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然輕語

民風(fēng)野趣幽然醉 作者:倪雪君


自然輕語

南國的五月

唐錫如

五月,在南國是木棉花的季節(jié),是暴風(fēng)雨的季節(jié)。

比拳頭都大的木棉的殷紅花朵,像人頭似的,從四五丈高的精裸丑陋的樹干上,不時“托落”的摔到泥土上來。它沒有香氣,連野草的清香它都沒有。它不想來媚人,這粗魯樸直的家伙!它不結(jié)果,不結(jié)任何好看或是好吃的果。它只曉得開花,它的職務(wù)是開花,它自己唯一樂趣和安慰也是開花。這古怪的樹,它要開完了血色的花朵,落完了血色的花朵,才開始萌芽抽葉!

市上盡多的是荔枝,市上盡多的是美人蕉。

可是木棉花不因自己的丑陋而灰心的!

五月,在南國是木棉花的季節(jié),更是暴風(fēng)雨的季節(jié)!

天氣一徑是悶熱得像只炒紅的大砂鍋,太陽嚙住了地面不動。土地渴得要死,草木都暈過去了。雪糕、汽水、涼粉,排成了微弱得可憐的警戒線??墒?,嚇,還不夠一秒鐘,便給融成了水,又化成了氣!

豆大的汗珠,依舊從每根毛孔里跳出來,呼喊著。

一切都在掙扎著臨死前的喘息?。墒沁€有三兩只蟬,躺在濃綠堆里歌頌著?。?/p>

東南角上有一片云,看去還不夠半畝大,可是就在這里面,隱住了一種沉悶的鼓噪聲。

像是一只大鵬烏翅鳥飛過來,翅膀遮斷了太陽!幾塊云沖上來了,更多的幾塊云追上來了,旁的,起先不知它們躲在那兒的,現(xiàn)在都跑出來了,趕上來了。

灰白色的壓迫!白的云像是洶涌的怒潮,在邊緣上直展開來,飛馳過來,搶過來!后邊,深灰色的、黑色的,像是海,不見它動,不過你覺得它在漲,在臃腫,像是什么穩(wěn)固的有力的東西在向你移近來。

橫跨馬路的布標(biāo)語,滿孕了風(fēng),發(fā)狂似的凸著癟著,癟著又凸著,“嘩啦!”從肚臍直撕到耳朵,碎了,市招在亂晃,亂撞,亂跳,亂喊。車輪像逃避風(fēng)的追逐似的,滾得飛快!滾得飛快!飛快!到處都是匆迫的、慌亂的關(guān)門窗的聲音。

暴風(fēng)雨到了!

一條血紅的電光劃破了長空,這是宣誓!接著便是一片鼓噪的不過還是沉悶的雷聲。

血紅的電光再閃,照到先前疏罅的灰黑云塊中間都填滿了,再也沒有漏縫了,完全打作一氣了。

于是血紅的電光,再閃第三遍,從西邊直劃到東邊,有半個天!

一個雷,一個焦雷,跟著炸翻了轉(zhuǎn)來,再一個,又一個……

風(fēng)像發(fā)了狂,樹像發(fā)了狂,草像發(fā)了狂,一切都站起來,奔過去,跑過來吶喊,呼號,它們要連根帶泥的直掀到半天里去,他們都高興得狂喊著“時候到了!”“終后今天到了!”

雨像是再也不能忍耐的瀑布,像是奮躍的獅子,像是威廉退爾里的急奏,像是長城倒了,黃河翻了,一片,似乎又是雜亂可終究是一片的喊殺聲。樹葉狂喜得翻過背來逆上去,草片跳躍著,屋瓦嚇得擠得更緊,更密,在歡躍的水珠下懾服著,抖顫著。

沒有悠閑的蟬聲,四周都是愉快的、宏壯的、舒困的音樂。

載《現(xiàn)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出版)

春雪

盛明若

天氣真古怪,在這早春時節(jié),竟下起雪來了。地開始下雪的時候是在下午,這是怎樣一個清冷的初春底下午啊,我正因悶得慌,上街去閑逛,東闖西闖,認(rèn)得路也好,不認(rèn)得路也好,只是一棚棚地逛過去。

到皇御河,看到那小小的一簇簇落到那平靜的水上,在一座小橋邊,我站住了;我看見一家人家門口扎著彩,掛著紅燈,他們是有喜事。一頂小轎,四周掛著繡紅的花綠幢帷,一個紅衣紅裙目戴藍(lán)色眼鏡的新娘正踏上轎去,另外有四個中年婦人,黑衫黑裙,佩紅綢一條,如三角皮帶,一個手中拿幾枝香,一個手中拿一幅紅氈毯,一個手中拿一個火爐,爐蓋上飛出一縷縷的青煙——后來據(jù)金孝漢說,里面是燒著蕓香。小轎抬出了門,四個佩紅綢的婦人跟在后面,過小橋而去。在紛紛小雪之下,我?guī)琢⒅克椭齻儭?/p>

有兩個小女孩子,差不多高矮,各穿黃色長袍,項間披紅色圍巾,也在看熱鬧,看轎子遠(yuǎn)去了,懶懶地回家——在河對面——于是立到家門口,眼睛還是瞧著遠(yuǎn)方,瞧著那美麗的小轎消失了的遠(yuǎn)方。

在我身旁走過一個婦人,手里攙著一個孩子。這母親在說:“他們‘回門’,新娘子‘回門’去了,今天晚上還要來?!?/p>

我走過了他們倆,匆匆地經(jīng)過一家人家,這人家底門很低,是一家小戶人家;一個老年婦人坐在門口,對一個孩子在說:

“叫你姆媽來,她晾著的衣服盡掉落在地上了,叫她快來,去,去叫——”

孩子跑著去了;老婦人對一個鄰居講:

“一天到晚,天天到晚在外面,再也不回家來的——我是老了——”

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小小的雪是下著,下著。這初春的雪帶來的嫩寒是難禁的,我把大衣領(lǐng)翻了起來,我沒有帶傘,看著遠(yuǎn)遠(yuǎn)地白的一片,我急急地用快步走著。

我不知道那兩個紅圍巾的小女兒是在怎樣想,那一頂美麗的小小轎子在她們兩顆無邪的心靈上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意義。

我更不愿再在這里論到我目睹的這現(xiàn)實底橫切面——這會引伸到一個掃興的結(jié)論。

小小的雪是下著,下著;難禁的是這初春的雪帶來的嫩寒。

載《現(xiàn)代》第1卷第2期(1932年6月出版)

西湖春景

許欽文

杭州的西子湖畔,每到春季,所謂桃紅柳綠的時候,六橋三竺之間,來來往往,擁擁擠擠的總有許多紅男綠女黃布袋。黃布袋上大書“朝山進(jìn)香”,多半來自嘉湖兩舊日府屬的農(nóng)村。他們種桑養(yǎng)蠶,以為背著黃布袋到“佛地”來進(jìn)香以后,就可以蠶養(yǎng)得大,絲抽得多。相信菩薩,無非以為菩薩能夠使他們獲利。不惜破費(fèi)買香買蠟燭,而且“孝敬”和尚,原有“拋本”之意。杭州固然沒有像故都的“先農(nóng)壇”,也沒有像成都舉行“花會”的二仙庵和青羊?qū)m,他們見到塑像便拜;雙膝跪下,接連的叩頭,為著求子得福,顯得至誠恭敬。在釋迦牟尼塑像面前這個樣子,在觀世音塑像面前也是這個樣子,在岳飛和關(guān)羽等塑像面前都是這個樣子。以為泥塑木雕的偶像可以使你們生子得福,所以一見著,連忙雙膝跪下,接連的叩頭,顯得十分至誠而且恭恭敬敬。風(fēng)雨不辭,黎明即起而步行遠(yuǎn)道的精神很可佩服;闊大的步子,壯健的體態(tài)更可以羨慕。同時徘徊于蘇堤白堤,靈隱韜光,虎跑龍井和三潭印月之間的,有頭戴銅盆帽,手提司的克,西裝筆挺,或穿大袖子,偕著燙發(fā)革履的女郎的是舟子車夫、旅社菜館“刨黃瓜”的對象,叫做“上海人”,據(jù)說多半是“洋場闊少”。被“刨黃瓜兒”,猶如在上海的做“豬頭三”、“阿木林”。不但多花了錢,而且有點被玩弄。可是坐在車中、轎上,別人汗流浹背,腰酸腳痛,他們欣賞風(fēng)景,談?wù)勑π?。吃的是西湖醋魚,炸溜鮭魚,春筍炒鮫魚,火絲雞汁莼菜湯。他們有的是錢,多花點何妨,這就維持了四季靠一春的“杭州人”。

左錢江,右西湖,城隍山的風(fēng)景是可觀的。便于人而適于野,游人香客、星相家、摸骨僧,湊成功了城隍山上的熱鬧。今年又有了新人物,叫做“流亡學(xué)生”。他們,男男女女的一大群青年;家鄉(xiāng)開火,逃難出來;戰(zhàn)事未停,有家歸不得。住的是破舊的廟宇祠堂——完整的廟宇要供泥塑木雕的偶像;睡的是泥地,鋪上些稻草,不久就會霉?fàn)€的,吃的是稀飯。走廊、門兜、戲臺邊旁,鋪些稻草就是眠床。坐在床頭,站上捏著書本的教員,就成了教室。站上兩位教員,就成了兩個教室。按照時間上課,起居飲食也有規(guī)定的時候。聚集在一起,他們過著團(tuán)體的生活。散落在街頭的是難胞,年青的該叫做難童?!案娴貭睢痹缫褵o用,“老爺太太”的呼救也不見得有什么用。病倒在路旁,凍餓幾天,呻吟幾天,慘叫幾天,個別死亡。

以前在成都,經(jīng)過茶店茶攤,總可以聽到鏗鏘之聲,由于指頭撥動“大二百”的銀元。那無非是好玩。銀元放在手上,撥動撞擊,發(fā)出鏗鏘之聲,也就成了三十八年——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西湖春景之一。這不是玩弄,所謂銀牛的銀元販子,成了一種新的職業(yè)。他們聚集在清泰路眾安橋,鏗鏗鏘鏘的你也“大頭要么?”我也“大頭要么?”,或者:“大頭賣出!”“鷹龍洋賣出!”“大頭我要!”“大小頭我都要!”鬧嚷嚷的馬路上面擠滿了人,弄得車子都通不過,警察走來趕一陣,也只有幾分鐘可以過。有時抓到幾個關(guān)幾天,曾經(jīng)沒收過大小頭??墒怯ビ?,愈趕愈熱鬧。實在因為銀元已為大家所注意。無論機(jī)關(guān)的辦公廳里,學(xué)校的教員休息室中,以及街頭巷尾,熟人相見,“大頭多少?”猶如西人的“Good morning”!一般公教人員總是天天盼望發(fā)薪水。偶然得到了點金圓券,趕快去買大頭。大頭不夠買小頭,小頭不夠鷹龍洋。并非用過有余,為的是明天還要做人。如今西子湖畔,許多住宅的臺門上,還都貼著蓋有紅印的紙條,“本部職員住宅”、“本部職員家眷住宅”。無以名之,名之日門牌罷。這用處在于省卻麻煩,免得有人硬要來租屋。由此所見,硬要租屋者多了。今年的西子湖畔,還有一種特別現(xiàn)象,就是耶穌基督和天主,傳教者的“熱心”、“努力”。到了黃昏,經(jīng)過西浣紗路,還可以聽到大聲呼嚷的“上帝賜我?!币活惖脑?。“我們?nèi)耸巧系劢o我們做的,泥塑木雕的菩薩有什么聯(lián)系?”在馬路上隨時可以聽到這樣的話,宣傳的對象大概是背著黃布袋的香客。

載第176期(1949年5月1日出版)

春雨

王瑩

清晨,迷蒙中,覺著有誰輕輕地敲著窗紗。

為了幾天來,做了惡的夢,那爵士音樂和紅綠燈下的夢。

天氣暗而且冷,而且是春天里的冬天。

那些人的話,說謊的話,全都聽得疲倦了。那些險詐的心,黑的心,冷的心,也全都見得厭倦了!

那戴著假面具的臉,是更可憎惡的?。?/p>

想著那些可怕的事:那映畫中照出來的浮腫的臉,那沾染了文明戲的慘敗的自己的影片,便像被刺著一般地,心,微微地覺著痛。

……而且又是春天里的冬天,這樣想著,便拉上了窗紗,沉沉地睡了。

迷蒙中,仿佛又有誰說著話,那么幽微地,便睜開了眼睛,窗外飄進(jìn)了絲絲的細(xì)雨,那里春的雨,春的雨??!那么溫柔的晶瑩的雨,高興的心便嚷了起來。

“辜負(fù)了這樣的雨是不行的啊?!毕胫?,便忙著披上了衣服,撐起傘,一個人,悄悄地,跑去訪問那擁著綠的柳條和小鳥的春底朋友們。

公園的門旁,站著四個年輕的人,在做著手勢,管門的人卻說:

“啞子啊,沒有票是不能進(jìn)去的。”

望著那失望的臉,心里便暗暗地想了,在這黑暗的世間,聾了豈不更好?可以不聽見那些可憎的話語,沒有眼睛的人是更可以忘卻那鄙俗的一流的存在??!

我悲哀我有一雙眼睛。

園內(nèi),晶瑩的細(xì)雨吻著嫩黃的玉簪花,吻著垂到地的柳條。春底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便那么軟軟地,溫柔地?fù)u擺起來?!谴旱桌w手織成的錦障。

那么恬美,又是那么寂靜,沒有一個人,什么好像都在做著期待的夢。

“為了要會你,忘記了懼怕,在幽寂的小徑中,寂寞地走著,我一個人?。 焙椭▲B的戀歌,便低唱著這富有溫情的調(diào)子。在嫩黃的密葉中,我坐下了。絲絲的細(xì)雨,飄到我的頭發(fā)上,飄到我的衣襟里。覺著無限的凄涼,無限的喜悅。

這枝頭跳到那枝頭,小鳥好像互相說著知心的話。我愛它們,它們也愛著我,可是,它們卻不肯飛到我肩上來,雖然這樣愛我;是為了我是存活在這黑暗世間里面的人,不信任我吧?

“假如,我也有羽,我會和你們一同地,一同地飛到那迢迢的蔚藍(lán)的海岸,青色的天空,我決不愿做一個存活在黑暗世間里面的人哩。”這樣,在心的深處默默地悲傷地將這幾句話告訴那些可愛的小鳥們時,淚珠已經(jīng)流到被風(fēng)吹得冷冷的臉上融合在春雨中,滴到嫩黃的密葉中了。

那么恬美,又是那么寂靜,沒有一個人,好像什么都在做著期待的夢。

載《現(xiàn)代》第3卷第1期(1933年5月出版)

春雷

朱管

該是多么動人的那兩個字:“春雷”。雷底震撼,那種神秘件的隆隆的聲音,響動時誰都會受到震驚。即是流行一些說,那聲音有如巨輪底轉(zhuǎn)動,也令我聯(lián)想到“時代底輪子”等等。

據(jù)說,春天第一次雷后,地下的蟲子們,便由蟄眠而醒來了,蠕動而且翻身了。那些草跟花樹之類,也喜歡在那種節(jié)候中茁芽。似乎第一次的春雷,是如此偉大。

不過這雷,我說太遲了,好多天以來少年人們早已在醉人的氣候中醒了,懂得他們青春底珍貴,正在一點也不吝惜地使用著他們底活力。即如昨天那個游旅,少年的友人們自是活躍,可喜地富有著蓬勃之氣。

這“春雷”,敲擊著我回憶底巨壇,把昨日舊地重游的意緒激涌了起來。可說是一種委婉的懼怯,在系著于戀念的舊地,差不多是由于傷感的;而傷感則誰都該有,且誰都不配干涉,我以為。

好像重游之下,那淺淺的山,那全浴著陽光的梅花林子,睡眠般脈動的湖水,奮興的游客等,都是索然無味地撩撥起人底愁味來了。

所以,感慨是不能不有了;然而為了安寧,我總極力地掩藏;我更頂會小心,常偷視著別人,是否太聰明地已發(fā)覺了我底正在傷感。

那個游旅是如此地令我疲弱,回來自然希望一個平安的睡眠,不過終究被傷念所追擊,而昨晚成就了一次可怕的失眠。

忽然今晚響了春雷了,我拋卻希求著的熟睡,興奮了。雖然為了風(fēng)雨而又復(fù)寒冷,但總覺到春天真是滿著活躍;蟲子打從今天起便醒了,蠕動了;我永不曾冬蟄,恐也將永遠(yuǎn)沒蘇醒。

隆隆地,夜將半時,外邊還斷續(xù)地響著“春雷”。

載《現(xiàn)代》第5卷第2期(1934年6月出版)

雨天

南星

晚上,我看見灰白色的云在天上浮蕩,像一片新生的煙。(我?guī)缀跽J(rèn)做有真的煙混在其中,因為它浮蕩得那樣輕快。)這美景引著我的眼睛仰望了好久,我沒有動轉(zhuǎn),也沒有言語,因為我對這景象已經(jīng)久別了,甚至想不起上一次看見是在什么時候。但不久有輕細(xì)的雨絲落在我的頭上,我依戀地退回屋里來。

今天是第一個我喜愛的雨天,從早晨天就陰晦著,沒有一分鐘陽光透到地上。下午,雨落了,那時候我正坐在一個大屋的窗子里面,望著直直的雨流很有勢地傾瀉下來,并不像每次有一種懊惱之感,而因那瀟淅的聲音中有一些愉快的意味。當(dāng)我離開那窗子時,雨已經(jīng)應(yīng)時地停住了。我走出去,用腳親近著伏在地上的柔和的水與泥。到夜間,我的心上仍保持著寧靜的雨天的情調(diào),我知道這一天是美麗地完成了。在前幾點鐘之內(nèi),沒有雷,沒有狂風(fēng),于是一切都?xì)g悅地受了自然的洗刷,倘有一點恐怖的分子夾在里面,那寧靜的情調(diào)就完全破壞了。例如昨夜就是落著驚人的暴雨,帶著怒號一般的粗聲,天上的云也是墨黑的,恐怖侵入了住在這地方的每一個人的心里,而且會摧毀了房屋、花木、不幸的行人的衣服與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切東西。有人說夏雨與春雨的分別就在雨勢的大小上,但我覺得,暴雨是任何季候所不許的。繼續(xù)三四天的大雨也頗可喜,有時我還愛它甚于春雨;但太輕細(xì)而短促就令人不滿足了。

往日的雨留在我記憶里的很少,上一個夏季的還沒有忘記,再上一個的就模糊了。但多年前的一次家鄉(xiāng)的雨仍有時重現(xiàn)在腦中。那是一個早晨,我與幾個同伴走在田野里,路旁長滿高高的綠葉,它們受著雨的打擊,聲音那樣地愉快、柔和。但雨點隨著我們的腳步加多了,我們走入一個小村,一家籬門外的有底的草棚做了我們暫時的寄身所。我們爬上去之后,雨聲似乎更柔和,更愉快了。那幾塊草棚下搭好的木板變了我們的床,我們毫不著急地坐在上面,望著被水珠籠罩了的綠色的村子?;厝r我們都脫了鞋,因為鄉(xiāng)野的路上泥濘不堪了。

去年,有一次,雨水輕輕地流到我的與別人的屋里去,我頗有些驚訝,幾乎以為看見了大水之前的景象。那一個下午完全為看水消耗了。但不久我就可以在屋內(nèi)外來去地徘徊,因為門外是連著另一個屋子的通廊,上面有屋頂蓋著的。他與現(xiàn)在我住的屋子完全不同。這門外每到落雨時就成了一個露天的小池,倘不搭起橋來,想到外面去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慣于光腳了),這是我在多雨的日子里覺到的惟一的憂愁。直到昨天才有人在門外鋪了一堆土,地面算是高一點了,再下雨時是否會把他漸漸地沖走呢?我不能確定地解答。另一件事是屋里的潮濕,比從前住的屋子更甚。想起有爐火時地上會飛起塵土的,現(xiàn)在這倒水在上面久久不干的情形總是受雨的影響罷,雖然缺少陽光也是一個原因。

夏天的雨對一切東西與人有直接的利益或損害,就我自己說,除了上述的憂慮以外就沒有什么了。我只在預(yù)備好好地聽雨。在這一個夏天,能這樣做真是難得的機(jī)會,雖然在別人想來聽雨是平常的事。從前,雨聲常足以引我入于困倦,于是不知不覺地睡起來,以致不能多聽一會,醒后十九是停住或天晴了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驅(qū)除雨所帶來的睡意的力量。我將傾聽著,并分別白天與夜間雨的聲調(diào)之不同,也許是我感覺上的不同罷。白天,那聲音讓我的想象轉(zhuǎn)入院中或街上,某一個戲院散場之后,那些快樂的人們會擠在里面不能出來;或者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沒有傘的廚役必須穿著漸漸濕了的衣服各處奔走;或者正是自己預(yù)備出去的時候,必須改一個時間,這倒并不使我急躁,而且更其安靜,仿佛已經(jīng)卸去一件任務(wù)了。夜間,雨響時我仍可以繼續(xù)做我的事,一面聽著那神秘的音樂,他似乎預(yù)告我那一夜必睡得很安寧,而且它不會停止,直到我睡在床上的時候,我毫不為別人憂慮。倘有想來訪問的客人被雨阻住了,我更少了一番攪擾。我預(yù)備睡時蓋上一幅棉被,以免受不住雨夜的寒氣。只有聽見院中一聲鳥叫覺得有些不安,不知是雨聲把它驚醒或樹頂?shù)奈荼挥炅軌牧恕?/p>

聽雨是我多年來的癖好,此后也仍會保持下去。記得一個冬天的深夜,忽然從夢中醒來時,聽見清晰的大雨的聲音,自己毫不遲疑地覺得生活在夏季里,好久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是爐火上的水沸騰了,為我唱出不盡的幻想曲。那一夜比有真雨可聽的現(xiàn)在或者更可珍視的罷。

載《文飯小品》第1期(1935年2月出版)

蘇菲

當(dāng)夜幕垂了下來,街面全然變成了黑黝了。

從窗里透射出去的二十五燭光的燈,照得異樣模糊不清。街面是死寂的,除了偶爾有著最末次的夜之行色的匆急,映射出一點白的光亮的蠕動以外,只有那股沁人脾胃的冷郁的夜氣,和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的幽悄而寒愴的叫賣聲,可以感覺得出來,聽得清晰而已。也許罷,再遇相當(dāng)?shù)臅r日,賣油炸燴的聲調(diào)會逐漸跟著日子的深沉而變作悒郁的,有人會同樣預(yù)感到北國之冬的悲哀嗎?

夜的黑黝誠然有幾分令人覺得可愛:那冷郁里含有著嚴(yán)肅,慘淡里含有著溫和,都是值得為一個孤獨(dú)者所癖好。是午夜的時分罷,偶立窗間默契著朦朧的空際,看不到一絲光,一顆星,而自然的確顯示出了一點神秘的意味,給夜的翅翼所籠罩著,而會引動出自己內(nèi)心深切的留戀。南國的秋夜永遠(yuǎn)都是透明的,那明快爽朗的色澤,常常使人感到至高的歡喜。然而,別來一年所織成的隔閡之網(wǎng),是怎樣的日漸厚重呵。倘然浮浪者的生活是苦的,這倒是苦所給予我的好處。這真實的體驗,使我更深切的看到了人生苦樂的正面。那姿態(tài),是那樣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的,近似古代羅馬的細(xì)致的雕刻……

一匹微小的蛾在碰著窗間玻璃的面了。

光似乎在同它開了個永恒的玩笑,白蛾卻沒有一點疲乏神態(tài),用著生之熱力作著最后的掙扎,沖了過去又給退了下來。等到太陽重新來臨時,那和人類照常所開的玩笑,也許會和微小的白蛾成為同樣愚昧無知的罷。

載《現(xiàn)代》第5卷第2期(1934年6月出版)

十月之晨

李一冰

呆下來,則坐到窗前凝望,只隔了一層晶明的薄玻璃,因為朝霧初退,江上山頭似乎全有些濕潤了。

時候是清晨,只是日光還未臨照到這個窗前來,天是淡白的,有點煙雨底情景,撩撥著,是永遠(yuǎn)撩撥著一個人頂幽僻底哀愁的天氣;本來,因為心境的無著,夢遍多,夢醒又捻起煙卷在窗前沉坐下來了。

這回,為了生活已給自己弄憔悴了的心,雖住到這風(fēng)物秀麗的江滸,也從不能有一回暢心的游覽,給自己舒散起來。住到這兒,我仍是籌劃數(shù)字,籌劃費(fèi)用支配;另一面,因為這兒是那樣無限的寂寞,使自己變成了十分孤獨(dú),也十分暴躁的了。單調(diào)生活壓迫得連書也無心細(xì)讀了——望到沿江的泥灘,泥灘上一段腿陷到軟泥里的小孩在盡情的玩水,悄悄的檢閃著珠色的貝殼,一些綿渺的思緒如煙的飄散來了。

兩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日,跟著朋友們跑到這邊來玩過。那時,為著生活比較得舒服,而一面也因為是過厭了都市的煤煙生活,曾到這邊來承受到一點清新的情調(diào),有個很好的印象。我很記得,那時是曾用手指在軟泥灘上寫過一個句子,而這句子是:

“這淡青色的江和山,該是我們的住家?!?/p>

那時跟友人們都笑談過;今天,望到泥灘,軟滑的浮著,也不知為江潮幾度沖洗,惘然了。

朋友彤則因為受到生活底擠壓,病了心,多話頭的人是沉默了。自己則本來不多聒言的人,雖然,過往的有些良好的時候,是那么健康與青春柔和的笑聲,然而,那終于也是那么悠悠的走過去了。如今,我只是空口隨便笑笑,也隨便說些閑話,否則,我的沉默,是會招致到一班好人絕不吝惜地濫用“憐憫”到我這愁苦的臉色上來,更增加到自己的不安。所以,此時我是那樣一種憮然的神氣,若逢到人,我又會隨隨便便的開口笑笑了。

有人說我能住到這個江滸山頭是福氣,更有人則希望我在這靜寂生活中能有些努力,自己則仍是那么拖著日子,負(fù)著感慨地活;此時我望望江水,讓這淡青的衰弱的顏色染到心里去,心是沉滯到萬分。

像這種時候,舊時是穿著怪炫人的衣服,踏著最悠揚(yáng)輕捷的步伐,迷住人。

于是,我想到許許多多友人,我想到許許多多遭遇,是那樣不平凡,那樣不冷落的遭遇,在心里,只是十分的哀愁,十分的孤獨(dú)了。望望這被料峭的秋風(fēng)摧殘了的禿樹,心里只憂郁著,是一重古老的感傷,無限纏綿,無限繾綣。

朝日給對江山頭鑲上了一片金色,天氣是晴朗到夠舒服人,而心情卻永遠(yuǎn)會那么凝固著的了,我又吸著一枝煙卷,看一圈一圈的煙圈裊裊上升,凝矚遠(yuǎn)江,許多許多絳色的帆檣叢集在一處,江水怪平靜地美麗。

我只是這樣懶懶地過了這個“晨光”——而這是一個淡青色的十日之晨的自記。

一九三二年春改舊作

載《現(xiàn)代》第1卷第1期(1932年5月出版)

風(fēng)沙

野華

沒到北平來時,常聽人說起北方的風(fēng)沙可怕。好在我到北平來早就準(zhǔn)備冬天吃西北風(fēng)挨凍,風(fēng)沙雖是討厭,倒也并不在意。初到這里清華園時,正是夏末秋初,園里長滿了叢叢綠樹,景色宜人,更不容易引起那風(fēng)沙的聯(lián)想??墒橇鞴庖资?,秋風(fēng)一起,景象漸漸蕭瑟。幾次雨打風(fēng)吹,清華園里的樹木幾乎全脫了葉,就是那常綠的冬青和松柏,泥土內(nèi)水份一凍,也顯得萎黃憔悴。整個園內(nèi)就很難見到一點綠色。北平本少雨水,冬天天氣格外干燥,泥土又松,大風(fēng)起處,地面上本不黏著的泥沙跟著刮起來,塵沙四處飛揚(yáng),一切都成了灰色。我這才嘗到了風(fēng)沙的滋味。

冬天當(dāng)然總得刮風(fēng),刮風(fēng)也總得帶起一點塵沙。但住慣了江南的人,第一次嘗到北國的大風(fēng),就覺得南方的風(fēng)沙,比起這里來,真似小巫見大巫了。清華園的周圍是這么空曠,園里的屋子又是這么東一幢西一幢的,散布得太零落,那西北風(fēng)刮起來就愈顯得利害。在化學(xué)館或科學(xué)館樓上上課的時候,風(fēng)一大,就時常聽見那種呼呼的怒吼,有時還夾雜著一種尖銳的怪叫。這些聲音聽得它從遠(yuǎn)處傳來,經(jīng)過屋子,窗子振動得格楞楞的作響,又傳到遠(yuǎn)處去。接著又是一陣。我偶然回頭看看窗外,近處似乎也并沒樹木,這些聲音真不知打哪兒來的。大風(fēng)的怒吼本是夠雄壯的,“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曾經(jīng)激動過劉邦的凌霄壯志,咱們雖沒有他大風(fēng)歌中那樣“威駕海內(nèi)”的雄心,可是坐在滿裝著暖氣的屋子里靜聽,也未嘗不是值得欣賞的音樂。只是我似乎終缺少這種閑適的趣味,一想到外面的寒冷時,我是仍舊忍不住要打寒噤的。

我照例是每天騎著腳踏車趕各處上課,風(fēng)沙一來,可就不得安穩(wěn)。上化學(xué)館去,剛好正對西北。經(jīng)過操場,眼看著一陣大風(fēng)挾著二三尺高的泥沙卷土而來,煙涯滾滾,真有飛沙走石的樣子。吹近身來時,那腳踏車任你把身體盡向前傾,把全身的力用到那踏板上去,也很難前進(jìn)。那泥沙可就不客氣的向你臉上飛來,雖然戴了眼鏡,它也會鉆到你的眼睛里來。待閉著眼,又怕腳踏車撞了人。有時還不曾來得及閉眼,它就跳進(jìn)你的眼皮了。兩個臉頰和耳朵就好像被刀刮似的,鼻孔和口都被壓得緊緊的透不過氣來。每次要這樣和大風(fēng)掙扎,可也不是容易的事。到得課堂時,終是累得呼呼喘氣,一面聽講,一面還心跳呢。

園里那條小河,結(jié)了堅厚的冰,原也潔白可愛。可是一刮沙,它就遭了殃。才幾天就積上寸許沙,日間太陽一曬,冰稍為融了一點,就跟沙凝在一起?;鞚崞岷?,什么“冰清玉潔”全給弄污了。積雪也是一樣。有時連沙連雪刮向人身,那才夠受??墒乔迦A園天天有人掃雪,泥道上也天天有人灑水,還不至太苦。從這里進(jìn)城的路上可才像沙漠一樣,那往來的大車木輪碾成的兩條深槽,該有四五寸深,槽內(nèi)槽外,全是疏松的灰沙。車輛過處,濃塵亂飛。偶然有幾輛汽車經(jīng)過,那汽車就好像躲在云霧里的一樣。坐汽車的人也許能享受騰云駕霧的風(fēng)味,可是路人卻就不得不吃灰五分鐘了。冬天的北平根本就是一個灰城,北平那些房屋又總喜歡漆朱漆,那經(jīng)年的朱漆罩上一層灰沙,格外顯得破舊。那些朱漆房屋,以前許神氣過一時的,看了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的輝煌景象,可是現(xiàn)在卻就只剩了這些衰舊的殘跡了。風(fēng),沙,就這樣刮了一冬。只是風(fēng)沙終久也有過去的時候,這兩天風(fēng)沙早平靜得許多了。又是春天,溫煦的陽光照在身上已經(jīng)有些暖意。風(fēng)也不怎么大,偶然有幾陣微風(fēng)吹來,已沒有那種怒吼的樣子。小河里的水也融了,又是那明亮澄清的水,隨著微風(fēng)掀起陣陣微波。日光照在泥土上,表面一層水份融化開來,黏著泥土,軟軟的沙也不再飛了?;尹S色的土地里偶然已可看見幾棵青綠的草芽。春天到了。“殘冬終究會得過去,春天是遲早要來的”。偶然想起元旦給一個朋友的賀年片中有這么一句時,心里有一種輕松溫馨的愉快。風(fēng)沙終于過去了。

載第2卷第3期(1935年4月20日出版)

風(fēng)鈴

蘆焚

“吻的疤痕可還留著?”

無語。

“說話喲,薇?從丈夫那里逃了?真要懲罰他哪,那個利己的賊!告訴我,唉!”

“哭了?”

“你看,天上有星也有太陽?!?/p>

搖著蓬松的頭真是別來無恙?臉還是紫槿色??茨穷w痣!

“干什么落淚?應(yīng)該坐下哪?!?/p>

叮囑叮咚……

誰在彈琵琶喲,大深夜里還在——

老頭子很厲害的咳著……

叫什么呢,夜里的貓?

安息吧……

該不是誰在吟哦,大深夜?

琵琶?彈什么呢!總是討厭喲,不歡喜。大深夜里。

叮咚叮咚……

安息吧。

叮咚叮咚咚…

已經(jīng)沒有花朵開著了。

“誰???”

老頭子爬起來了,很厲害的咳著嗽。

多嘮叨喲——大深夜。

叮咚叮咚……

該是有人來了吧?多討厭啊——大深夜里!

“誰呢?”

安靜一點!吟哦有什么味。深山去吧,沙漠去吧,廣原去吧,海的曠野去吧……

“干什么不語也不坐?”

無語。

“什么時候到的?真是朝也暮也等你哩?!?/p>

淙的聲音顫抖著,夜里是動人的。

載《現(xiàn)代》第4卷第2期(1933年12月出版)

冬天

南星

冬天是安靜的。當(dāng)我抬起頭望著窗外,看見天空與樹枝的時候,我就要中止我的談話,如若這屋里有一個客人;或者閉起我的書,無論它是不是一本緊握住我的心思的。天空仿佛永遠(yuǎn)是灰色的、純凈、普遍。樹枝稀疏地排列著,有的負(fù)著幾片變了色的葉子,它們與天空完全調(diào)和,互相依傍著,酣然欲睡的樣子,其間流溢出一種愉快的沉默。凡過冬天的日子的,都應(yīng)當(dāng)有冬天的性格。你不安靜的人,無論住在什么地方的,看一看窗外罷,看那樹枝與天空罷。

我曾在幾個地方遇到冬天,冬天的神情總是一樣的。它安然地徐步而來,不隱藏也不張揚(yáng)地站在我的窗外。我認(rèn)識它,我對它比對一切別的東西更熟習(xí),我們的交誼深摯、長久。那浮著碎云的天空,與凄涼地負(fù)著黃葉的樹枝,都有冬的安靜與柔和,洗掉它們污濁的顏色,脫去不整齊的衣服。冬天的沉默是可贊美的,不是完全地沒有聲音,而是那聲音決不刺痛你的耳。暴風(fēng)稍有來到的時候,那些喧噪的夏與秋的歌者都隱匿了,我甚至回憶不出它們的調(diào)子。從早晨到晚上,必須經(jīng)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聽見一個小販的長呼,一聲麻雀的啾叫。它們都是輕細(xì)而且隱約的,像在遠(yuǎn)處。另外是煙或水氣沖入天空的聲音,它們需要深切的聽覺上的注意。

但這一個冬季有過一個異樣的日子,仿佛故意地給我一次驚嚇或試探,在我們初見的時候。就在前一天,那個早晨,我?guī)е鴾嘏挠淇扉_了屋門,看見地面變得陰濕了,天在落雨。我退回來,找出我的傘,帶著一種新奇的心情把它展開,然后走進(jìn)院里,聽著傘的聲音,幾乎以為另是一個季節(jié)了。當(dāng)我走在街路上的時候,雨點變做雪團(tuán),而且漸漸地轉(zhuǎn)了方向,正對著我的身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前面的衣襟都濕透了,除了最上身的一部。)雪團(tuán)接觸到地面便消溶了,泥水積增在整個的道路上。陰濕的感覺那時候我不很留意,我只懼怕著襲來的寒冷。風(fēng)吹起來,我卻喜歡它是沒有聲音的。我的手似乎僵硬了,幾乎失去了舉傘的力量。讓我更其驚訝的是河沿上已積滿了葉子,濕透了,毫不動轉(zhuǎn)地偃伏著,那一片片暗黃的顏色把河沿裝飾成一個生疏的地方。那一天以前,我看見河沿上還很干凈,柳葉與槐葉在枝上留著。我思索著,我懷疑一早的雨雪有這么大的力量。寒冷又加重了,仍然攻擊著我的手。前面同樣的,落葉夾著泥水,那一條道路變得意外的長,對面的房屋,模糊、遙遠(yuǎn)。我聽見雪打在傘上,簌簌地響,聲音中混雜著沉悶與憂傷的調(diào)子。沒有另外的行人,道路更顯得荒涼了。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旅客。我熱切地四顧,愿意發(fā)現(xiàn)一個小店,我就可以進(jìn)去停息一會,緊緊地閉上門,但不久我到了真實的所要去的地方,進(jìn)了屋,隔窗向遠(yuǎn)方望去,有一列密集的山峰,大部被雪蓋住了,那兒的寒冷直臨到我的心上。

想來是很足以安心的,這異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當(dāng)我從床上醒來在溫暖的爐邊緩步的時候,那些記憶便疏淡起來,像不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窗外的樹枝、天空,仍然是柔和的,而且有可喜的陽光守護(hù)著它們。想到這只是冬天的開始,后面還有許多它的日子,心里即刻愉快了,于是開了門,預(yù)備到院里去。

載《現(xiàn)代》第5卷第4期(1934年8月出版)

  1. 本文選自《風(fēng)鈴》?!幷咦?/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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