nóng)忙時各自在家耕作,但又與上句飲酒之事字面相連,句意相屬,給人以酒后散去、自忙農(nóng)務的印象。這就像前四句一樣,利用句子之間若有若無的連貫,從時間的先后承續(xù)以及詩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兩方面,輕巧自如地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瑣事融成了整體。這句既頂住上句招飲之事,又引出下句相思之情。忙時歸去,閑時相思,相思復又聚首,似與過門相呼意義重復,造成一個回環(huán)?!伴e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又有意用民歌常見的頂針格,強調(diào)了這一重復,使筆意由于音節(jié)的復沓而更加流暢自如。這種往復不已的章法在漢詩中較常見,如《蘇武詩》,古詩《西北有高樓》《行行重行行》等,多因重疊回環(huán)、曲盡其情而具有一唱三嘆的韻味。陶淵明不用章法的重疊,而僅憑意思的回環(huán)形成往復不已的情韻,正是其取法漢人而又富有獨創(chuàng)之處。何況此處還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詩意的深化。過門招飲,僅見其情意的真率,閑時相思,才見其友情的深摯。披衣而起,可見即使已經(jīng)睡下,也無礙于隨時相招。相見之后,談笑起來沒完沒了,又使詩意更進一層。如果說過門輒呼是從地鄰關(guān)系表明詩人與村人的來往無須受虛禮的限制,那么披衣而起、言笑無厭則表明他們的相聚在時間上也不受俗態(tài)的拘束。所以,將詩人與鄰人之間純樸的情誼寫到極致,也就將摒絕虛偽和矯飾的自然之樂傾瀉無余。
此時詩情已達高潮,再引出“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的感嘆便極其自然了:這種樂趣豈不比什么都美嗎?不要匆匆離開此地吧!這兩句扣住“移居”的題目,寫出在此久居的愿望,也是對上文所述過從之樂的總結(jié)。不說“此樂”,而說“此理”,是因為樂中有理,由任情適意的樂趣中悟出了任自然的生活哲理比一切都高。從表面上看,這種快然自足的樂趣所體現(xiàn)的自然之理與東晉一般貴族士大夫的玄學自然觀沒有什么兩樣。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币馑际钦f,人這一輩子和人的相交,有時因懷抱相同,可以在一室之內(nèi)對面交談,有時則可以有所寄托,而不拘形跡。雖然人和人的取舍各異,性格的安靜和浮躁不同,但是當欣欣于一時的相遇,能相得相益,便覺得愉快滿足,甚至忘了自己快要老去。這個道理似乎也可以用來解釋陶淵明《移居·其二》中的真趣所在。但同是“人之相與”“欣于所遇”之樂,其實質(zhì)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大不相同。東晉士族自恃門第高貴,社會地位優(yōu)越,每日服食養(yǎng)生,清談玄理,宴集聚會所相與之人,都是貴族世家,一時名流;游山玩水所暫得之樂,亦不過是無所事事,自命風雅,他們所寄托的玄理,雖似高深莫測,其實只是空虛放浪的寄生哲學而已。陶淵明的自然觀雖然仍以玄學為外殼,但他的自然之趣是脫離虛偽污濁的塵網(wǎng),將田園當作返璞歸真的樂土;他所相與之人是淳樸勤勞的農(nóng)夫和志趣相投的鄰里;他所寄托的“此理”,樸實明快,是他在親自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之后悟出的人生真諦。所以,此詩末二句“忽跟農(nóng)務,以衣食當勤力耕收住,蓋第(只是)耽(沉溺)相樂,本易務荒,樂何能久,以此自警,意始周匝無弊,而用筆則矯變異?!保◤堄窆取豆旁娰p析》)。結(jié)尾點明自然之樂的根源在于勤力躬耕,這是陶淵明自然觀的核心。“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人認為人生只有以生產(chǎn)勞動、自營衣食為根本,才能欣賞恬靜的自然風光,享受純真的人間情誼,并從中領(lǐng)悟最高的玄理——自然之道。顯然,這種主張力耕的“自然有為論”與東晉士族好逸惡勞的“自然無為論”是針鋒相對的,它是陶淵明用小生產(chǎn)者樸素唯物的世界觀批判改造士族玄學的產(chǎn)物。此詩以樂發(fā)端,以勤收尾,中間又穿插以農(nóng)務,雖是以寫樂為主,而終以勤為根本,章法與詩意相得益彰,但見筆力矯變而不見運斧之跡。全篇羅列日常交往的散漫情事,以任情適意的自然之樂貫串一氣,言情切事,若離若合,起落無跡,斷續(xù)無端,文氣暢達自如而用意宛轉(zhuǎn)深厚,所以看似平淡散緩而實極渾然天成。
由此可見,作詩以理為骨固然重要,但更可貴的是善于在情中化理。晉宋之交,玄風大盛,一般詩人都能談理。山水詩中的談玄說理成分常為后人所非議,而產(chǎn)生于同時的陶淵明田園詩中雖有不少談理之作,卻博得了盛譽。原因就在剛剛脫離玄言詩的山水詩多以自然證理,理贅于辭;陶詩則能以情化理,理入于情,不言理亦自有理趣在筆墨之外,明言理而又有真情融于意象之中,故而能達到從容自然的至境。
孟浩然(一首)
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孟浩然(689—740),襄陽(今湖北襄陽)人。早年在家鄉(xiāng)隱居讀書,四十歲以后入長安求仕,失意而歸,漫游過長江南北各地。晚年在張九齡任荊州長史時,擔任過不到一年的幕府從事。不久在家鄉(xiāng)病故,享年五十二歲。
孟浩然生活在初、盛唐之交,生平經(jīng)歷簡單,基本沒有做官,是一個典型的盛世隱士。他與社會現(xiàn)實接觸較少,同時又不愁隱居的生計。雖然也有做一番事業(yè)的遠大志向,但無論是追求還是失意,都表現(xiàn)得比較平和。他的田園詩主要寫于隱居家鄉(xiāng)期間,表現(xiàn)了盛唐文人尋求人格獨立、內(nèi)心自由以及崇尚真摯、淳樸之美的理想,繼承了陶淵明田園詩的基本旨趣。但缺乏陶淵明詩中深刻的理性思考和社會批判精神,更多地反映了農(nóng)村的盛世氣象。
《過故人莊》是孟浩然田園詩的代表作,描寫作者在故人村莊做客時見到的田園風光和賓主間淳樸、真摯的友誼。開頭先交代故人做好了雞黍飯,邀請自己去田家做客的緣由?!半u黍”一詞含有典故,最早出于《論語·微子》荷蓧丈人留宿子路“殺雞為黍而食之”。黍是黃米,雞黍是古代農(nóng)村所能準備的最好的飯菜。所以,“具雞黍”既合典故的出處,又切合現(xiàn)實的生活情景,樸素自然地寫出了故人邀請自己到田家去做客的熱情和隆重。故人的身份雖然不一定是真正的農(nóng)民,但是既然稱為田家,至少也是隱居在鄉(xiāng)村的隱士,其生活的儉樸和田家無異。
中間四句從不同角度寫故人莊園的景色:“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兩句是視野開闊的外景:綠樹合抱村莊,青山斜出郭外,畫面包含著四個層次:村莊是故人莊園所在,村外有茂密的樹林環(huán)繞,再遠處是城市的郊外,最遠處是郭外的青山。古代城市分內(nèi)城和外城,外城稱為“郭”。可見故人莊在離城不太遠的郊外。這兩句由近到遠,不但層次清晰,而且構(gòu)圖明快簡潔。其妙處不僅在于寫出了故人莊外圍環(huán)境的景色特征,更在于詩人勾勒田園景色的典型性和概括性:這種坐落于平原而遠接青山的村莊其實非常普通,大江南北到處可見。即使是在現(xiàn)代,如果坐著火車在平原上旅行,觀看車窗外的景色,也還常??梢砸姷竭@樣的村莊,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孟浩然這兩句詩。這就是盛唐詩的好處:它在當時就是新鮮的,因為在孟浩然之前沒有人寫過這樣的景色;它在千年以后仍然是新鮮的,因為它的典型意義可以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是從人在室內(nèi)向外觀望的角度寫故人莊的近景:打開門窗,可以見到外面的打谷場和菜園。而把酒閑話桑麻的收成,又是通過閑談見出田里的莊稼,前者是眼見,后者是談及,但都通過不同的角度把室內(nèi)外的景色打通,使眼前的場圃、話里的桑麻和遠景融成一片,構(gòu)成了一幅完整而常見的田園風光的圖畫。這兩句和“綠樹”一聯(lián)相同,內(nèi)容非常緊湊,十個字里包含了農(nóng)家田里種的主要莊稼種類,打谷種菜的主要場地,把春種到秋收的四季農(nóng)活都涵蓋在內(nèi)了。構(gòu)圖則由內(nèi)到外,由虛到實,不但層次清楚地展現(xiàn)了從場圃到田野的宅外景色,而且可以令人見到詩人與故人一邊飲酒、一邊閑談、一邊眺望軒外景色的愜意和閑適,并聯(lián)想到陶淵明“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其二》)的詩句,這就又不動聲色地化入了陶詩的意趣。因此,內(nèi)涵雖然豐富,對仗雖然緊湊,節(jié)奏卻從容而舒緩。
由于以上兩句的角度是由人見景,作為過渡,結(jié)尾寫主人和詩人的下次約會就很自然了:“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比绱藘?yōu)美清新的田園風光,如此親切自在的聚會,必定會使主客雙方在離別時覺得意猶未盡,所以都希望下次再來相聚。這兩句究竟是主人約客人呢?還是客人約主人呢?其實無關(guān)緊要,也不需說明,唯其如此,才更見出主客相處的率真,這就像陶淵明《移居·其二》中和鄰里的交往一樣,寫出了詩人和“田家”之間不拘虛禮的真摯情誼和自然之趣。更值得注意的是,主客相約的內(nèi)容是到重陽來親近菊花,這不僅是以重陽節(jié)日作為約定的時間,而且點出故人和詩人都是愛菊之人,那么其賞菊的含義必定也與陶淵明相同,這就又借這一意味深長的結(jié)尾將陶詩的意蘊包含在內(nèi)了。
這首詩通過田家留飲的生活場景,將一個普通的村莊和一餐簡單的雞黍飯寫得極富詩意。雖然文字經(jīng)過精心提煉,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典型的表現(xiàn)力,卻又淺易、省凈,不見雕刻的痕跡,以至使聲律嚴格的五律都變得輕松自由了。恬靜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景色和賓主間淳樸、真誠的情誼表現(xiàn)得既樸素自然,又包含著從陶詩中吸收來的深厚內(nèi)涵。因而,淺而能深,馀韻悠然。
王維(三首)
春中田園作
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
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
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歷。
臨觴忽不御,惆悵遠行客。
王維(701—761),字摩詰,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從他父親開始,遷居于蒲(今山西永濟市)。年少時即有才名。唐開元九年(721)進士,任太樂丞。后謫官濟州。曾在淇上、嵩山一帶隱居。唐開元二十三年(735)被宰相張九齡提拔為右拾遺。后遷監(jiān)察御史,奉使出塞。在涼州河西節(jié)度幕兼任判官。唐天寶年間先后在終南山和輞川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鞍彩分畞y”后,他被安祿山強迫做官。亂平后降為太子中允。篤志奉佛。后官至尚書右丞。六十一歲去世。他在繪畫、書法、音樂、詩歌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山水田園詩的成就尤其突出。文學史上將他與孟浩然并稱。
這是王維田園詩中的一首名作。詩人從“一年之計在于春”的生活體驗著眼,敏銳地捕捉住田家準備農(nóng)桑之事的若干細節(jié),寫出了春中田園清新、濃郁的生活氣息。
首二句以屋上鳴叫的春鳩與村邊盛開的杏花對偶,僅用兩筆,一句寫聲,一句寫色,便勾勒出遠近村舍處處花發(fā)鳥鳴的美景。布谷鳥叫了,催著人們趕快準備春耕播種。野杏色白,盛開時花朵繁密,多于村野道旁可見,開花較早而花期較短。因此全詩一開始,便以清新樸素的筆調(diào)準確鮮明地概括了農(nóng)村仲春時節(jié)最典型的景色特征。
春氣剛發(fā),尚未到采桑耕種之時,但農(nóng)忙季節(jié)即將來臨,須提前準備。先要取斧將桑樹上揚起的、離手較遠的長枝條砍下,以便采桑養(yǎng)蠶。同時要到地里去探測伏行在地下的泉水,以便耕種灌溉?!对娊?jīng)·豳風·七月》有“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之語。“持斧”句雖由此化出,但又是直接來自眼前之景。“遠揚”雖然也是《詩經(jīng)》中的古老語匯,但生動地表現(xiàn)了桑樹經(jīng)過一年的生長,枝條越來越長,朝遠處伸展招搖的動態(tài),所以像生活本身一樣自然,絲毫不見用典痕跡,可見詩人在用典時選擇語言的精心考慮?!耙棥弊謱懜Q探泉脈的動作,將眼神和動作都傳神地表現(xiàn)出來了。北方的冬天泉水干涸,第二年春天要澆灌土地,必須先找到泉水的源頭,而泉脈是伏在地下的,所以必須去探測,并用鋤頭試掘。蠶桑、耕作是春天主要的兩大農(nóng)事,這里選取砍伐桑枝與察看泉脈這兩個動作,都是養(yǎng)蠶、耕作之前的準備工作。既可見出詩人對農(nóng)務的熟悉和觀察的細致,以及從生活中提煉典型情景的功力,又喚起了人們對春天的新鮮感受。
高高揚起的新生的桑枝,將要破土而出的泉水,令人想到萬物正在春氣中復蘇,這就難免引起新的一年又將開始的感觸:去年飛走的燕子又歸來了,還認識它的故巢;從舊年過來的人,則正在翻看今年的新歷。這是春日田園中最平常的景象。燕子是鳥類中季節(jié)感最強的候鳥,與田園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蕷v則不但代表新年,而且家家都有,尤其是田家,要根據(jù)新年的日歷了解節(jié)氣變化。因而翻看新歷也是人們每年春天都必做的事情,但蘊含著新舊交替的感悟以及光陰流逝的啟示。詩人將這種微妙的情緒融化在“歸燕”辨識“故巢”,以及“舊人”翻看“新歷”的動作之中,倍覺親切。正因如此,最后才會在臨觴時想到遠行的游子,忽覺惆悵而停杯不飲。游子遠行在外不歸,又錯過了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春天。人生能有幾個春天?游子又能有多少日子與家人相聚?只有在離別之中,才會更深地體會光陰的短暫和鄉(xiāng)間安定生活的可貴。這就是詩人惆悵的原因了。這里借家鄉(xiāng)的人對游子的思念反襯遠人對家鄉(xiāng)的留戀,篇末的情思,其實早已伏脈于全篇。至此一結(jié),濃郁的鄉(xiāng)情便如泉水般溢出。
善于從平常的農(nóng)家生活中提煉最富有概括力的細節(jié),既確切地描繪出仲春杏花時節(jié)田園生活的景色,又表達了人們在舊年度入新春時通常都有的欣愉和感慨,顯然是這首詩的主要特色。詩中的田園景色少有靜態(tài)的描繪,而是全在準備農(nóng)桑之事的動景中展現(xiàn)。平淡的白描中自然透出勃發(fā)的生機,并有一種對鄉(xiāng)土的深切眷戀潛藏于筆底,因而能以清新恬淡的風格和親切淳厚的情味打動人心。
新晴野望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
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農(nóng)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
蘇軾稱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首詩寫初夏新晴的田野風景,儼然一幅清麗的圖畫。詩、畫雖然都要塑造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但畢竟是兩種表現(xiàn)方式不同的藝術(shù)門類。正如德國美學家萊辛在他的名著《拉奧孔》里所說:在直接訴諸視覺時,繪畫總比文字占優(yōu)勢。因為繪畫可以用線條、色彩把事物統(tǒng)一于平面的整體,使人一目了然,而詩歌必須以先后承續(xù)的方式將觀念中的事物一一呈現(xiàn)出來。王維精通繪畫與詩歌。他善于運用簡潔的文字和單純的色彩,使詩歌產(chǎn)生繪畫般一目了然的效果。這首詩便是利用文字按照先后承續(xù)的時間順序構(gòu)成視覺印象的特性,畫出了一幅層次分明的田園新晴圖。
久雨初晴,原野空曠,極目遠望,天空澄澈,不見一絲霧氣,景物的輪廓格外清晰分明。開頭兩句是點題之語,將新晴之后的晴朗天色和野望中的空曠視野先交代清楚。然后,詩人的視線由近而遠,景物也按由近而遠的順序?qū)訉油瞥觯撼枪耐忾T鄰近渡頭,村中的樹木連著溪口,田野之外的江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青山背后更有一層碧峰出現(xiàn)在天邊。“郭門”兩句,以極簡練而又錯綜的筆法勾出了城郊渡頭邊溪水縱橫、林木繁茂的復雜地貌。渡頭是溪水的渡口,可見從城門到村里要經(jīng)過一道溪流?!芭R”字寫出郭門與渡頭相鄰,距離較近的關(guān)系。溪口和渡頭應屬于同一條溪流,但不是同一個地點。村里的樹林迤邐而去,與溪口相連,這樣就借溪流將郭門和村莊連在一起了。人們可以從這兩句之間的關(guān)系想象出從郭門到渡頭到樹林,再到村莊的四層遠近景物。
“白水”兩句,也有由近到遠的四層景物,但與“郭門”兩句的錯綜關(guān)系不同。用一層比一層遠,一層背后又見一層的筆法描繪出來:最近處是田野,田野外是白水,白水外還有山,山外還有碧峰。將這四層景物和“郭門”兩句所寫的四層景物聯(lián)系起來看,詩人野望的立足點應在郭門附近。因此田野、白水、青山更在村莊以外,愈推愈遠。前后加起來共有八層景物。由于文字描繪的景物全靠讀者的想象和記憶,最后在腦子里合成畫面。因此,用文字表現(xiàn)繪畫的效果,色彩越是簡單,層次越是清楚,就越是容易形成完整的視覺記憶。當人們閱讀王維這首詩時,可以按著先近后遠的順序,記住一層層的景物,最后在腦海里組成一幅層次鮮明的圖畫。王維顯然是悟出了這樣的道理,才會運用這種層次清晰的構(gòu)圖手法。而且畫面的色彩也很鮮明單純:“白水”兩句中“明”字寫江水在遠處因反射陽光而變成一片明亮的銀白色,正如畫中用光的亮點,使整幅圖畫的色調(diào)變得明快、爽目,又使“白水”與“碧峰”的色彩對照更覺純凈。陰雨或霧霾之中,天邊遠山往往隱而不見,“碧峰”句用“出”字形容遠山背后的碧峰在晴空中顯現(xiàn)的情景,與“極目無氛垢”句照應,是寫晴的傳神之筆。
初夏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雨停之后便應趕快趁晴下地。村中沒有一個閑人,全都傾家出動在田里耕作。最后兩句在清麗、明朗的畫面上綴以農(nóng)作的繁忙景象,更增添了樸野清新的田園風味。
由這首詩可以看出,用最簡明的詩句勾出景物的主要輪廓,并巧妙地利用文字按先后承續(xù)的方式顯現(xiàn)觀念中事物的特性,造成繪畫般層次分明的視覺效果,達到“詩中有畫”的藝術(shù)境界,乃是王維對田園詩表現(xiàn)藝術(shù)的重要貢獻。唯其精于詩道、深于畫理,并能使二者交相為用,此種境界才能為王維所獨有。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輞川在陜西長安藍田輞川谷口,這里有初唐詩人宋之問的別墅,被王維在唐天寶年間買下來,作為自己在公務閑暇時休養(yǎng)的所在。裴迪是和王維一起隱居的朋友。這首詩描寫輞川秋天的村野景象以及自己在此閑居的情懷,詩里的抒情主人公以田家野老自居,讓自己化身為陶淵明的形象。但在景物描寫方面又顯示出王維善于構(gòu)圖的功力。
這首詩取景可以見出王維對于特定季節(jié)和特定時刻的景色把握精準,而又善于在簡潔的構(gòu)圖中表現(xiàn)優(yōu)美意境的特點:首二句寫秋寒使遠山的色澤變得深沉,秋水的潺潺聲日益清晰。因為溪水河水都落了,水聲便更覺清晰可聞?!叭铡笨勺鲀山猓喝找妫惶焯?。也可以解為每天,包含著時光如水的感觸。晚風送來蟬的鳴聲,說明是初秋時節(jié)。因為蟬一般在夏秋之交出現(xiàn),因此蟬聲是古詩中表現(xiàn)秋意的典型意象。前幾句從色彩和聲音的細微變化寫出季節(jié)的逐漸變化,在寒山秋水的背景上突出了一個倚杖的野老和一間樸素的茅屋,色調(diào)清新而意趣疏野。
“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兩句是歷來被稱賞的寫景名句:面對柴門的是河邊的渡頭,落日正徐徐西下,村墟里開始有一縷炊煙裊裊上升。這正是暮色初臨、村人開始準備晚飯的時候。這里化用了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中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陶詩的意思是寫自己回歸田園以后深感脫離世俗樊籠的欣慰,從園田居向外望去,隱約可見遠處的村莊,村里已經(jīng)飄起了縷縷炊煙。所寫景象與王維詩類似。但陶淵明詩中“曖曖”這一對疊字強調(diào)了遠人村的模糊,說明距離別人的村莊比較遙遠,從而更突出了園田居的遠離塵俗?!耙酪馈边@對疊字則把詩人看到村莊炊煙時的親切依戀之感寄托在炊煙的動態(tài)上了。所以這兩句雖然用對偶,卻沒有刻意寫景的痕跡,非常平淡自然。王維這首詩是五言律詩,講究寫景對仗的精工?!扳拧弊挚坍嫵雎淙这殴庹罩深^的黃昏景象,能令人想見落日的圓形輪廓和橙黃色調(diào)?!吧稀弊謴娬{(diào)一縷孤煙上升的動態(tài),和“馀”字形成一下一上的緩慢的動態(tài)對比,突顯了田園中暮色已臨、炊煙初升這一特定時刻的溫馨和寧靜。和陶淵明相比,其用意側(cè)重在客觀描繪落日、渡頭、村莊、炊煙所構(gòu)成的畫面。不過王維詩里雖然沒有表現(xiàn)陶淵明詩里所融入的感情,但將山村蕭爽的暮色和渡頭落日的馀暉寫得鮮明如畫,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這就用隱居環(huán)境的模擬,寫出了詩人和陶淵明在精神上的相通之處。
盛唐田園詩的主角是田家和野老,所以這首詩里選擇臨風聽蟬、倚杖柴門這些類似田家野老的意態(tài),來表現(xiàn)自己隱居輞川的安閑神情,而其深層的寄托則體現(xiàn)在最后兩句典故的使用中。王維以接輿比喻和他一起閑居的裴迪,又以五柳先生自比。接輿是春秋時楚昭王時人,名陸通,字接輿。躬耕度日。見楚國政治多變,即假裝瘋狂,隱居不仕。時人稱之為“楚狂”??鬃拥匠ィ囎映溃骸傍P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車想和他交談,他急忙避開了。這里借指裴迪喝醉了酒。但接輿狂歌的意思是說當今的執(zhí)政者已經(jīng)危殆,王德衰落,象征天下太平的鳳凰不可能再出現(xiàn),所以接輿勸孔子不要再為自己的政治理想到處奔走。唐天寶年間,奸相李林甫掌握大權(quán),唐明皇驕奢淫逸,朝廷政治逐漸腐敗。王維閑居在輞川,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本來就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五柳”指陶淵明,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五柳先生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边@里借喻王維自己。在這首詩的結(jié)尾他把陶淵明和“楚狂”接輿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暗示自己對于盛唐現(xiàn)實政治的悲觀失望。因此結(jié)尾典故的使用,又為前面描寫輞川田莊有意化用陶詩的隱居環(huán)境做了詮釋,可見詩人構(gòu)思的匠心之巧妙。
陸游(一首)
游山西村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中進士,其后長期擔任地方官,并曾入幕參贊軍務。他言行放達,不拘禮法,最后遭人彈劾而罷職,從此長期退居故鄉(xiāng)山陰。
陸游是中國詩歌史上有名的多產(chǎn)詩人,他流傳至今的詩作一共有九千三百首。《游山西村》是他罷官回到山陰的第二年所作,大約在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這是一首以農(nóng)村日常生活為題材的作品,在田園情致中又蘊含著理趣。詩中描繪了鏡湖附近一個普通山村清新明麗的春光、臘月立春之間熱鬧的生活風俗,以及農(nóng)民款待客人的樸摯感情,抒寫了詩人對農(nóng)村純真生活的熱愛和向往之情。
與一般的田園詩往往將田家待客的情景置于風景描繪之后的通常次序不同,這首詩一開始就渲染出臘月里農(nóng)莊家家釀酒、準備過年的歡快氣氛?!澳r(nóng)家臘酒渾”,發(fā)端突兀,似乎沒有主語。是誰勸人別笑話農(nóng)家的臘酒混濁?是農(nóng)民在表達他們真誠邀客的盛情呢?還是詩人自己對農(nóng)民熱情好客的贊美?似乎二者兼而有之。所以也無須去推測頭兩句究竟是寫詩人準備去農(nóng)家做客呢,還是已經(jīng)酒醉飯飽從農(nóng)家告辭出來?它只是為了點出這種歡樂氣氛所產(chǎn)生的前提:只有在臘月和豐年,辛勤勞動一年的農(nóng)民才有可能向客人炫耀他們的豐足,向客人擔保留人吃飯可以雞肉、豬肉各種菜肴管夠,而客人也才能充分領(lǐng)略他們淳樸熱情的古風。由此可以看出詩人對農(nóng)村生活的理解。
第二聯(lián)才轉(zhuǎn)入詩人所游的村莊。這兩句本來是寫村莊山水環(huán)抱、花柳掩映的秀麗風光,類似的意境唐宋人都寫過。如王維的《藍田山石門精舍》:“遙愛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轉(zhuǎn),偶與前山通?!敝軣悺肚宀s志》卷中載南宋強彥文詩:“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钡鹊?。但直到陸游這一聯(lián)才把這種山回路轉(zhuǎn)、忽然別有天地的意思寫得特別透徹,以致“題無剩義”。透徹到可以把它看作一聯(lián)含有哲理的成語,因為它確實把眼前的景色與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常有的感悟結(jié)合起來了。后人在遇到某種困境乃至絕境以后忽然眼前又豁然開朗時,就會情不自禁地吟出這兩句詩。這一聯(lián)之所以會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道理正在于此。但這一聯(lián)雖有理趣,卻是在游村的驚喜發(fā)現(xiàn)中自然透發(fā),并非有意地寄托和象征,因此與全篇的情緒不但極其協(xié)調(diào),而且成為詩情發(fā)展的亮點。從記游詩的常規(guī)來看,第一聯(lián)應當在第二聯(lián)之后,先寫新發(fā)現(xiàn)的山村,再寫留客的趣味,但這樣就顯得平板無味,而且把農(nóng)家的淳樸熱情局限在某一村里了,也把詩人在鄉(xiāng)村常來常往的行跡局限在偶然一游中了?,F(xiàn)在第一聯(lián)先寫出詩人游村時想與農(nóng)民共同歡度臘月的動機,并概括各村農(nóng)民都同樣好客的風俗,就更有興味。因為他去農(nóng)家做客顯然不止一次,而來到這個“又一村”卻是興之所至。詩人在另一首《西村》詩中說:“亂山深處小桃源,往歲求漿憶叩門。高柳簇橋初轉(zhuǎn)馬,數(shù)家臨水自成村?!币部勺C明他本是想去農(nóng)家求酒,隨意行來,方遇此桃源。
第三聯(lián)寫農(nóng)村立春后祭拜土地和五谷神的熱鬧情景以及村莊簡樸淳真的古風。古代以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日,在這一天祭社稷神以祈求豐年。詩人來到這個村莊時,春社日尚未到,但村人已經(jīng)在練習吹簫擊鼓,準備在祭祀時大大熱鬧一番了,所以說“追隨春社近”。綜觀以上三聯(lián),第一聯(lián)點游村的季節(jié),從山村待客的熱誠寫其淳厚;第二聯(lián)從山村所在地勢的偏僻寫其遠離塵俗的清靜;第三聯(lián)則從當?shù)丶漓腼L俗和衣冠簡樸寫其古風。詩人實際上又勾勒出一幅桃花源的理想圖畫。而這種種淳真古樸的情趣是詩人在離開黑暗的朝廷之后才體會到的。所以最后兩句寫詩人與農(nóng)民之間親密的情誼,以及對此地生活的向往,就是詩情發(fā)展的必然了。從第二聯(lián)可看出,詩人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村莊,馬上就同他們隨意來往,做客吃飯,甚至要求“無時夜叩門”,即隨時隨地,甚至連夜晚都可來拜訪,這不難令人想到陶淵明在《移居·其二》中所寫的與鄰里任意過從的樂趣。一個小小的擬想中的細節(jié),道出了陸游與陶淵明在精神上的相通之處。那個在月光下拄杖叩門的詩人形象雖不免帶有幾分士大夫的風神,但全詩中洋溢著的新鮮生活氣息和真摯親切的感情,卻不是一般偶爾涉足田家以點綴風雅的士大夫所能表現(xiàn)出來的。人們甚至可以從這首詩想到:詩人正是在一村又一村的漫游中,與農(nóng)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
抒寫詩人與農(nóng)家情誼的田園詩,在陸游以前不乏佳作,像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杜甫的《遭田父泥飲》等,都寫得清新自然、淳樸有味。而陸游仍能將同樣的內(nèi)容翻出新意,寫成名作,訣竅就在他善于從現(xiàn)實生活感受中悟出前人沒有說透的理趣,加以提煉概括,并賦予家鄉(xiāng)山村特有的地方色彩,表現(xiàn)出放翁本人疏放自適的情趣,因而能另鑄新詞,自成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