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孤獨的人都要吃飽 作者:張佳瑋 著


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炸臭豆腐和年糕

臭豆腐阿婆不只賣臭豆腐,還賣年糕。乍聽來有些不對:臭豆腐臭而油黃,年糕香而白糯,香臭有別,聚一攤子賣,太奇怪了。但一條街的人吃慣了,也見怪不怪,甚至成習慣了,覺著這兩樣,非得搭著吃才對,好像賣生煎包配牛肉湯的、賣餛飩配小籠湯包的,理所當然嘛!——街上其他面飯店,到冬天有賣稀飯煮年糕的,有人吃著,就會問:“好,有臭豆腐沒?——沒有?”就皺眉,覺得太淡了,吃著不香。

那是我以前在上海住時的事兒了:出小區(qū),右轉(zhuǎn),沿街到盡頭,是個丁字路;丁字路左拐是地鐵站商業(yè)區(qū),頗熱鬧;將到丁字路處,有一條弄堂,就像家里門背后角落似的,安靜,藏風避氣。臭豆腐阿婆就在那里擺攤,許多年了。臭豆腐本來很臭,但她躲弄堂里,不會熏得大馬路上的人難受。這條街都吃她的臭豆腐和年糕:水果店老板、超市收銀員、剛忙完在門口抽煙的燒烤攤攤主。最嚇人的是黃昏時分,下了課的小學生嗡嗡地殺將過來,看見臭豆腐阿婆那輛小車子——上面擺著煤氣爐、油鍋和三個小盒子——猶如見了親外婆。小學老師也會來買,買完和學生一起站著吃,邊吃邊抱怨:

“你們上課要有吃臭豆腐這心就好了!”

臭豆腐阿婆小車子上那三個盒子,一盒裝臭豆腐,你要吃,她就給你炸;你看臭豆腐在油鍋里翻騰變黃,聽見刺啦聲,聞見臭味;炸好了,起鍋,急著咬一口,立刻感覺到豆腐外皮酥脆,內(nèi)里筋道柔糯,這就是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的全面享受,心里格外充實。一盒裝煮好的年糕,你要吃,她就放在爐火旁急速烤一烤,外層略黑、焦脆熱乎了,給你吃;你咬一口,牙齒透過焦味兒,就被年糕的香軟粘住了。最后一盒,是臭豆腐阿婆的獨門商業(yè)機密——她的自制甜辣醬;上口很甜,是江南人喜歡的那種甜;后味很辣,沖鼻子,你呼一口氣,滿嘴里往外躥火。甜辣醬很濃稠,你要她便給;攪豆腐上,拌年糕上,好吃。

真有人受不了臭豆腐,不愛吃年糕,卻也來買的?!岸嘟o我點甜辣醬!”買了,出弄堂,臭豆腐和年糕隨便給跑來跑去的小孩吃,自己捧了那小半罐子甜辣醬,回去蓋在米飯上,一拌,配一碗榨菜雞蛋湯,吃得滿頭冒汗。

我開始住在那里時,一份臭豆腐賣五毛錢。價廉物美,人見人愛。賣了幾年,漲到一元。小孩子則倒罷了,上班族很高興:兜里的一元硬幣比五毛硬幣多!要不然,平時找不到五毛,還得花一元,看阿婆一邊倒騰臭豆腐和甜辣醬,一邊空出手找零錢,看著都累;說“不要找了”,阿婆又不答應。這一漲價,干脆多了!

有帶著孩子來買臭豆腐的,說這豆腐以前只賣兩毛——“那時候我也還上中學呢!”

阿婆閑坐等生意的時候,愿意跟人聊。說臭豆腐是她自己做的,年糕是她自己打的,甜辣醬是“死老頭子”調(diào)的。阿婆有種本事,無論什么場合,都能扯到“死老頭子”。比如:

“近來那電視劇真好看啊!”“是啊,可是我那死老頭子老要看個戲曲頻道,我是看都看不著!真真是一點兒都不關心我!”

“房價漲得結(jié)棍喲!”“是啊,我以前就說,老房子嘛早點兒賣掉可以買新的來,死老頭子就是不讓賣!現(xiàn)在好了!真真是從來不聽我的話!”

“這兩天交通管制,堵車堵得來!”“是??!死老頭子前兩天好死不死,吃完飯想著要去龍之夢逛店了!好嘛!堵車堵了半個鐘頭!戇是戇得!”

我們也問過,“死老頭子”是不是支持阿婆的事業(yè),阿婆憤憤不平地說都是她在忙,“死老頭子”是一點兒都不插手,除了調(diào)調(diào)甜辣醬。也不曉得關心她,“啊呀,真?zhèn)€是命苦??!”

入冬了,街上流行感冒。阿婆袖著手,背靠墻在弄堂里做生意,看見生意來了就起身,揭開油鍋,熱騰騰的,邊張羅著炸臭豆腐,邊一愣神,轉(zhuǎn)個身避著人:“阿嚏!”一邊趕忙說“對不起”,一邊把豆腐包好。大家都關心,讓阿婆多注意身體;面飯店的小姑娘給阿婆送來熱水袋,修手機的老板給阿婆帶來件軍大衣。阿婆裹上軍大衣坐著,遠看像座雕塑,只有眼睛在轉(zhuǎn),等顧客。顧客來了,她從裹著的層層衣服里伸出手,很靈便地操作、遞東西。

阿婆終于還是沒抵住病魔。有兩天,我去買臭豆腐,看見個老爺爺坐那里,聽小收音機——越劇《紅樓夢》,“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老爺爺脾氣很好,見人就笑,滿臉皺紋隨開隨散。

“老阿叔啊,阿婆呢?”

“她在家,她在家。這兩天病了,起不動。我來做生意。”

“老阿叔啊,阿婆病得怎么樣?”

“我給她吃姜湯,我給她吃熱水,我給她燉糖蛋——我們那里治感冒都要燉糖蛋,好得快?!?/p>

“哎呀呀,老阿叔啊,要去醫(yī)院的呀!”

“去過了呀,不嚴重,大夫說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我是不放心,要讓她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她以前呼吸道不好,我怕她再發(fā)呀……”

老爺爺坐鎮(zhèn)那幾天,收攤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還是黃昏前后收完了事——只是大家都很好奇,樂意跟老爺爺多說說話。他呢,手腳又慢一點,年糕一定要放飯盒里,扎上竹簽,外面裹好了——“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瀝一瀝油起鍋,——“太油了不好,還燙嘴”。

出太陽那幾天,阿婆回來了。多戴了頂帽子,多圍了條圍巾,嚴嚴實實,更像雕塑了。她一邊看著油炸臭豆腐在鍋里轉(zhuǎn),刺啦啦地變酥脆,一邊搖頭:

“個死老頭子很煩的,還說我要多養(yǎng)養(yǎng),就是不讓我出來做生意啊!”

“煩是煩得,要我戴這個圍巾,怎么做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還跟我說啊,要早點出來,早點收攤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沒有做過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你們說是不是啊,真真是個笨死老頭子?。 ?/p>

大腸面

世上有許多東西,中吃不中看,要用巧詞修飾避諱。比如,前清、民國時,老北京街坊,你叫住個賣驢肉的,問他要驢鞭——沒有;說要錢兒肉,他看左右無人,就掏給你了,而且按規(guī)矩得斜著切。我在貴州云南交界的一處路邊,吃過一次牛肉館子,菜單上“牛筋”下面,列著“牛大筋”,心想這是什么,問老板,老板略赧顏,看看同來的幾位女眷,低著聲跟我說:

“牛鞭!”

相對而言,豬大腸就沒什么避諱雅稱。腸就是腸,雖然女孩子們會露嫌棄之色,菜單上也不避諱。我只有一次算是中了計:在老上海館子,看見道菜叫草頭圈子。草頭是好菜蔬,圈子是什么?叫來一看:原來是豬腸子套豬腸子,再切,截面是圈套圈,就叫作圈子了。這菜看著粗糲,但費功夫:草頭須新鮮,豬腸子要洗得干凈,才好吃呢。

我問過一位師傅:為什么豬大腸紅燒的多,白煮的少?師傅毫不諱言:都嫌豬大腸有味道。紅燒了、鹵過了,就不顯,大家就忘了是腸子了。好比許多地方燉豬頭肉,務必燉到爛,一是為了入味,二是心理問題:一個大豬頭,倘若不燉爛,便“豬”視眈眈對著你,誰都沒心思吃;豬頭爛了,看不清了,大家就沒有了成見,只覺得是肉,下筷拌飯,吃得稀里嘩啦。

我在無錫的家,出家門往南走有條岔路,一頭向著太湖,一頭向著高速公路。通高速公路那一片左近,龍蛇混雜:交警臨時辦公的所在、車輛管理所、運輸公司、高速公路服務站,雜亂不堪;但真正的地標,是家面店。那店沒名字——倒不是沒招牌,年深日久,招牌都被汽車塵煙遮蔽,油灰重,大家也不記得了——只用一句話概括:

“賣紅燒大腸面的?!?/p>

在無錫,傳統(tǒng)菜式大概分兩類風格。其一清秀雅致,是士大夫菜,例如太湖銀魚羹;其二就是市井菜,講究濃油赤醬,比如肉釀油面筋。大腸面屬于后一種,大家日常吃吃,不能上臺面的。司機們來往高速公路,都是拼體力的,奔波終日,吃的就是個痛快。經(jīng)常是下了高速公路,車子停好,就進店去:

“一碗大腸面!”

如果那天恰好手松或饞,就是:

“大腸面,雙澆頭!”

雙澆頭,就是雙份紅燒大腸。

老板是個瘦長漢子,穿白圍裙,戴藍袖套,頭發(fā)稀稀疏疏,但中氣很足;站得筆挺,仿佛標槍,大家都猜他以前當過兵。店里有廚子,據(jù)說是他弟弟;有老板娘,長一張冬瓜臉,胖而結(jié)實,在柜臺管賬;老板可不當甩手掌柜的,很精神,時時站在店門口迎客,看人來了,先問清人要什么,然后運中氣,聲如金石鏗鏘,拖長了尾音,直送進店里去:

“三兩大腸面一碗!紅湯不辣!”

店堂沒什么裝潢,就墻上貼了幾張球星海報,雜志夾頁里拿的;好在面積挺大,桌椅擦得干凈,雖然還是泛著用久了的木器無法避免的油光。你坐下,老板便遞上盤子:一小碟鹵的紅燒大腸,算送的,面還在后廚下著呢。大腸鹵得好,鮮里帶甜,又脆又韌,不失肥厚,越吃越想吃。有時候老主顧不好意思,就會揚聲朝后廚房說:“我這里有大腸了,那面里就別擱了?!钡让嫔蟻?,就把這碟大腸用筷子胡嚕進去?!斑^橋”——我聽過一個蘇州老人家說,過橋的意思是面的澆頭另點,若要進面里,須借筷子之力,便叫作過橋了——老板卻無所謂:“沒瓜子沒點心,一杯水都沒有,大腸還不管夠?”面很筋道,湯是大腸鹵勾的紅湯,口味重的就加一勺辣油,最好的當然還是大腸,吃得稀里呼嚕。吃完,司機們邊剔牙邊結(jié)賬,老板慢聲道:

“一路平安!”

真有司機吃上了癮的,坐下先吃一碟紅燒大腸,吃面時要雙份澆頭,臨走前還多要一塑料袋鹵大腸,開車門,放駕駛室。下回來吃面,滿面春風:

“上次那包大腸,我從無錫一直吃到昆山!好!”

店里不賣酒,有愛吃紅燒大腸的,專門從隔壁買了黃酒,到店里坐下,要大腸,于是刺溜一口酒,吧唧一口大腸;老板很熱心,到冬天愿意幫著溫一溫黃酒,再加幾縷姜絲。但這只限于平常顧客。如果是司機提著酒瓶進來,老板不讓:“把酒退了去?!边@時候老板娘也會甕聲甕氣來一句:“大哥,平安是福!”

這店太有名,逐漸就有人慕名來了。不只是大老爺們來,也有女孩子跟著男朋友,在門口怯生生望望里面,又看看男朋友面色,于是高跟鞋小心翼翼踏了進來,收著雙肩兩腿,縮在凳子上,看菜單,又瞄一眼男朋友:“真的好吃嗎?”

老板一視同仁,照舊:“一個三兩、一個一兩大腸面,紅湯不辣!”面端上來,男朋友雙眼放光,緊趕著撮了兩筷大腸,嚼得吱吱響,滿足地嘆口氣,又側(cè)頭跟女朋友說:“吃啊,可好吃了!”女朋友于是下定了決心,狠狠瞪了面碗一眼,小心翼翼吃了兩口,眉頭一縱,對男朋友說:

“好吃哎!”

“我就說嘛!”

我曾經(jīng)往后廚去過一次,就看見后廚有五臺大洗衣機,轟隆隆地在洗腸子;五個小伙計,用鹽搓大腸,忙得面紅耳赤的。我跟我媽說這事,我媽感嘆:“唉,那里一天下來啊,不曉得要經(jīng)手多少豬腸子!”一邊順嘴刺溜一口,又吃了塊大腸。

我媽有那么兩年,每天都得跑車輛管理所?;蚪o汽車過戶,或做汽車檢查,于是一個星期倒有四頓午飯都吃紅燒大腸面,吃不膩。她說了,老板好像從來不休息,“每天一條好嗓子,在那里喊,方圓都聽得見?!焙皝砗叭?,大家都習慣了?!叭齼纱竽c面,紅湯不辣”,像日出日落。每到黃昏時分,大家忙完一天,把文件和筆一放,抬抬頭:“唉,天都暗了。走,一起去吃大腸面?!北仨毶祥T吃,因為這家店慣例不送外賣:店里生意太多,照顧不上外面。

只有一次例外。

那年年初,南方罕見的大雪,高速公路下來的幾個路口,為了防滑,設了許多崗;又逢過年前兩天,汽車擁堵。那天我從上?;責o錫,車子堵住了,正百無聊賴看窗外雪落、云色如鉛,忽然見一輛小三輪車,從車窗外悠悠滑過來;三輪車后蓋著白布。車子到駕駛座旁,停下,騎車的就問司機:“要不要面?車上有要吃面的嗎?”聲音鏗鏘,如金石聲。

——就是老板,騎著小三輪出來了。

冰天雪地,霜濕寒手,大家踴躍買面,端上來,發(fā)現(xiàn)老板用保溫飯盒護住了,面還燙呢,燙得車里人吸溜吸溜的;老板很體貼,每碗里加一點辣,大家嚼完大腸滿嘴香,吃碗面肚子鼓,最后把面湯喝了,滿頭是汗。沒買到的,只好在一邊看著吞口水。老板請大家吃完了,留著飯盒:“我一會兒回來收!”騎著車去下一輛車了。

我后來跟我爸說這事,我爸說他也聽到了:老板之前從沒送過外賣,這次送了;是按原價賣的面,還貼錢買了許多保溫飯盒。據(jù)說這是老板娘的主意:

“大冷天的,堵在那里,作孽啊!誰不想過年早點兒回家啊!這天冷的,車上的人肯定都餓著呢!”

一周之后,就過年了。年初八,大家都上班了,我媽回來跟我說:回家路上經(jīng)過那店,發(fā)現(xiàn)店門關著,還沒開呢。我媽就擔心:別是老板連著幾天冒雪送外賣,凍壞身體了,“這可怎么好?”去問隔壁黃酒鋪老板,老板答:“海南旅游去了,正月十五回來——哎呀,他臨走前貼個條多好啊,都是你們這樣的來問!”

我媽欣慰了,又有些不甘:“正月里吃不到大腸了。”我爸搖搖頭:“人家做生意勤,幾年都沒出去玩過了呀!”

那段時間,我媽忍著,出去吃宴席,也不吃肥腸、草頭圈子等菜?!耙戎约t燒大腸,吃別的大腸壞了嘴!”我爸聽了搖頭:“這張刁嘴!”

愛吃肉,沒法子

大都市的好處在于:你想買什么食材或調(diào)料,只要不太刁鉆,總買得到。比如,全世界華人留學生,都能在超市買到“老干媽”醬;比如,紐約、東京和倫敦都能買到郫縣豆瓣醬,用來慰藉四川學生。我在巴黎,也能買到豆瓣醬,做麻辣豆腐吃,法子很土,力求簡單:回家燜上飯,開始切豆腐;燒水,水開了,把豆腐略燙一燙,滿鍋白茫茫,燙出豆腐香味。女朋友在沙發(fā)上聞見了,“喲,今天吃豆腐”,我回一句“對對,是吃我的豆腐”,就像相聲翻包袱。

——也有女朋友負責切豆腐的時候,我就預備姜蒜豆瓣醬。肉糜是先切好的,擱冰箱里,這時候拿出來,狠抓一大把。豆腐、姜、蒜都切好了,豆腐照例燙著,起油鍋,下許多油,下姜、蒜、豆瓣醬、花椒,炒料;炒香了,撒肉糜,顏色炒深了,下豆腐。翻一下,不敢炒,怕豆腐爛了,就是把料勻凈都抹到了,等油暴跳如雷鬧一會兒,下點兒水,燒。水快收完時,想得起來就下濕芡粉調(diào)一調(diào),想不起來就直接撒點兒辣椒粉,讓豆腐油滑的表面麻沙沙的。這時候,飯也好了。趁燙,把蔥花往豆腐面上扔。一是好看,紅配綠一臺戲;二是好聞,生蔥被麻辣的豆腐一燙,香得往鼻子里跳。

一開始,我還舍著臉,跟朋友吹這是麻婆豆腐,等人走了,女朋友說這壓根兒不算——豆腐是超市買的北豆腐(在巴黎買豆腐很撞運氣),調(diào)味也不對,除了豆瓣醬,就沒一樣是靠譜的。要真在四川,你敢開館子端這么一盤上去,人家糊你一臉。不過好在方便,配白飯吃個稀里嘩啦,也湊合了。

第二天見朋友,朋友很給面子,說我做的豆腐香,“我就做不到這么好”,問我秘訣何在。我問了問他的做法,對應了一下我的,結(jié)論是:“好像是,我第一舍得放油,第二舍得放肉。”

袁枚寫過,炒素材須用葷油。這話說白了,就是有肉味,沾葷腥,總是比較好吃。有個不愛吃肉的朋友也承認:“我是不愛吃肉,但許多東西,加了肉,是好吃得多。就好像我炒青菜要加香菇——香菇不是肉,但有肉的感覺?!?/p>

沒豆腐了,單是肉糜也能吃的。有一回,我炒好了麻辣料,開冰箱,發(fā)現(xiàn)沒豆腐了,一時愣住。鍋里姜蒜豆瓣醬跳,鍋旁肉糜發(fā)呆,飯快燜好出鍋了,臨時不能換,救場如救火。我想了想,多抓了一大把肉糜——大概夠捏五個丸子的量——下鍋狠炒,另洗出些生菜葉來。把炒好的麻辣肉糜包生菜里捏團,上桌。這是我以前看菜包的吃法,只是菜包包的是蛋炒飯。開始惴惴不安,一吃,還行,菜葉子沙啦啦,肉嗞嗞響,也能下飯;蘸點蒜泥更好。就是沒包好,拿著菜包,順手流紅油,手忙腳亂的。

法國超市的雞,不太合亞洲人的脾胃;燉出來的湯,聞著有戾氣,不溫潤不謙和;喝的時候,有腥氣,姜也壓不住,好像雞在湯里都憤憤不平,不想讓我吃。好在歐洲雞都肥大,可以用來炸。切好煮過了,擱在咖喱里,也能做成咖喱雞。

亞洲超市里到處有咖喱醬賣,一半是日本產(chǎn)——日本人真愛吃咖喱!——吃著偏甜;一半是印度產(chǎn),但調(diào)弄起來,總嫌不夠濃稠。我買咖喱粉。要吃時,先把土豆切塊,炒;炒出土豆香了,下咖喱粉,下大量的水,慢慢熬。這一鍋熬上兩三個小時,土豆也灰頭土臉沒了俊朗外形,水、淀粉和咖喱粉也“融會貫通”了,下煮過腌過的巴黎肥雞肉,繼續(xù)燜著。起鍋了,咖喱、雞和土豆倒在飯上,咖喱倒比飯都多。鍋底還有些咖喱,都凝結(jié)了,使鏟子刮下來,淀粉質(zhì),擱著。

谷崎潤一郎以前說,日本人用黑漆碗盛白米飯,黑白分明,色彩兇烈,尤其催人食欲。我看咖喱才是:濃黃香稠一大片,站白米飯旁邊,顯得米飯格外好吃。色彩之提胃口,有時甚于味道。

咖喱醬一頓吃不完,可以擱冰箱。冷透了之后,口感微妙,半凝略凍,吃著簡直有點兒脆;放熱白米飯上,慢慢融化,入口簡直聽得到“嘶”一聲,本來被凍封住的香味,忽然就出來了。雞身上裹了半凍的咖喱醬,吃到嘴里半融時,居然讓我有吃魚凍的感覺。

巴黎超市都會賣當天的三文魚,最新鮮的不便宜,便宜的新鮮不到哪里去。我買便宜的那種,還是略凍一凍,切,刀子下去,聽得見“些些”的聲音。一片片魚,半個巴掌大,堆一盤,然后找醬油和山葵醬。

新鮮山葵香味之妖異,為我生平所僅見,可惜沒機會常吃。山葵醬也香,只是我許多朋友怕山葵沖,都是把山葵調(diào)醬油里。其實山葵香味,見液體就散,須得趁它剛見天日時,就抹魚的一面上,另一面抹醬油,休叫這倆冤家見面,進了嘴混嚼,魚味道就活了,鮮甜飽滿,沖鼻子。好吃。

我試過,片好的三文魚,蘸過了醬油,蓋在剩飯上,蒸了拌一拌吃,味道很香;也可以把這三文魚醬油吃透了,蓋冷飯,擱上山葵醬,加一點滾燙的淡粗綠茶,出來的茶泡飯香得要命,配生姜吃,吃完了就打飽嗝、打噴嚏,天靈蓋到腳底都暖和通透。

蘇軾說燒豬肉的秘訣: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意思是少水,文火,慢慢來。我做紅燒肉,跟格格巫調(diào)試劑對付藍精靈似的。已經(jīng)懶得炒糖色之類細工,就是豬肉煮過,過火一煎,再加老抽生抽生姜,心情好就醋和霉干菜來一些,最后很豪邁地加酒。葡萄酒,比水還多,慢慢燉。

我是真不會調(diào)味,下起料來也隨心所欲,初聞味道亂七八糟,但時候一長,豬肉很耐心的,把這些味道調(diào)和了,你聽著咕嘟咕嘟的小聲音,就聞得見甜郁香味了。出鍋時,肥肉嫩軟如豆腐,瘦肉利落如絲柳,飽滿香甜。肉汁用來拌飯吃,單這個我都能吃一碗。

肉分好壞。肉好時,可以直接烤,不加料都好吃;肉不那么好時,就得靠調(diào)味,外加拖時間。我買過一只地道的法國鴨子,發(fā)呆,不知該怎么做。我女朋友把鴨子要過來,略炒,扔進大甕里,再放些她從重慶帶來的酸蘿卜,另外調(diào)了些料,跟我說別管了。一下午,甕里傳出醉人的鮮味,我這才知道鮮味真可以醉人,是那種喝酒之后,既享受又受刺激般“吸溜”吸口氣的感覺。鴨子吃起來醇濃得很,每塊肉都發(fā)酵過似的香。

我有個日本同學,處理動物內(nèi)臟和肉筋時,先用水煮過,去腥臭味,然后下醬油、米酒、水,慢慢燉;燉完了,一片酥爛。

我女朋友對付大豬蹄,也是處理完毛,煎一煎,就和黃豆擱一起,不放鹽,慢慢燉,一整天下來,皮脫肉爛,拿筷子一劃拉就四分五裂,整塊精肉從肥肉里滑出來;就拌點兒重慶用來吃豆花的醬,就著肥瘦相間的蹄子吃;臨了原湯化原食,喝湯,鮮得很適口,沒有那種喝了一口,要喝下一口得蓄一會兒氣力的侵略性,就很溫淡的鮮。

先前說了,法國超市的雞不好吃,但亞洲超市有賣三黃雞和老母雞,不如法國超市的雞肥,但至少熬得出湯。我媽燉雞湯好,我從小吃,我媽逢人就說:“張佳瑋從小到大吃掉了一整個養(yǎng)雞場?!蔽彝馄偶覙蚺?,真有個養(yǎng)雞場,每次去,我媽都指:“那養(yǎng)雞場就是被你吃掉的?!蔽倚r候還信以為真,覺得自己虧欠了那些雞……我女朋友喝了我媽的雞湯之后,也夸說水準不下重慶的“丘二館”。我每次臨走,媽都要千叮嚀萬囑咐,還特意把秘訣錄成微信語音,讓我隨時聽。我就在華人超市里,買收拾好的雞?;丶遥舻綦u屁股,冷水煮起,去血沫;去完了,加姜和蔥,煮到沸騰,下酒,大煮十分鐘,沫子撇掉,就文火熬,到臨出鍋時放鹽。我沒用黃酒,改下了葡萄酒,剛下鍋時聞著味很怪,我怕雞湯出來都酸甜了,可怎么吃?!煮完了,還是香。雞湯的鮮香,鍋蓋悶不住,滿房間都是,馥郁濃重,只灌鼻子。我女朋友聞到了,就說:“雞味太重了!開窗開窗!”

我因為懶,都不肯斬開雞。周末午后把雞燉上,就不管了。黃昏時分,等雞燉爛了才上桌,湯清澄微黃,泛著油——完全沒有油的雞湯可能比較健康,但沒那么香——筷子一橫,雞肉絲縷分開,就著吃。吃到最后,雞只剩骨頭了,撈出來;雞湯且放著;到半夜,把剩飯在雞湯里略一煮,成湯泡飯,下豆腐干切片、小青菜,煮完了,都好吃。從頭到尾都沒秘訣,就是花時間。

世上有了姜、蔥、蒜、鹽、醬油、酒、醋、麻油、味霖、奶油、鰹節(jié)、山葵、豆瓣醬、豆豉、茶葉、紫蘇、干酪、辣椒、花椒等讓食物點石成金的東西,可以讓一切食物改頭換面,但到最后,所有調(diào)味料和食材都無法取代的,還是花了時間,好好做出來的,最俗氣的肉。

巴塞羅那的吃

伊比利亞半島人,春夏都喝sangria,但在巴塞羅那,冬天也喝得到。你去蘭布拉大道任何一家坐下,他們都會問你用餐還是喝酒。用餐就推薦給你sangria,喝酒就殷勤介紹mojito。

各家sangria,做法不大同。最標準的配方,自是水果、紅酒、蜂蜜和白蘭地兌成,在一堆冰塊響動中端上來,但各家有不同。裝飾新派的店里,會用白葡萄酒代替紅葡萄酒,再配上許多明麗斑斕的水果:檸檬、菠蘿片、草莓片,看上去五彩繽紛;老城區(qū)的店里則會老老實實,給你端一個大陶壺,遞給你一把大木勺,讓你自己在紅酒、蘋果片、甜瓜片、檸檬片和冰塊里攪和。但無論風骨如何,總是又順口又上頭,你很可能不小心就喝到了量,開始眼里蒙眬嘴里含糊,于是對走來問你要不要加一杯的侍者,也道不出個“不”字。如是,一個自制能力不強、對甜味缺乏抵抗力的人,在巴塞羅那,可能四季都在微笑著半醉著晃蕩。

我很懷疑巴塞羅那每個侍者都建議你喝sangria,是希望借此哄你多吃東西;就像傳說中四川的陳麻婆創(chuàng)造麻婆豆腐,是為了讓過路腳夫們辣到不能自持,多扒幾碗白飯。事實是,sangria,因其甜,因其涼,能配一切巴塞羅那食物——因為巴塞羅那人吃的,若非咸,就是有點兒油。

你在格拉西亞大街任何一個十字路口轉(zhuǎn)彎,總會被櫥窗晃到眼睛:香腸、奶酪、酒,以及那些紋理細膩、姹紫嫣紅、碩大無朋的火腿。你進一個店,菜單上總會列一堆伊比利亞火腿(Jamón ibérico,或者偷個懶,ibérico),你不知道該怎么分,于是想著,叫一整堆來總不至于錯。你叫了,一盤里總有起碼五種火腿,附帶各家店里自制的面包——脆烤的、抹過鵝肝醬的、浸泡過番茄汁的,以防你肚量比較大。你吃過那些其薄如紙、其味咸香、或微甜或微辣、嚼得不能停嘴的火腿后,就歇了想買條火腿回家的心——你知道自己一準沒這般刀工,片得如此之薄,而你又無法接受更厚一些的火腿,因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海明威在他的小說里,屢次提起西班牙的海鮮飯Paella。這種飯在巴黎也有賣,跟德國酸菜香腸、意大利面似的,是歐洲的方便食品。所謂Paella,通常是把飯做得金黃,配蝦、豌豆、貝類,法國人還會“自作多情”,加條雞腿,另外把飯煮到半生,仿著意大利人的燴飯做法。巴塞羅那的海鮮飯里沒有雞腿,但海鮮放得琳瑯滿目,飯燜得透,被湯汁洇得入味,金黃得飽滿,還帶著些乍聞不甚友好、吃上去才有的香味,那是藏紅花。老城區(qū)還會賣黑米制的Paella,吃起來咸得很,可是人家振振有詞:最正統(tǒng)的海鮮飯就是這樣的!——海邊的人,吃的就是咸!

最自由的小店,會許你隨意叫tapas。在西班牙,飯店侍者會愿意你晚去一會兒,因為你去早了,他們倒可以給你備主菜,但廚子還沒來得及把tapas擺齊全,讓你隨意挑呢。tapas者,小菜也,你稍微多吃幾味,就會奇怪巴塞羅那人為什么不胖——他們的tapas,道道都是變著法子的油炸蔬菜和海鮮。

因為海鮮、油炸食品、含冰帶甜的酒,以及高迪的建筑、滿街的酒吧、布滿街旁的火腿店、時晴時雨但多云時候相對少的天氣,哪怕你不去到海邊,也能時刻感受到海的氣息。巴塞羅那不是一座隨時隨地用海岸線來勾引你的城市,但城市本身就像一片海,有亞熱帶海洋應有的歡樂氣氛。當然不難理解:如果你生活在一個建筑瑰麗、五彩斑斕、隨地有甜酒、進店就能吃油炸食物和火腿、甜品和糖果跟不要錢似的城市,你也會每天懶洋洋的,就像在度假般過日子——海洋在城市的外面,沒關系,因為假期就是生活本身。

吃外賣

宋朝時,中國人普遍由一日兩餐變?nèi)?。吃得多了,老百姓趕不及下廚,像都城汴梁這樣繁華風雅的所在,就流行消夜外賣。叫了消夜,熟的店鋪就拿食盒、掌燈籠,穿街過巷送來,杯盤俱備;如果再熟一點,餐具和食盒都能留在府上過夜,白天再來拿。

我聽朋友說,四川擔擔面,最初也是上門外賣的做法:貨郎挑擔子,一頭擱著鍋,一頭備著湯、作料、面和肉臊子;哪家太太們打麻將到后半夜,餓了,出門叫一聲,當場煮罷面,下肉臊子和作料,熱騰騰端進去。好吃不好吃另說,這場面聽著便饞煞人。

吃外賣這件事,很容易讓人上癮。比如中夜要吃東西,念頭一閃,想到要下廚起火、備飯煮菜,就懶得動彈;要披衣起身,摸黑出門找館子,更想算了;趕上冬天,霜雪橫飛,就會告誡自己“晚上吃東西多不健康啊,不要啦”。所以出去吃東西,若是我和女朋友兩個人,得彼此勸勉,才鼓得起勁兒來;有一個人懶,就寧可餓一陣子??墒墙型赓u,那就毫無勞動成本:身不需動,腿不需抬,只打個電話,等一會兒,寒夜叩門聲傳來,一開,吃的東西就來啦!——誰能抵抗這點誘惑呢?我在上海時,出去吃館子若吃好了,就會得寸進尺地問:

“有外賣送嗎?”

北京辦奧運會那年,有個南京阿姨,帶著女兒女婿,在小區(qū)對面街角開了個小門面,賣鴨血粉絲湯、湯包和三丁燒賣,只限白天。晚上鋪子歸另一家,換幾張桌子,擺成小火鍋店。

秋冬天去吃粉絲湯時,常能見滿店白汽,細看,都是阿姨在給一個個碗里斟鴨湯。鴨血放得料足,鴨腸處理得鮮脆,鴨湯鮮濃,上桌前還會問:“要不要擱香菜?”——香菜這東西有人恨有人愛,愛的人聞見香菜味才覺得是吃飯,恨的人看了湯里泡的香菜如見蜈蚣——是得問清楚。

她家的湯包,皮很薄,除了一個包子收口的尖兒,看上去就是一疊面皮,趴在盤里,漾著一包汁;咬破皮后,湯入口很鮮,吃多了不渴,肉餡小而精,耐嚼;整個湯包很小巧,湯鮮淡,跟無錫、蘇州的做法不一樣。我問阿姨,說是老家做法;老家在哪兒?南京、淮安、南通,跑了好幾個地方呢……三丁燒賣,其實就是糯米燒賣,里面加豆腐干丁、筍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醬油加蔥紅燜過的。這兩樣主食都頂飽,配熱鴨血湯,吃完腸胃滾熱,心直跳。

這家剛開店時,不送外賣,因為老板娘管賬備湯,女兒跑堂雜役,女婿預備湯包和餃子,只應付得來店里。開了半年,雇了個學徒幫著照應店里,老板娘女兒——因為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我們叫她少老板娘——就騎著輛小摩托,給街坊送外賣了。

有位鄰居邊喝湯邊問:“這店鋪,有老板娘,有少老板娘,有少老板娘她男人,那么,有老板嗎?”少老板娘簡短地說:“在南京。”老板娘接過嘴,惡狠狠地用南京腔說:“沒老板!死掉了!”

我在家附近購物時,看見一個湖北館子,貌不驚人,灰乎乎像個沒睡醒沒洗臉的坐班族,只門楣上“熱干面”觸了我情腸——我在武漢戶部巷吃過兩次熱干面——于是推門進去。店堂不大,略暗,老板和桌椅一樣方正、色蠟黃、泛油光。但端菜上桌,才覺得人不可貌相。

熱干面,煮涼得很像樣子,面筋道,舌頭能覺出芝麻醬的粗糲顆粒感,很香。

一份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軟,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見的筍丁、肉粒和榨菜,甚至還有小蝦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聲,然后就是口感紛呈,老板說是“為了上海客人愛吃”。

一個吊鍋豆腐,用臘肉燴豆腐干,豆腐先炸過,表面略脆,再燴入了臘肉風味,汁濃香溢。

吃完結(jié)賬,老板也不好意思似的:“店里環(huán)境是不好,不過我們有外賣!”就給了我一張名片,指指電話號碼。

以后我打電話叫外賣,有時會這樣:

“今天要一個豆皮,一份熱干面……還有什么?”

“有糍粑魚、粉蒸肉、吊鍋豆腐、玉米湯、武昌魚、辣子炒肉……”

“那要一個粉蒸肉,一個吊鍋豆腐、一個玉米湯……”

老板便打斷我:“這么多,你們兩個人吃不掉!聽我的,一個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給你配個?!?/p>

“好?!?/p>

送來了,老板隔著塑料袋指:

“這盒里是粉蒸肉,這盒里是豆皮,這盒里是熱干面……這瓶是綠豆?jié){。”

“綠豆?jié){?”

“嗯,我自己弄給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

“你菜單上沒見過這個啊?!?/p>

“嗯,我自己做來喝的。還有這盒里是洪山菜薹,我給你炒了下?!?/p>

“這個你菜單里也沒有。”

“沒法供,這個是我老婆從武漢帶過來,我們自己吃的。賣,一天就賣完了。”

“那怎么算錢呢?”

“這兩個算我送的?!?/p>

入夜之后,小區(qū)右手邊的丁字路口,會停住一輛大三輪車,車上載著爐灶、煤氣罐、鍋鏟和各類小菜。推車的大叔把車一停,把火一生;大媽把車上的折疊桌椅一拆開,擺平,就是一處大排檔了。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揚聲問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紀已長,頭發(fā)黑里帶白,如墨里藏針,但鋼筋鐵骨,中氣充沛,就在鍋鏟飛動聲里,吼一聲:“宮保雞?。〉俺达?!炒河粉!韭黃雞蛋!椒鹽排條!”“那來個宮保雞丁!”“好!”須臾,大媽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時分,噴香撲鼻;如果能吃辣,喝一聲“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轟轟烈烈,味道直沖鼻子,喝啤酒的諸位此起彼伏打噴嚏,打完了抹鼻子:“這辣勁兒!”吃完了,都是滿額汗水,就抬手擦擦,問:“大媽,你們有外賣沒有?”

大媽搖搖頭:“沒有?。∶Σ贿^來!”

——于是,你要吃這大排檔,只能半夜出來。有時生意太好,你得買了回家;要在那兒吃也行,自己帶張報紙,墊在馬路牙子上,捧著飯盒吃。

——老板做菜,手藝有點兒機械。幾樣招牌菜千錘百煉,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過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黃炒雞?。 崩习寰桶櫰鹈紒?,滿臉不耐,最后粗聲大嗓地說:

“那樣炒沒法吃!”

2010年世博會期間,上海整治市容,這個三輪車大排檔隱匿了一整個夏天。街坊們喪魂落魄,到晚上尤其無聊,連小賣部老板都抱怨:“我們啤酒都賣得少了!”倒不是三輪車大叔手藝獨到,說來,他的做法無非是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個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婦們不樂意,“吃這么油,孩子怎么辦?做飯可不單為你一個人?!庇谑浅藳鰰r,眾街坊食不甘味地坐一起發(fā)牢騷。水果店大叔邊撥弄自己的貓,邊搖頭:

“讓我們少吃油鹽,說是活得長;可是不吃油鹽,活得長有什么樂子嘛!”

轉(zhuǎn)過兩個季節(jié),要過年了。街角賣炒栗子的老板換了地方,開年換到別處經(jīng)營,鋪位被新人承了。開店那天,來了輛三輪車,到地方,一個頭發(fā)墨里藏針的身影,把煤氣罐、爐灶一一擺在地上;街坊們看直了眼:三輪車大叔回來了,還有大媽,外加兒子兒媳。大家奔走相告:“租了店面了!不走了!”大叔照樣管炒,偶爾兒子接手;大媽管賬;兒媳與兒子輪流跑堂和騎三輪車送外賣。乍開店的那幾天,趕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經(jīng)常邊炒邊接電話。經(jīng)常打電話去,“哎,我要一個……”“宮保雞丁和蛋炒飯是吧!”“對,對!”“好,掛了!”每逢這時,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熱火朝天,嗓子都啞了。

那是2011年1月的事。女朋友回重慶過年去了。我留在上海,預備到年下再回無錫。這天上午,給街角南京阿姨鴨血湯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少老板娘。

“啊,你呀,兩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鴨血湯就好,不加辣。”我說。

“啊,你女朋友不在呀?”

“回家過年啦?!?/p>

“好好,一會兒到!”

一會兒,門鈴響。我去開門,見一位陌生大爺,穿一件像是制服的藍外套,略駝背,一手提著冒熱氣的外賣,一手就嘴呵著氣。看見我,問:

“一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香菜不加辣對吧?”一口南京腔。

“是。”

結(jié)完錢,大爺看看我,微微彎腰,低了一下頭:

“謝謝您啊,一直照顧我們家生意?!?/p>

“噢,你們家生意,嗯……”我想了想,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就問:

“您是從南京來的吧?”

“剛來,剛來?!?/p>

“都還好吧?”

“現(xiàn)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寬慰似的說。

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現(xiàn)在算是好了”是什么意思,但想他那時的笑容,似乎是真的“現(xiàn)在好了”。

我買的火車票是年三十的黃昏時分。那天上午,事都忙完了,我在街上溜達,意外看見三輪車大叔家的兒子,載著一整三輪車的飯盒,給西瓜店、羊絨店、CD店、報亭老板、小學傳達室看門大叔,一一送。我有些愣,招招手。

“你們白天也送???”

“我爸說,過年大家都回去了,但大家還要吃飯的;我們就送今天一天?!?/p>

“你們回家去過年嗎?”

“我們把家安這里了,就在這里過年?!?/p>

那天中午,滿街都是三輪車大叔大油重料的韭黃雞蛋、宮保雞丁、炒河粉、蛋炒飯味道。街兩旁商鋪不回家的老板們,搬張椅子,一條道坐在街旁,蹺著二郎腿,吃得稀里呼嚕聲一片。我都看饞了,就溜達到丁字路口,看大叔使大鏟在大鍋里,乒乒乓乓,炒得山響。我放大嗓子喊一聲:

“大叔,要一個……”

“宮保雞丁和蛋炒飯是吧!我知道!”

“好!”

2012年秋天,我離開上海,到了巴黎。巴黎也有外賣,但基本限于漢堡和比薩之類,而且到晚上還服務的,甚難見到。隔了一年,我回上海,為了方便起見,在離原住處甚近的酒店訂了房間。到晚上,我和若都餓起來了。

“去吃飯吧。”

“不知道店還開著沒。”

“打電話去問問呀!”

這才想起,手機里還有個存了一年沒撥的外賣號碼。我撥了湖北館子的電話,電話響了兩下,被接起來了。

“現(xiàn)在還開店嗎?”我問。

“開的?!?/p>

“那要一個豆皮,一個熱干面,一個粉蒸肉,一個糍粑魚,我一會兒就到,菜先炒著吧?!?/p>

“好。”對面應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很溫和地補了一句:

“回來啦?”

“是,回來啦?!?/p>

蛋炒飯

逯耀東先生考證說,蛋炒飯的發(fā)明者是楊素先生——就是那位隋朝大將、養(yǎng)了紅拂女、器重李靖、在王小波小說里騎著大象的數(shù)學家——當然,那會兒這東西叫碎金飯。楊老師位高權(quán)重,文韜武略,詩歌風格像曹操,美食上也有心得。

有些地方,蛋炒飯叫木須飯,按字來說,該是木樨飯。木樨是桂花的意思。舊北京時有些太監(jiān),氣人有笑人無,最避諱人說雞蛋二字。所以,館子里飯菜用到雞蛋,都諱稱一聲,說是桂花,以避免哪位公公聽得不高興,觸動了情腸。比如著名的“桂花皮炸”,其實就是豬皮澆了蛋液來炸。

唐魯孫先生說,以前他自家雇廚子,三道考題:先拿雞湯試廚子的文火。再拿青椒炒肉絲試廚子的武人菜。最后一碗蛋炒飯,試人是否有大手筆。要把蛋炒飯炒到乒乓響、蔥花爆焦、飯粒要爽松不膩。他又說,炒飯要弄散了炒,雞蛋要另外炒好,不能金包銀。因為飯粒裹了雞蛋,胃弱的人不好消化——這點我不太同意。

蛋塊和飯分開炒,比較容易控制火候,但不均勻。用勺子吃時,一勺飯,一塊蛋,像在吃油炒飯和炒雞蛋拌起來的產(chǎn)物。蛋炒飯的好處,是雞蛋、油和蔥花。雞蛋那么全能,加油就香,加鹽就咸,加點蔥花煸炒,味道就出來了,還要特意和飯分開,好像結(jié)了婚還得守之以禮分床睡,多可惜。

古龍《白玉老虎》里,寫唐玉殺完人,炒一大鍋飯來吃。一鍋飯他用了半斤豬油,十個雞蛋??粗苡湍仯烙嫼芎贸?。古龍又寫,有個老媽罵孩子們:“有油餑餑吃還不滿意,想吃油煎餅,等死鬼老子發(fā)財了吧!”兩個孩子哭著說:“發(fā)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

我猜古龍自己,一定很喜歡吃蛋炒飯。

我剛自己住時,什么菜都不熟,日復一日吃蛋炒飯。買香腸、雞蛋、青豆、青椒、毛豆和胡蘿卜。在鍋里下一遍油,把青椒下去,炒出一點味道,撈走;把五個雞蛋打進青椒油里,看著它們起泡;再下一遍油,把冷飯下去,拿鏟子切了米飯——因為是隔夜冷飯,都結(jié)了,得切開——讓雞蛋卷裹著;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腸和胡蘿卜,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等蛋乒乒乓乓炒得濃黃香,眼看要焦黑時,?;鹌疱?。把炒飯盛一大盆,花一小時吃完。滿嘴是油,飽嗝里都有蛋香味。

我媽跟我嘮過一段往事。當年我爸鄉(xiāng)下出身,進城工作,與我媽相識。那會兒我外婆雖然中意我爸,但沒見過他的底細,終究心里有疑竇。于是攜著我媽,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車,去鄉(xiāng)下探我爸的究竟。坐了許久的公共汽車,看兩邊的樓房越走越矮,車里的乘客越坐越少;下車,又走了很久的路,直到看見一條碎魚鱗閃亮、半邊藍半邊綠的河,河邊蹲著阿姨們,擦刷擦刷地洗衣服。再往前,一片油綠泛黃的菜田,大片的狗尾巴草和喇叭花。我外婆剛來得及看見我爸家的房子:墻是紅磚砌,門是木框攔著,叉竿頂著窗,深油黃色。家門前曬著青豆,門框上掛著魚,就被我叔叔——那時還是個孩子——瞅見了,回去報了告;我奶奶聽說準親家母來了,懷揣五個煮雞蛋,搶出來,抓住我外婆,一把揪回去:

“哎呀呀,阿姨你來啦!來得好啊!來得好??!”

據(jù)我媽說,那天晚上,他們家在場院曬的青豆旁擺開了飯桌。那時節(jié)河塘里的鴨和鵝往家走。婦女們扯起嗓子,叫菜田、沙堆、井旁邊亂跑亂叫、挖筍挖蘿卜的孩子“快吃飯!”我奶奶給我媽媽和外婆端了黃酒、青豆、魚肉、紅燒螺螄,然后就是各人面前一大盆蛋炒飯。

據(jù)我媽說,我外婆后來回家后念叨起,認為酒也還可以,青豆曬得很香(我奶奶臨走還送了一大包),魚肉很好,紅燒螺螄味道濃郁而且容易吸(我們那兒真有地方,螺螄非常難吸,吃得人干著急);只有蛋炒飯不合她的規(guī)格——她老人家習慣的蛋炒飯,乃是金包銀、蛋液裹著飯的炒法,可我奶奶那炒法,卻是雞蛋炒好了鏟子切塊,跟米飯混炒的炒法,不精細。但是呢——我外婆又話鋒一轉(zhuǎn):

“他們炒飯時,放了好多的蛋,比飯都多!——說明他們家不克扣你,雖然只有雞蛋,到底還是把那些蛋都舍出來讓你吃了。這家挺好的,沒錯的!”

我外婆一說沒錯兒,就這么定局了。

換句話說,我爸媽能在一起,以至于世上有我,中間諸般緣由里,也離不開這一大盆蛋比飯還多、油亮噴香的蛋炒飯。

賭吃

我高中時,自以為能吃,常跟人打賭——“我能吃個KFC全家桶,吃得完你付賬”,次次都贏。但我爸說,我還是不及我叔叔。后來幾年,這個段子我先后聽五六個人說了七八個版本,細節(jié)有出入,描述有白描有精彩,但大體意思是一樣的。

先補些細節(jié)。早年間,也就是我叔叔我爸爸都還在青壯年時,經(jīng)常餓肚子。饅頭片炸到金黃,蘸點糖吃,就算是打牙祭;要能蘸點芝麻醬,再烤酥一點兒,“刺啦”一聲咬下去,那就是過年了。逢年過節(jié),年輕人無聊,就拿吃打賭;賭輸了,鉆桌子叫干爹之類。這里有種狡猾的邏輯:無論輸贏,至少能落個飽肚,誰不愿意呢?

那年年夜飯,我叔叔就和個遠房親戚杠上了。江南年夜飯常例,平時日子再怎么窮,年夜飯都要吃好,而且要管夠。先冷盤,后熱炒,再蔬菜,然后點心是白饅頭就湯,最后來一大盤顫巍巍、香酥入骨的紅燒蹄髈。無錫人最愛紅燒,比如無錫有名的排骨。傳聞是濟公傳了方子給南禪寺和尚,秘訣無他:下夠分量五香、醬油、砂糖、酒,然后慢慢煨就是了。這蹄髈講究要燜得入味,火候十足。肉汁香甜,得能拿來拌飯吃。最重要的是肉須酥爛,外面的肥肉用一塊豬腿骨便能劃開,瑩潤如豆腐;里間的腿肉須能一綹一綹扯開,嚼來滿是肉汁味道……這一整年的好心情,便全仗這一塊豬肉了。

叔叔和那個遠房親戚——按輩分我該叫伯伯,當時的兩人都是年輕好胃口,又常餓,于是,就賭吃白饅頭。我叔叔長心眼,知道白饅頭雖然噴香松軟,但是干,吃多了堵嗓子,便特意要了碟小咸菜,要了點腐乳。無錫這里的小咸菜一般是腌過的雪里蕻,剛腌完后特別脆而鮮甜,好下飯;腌時間長了會略酸咸,但用來煮湯,是一絕。我叔叔把白饅頭掰開,往里塞咸菜,表面抹腐乳,吃完一個饅頭,就喝一小口蘿卜湯——蘿卜湯消食通氣,但不能多喝,不然加上吃下的饅頭會脹肚子。那位伯伯就很豪邁,干嚼白饅頭,就白水。兩人吃完幾個饅頭后,都開始站起來溜達,皮帶也解開了。又吃了一會兒,伯伯開始揉肚子,據(jù)他后來說:

“把胃里的饅頭位置調(diào)調(diào),騰出地方來,好落下去?!?/p>

我叔叔也開始喝水,用力咽唾沫直脖子。再吃一巡,大家都??曜涌此麄z,我叔叔當時有些抖,咸菜都夾不穩(wěn),看著饅頭犯惡心。看對面的伯伯,撕著饅頭皮一縷縷吃,慢條斯理,手還是很穩(wěn),叔叔心里就有點兒怯。又吃了一會兒,我叔叔覺得嘴里的唾液都沒了,白饅頭塞滿身體,用他跟我的話說,就是“喉嚨里塞了棉花”。坐了好一會兒,他咬咬牙,看見眼下還是打平,他強自拿過個饅頭,蘸點兒蘿卜湯,又吃了半個,真不行了。再看那位伯伯,還是很平靜地拿起饅頭,但這回沒撕,也沒吃,端詳了好一會兒,就跟不認識似的。最后,他張了張嘴,然后牙齒一合,咬了口空氣,人嘩啦啦,出溜下去了。

我爸爸說,當時大家真嚇怕了,看那伯伯閉眼塞唇、肚子高高鼓起,真以為他就這么——跟許多傳說里一樣——餓了太久飽吃一頓,最后撐死了。眾人起身,過來救護,七手八腳瞎出主意。奶奶神情篤定,排開人群,一邊抱怨小孩子家真胡鬧,一邊有條不紊地按摩肚子,一邊喝令,別遞水過來,“不然漲起來,噎死”。良久,那伯伯嘴里,艱難蹦出一個悠然漫長、連綿起伏的嗝來。我奶奶這才嘆口氣:好了。大家有的松了口氣就坐了下來,有的還站著,都問:胃疼不疼?有沒有事?

接下來的一幕,為其他人版本里所無,只有我叔叔和我爸爸說得繪聲繪色。我叔叔認為,那年紀餓過的人聽了這個,都會相信這是真事的。

一直在廚房里看著蹄髈的火候,順便自己吃點兒咸泡飯(米飯用肉湯澆了,各類菜都夾一點兒,有咸菜、豆瓣、鹵牛肉、豆芽、青菜、雞蛋,冬天吃很暖和)的大姑,還不知道外頭發(fā)生了什么。這時見紅燒蹄髈大功告成,大姑高高興興地端了出來,肉香四溢。我那位前一會兒還在鬼門關被個嗝撐住,在酆都城遛大街,才被我奶奶拍回來,還了魂的伯伯,這時人斜靠著板凳,忽然眼皮抬了抬,沒睜開,但吸了吸鼻子,嘴抿了一下(我叔叔發(fā)誓說,之前這伯伯肯定跟他一樣,都分泌不出唾沫了,這時居然咽了口唾沫),虛弱地說了聲:

“紅燒蹄髈啊,你們吃腿心肉吧,我要肉皮!”

黃豆燉豬腳

出好黃豆的地方,豆腐和醬油也一定很好。好黃豆碾碎,陽光曬干,加水煮,再加鹽鹵,能點出很好的豆腐來,好豆腐未必是雪白的,大多是奶油黃,很香;老法做醬油,是黃豆摻了炒小麥或其他當?shù)毓任?,混合發(fā)酵,加鹽水,慢慢熟成——這兩樣都用得著好黃豆。

黃豆其實和大豆、毛豆是一路的。年輕時是毛豆,炒吃很脆,也可以連豆皮水煮——我故鄉(xiāng)叫作“熗毛豆”;老了就是黃豆,便韌了,便耐嚼,配筍絲下粥,咯嘣咯嘣的。老人家不愛讓女孩吃這個,嫌吃起來聲音大,不斯文,而且眾所周知,吃黃豆后患無窮,很容易氣味不好。

拿來燉豬腳,就很相宜。黃豆燉軟了酥爛,又不像豆瓣酥似的,筷子都可能夾不起來。黃豆燉過,去了老而彌辣的韌性火勁,很溫和。連帶豬腳也服帖了。

吃豬腳須帶肉皮,韌而肥,香而爛。日本許多姑娘忌吃脂肪,唯豬腳例外,認為富含膠原蛋白,可護膚彌補時光流逝。大概雞爪、鵝掌等都有這般好處:膠質(zhì)豐足,入味耐嚼。壞處是吃相不斯文,執(zhí)子之手,把子吃掉,還容易糊一臉。所以豬腳割開了燉,顯得斯文點。豬腳和黃豆單個拿出來,都是水泊梁山菜;在一起燉了,就溫和富貴,讓孕婦孩子喝都行了。豬腳燉黃豆,如果有湯,則極肥腴,鮮甜好喝,又不失清濃,只不可晾涼,不然像糨糊,吃完得抹嘴,不然嘴上會長蜘蛛網(wǎng)。所謂濃情厚意化不開,吃時多纏綿黏膩,擦時多費勁巴力。

吃黃豆豬腳,免不得遇到豬腳上有豬毛未凈。豬毛疏些,當沒看見,吃了便罷;密些,一閉眼也就吃了,邊吃邊念叨:腿毛長的身體好,腿毛長的身體好……

世上最可惱的,是吃螃蟹扔蟹鉗、吃骨頭湯不啜骨頭、吃片皮鴨把皮給卸了單吃鴨肉,真讓人惱恨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我們這里有店,專賣菜飯和豬腳黃豆湯。鄰桌吃的正是豬腳黃豆湯,小心翼翼,使筷子如動手術刀,黃豆也不吃,豬腳則小心翼翼剔了肉皮,凈吃里面一絲絲精肉,看著都讓人牙根發(fā)酸。我于是問我爸:“再來一碗湯?”“好!”一拍桌子,“再來碗湯!”引得四座觀看。然后我倆把新上的一碗黃豆豬腳湯稀里嘩啦吃干,豬腳啃到只剩骨頭,滿桌狼藉,這才心頭大暢,邊使勁擦嘴(嘴粘到張不開),邊豪氣干云地打飽嗝。后來回去免不了腸胃異動,要被我媽數(shù)落,但當時吃得煞是痛快。

我媽最初在紡織廠工作,性子好強,先后換到皮革廠、制衣公司、工業(yè)園,后來干脆自己單獨開門面去,一路都好強。四十多歲了,還控制著飲食,也打扮著。她很緊張于自己的皮膚。我大著膽子跟她說,瘦和好皮膚是魚與熊掌,頗難兼得,她不甚聽。所以那時節(jié),膠原蛋白之類的口服營養(yǎng)品,她也吃,吃完就攬鏡自照,自覺容光煥發(fā)、精干美貌了。

后來我外婆病了,我媽一路送走了她。我外婆是常州人,好吃豬腳燉黃豆配菜飯。他們那里,正宗的菜飯需要把米飯、切碎的青菜、咸肉,一起燜透,出鍋后郁郁菲菲,松軟香糯,再配一碗豬腳黃豆湯,就有“這可到了家”之感。等我外婆到了“該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的時候,我媽便常做這道菜給她吃,我外婆吃了便覺得安慰。這道菜其實大違我媽媽的本性。第一,用我媽的話說,“很油”;第二,需要花許多時間,不是她急性子的人能吃的。但為了外婆,我媽還是做了,做完后也陪我外婆吃幾碗。后來我外婆過世了,我媽年紀也近了五十,便開始吃許多軟黏肥厚、鮮濃可口的豬腳燉黃豆,忽然就想開了似的。

從那以來,我媽就變了個人。打扮少了,養(yǎng)了一條狗,心情也好了。營養(yǎng)品不吃了,倒時常吃粗糧飯、豬腳黃豆湯,吃得紅光滿面之余,腰圍也松開皮帶似的飛速漲了起來。兩三年時間,她從一個精干緊張的女精英,變成了個隨和自在的半老阿姨。也胖了,也寬和了。臭美的毛病并沒怎么變,依然時不時念叨:“你喝這湯,吃這肉皮,對皮膚好。你看我,皮膚多好!這都是膠原蛋白!”我只要點頭承認是好,她就賣弄心得:“最重要的是健康。你看我以前,化妝,又不吃飯,皮膚就差?,F(xiàn)在就是,心寬體胖……”“媽,這是我以前跟你說的……”“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再跟你說兩句嘛……”

餛飩

《水滸傳》里,宋江誤上賊船,被張橫問要“吃板刀面還是吃餛飩”。張橫服務態(tài)度好,還細加解釋:板刀面就是挨刀子,餛飩就是自家跳水,省了老爺一刀。雖顯黑色幽默,卻委實生動如繪。

餛飩依字辨形,和“混沌”相關。宋時規(guī)矩,冬至吃餛飩。大概是因為這混沌勁兒合了什么開天辟地、宇宙洪荒的意思。后世北方又所謂“冬至餃子夏至面”。大概餛飩和餃子本系出一門,后一不小心分裂經(jīng)營了。廣東話“云吞”讀音與江浙“餛飩”類似,本是同根生;四川所謂“抄手”明擺著就是餛飩。

江南老年間的餛飩,沒有北方餃子餡那么多樣:豬肉白菜、鮮蝦韭黃、腐皮雞蛋、茴香油條都能包;也不像廣東云吞,必有個蝦球。江南老年間的餛飩,餡料大多逃不出豬肉、榨菜、河蝦(沒有河蝦者,改用蝦皮)、蔬菜、蔥姜這幾樣的排列組合。豬肉肥腴,蝦肉清滑,蔬菜、榨菜丁加點絲縷顆粒的細密口感,煮熟后隔著半透明的皮,呼之欲出,要的是個渾然天成又緊致的口感。

在我的故鄉(xiāng)無錫,餛飩常配小籠湯包一起賣,仿佛天然搭配。這兩樣是館子菜,尋常人等不在家里做,就喜歡出來吃。每個小區(qū)周圍,必有一家餛飩店,好的用雞湯、骨頭湯,再另加些蛋皮絲、干絲。以湯沐皮,不脫面食本色。好湯煮得皮鮮,一口下去,餡鮮皮潤湯濃,交相輝映,各得其所。所以江浙餛飩皮與餡分庭抗禮,比較像正襟危坐的主食。冬天的午飯點,在店里等到一大碗浮沉不定的餛飩上來,夾個豐滿的咬開,鮮湯干絲澆著蝦肉的餡一起下肚,一道熱線直通肚腹。

如果家常吃,慣例是包菜肉大餛飩,清湯煮吃。不曉得為什么,在無錫,店里的蝦肉湯餛飩、家里的菜肉大餛飩,兩不犯沖,涇渭分明。有店會賣菜肉餛飩,卻鮮有家庭包蝦肉餛飩的,大概覺得去店里吃太方便,不用特意在家里做吧。

我家以前去菜場的路上,有片花圃,左五金店右報刊亭,面對著派出所,種四棵芭蕉,落影森長,夏天很涼快。常有個老阿婆,午后出來,坐芭蕉影里,直到晚飯點,賣自己包的生餛飩,還帶一個盆(裝餡,有根木勺拌餡用)、一個匾(裝皮子和包好的餛飩),邊賣邊包邊聽半導體收音機。老阿婆賣的是自家裹的菜肉大餛飩,菜肉拌得停當,用蒜水、姜末、蛋液和好了,皮子也和得好、折得妥當,有角有邊的,很好看。生餛飩拿回去一煮,滑軟香濃,愛蘸醋吃的還能吃出螃蟹味來。哪個阿姨被家里人鬧得“最煩上菜場,又不知道今天吃什么了”,就來這里買三兩餛飩,回去下二兩,可以抵一頓飯;剩下的餛飩,翌日早上油煎過,金黃香脆,又能下稀飯。如此買次餛飩,兩頓飯都不用擔心了。老阿婆人慈和,有阿姨大叔們嫌孩子鬧騰,讓孩子們“站這兒,陪阿婆玩”,自己去菜場,她也會笑瞇瞇接過了;孩子們玩餛飩皮、拿木勺扒拉餡,她也笑瞇瞇的。如此,大得人心,生意火爆。老阿婆經(jīng)常兩三點出來,四點半餛飩就賣完了。我們那一帶,家里的孩子再不會做家務,也懂得拿幾元錢,接個盆,被爸媽吩咐句:“去,去買阿婆餛飩!”

連其他餛飩店老板,有時都提個鍋子出門來買她的——如前所述,菜肉餛飩跟肉餡餛飩、湯包各成一家,不戧行。老板們也用一副行內(nèi)人的口吻,贊賞她的餛飩料細,下得了心。閑聊過,老阿婆家里兒子、媳婦都不錯,就是上班忙。老人自己在家里,邊聽收音機邊包餛飩,然后帶出來賣賣,曬曬太陽,看看小孩兒,以解寂寞。到后來,簡直不是賣餛飩,兼帶看小孩兒了。老人特別愛孩子,看小孩兒圍著她轉(zhuǎn),就滿心歡喜。據(jù)說當時有這么一回事:一個阿姨,把孩子擱在阿婆這里,又口頭約好了,“留半斤餛飩啊”,然后就自己去逛菜場了。等回來了,發(fā)現(xiàn)錢都使光了,那阿姨很不好意思。阿婆便勸解她,說無妨,就把半斤餛飩給了她:“明天給我錢就行?!蹦前⒁檀蟠筮^意不去,又看自己家孩子竟然調(diào)皮地爬到了阿婆的肩膀上,跟孫悟空似的,那阿姨面紅耳赤的,覺得簡直就沒法做人了,趕緊把孩子喝下來。突然,那阿姨心思一轉(zhuǎn),想一直給阿婆添麻煩,這可不行,就說:“阿婆要不嫌孩子吵,來,給阿婆跪一個,叫聲干外婆!”

自此以后,大家都曉得了,于是紛紛讓孩子認阿婆做干外婆。每次把孩子寄放在阿婆處,都追一句:

“哎,別惹外婆生氣,知道嗎?”

我家后來搬了,見這阿婆見得少了,倒是我爸的麻將搭子都還在原地,偶爾回去打牌,就牌桌上聽了這茬兒:

原來五金店老板有段時候生意不好,看啥都不順眼,覺得天上飛鳥地上走狗都惹他了??傁有『簢⑵硼Q飩鋪,在他門口簇擁,心頭不耐。于是趁某天午飯休息時,放下柜臺生意,溜去五金店對面的派出所報案。門口一看,四位值班民警都在桌前坐著呢,五金店老板就進去了,指天畫地,唾沫四濺,說阿婆賣餛飩沒有招牌、沒有店鋪、沒有執(zhí)照、占地經(jīng)營,純屬違法,應該管一管,至少讓她挪個地方——居然在派出所門前無證經(jīng)營賣餛飩,太不像話了……說得起勁時,忽然發(fā)現(xiàn)四位民警全都眼神古怪,直勾勾地看著他。再一看,五金店老板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碟麻油一碟醋,而四位民警人手一個搪瓷盆一把瓷勺,四把勺里有三把擎著被他們咬了一口、菜綠肉香的阿婆餛飩……

肉夾饃

以前認為,夾肉的饃,就是一個面疙瘩,還怪這饃火候不對:哎,師傅這個焦了吧!——師傅立時滿臉晦氣狀?,F(xiàn)在想,當時他們心里不定怎么咒我呢。

后來被西安朋友上了一課:饃饃要九成面粉加一成發(fā)酵的面粉,烤個“虎背花心兒”狀,黑、黃、白參差斑斕,才酥才脆才香才嫩,才配得上臘汁肉;吃肉夾饃須得橫持,才能吃出連脆帶酥的鮮味,不辜負了好饃好肉汁。

一開始吃,當然總希望肉夾饃里,肉夾得越多越好。本來嘛,這類面粉夾餡,不都該這般吃嗎?金槍魚三明治如是,饅頭卷紅燒肉如是,夾心餅干如是。肉夾饃嘛,最好是兩片饃薄如紙,中間夾厚厚的湯水淋漓的肉,火車進隧道那樣,整塊進嗓子眼。

吃多了,慢慢熟了,才覺得饃是咚咚鑼鼓,肉是哇哇嗩吶,互相滲著搭著才好吃。肉多了,頭兩口解饞,后面就覺得嘴巴寂寞,沒聲音噼啪就和,這才醒悟:得有饃,不然太寂寞。

單吃肉太膩了,何況是肥瘦相間的呢,得加料。有些店鋪為了將就客人,是肯放些香菜的。后來才覺得,口感駁雜不純,肉汁也不肥腴了。臘汁肉是個神物,鮮爽不膩,肥肉酥融韌鮮,瘦肉絲絲飽滿,香菜青椒之類登不了這臺面。臘汁肉如經(jīng)緯,把饃一粘一連,肉汁上天下地,把饃都滲通透了,吃起來就覺得鮮味跟擠出來似的,越冒越多。

上海的一些街區(qū),遍地賣肉夾饃,正宗不正宗,很容易吃出來。西安人開的店,饃脆酥得多,肉汁也地道,不比本地開店學的手藝,饃綿軟,肉干燥,不中吃。到西安人開的店里,吃肉夾饃,再要一份西安的稠酒(用黃曲和小米釀的,甜香細軟),配一份酸菜炒米解油膩,一大頓飯,吃得非常舒服。

2006年秋天,那是我最窮的時候:我女朋友若,那年剛到上海來,兩人不知算計,稀里糊涂把錢花了個精光。于是每天買早餐,都得滿家里沙發(fā)底床腳撿硬幣湊數(shù);出去吃個飯,兩個人就點一個菜,惹得老板頻頻回頭看;買麻辣燙都不敢點葷的——那時的麻辣燙一份葷的一元,素的五角,于是多點些素的,就能頂餓了。

到那年11月,我等來了一筆稿費,也不大敢大用。11月中旬,她得回學??荚?。臨走前,我們先把她回學校的車票錢算罷,最后剩了些紙幣,珍而重之地收著。那是一個周六午后,倆人沒吃早飯,都餓了大半天,就用剩的錢,買了兩個肉夾饃,一人一個,分著吃。

當時,天氣晴暖,兩個人已經(jīng)窮了一個多月,不知道什么時候日子才能寬松些,決定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過窮日子的人,在丁字路口的馬路邊,背靠背坐在消防栓上,邊曬太陽,邊肉夾饃,歡天喜地,雙手捧著,一口口吃得腮幫鼓鼓的、滿嘴是油,就這樣高高興興吃掉了各自的肉夾饃。

我后來吃過的一切,沒一樣能和當時的肉夾饃相比。

咸鴨蛋

我小時候,市井間流行些順口溜。詞句可東擺西扭,只要押韻。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周扒皮的老婆干嗎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比如,“雞蛋、鵝蛋、咸鴨蛋,打死鬼子王八蛋?!蔽乙恢庇X得這句唱錯了,很可能原話是“手榴彈”。因為你給對手扔咸鴨蛋,簡直是肉包子打狗。

江蘇高郵產(chǎn)的咸鴨蛋,大大有名。我認識許多人,不知道高郵出過秦觀和吳三桂,只知道:“啊喲,咸鴨蛋!”可見傳奇遠而粥飯近。高郵是水鄉(xiāng),鴨子肥,蛋也就多,高郵人本身又善于腌咸鴨蛋,遂海內(nèi)知名。

咸鴨蛋家腌起來并不難,但要腌得蛋白不沙、蛋黃油酥,很靠手藝的。這和曬醬、做泡菜、腌蘿卜干一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事。我們這里用黃泥河沙腌的多,有誰腌得不好,被人指責手臭了,就惱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鴨子差,“沙子不好不吃鹽的”。真是淮南橘子淮北枳。

好咸鴨蛋,蛋白柔嫩,咸味重些;蛋黃多油,色彩鮮紅。正經(jīng)的吃法是咸蛋切兩半,挖著吃,但沒幾個爸媽有這等閑心。一碗粥配一個咸蛋,扔給孩子,自己剝?nèi)ァ?/p>

咸蛋一邊常是空頭的,敲破了,有個小窩;剝一些殼,開始拿筷子挖里頭的蛋白蛋黃。因為蛋白偏咸,不配粥或泡飯吃不下,許多孩子耍小聰明,挖通了,只吃蛋黃,蛋白和殼扔掉。家長看到,一定生氣,用我們這里的話說:

“真是作孽??!”

吃咸蛋沒法急。急性子的孩子,會把蛋白蛋黃挖出來,撒在粥面上,遠看蛋白如云,蛋黃像日出,好看,但是過一會兒,咸味就散了,油也汪了。好咸鴨蛋應該連粥帶蛋白、蛋黃慢慢吃。斯文的老先生吃完的咸鴨蛋,剔得一干二凈,寸縷不剩,只留一個光滑的殼,非常有派頭??諝た梢阅脕碜鐾婢摺⒎判∠灎T。小時候貪吃蛋黃,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只吃蛋黃就好了。后來吃各類蛋黃豆腐的菜,才發(fā)現(xiàn)蛋黃油重,白嘴吃不好,非得有些白凈東西配著才吃得下。

夏天最熱,買菜不宜,大家胃口也差。媽媽們經(jīng)常懶得做菜,冷飯拿熱水一泡,加些咸菜、豆芽、蘿卜干、豆腐乳,當主餐了。單是這樣,還嫌素凈,婆婆們一定要嘮叨說媳婦懶;加幾個咸蛋,正經(jīng)就是一頓飯了。所以想起夏天來,很容易想到竹椅子的涼、蚊香味道、大家吸泡飯稀里呼嚕的聲音、蘿卜干嚼起來的咯吱聲、廚房里刀切開西瓜時悶脆的“咔”聲,然后就是咸鴨蛋的味道了。

我小時候笨得很,以為鴨蛋天生是咸的,還幻想過:是不是有一種天生咸的鴨子,會下咸蛋呢?我爸從南京帶回了鹽水鴨,我就問爸爸:“咸鴨蛋是鹽水鴨生的嗎?”我爸說:“對!”我說:“那咸鴨蛋能孵出鹽水鴨了?”我爸(現(xiàn)在想起來,他當時考慮了一下)說:

“能,但一定要鴨媽媽自己孵,你就不要去孵了,曉得不?”

很多年后,我在巴黎華人超市買了咸鴨蛋,掏了鴨蛋黃,碾碎,略炒,加了青豆和芹菜碎末,用來煮豆腐:就是蛋黃豆腐了。這菜做起來不難,因為有咸蛋在,你不需調(diào)味,就能讓豆腐咸鮮,還帶鴨蛋的顆粒磨砂式口感;而且人在異鄉(xiāng),吃這個也能有身在江南之感。我請法國朋友吃飯時,若要偷懶,便做這道。法國朋友都驚詫,指著咸鴨蛋黃碎發(fā)呆:

“這是什么醬?”

“鴨蛋黃?!?/p>

“類似于蛋黃醬(美乃茲)嗎?”

“不是。從蛋殼里出來,這蛋就是咸的。”

法國朋友覺得很詫異,于是我聽到這么個問題:

“是不是給鴨子吃許多鹽,它們就會下這種蛋呢?”

我本來想認真聊一聊腌咸鴨蛋的工藝,但一想到要用法語表達那么冗長瑣碎的句子,便覺得頭都大了。于是我簡潔地回答:

“對,就是讓鴨子吃鹽,它們就下咸蛋了。”但我怕他們真去嘗試,會把鴨子齁死,于是補了一句:

“可是,只有中國某種特定的鴨子才下得了咸蛋。”

于是他們邊用勺子吃著蛋黃豆腐,邊點著頭:“真是神奇啊……”

而我則想:小時候我爸爸哄我那句,真也是急中生智。

羊肉湯

宋朝人,真是愛吃羊,跟羊有關的故事也多。比如,在傳說和正史里,宋仁宗都被記成個好皇帝。傳說里,他是貍貓換太子的主角,還坐擁包公和狄青這一文一武,而且國運升平。正史里,說宋仁宗有天晨起,對近臣說,昨晚睡不著,餓,想吃燒羊。宋時謂燒羊,就是烤羊了。近臣問,何不降旨索取???仁宗說:聽說宮里每次有要求,下頭就會準備,當作份例。怕吃了這一次,以后御廚每晚都殺只羊,預備著我要吃。時候一長,殺羊太多啦,這就是忍不了一晚餓,開了無窮殺戒。此事足證:宋仁宗這個“仁”字,當之無愧。不僅考慮人,連羊都保護起來了。

羊被宋朝人集中火力殲滅,是因為宋朝時,人還不愛吃豬肉。蘇軾說豬肉,“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地位尷尬。而牛又是耕地用物,吃不得——實際上,日本人到明治維新前,都守此例,不敢大膽吃牛?!端疂G傳》里,也就是荒村野店的好漢,敢吃牛肉狗肉——林沖到了柴進莊上,柴進就吩咐“殺羊相待”,規(guī)格不低。

中國人吃羊肉,時候甚早。古人以牛、羊、豬為三牲,拜祖宗時得三樣齊聚,祖宗才肯吃,是為太牢。而上古吃東西,又偏愛酥爛。談論好吃的,都一定要吹噓如何脂膏飽滿。大概古人牙齒不甚好,喜歡吃軟的。所以周時,將羊里脊肉搗爛,去筋膜,加作料,就吃了,聽上去就覺得入口即化,酥嫩無比,呼為“搗珍”。但細想來,總覺得少了羊肉的筋骨氣節(jié)。

宋朝人愛吃羊肉,不只北宋獨然。南宋時,宋高宗到大將張俊府做客,張俊請?zhí)熳映浴把蛏嗪灐?,宋朝說“簽”,就是羹了,也就是羊舌羹,想起來就好吃,一定又韌又脆,只是費材料,尋常人吃不起。又說那時候,都城臨安,有位廚娘,制羊手藝高,踩著不知多少羊的陰魂,架子也大。某知府請她烹羊,得“回轎接取”——接個廚娘來做飯,好比娶個新夫人,難伺候!她做五份“羊頭簽”,張嘴就要十個羊頭來,刮了羊臉肉,就把羊頭扔了;要五斤蔥,只取條心——好比吃韭菜只挑韭黃——以淡酒和肉醬腌制。仆人看不過,要撿她扔掉的羊,立刻被她嘲笑:“真狗子也?!鄙莩廾屹M的一頓,好吃是好吃的,“馨香脆美,濟楚細膩”,但知府都覺得支撐不了——我想也是,請個廚娘做羊,花錢不說,還要被嘲笑,何苦來哉——沒倆月就找個理由請回去吧。我在西北吃到過羊臉肉,鮮嫩,味道簡直像貝類。按這廚娘的做法,是羊臉肉再加蔥、酒、醬腌制,應該更嫩更入味吧。

羊肉確有好處:肉有口感,且細嫩。比起豬、牛,顯得斯文些?!督鹌棵贰防锸芯思页载i肉,《水滸傳》里好漢吃“花糕也似肥牛肉”,而宮廷中人或知府吃羊肉,各得其所,大概也能見性情。比起牛肉和豬肉,羊肉既沒個性,又有個性。說沒個性,在于此物性甘而溫,老人家有一套魚生火肉生痰的格物致知陰陽生克理論,可沒人說羊肉對身體怎么有害的。比如,再嬌弱的女孩子,也不會因為吃了點兒羊肉就跟沾海鮮似的過敏,為自己的肌膚痛哭流涕。有個性,在于羊肉易辨認。我有些朋友口鈍,吃豬肉、牛肉和狗肉時,經(jīng)常舌頭打架分不出來。但羊肉從肌理到氣味以至于口感,都棱角分明。因此,羊肉是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外柔內(nèi)剛、謙和溫潤的君子肉。

羊肉做法很多,涮羊肉尤其天下皆知。羊肉天生麗質(zhì),所以最適合拿來清水出芙蓉??墒前姿讳蹋罴芍M的膻味,就像傳說里楊玉環(huán)的狐臭一樣現(xiàn)形。傳說前清時,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來,非張家口外肥羊不吃。秋天運將進來,玉泉山放養(yǎng),吃青草喝泉水,好比齋戒沐浴了,這才進得京來,冰清玉潔——好像妃子伺候皇帝前先要洗干凈熏香——這才夠資格被片,下鍋挨涮。北京涮羊肉時,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實好手藝。一只羊出四十斤肉,也就有十五斤夠資格來涮。

又說,涮羊肉好吃的,只有五處:上腦嫩,瘦中帶肥;大三岔一頭肥一頭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襠是瘦肉里帶肥肉邊;黃瓜條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間。行家吃羊肉,好比品酒師品紅酒,能從酒的年份、季節(jié)、氣候,說到酒莊的看門老大爺養(yǎng)的貓是什么顏色。同理,吃涮羊肉的名手,一口下去,這頭羊前世今生有沒有交配生育過,也都門兒清了。好羊肉天生鮮嫩,不用白水涮還真對不起它。白水一過,不蘸醬都能有天然肉香。涮羊肉的火候是門手藝。我小時候吃羊肉,唯恐不熟,羊肉片下了鍋,總要頓一頓,等一等,起鍋來羊肉發(fā)灰,略帶皺,吃起來還好。后來遇到熱情的朋友請客,搶過筷子替我一口氣涮了十幾片,都是一涮即起,蘸了料,叮囑我快吃。我一嚼之下,才知道一涮即起的羊肉的好,半生半熟,肌理若有若無,嫩香軟滑,入口即化,嚼都不用嚼——還需要嚼一下者,單是為了把蘸料和肉混合了,真覺得以前那些羊肉,都是吃錯了的。

羊肉做熱菜,就友好得多。煎炒烹烤,無一不可。搭蘿卜,配土豆,好像門客三千面不改色的大度孟嘗。只是,相比起豬肉的連紅燒帶扣外加冷淬等一系列復雜處理,羊肉的烹制似乎簡單得多。大概羊肉本身鮮嫩好吃,布衣荊釵不掩天香國色,不用再施以脂粉、加以環(huán)佩,淡妝濃抹總相宜吧。比起魚翅之類借味菜,大多數(shù)羊肉菜都更有發(fā)散性,許多配菜都狐假虎威,想借個羊肉的香味。羊肉這樣不求索取默默奉獻、不動聲色間渲染得滿室溫香的好東西,果然是君子菜。當然,它老人家還不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還是有求于人。做羊肉時少不得生姜、當歸或甘草之類,或者大火蔥爆,以壓膻味?!恶橊勏樽印防铮徇^個羊肉餡包子,隨筆里聊過羊肉白菜餃子。后者沒吃過,前者吃來比豬肉餡清鮮多汁。

烤羊肉串是用孜然那種霸道的香來使之增色,猶如美人化濃妝噴劣質(zhì)香水抖性感裙擺:甚至那種粗糙都是性感的一部分。實際上,僅論對鼻子的吸引度,烤羊肉串當世罕有其匹:羊肉和孜然味道一合,漫天徹地,是很火燒火燎、撩撩雜雜的香。加上火焰熊熊、油聲嗞嗞,方圓百米之內(nèi)都被這種視覺聽覺嗅覺全方位勾引。再小心翼翼的人,見了烤羊肉都會心情喧騰,胸膽開張,不喝酒的也得來兩瓶。

羊肉非只北方人愛吃,江南亦然。比如,湖州有著名的板羊肉,蘇州有所謂藏書羊肉。據(jù)說湖州、蘇州的羊,最初都是明朝時北方羊種南下,在江南寶地,飲清水、吃嫩草,脫了北方羊的雄偉,多了南方羊的婉約。典型的老派湖州板羊肉做法,是去毛刮皮,然后放進一個大石槽里火燒。石槽厚,所以等于文火燉。一天燉完,羊肉味道全出,酥融鮮濃,勾魂奪魄。這樣的羊肉盡可以凍實了再吃。江南現(xiàn)在的許多白切羊肉,情況相去不遠:使厚鍋慢燉,燉出味道來吃。

連羊脂膏一起凍實了的白切羊肉,極是香,最是好吃。咀嚼間肉的口感,有時酥滑如鵝肝,卻又有絲絲縷縷的疏落感。更妙在脂膏凝凍,參差其間。一塊白切羊肉,柔滑冷冽與香酥入骨掩映其間,大有點至尊寶在冷艷青霞和嫵媚紫霞間神魂顛倒天上人間的輾轉(zhuǎn)感。無錫的熟食店四季有牛肉供應,但總到入冬,才有白切羊肉賣,常見人買了下酒。用來下熱黃酒或冰啤酒顯然不妥,通常是白切羊肉,抹些辣椒醬,用來下冷白酒。過年前后,買包白切羊肉回來能直接凍硬,能嚼得你嘴里脆生生冒出冰碴聲。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全靠酒和肉提神把自己體內(nèi)點起火來。因此,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到后來常發(fā)生兩人雙手冰冷,可是面紅似火、口齒不清、唇舌翻飛、欲罷不能的情景。

比羊肉更動人的,乃是冬天的羊肉湯。我小時候,故鄉(xiāng)無錫,很奇怪的,賣羊肉湯的店不賣白切羊肉,似乎是分行當?shù)?。江南冬天陰寒,周末大家愛去澡堂泡澡。許多人都如此:周末,睡到日上三竿,看冬日陽光還好,就出門,去羊肉湯店,招手要碗羊肉湯。店主一掀巨大的桶蓋,亮出蒸汽郁郁、看不清就里的一鍋,撈出幾大勺湯、幾大塊羊排。一大盆湯遞來,先一把蔥葉撒進去,被湯一燙,立刻香味噴薄,滿盆皆綠。羊肉店旁,總有賣白饅頭、花卷、面餅的,就是等著買了,就羊湯吃喝。把這些面食,一片片撕了,扔進湯里泡著載浮載沉。計算時間,等濃香羊湯灌飽這些面團后,趁其還沒有失卻面餅的筋道,迅速撈出食之,滿口滾燙,背上發(fā)癢,額頭出汗。然后搶起塊羊排,連肥帶瘦,一縷縷肉撕咬吞下。末了,一大碗湯連著蔥,呼嚕嚕灌下肚去,只覺得從天靈蓋到小腹、任督二脈噼里啪啦貫通,趕緊再要一碗。第二碗羊湯會覺得比第一碗少些滋味,所以得加些蔥,加些辣,羊湯進了發(fā)燙的嘴,才能爆出更香更烈的味道。好,喝完了,出透一身汗,頂心通到腳底,就跑去澡堂,一進門就脫衣服:“熱!”

也有會享福的,多半是上年紀的老人家,午飯隨便吃吃,到澡堂進門,找掌柜要了鑰匙,邊跟熟人聊天邊脫衣服。茶房端一玻璃杯綠茶上來。找一角池邊,放下洗浴用品,用腳試水溫,擱兩只腳進去,若水燙,不免牙齒縫里咝咝地透氣;再過一會兒,半個身子沒下去,然后直沒至頸,水的燙勁包裹全身,先是暖,繼而熱,末了全身發(fā)熱,像蝦子一樣發(fā)紅,等全身開始刺刺地癢起來,呼吸困難了,出水,喘兩口氣,休息會兒繼續(xù)。如是者三,洗頭,沖淋浴,有人就叫個搓背的,若不搓背就出門,接茶房遞的熱毛巾擦身,躺床鋪上,喝口綠茶,打個呵欠,全身舒坦、飄飄欲仙。這時就要叫服務了:讓師傅們來擦背、扦腳、捶背、掏耳等,再順手要肩上擱毛巾的小跟班:

“去,給我叫碗羊肉湯!”

等敲背完了,羊肉湯也來了;就躺在鋪位上,捧著碗,刺溜喝一小口,暖和;吃塊羊肉,嚼得嗞嗞有聲,滿澡堂都饞起來;喝羊肉湯這位還念叨呢:“冬天冷,吃碗湯去去寒。”就躺舒服了,喝著湯;有時喝完了,蓋著毛巾被能捂出身汗來,就起身,二次進去,熱水沖一沖,全身松快,這叫沖二遭,全身濕寒之氣,都出透了,沒捂著,都是羊肉湯的功勞。出門回家前,還得再問店里要一碗:給家里人吃去!回了家,在羊肉湯里擱點蘿卜、面條一煮,一家人的飯全有了。

日式拉面

從橫濱出發(fā)往新宿趕時已是黃昏,坐上湘南線時還饑腸轆轆,夜幕下來,胃口像無底洞,黑暗幽深。我的腦子和嘴都記不清上一頓飯味道了;中午似乎在淺草寺吃了些人形燒,但如今回憶起來也都是輕飄飄的物事;看見地鐵站商鋪里,烤到黃褐的面包,就忍不住吞饞涎。我和女朋友,真是餓斷了腸子,才撐到新宿歌舞伎町里那頭粉紅小豬的旁邊。

所謂粉紅小豬,是歌舞伎町牌坊后面,那家“博多天神”拉面掛門的招牌。

新宿歌舞伎町,歷來被稱為亞洲第一歡樂場,著名的“歌舞伎町一番街”大牌坊后面,旁逸斜出,左右招搖著無數(shù)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博多天神拉面館,小小一家,在牌坊后幾步遠處平淡地蹲著,反差巨大;就像是麥當娜濃妝艷抹,著件綴滿鉆石的豹紋裝,領口卻掛了個普通的白瓷飯勺。

倆人進門,左手一片白案臺,一列高凳,客人在長桌上排開,像食槽的馬一般,只是不吃草,吃面;右手邊的窄道,可容兩個人互相側(cè)身過,放三兩張桌子,幾對情侶模樣的男女正對坐吃得稀里呼嚕。店里照顧生意的一位大叔,案臺后另有兩位勞作。一位收拾食材、打理生面,一位凝神定氣,和一個湯鍋、幾個面碗較勁。照顧生意的大叔戴副眼鏡,收碗攏筷地忙。看了看菜單,抬手,眼鏡大叔慢吞吞笑著過來,看我們指了指700日元的味噌豚骨叉燒拉面,又伸了兩個手指,點點頭,用英文說了句:“Two?”我們點頭確認,眼鏡大叔對柜臺里喊一聲。點單完畢,我黑洞洞的饑餓像塊石頭,撲通落到了實處——依然餓著,但有下落了。

——日式拉面,其實和山西傳統(tǒng)拉面已非一路。日文寫作“ラーメン”,英文ramen,音同中國字“拉面”,故名。但也有說法,可能是鹵面、柳面、撈面、老面等音譯,只怪中國面花樣太多,很難對號入座。明治時期,橫濱的中華街已有中國人賣類似于如今日式拉面之物,但實際是切面,配湯底與調(diào)料。

兩位案內(nèi)師傅手法嫻熟利落,下面,煮畢,鋪湯底,撈面,下食材,下湯,都在我們眼皮底下操作完,豪邁的兩大碗,遞到我們面前。第一印象:面、海苔、海帶絲、木耳和片好的叉燒,都浮沉在一碗暖黃色、稠濃香的湯里。在餓極了的我鼻子里聞來,這香味都是葷的,有肉味。下勺子先喝了一口湯:湯濃得匪夷所思,豬骨熬透,加濃味噌,鮮濃到成半固體,簡直可以放在手心舔著吃。

——日本人吃面,從來重湯,也就是湯頭和湯底的組合。湯頭慣例得是昆布和鰹節(jié)刨出的木魚花,取其鮮味;也有用豬骨熬的;更有些是豬骨熬完,另加昆布和木魚花,為了怕味道混,會用昆布在水里過一下,木魚花也是燙過便撈起;湯底則看情況,醬油、鹽、味噌或自家做的醬料,都有。據(jù)說豚骨味湯一脈,最初是自九州發(fā)源。博多正在九州,博多天神算九州風味代表。豚者豬也,豬骨熬久了,湯頭濃白厚潤,易于調(diào)制。加醬油、調(diào)味噌,隨心所欲。豚骨﹢味噌到了東京不取清,而取濃。豚骨本身是厚潤的香,但缺一點性格;味噌湯由黃豆發(fā)酵而來,其香醇濃鮮美。博多人制湯用來做雜煮和拉面時,還愛用曬干后的烤魚來燉湯。這些一混加,一碗面硬生生就給襯托得玲瓏浮凸,活起來了。

喝過湯,左手持勺子,右手筷子挑起一綹面,看。面是手制——這不,師傅正在案板后,繼續(xù)威風凜凜地做面呢——直條,略呈方形。挑了面和在勺子湯里,一口下去,鮮暖得讓人閉過氣。嚼一口,韌得恰到好處。見海苔、海帶絲、木耳、蔥花、豆芽和片好的叉燒,都還撒在湯上,被濃湯燙得嗞嗞散香氣?;祀s著撈了一勺,吃下去,滿嘴里軟的脆的薄的厚的,跳成一片。

——與山西面類似的是,日式拉面會用堿水。老西兒都知道:堿水和面,能使面溜光明滑、彈韌好吃。也有不愛堿水味的,就會如廣東的,用雞蛋和面,同樣香濃滑韌。論對面的花樣處理,日本沒法和山西揪、扯、撥、擦、剪、捻、剔的華麗手段相比,也不如山西人在小麥、蕎麥、莜麥、高粱間的華麗轉(zhuǎn)換,大多是小麥(日式蕎麥面?zhèn)鹘y(tǒng)八成蕎麥二成小麥,又是另一份建制了),但好在做得用心。

日本人的拉面分粗細。粗到14番手,細到28番手。他們談論棉紗紡線,也愛用“番手”這詞。當然,日本人還有其他面,比如他們傳統(tǒng)的蕎麥面,慣例是蕎麥粉加小麥粉,蕎麥粉多到七成以上才算數(shù);烏冬面,傳統(tǒng)做法是面團揉好了,遮上布,用腳踩,才踩得筋道。拉面也得靠揉搓,因為面的彈性來自面粉的蛋白質(zhì)。做生面時揉面、醒面,都是為了使麥殼蛋白和麥醇蛋白結(jié)合,產(chǎn)生面筋;越粗的面條越筋道,因為保留了較多面筋。

有了好湯頭和好面,加什么都方便,好比好水煮得好茶后,要加棗、松仁、核桃,只在心念一動間。日本人對海苔的鮮味很是信任,使海苔卷飯團是常例;茶泡飯配個海苔和梅子,就當頓正經(jīng)飯吃了。豆芽和木耳是拉面的常例,大概覺得拉面韌、叉燒鮮,總得有些輕而脆的物事吧?于是我這碗里,還有魚糕切片。

——日本人傳統(tǒng)做魚糕法子,慣例用白肉魚,取其油少肉緊實的,比如鱸魚和海鰻,搗成泥后,加一點鹽和味霖,入盒子蒸。淋冷水后收縮凝結(jié),就成了。

我有個很私人的習慣:消消停停把面先吃完了,剩下叉燒在湯里泡得久,入了味,再開始吃。叉燒酥爛卻韌,筋絡軟糯,紋理都綻放了。吃下去,不消牙齒太費事,就塊塊綻裂,和著鮮湯一起下去,滿嘴都是飽滿的肉香。

——日式叉燒,講究點的,會用私制醬先腌過肉,表面略煎,取肉本身油脂香,再放涼,最后大煮,等煮入味了通透了,再切片。好叉燒隨遇而安,而且不貴氣,配得了主菜,當?shù)昧藵差^。

許是餓得太久,開始吃得很急。但吃到中途,就變慢了。湯太鮮濃,每喝一口都覺得“剩下不多了”,想慢慢來。吃湯面的好處,一半在于湯;而湯的好處,又是寒餓的夜晚,能夠一口口把溫暖吃進肚子里。面吃完,叉燒嚼完,最后把面碗端起來,面湯喝個底朝天。眼鏡大叔過來收碗。我朝他蹺拇指,拿英語說贊,他很客氣地笑,微微彎腰鞠躬。

我很難告訴眼鏡大叔,這頓吃得挺香。吃得香這事兒很主觀:不只是滿足了舌頭,而是一連串的感受。我餓著肚子遠道而來,看到三位大叔在燈紅酒綠的世界里經(jīng)營一碗簡單溫暖香濃的面,吃了喝了,寒冷和饑餓都被緩解了,桃李春風,松軟溫暖,這一碗面,就像讓人在冬夜里,伸一個舒展活泛的懶腰,然后睡進了被窩。

一位印度老板的醬

許多法國人,過圣誕有條固定路線:先去阿爾卑斯山下的阿納西,賞玩過阿納西湖,便坐窄軌列車翻阿爾卑斯山,去到勃朗峰下的霞慕尼:那是個高山小鎮(zhèn),物價非常瑞士化,比南歐貴出一倍。木結(jié)構(gòu)小飯館里,賣傳統(tǒng)的瑞士干酪火鍋fondue,就是一個干酪鍋,加點兒面包——沒了。兩人對坐吃。鍋不大,鍋底濃稠的干酪則已被溫度烘軟,纏綿不已。所用餐具,乃是個細巧的長桿二尖叉。店老板最后多送了點自家做的火腿。高山火腿沒有西班牙、意大利火腿那么鮮美誘人,而是堅韌鮮咸,沒涮前像軟木片,色如玫瑰花瓣。用二尖叉叉上,在干酪鍋里略一卷,濃香干酪汁濃掛肉,入口來吃,滿口香濃。但我不間斷吃了兩三頓,就會膩——亞洲胃對乳糖,畢竟沒那么親近。

某天午后,我為了改善伙食,便踩著雪,咯吱咯吱,滿鎮(zhèn)找亞洲館子。鎮(zhèn)不大,房子又規(guī)劃得整齊,便找到了一家印度館。進門,見幾張餐桌臨著面墻,桌上擱著一排醬料供顧客自?。粔ι祥_個洞,看得到里面是廚房;一個人正在里面忙;我問了一聲,那人便回頭,彎腰從廚房洞里望我:“稍等?。 ?/p>

敢情這位既是老板,又是廚子。

老板后來說,他其實也有助手,只是那助手懶,只在晚飯時來幫廚;白天客人也少,店里一人足矣。我當日去時,老板正忙著做咖喱黃姜米飯,就問我要不要?!昂玫??!崩习逵侄⒘宋乙粫海骸澳闶莵喼奕税?,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我說:“中國人?!崩习逵肿穯柫艘痪洌骸澳悄隳艹岳卑桑课业拿罪堄悬c兒辣?!?/p>

店里沒別人,于是我們坐一桌,面對面,吃咖喱黃姜米飯。老板邊吃邊觀察我的反應,我點著頭:咖喱辣甜又香,香茅和黃姜粉很入味。我不知道這些詞用英語或法語怎么說,只好一股腦說,“好”,“不算辣”。老板挺高興。

晚飯時我再去,店主說有“阿魯頗哈”。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只好盯著他做:似乎是香料腌過的米飯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端上來吃,覺得米飯很像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做的燴飯,沒熟;味道也很妖,說不出是香、臭、辣還是酸,但咬著牙吃順了之后,意外覺得還挺好吃;猛可間一股酸辣沖了鼻子,一個噴嚏。老板遞過一杯水,滿臉的小得意之情。

過了兩天,我又去吃早飯,老板還是備了“阿魯頗哈”,外加一種米餅,配兩種辣醬——一紅一綠,紅的辣,綠的是蔬菜腌醬。我吃時很天真,總覺得紅醬很辣,綠醬大概還清新,不料入了口才知道:綠醬辣得更沖,火燒火燎半晌,背上發(fā)熱,太陽穴發(fā)緊,咕嘟嘟喝水。老板給自己烤了個蔬菜煎餅,問我要不要。我看那煎餅,香料和蔬菜混在一起,烘得半熟不生,不太敢嘗試,只好“您請,您請”。

吃多了之后,彼此熟了,也能開玩笑了。我跟老板說,你們印度人,每次吃飯,除了咖喱肉類,就是各類主食——脆米餅、蔬菜烙餅、米飯、蔬菜炒飯——配各類醬,中國有些店還帶印度飛餅呢,也沒見你們會這手。該老板神色凝重,說這黃姜米飯,是用自家熬榨的姜汁腌過的米,再用香料炒的;這兩份蔬菜烙餅,這份烙時加了AAAA醬和BBBB菜,那份是CCCC醬和DDDD菜(這里用ABCD代稱,是因為他說的那些材料,我一樣都不懂),很難得的!

我也隔著那墻洞,觀察過廚房:墻壁上掛滿各類鍋盆等不提,有個極大的石頭鍋,遠看像個石頭做的洗衣機;老板在里面烤土雞,雞香撲鼻;老板也在內(nèi)爐壁上貼餅子。我沒吃,只覺得香味聞上去,有些像馕。

我要出發(fā)去馬蒂尼前一晚,過來吃飯,順便跟老板辭行,還是要黃姜米飯。老板正在整理桌子,給每張桌子上換醬料的玻璃瓶;聽我說要走了,就睜大一雙印度人水汪汪的眼睛,看去有些抑郁。他讓助手(一個胖乎乎的印度人)準備咖喱飯,自己把醬料都推過來。

“你平時都不吃這個,今天你吃吃看!”

我挨個試了一小口。第一碟咖喱醬,半固態(tài),嚼一口,像奶酪,咂一下味,辣勁直沖腦門;第二碟醬,剛吃時不辣,但時候略長,就覺得是冷辣:舌頭口腔,包括吸氣的鼻子,都被小針微刺,耳朵慢慢就熱了起來;第三碟醬,咸辣,咸過之后,有魚的香味;第四碟醬,一點兒都不辣,但像怪味:滿嘴里一會兒甜一會兒香一會兒泛起八角一會兒涌起陳皮。最后一碟,老板讓我先別急,舀一勺剛端上來的咖喱飯——幫廚的那位忙完了,正摸著大肚子前的圍裙微笑——就著最后一碟醬,一起下肚。剛進嘴,我就覺得耳朵嗡的一聲,眼淚立刻流下來,緊閉著嘴,怕出來,只嫌鼻孔不夠大,腦袋上沒洞,不能噴氣;又過了一會兒,滿嘴噼里啪啦地爆炸開香味。我長舒一口氣,把嘴張開了,呼哧呼哧喘。老板喜笑顏開,給我遞水,問我夠不夠勁,我說好,好極了。

我吃完飯要走了,老板就從廚房里拿出五個小瓶,盛著那些咖喱醬,讓我?guī)ё叱?。我推辭,老板搖搖手,用印度英語跟我白話了半天,大意是:來這里滑雪的亞洲人已經(jīng)很少,肯來連著吃他館子的亞洲人更是少,亞洲人里能吃辣的人更是少得可憐——他們只能吃一些淡而甜的日本式咖喱。

結(jié)束這一串夸張的排比后,他接著道:這些醬也很普通,給你吃,這是緣分??!他用這么句話結(jié)尾:“好品味遇見好食物?!保℅ood taste meets good food.)

那幾瓶醬,我一直帶回了巴黎,慢慢吃,一直到初春時節(jié)才吃完。每次吃時,我都想起這個老板:我從來沒問起,他一個印度人,為什么會到阿爾卑斯山的歐洲之巔,在這個連火腿和奶酪都不豐足的地方,執(zhí)著地賣他的印度咖喱,而且研究他自己的配方呢?印度人會抒情而夸張地說,他們的香料有靈魂,我沒去過印度不知道;但在歐洲,感受到一個遠離故國的印度人對香料的愛,想起來,真也只能是命運。

魚頭湯和鹵雞爪

做魚頭湯,我爸很是拿手。去菜市場,要一個花鰱魚頭,賣魚的如果跟你熟,會很慷慨地一刀,連魚頭帶大半截魚脖子肉,一起遞來,只收魚頭的錢?;丶遥~頭洗過,切開,便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刺啦”一聲大響,水油并作,香味被燙出來;煎著,看好火候,等魚焦黃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黃酒,加蔥段與生姜片,燜住鍋,慢慢熬,起鍋前不久才放鹽,不然湯不白。熬完了,湯色乳白醇濃,伸筷子下鍋,仿佛深不見底;舀一勺喝,濃得掛嘴;多喝幾口,覺得嘴都黏呢。魚尾也能入湯,熬完后,魚尾膠質(zhì)、魚頭皮、魚脖子上白肉,半墜半掛,飽綻酥融,好吃;魚腦滑如豆腐。舀半碗湯在碗里,拌米飯,冬天都能吃得額頭見汗。

做鹵雞爪,我爸也很拿手。哪怕沒有老鹵水,只把雞爪抹一層生抽,油炸一遍,看雞爪泛金黃色,便撈起,擱涼,放黃酒里泡著;哪天想起來了,就和鹽、花椒、黃酒、腐乳、砂糖一起慢煮,煮完了再蒸一遍,看雞皮褶皺,仿佛要脫骨滑落了,就能吃:下酒下粥均可,蒸完了雞爪的汁還能拌米飯,香甜。

他當然還會做其他菜,但唯獨這兩樣,被我外婆贊不絕口。概因我外婆出身貧苦,勤儉持家慣了,是個做紅燒鱔魚,都不舍得扔掉鱔尾巴的鐵公雞。魚頭雞爪,本來是下腳料,我們這里的人都不會做;見我爸能這么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我外婆甚為欣慰,覺得找到了摳門的新訣竅。據(jù)我媽說,她老人家當年,每次吃飽了雞爪,就對我媽說:

“我看他不會虧待你的。你看,他對個雞爪都這么好!”

“他對雞爪好,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不是屬雞嗎?”

“真是胡說八道,這都哪里的話??!”

當然,以上和以下這些故事,非我所能目見,只是耳聞復述罷了。

我親外公過世時,留下我外婆,外帶我媽(時年四歲)和我舅舅(時年一歲)。我外婆會吵架,會打牌,會縫褂子,會編蒲扇子,會種花,會養(yǎng)雞鴨鵝貓狗,但是一個寡婦,養(yǎng)不活女兒和兒子,只好嫁了我后外公——當然,我也管他叫外公。

我外公先前也結(jié)過婚,打前房帶來個女兒,公主一般。燉雞湯,公主吃雞腿,我媽和舅舅吃雞脖子和爪子。熬魚湯,公主吃魚肉,我媽和舅舅啃魚頭魚尾。饅頭,公主吃肉包子,我媽和舅舅吃白面花卷,蘸點兒腐乳。我媽把雞脖子上絲縷的肉、雞爪的掌筋、抹勻了腐乳的花卷給舅舅吃,嘆一口氣。外婆看了,抹抹眼角,沒話說。隔三岔五,偷偷攤個面餅,給我媽和舅舅吃——還得留心,別讓外公發(fā)現(xiàn)少了面粉和砂糖。

我媽二十四歲時,當紡織工人,認識了當時在外貿(mào)公司做事的我爸。在我媽和我爸還沒締結(jié)姻緣之前,頗有點兒周折。我媽編手套、打毛衣、做自行車手把兒,我爸請她去吃餛飩、吃湯包,圍著我爸轉(zhuǎn)的一群當?shù)匦』镒訒r不時還請我媽吃油馓子、吃油條。最后,我媽請我爸回家吃飯。我爸坐下來,就看見我外公擰住的眉毛。

據(jù)說我外婆說,當時做了一桌煮花生、燉雞湯、熬魚湯、攤面餅、紅燒鱔魚,外公的眉頭皺進肉里了。我爸并不見肉眼開,沒命搶吃,卻教我外婆:魚頭魚尾怎么熬湯才好喝;雞爪其實也可以吃,廣東人就吃。我外婆和我媽聽得連連點頭,我外公便心頭不喜。等我爸去得多了,我外公發(fā)現(xiàn):他自己吃到的雞腿、魚肉、鱔魚越來越少,哪怕吃到,也不再有羨慕的眼光盯著他。經(jīng)常是我爸一來,就在廚下幫忙:做魚頭湯,做鹵雞爪。做完了,外婆、媽媽和舅舅一起圍著吃,眼睛都盯著我爸,聽他說他看過的書里的事、出差時遇到的事、他喝過的酒,他看過的電視節(jié)目,他在湖里游泳時的樂趣。在我外公看來,吃魚肉、吃雞腿,樂趣一半在吃,一半在家里人的艷羨;但現(xiàn)在,艷羨沒了,他不是家里的中心了。

據(jù)說我外公為這事,就生氣了。某一次,忽然就發(fā)作起來,拿起門后的竹棒,揮起來就打:“讓你不要來,讓你不要來,你還來!”竹棍用的時間長了,由綠變黃,硬而且韌,外面泛油光,揮起來呼呼帶風聲,就打得我爸沿發(fā)際線淌血。

據(jù)說聯(lián)防隊、衛(wèi)生站和派出所的人都來了——其中幾個是我爸的朋友——見了血,嚇壞了,問我爸是怎么回事。

據(jù)說,當時衛(wèi)生站的人已經(jīng)幫我爸包好了額頭,血也擦干凈了,我爸就托著額,看看屋里一圈人,說:“沒事。我自己滑了一跤,撞了門。沒啥事情。不用打破傷風針。”

據(jù)說他把人勸走后,就從我外公手里拿過竹棒,用手一拗,啪一聲,竹棍脆生生地折了。據(jù)說他接著就對我外公道:

“今天你打我,算過去了。但這是最后一回了。我游泳、跑步,也會打架,打你這樣的,十個不在話下。以后你再欺負他們幾個,我就揍你。你欺負一次,我揍一次?!?/p>

據(jù)說從那之后,我外公忽然就轉(zhuǎn)了性。變拘謹了,變老實了,變慈祥了。他讓我舅舅吃雞腿,勸我媽媽吃鱔絲,隔三岔五還問我外婆:“那個誰,啊,怎么不來家吃飯?。俊睋?jù)說后來,他和我爸、我舅舅,組成了相當默契的搭檔,比如用竹片編雞柵欄,比如念著“一、二、三”,一起搬五斗櫥,比如托木梁上葡萄架。每次我爸幫著辦完事,我后外公就會很熱情地問:

“吃不吃蘋果?。俊?/p>

很多年后,我長大了,每逢跟外公出去吃東西,他還是挺喜歡點魚頭湯(冬天就放一點辣子),點鹵雞爪(還饒點兒小酒)。那時候雞爪在我們那兒已經(jīng)叫鳳爪了,很流行;魚頭湯也有館子專門做了。我外公就很得意地跟我說:“你知道吧,這些流行之前,你爸爸就給我們做上了!——是好吃!”

章魚

地中海沿岸的人,似乎都愛吃章魚。去希臘館子、去熱那亞灣區(qū)、去巴塞羅那,都能吃到章魚。然而品其做法,有些不一樣。

我在熱那亞附近吃過一次章魚。熱那亞那一帶的灣區(qū),山海相接。地圖上給你指出的城市,大多更像鎮(zhèn)子或村莊。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苦]政巴士連接。比如你從拉斯帕齊去利奧馬特雷,十分鐘走個來回的所在——坐郵政巴士,司機于是給你表演懸崖山道的飄移來回。而海邊諸村更夸張:利奧馬特雷和馬納多納兩個村之間,或者走沿海山道(你可以一路看見晴天時泛綠、黃昏時泛深藍的大海,以及曬日光浴的美女),或者等上半小時,坐上小火車,然后兩分鐘就到下一個鎮(zhèn)子。賣烤魚的師傅都開玩笑:光是做等車游客吃炸魚的生意,都養(yǎng)活小半個意大利了。

那里的炸魚,主要是油炸章魚。章魚裹上面衣油炸,再加香料。因為保留著章魚本身的潔白柔韌,所以真能做到外松脆而內(nèi)香韌;這做法談不上花樣,但是章魚本身很耐嚼,越嚼越愛,于是情不自禁,就吃多了。好章魚不用加鹽,本身有海的鮮味。

巴塞羅那也賣這類油炸章魚,是非常受歡迎的小菜tapas之一;還有章魚切開,鑲上菠蘿片的,味道就有些奇妙。但另有一種做法,據(jù)說很希臘化。直接用重味道橄欖油來處理章魚:直接烤,略帶焦便吃。這種做法,吃不慣的人會覺得橄欖油味重;但吃幾口后,你會被烤過的章魚外皮所折服:鮮脆可口,有種奇妙的腥香味。

我在海南海口,吃到過一個奇怪的菜。店里阿媽端來一碗湯,里面是一塊塊煮過的章魚肉,另配一碗調(diào)料,是魚露。吃時夾煮過的章魚肉蘸魚露吃。魚肉煮過后,肉略松,有肉汁的飽滿感,配合魚露兇烈濃郁的咸鮮味,很好吃。阿媽還問我要不要用薄荷葉夾著吃吃看,我沒敢嘗試;現(xiàn)在想來,一定很有趣。

我在日本鳥取縣,吃過一次生章魚:那是在浦富海岸,海女會端出現(xiàn)撈的章魚,切開,澆上醬油,讓你扎竹簽吃;這做法是極簡的做法,但肉頭極厚,又韌,鮮嫩無比;如果用烤過的海苔裹著生章魚腳吃,更妙了,脆韌交加,鮮味彌漫。

但日本也不只有極簡的做法。東京和橫濱都有“筑地銀”,這家老章魚燒店,連粉帶烤加木魚花,是至繁的做法了。

兩年前的初春,我和女朋友大晚上逛橫濱,想去山下公園。不認識路,天又略冷,一路哆哆嗦嗦的??匆娨患摇爸劂y”,天晚了,只有兩個小伙子在看店,一個微胖,一個染著發(fā)。我倆過去,用英文要了份章魚燒??粗麄z配合:微胖那位給模具刷油,染發(fā)那位把調(diào)好的章魚丸子(外層是面糊,雜有蛋皮和海苔等,內(nèi)是章魚塊)倒進模具加熱,燒到章魚丸子凝固,染發(fā)那位預備包裝,而微胖那位負責撒海苔粉、醬油、木魚花等,最后問我們要加什么醬料?

“就普通醬料好了。”“好的?!庇谑菨采厢u料,遞給我們。我們順便用英語問:

“這里去山下公園還有多遠?”

他們倆的英語似乎不算好,彼此面面相覷,講不出來。微胖那位問了染發(fā)那位幾句日語,染發(fā)那位苦苦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于是跑去廚房柜里拿了紙筆,畫了條路線給我們;染發(fā)那位畫時,微胖那位就從旁指導,點點畫畫,時不時給我微微躬身:抱歉啊抱歉啊。我們都不好意思了:“啊,要不算了。”但他們還是畫完了地圖,交給我們,還是躬身,道:“抱歉啦!”

走出不遠,就在路邊長椅上坐下來吃。章魚丸子很酥脆,木魚花鮮,海苔清香,醬汁還是熱的——因為一直在用文火加熱;醬油里略帶昆布味道,最后,大塊韌章魚肉跟酥軟的丸子,配合得極好。我們倆分吃了,繼續(xù)朝山下公園前進,“按地圖,就這里了!”抬頭一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夜深天冷了。眼看要路過,我問女朋友:“再來一份章魚燒,帶回去吃?”“好?!?/p>

于是走過去,看見那二位還在呢。一看見我們,染發(fā)那位就用日式英語問:

“找到了嗎?”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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