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蘿卜

民風野趣幽然醉 作者:倪雪君


萬物生靈

蘿卜

陳子展

“蘿卜菜上了街,藥王菩薩倒招牌。”

這是長沙市上常??梢月牭降囊痪渌渍Z,只要是在菜場上有蘿卜菜可賣的時候。我們那里說的蘿卜菜,是指蘿卜嫩苗,連根帶葉吃的。這種菜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只有秋末冬初種的,除了嫩苗以外,莖葉不做菜吃,僅僅吃它的根,根就叫做蘿卜。

長沙最有名的蘿卜,出在離東門三十里的榔梨市。此地白蘿卜又圓又大,皮薄肉細,含水分很多,味是甜的,稍微帶辣,可以生吃,只有皮的味最辣,那是不能生吃的。每當秋末冬初,鄉(xiāng)下農(nóng)民把蘿卜種子播在田里山土里,到了殘冬臘月,就可以挖蘿卜了。通常一個蘿卜只有一只飯碗那么大小?!俺秱€蘿卜,只有碗大的眼”,這句鄉(xiāng)人俗語常常比喻小事不足奇怪;“扯過蘿卜地土寬”,這也是一句俗語,作為稀松了不甚擁擠的比喻。原來蘿卜種子雖然撒得稀松,可是蘿卜長大了,會要個個相擠。這里的農(nóng)民每每夸說自己種的蘿卜大,或是對外鄉(xiāng)人夸說本地的大蘿卜,說是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一餐吃不完一只蘿卜。可是我在這里住過,只看見十來斤重的蘿卜就算頂大的。這種蘿卜好吃,價錢卻很便宜。我想去年冬天,大約只能買三四角大洋一斤,約合當?shù)仉p銅元兩三千文罷。在從前使用制錢時代,每石蘿卜值三百文以上,最低也須三百文,不許還價,所以有“親戚不親戚,蘿卜三百錢一擔”的俗語。

除了“榔梨蘿卜”以外,“益陽蘿卜”也著名。其實這種蘿卜并不一定出在益陽,就是本地出產(chǎn)的,個子雖圓,可是很小,約摸鴨蛋粗細,皮更薄更白,肉更嫩,不過味淡,不甚甜。還有一種白蘿卜,生成圓柱形,或者長成頭大尾尖的圓錐形,皮厚肉粗,纖維質(zhì)太硬,不甚好吃,價錢比較最便宜。人家買了它回去,洗凈,切開,曬好,拌鹽揉擦,就成了“蘿卜干”。倘若再加進一些碎辣椒,腌在一種瓦質(zhì)的吸水壇里,過六七天就可以吃。藏到幾個月,年把,也不會壞,而且味道還很好,這是冬春雨季的好菜?!对娊?jīng)》上說:“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敝夹罹褪俏兜篮玫母刹??!半缣}卜”,“蘿卜干”,“陰蘿卜”,“蘿卜插菜”,都是我們那里準備過冬的一種好菜哩。

“陰蘿卜”的做法,把洗好的蘿卜,剖做幾塊,用小篾絲或用小繩子一串串穿起,掛在當風當太陽的窗前檐下,經(jīng)過一月兩月,風干了,或像腌蘿卜一樣封在壇子里,或是拌在“臘八豆”里,再過半月一月就好吃了。

“蘿卜插菜”雖說是一種便宜貨,也可說是一種雅俗共賞的菜,不過雅人偶然拿來換換口味,俗人去用做日常小菜,一年四季都吃,只要他有。這種菜的做法也很簡單,把沒有老的蘿卜菜連根帶葉的扯出,曬到兩三分干,把它洗好,再曬一個冷干,然后用刀剁碎,腌在大桶大缸里,口子用泥封好,經(jīng)過半月一月,菜已發(fā)酵翻黃,曬干便是。這種菜,做湯吃,炒干吃,飯鍋里蒸吃,蒸肉吃,悉聽尊便。自然在闊人看來不好吃,貧苦朋友不好吃也得吃的。

用蘿卜做的菜,我最愛吃的,只有家常制的“泡蘿卜”。湖南人做的“泡菜”,又稱“浸菜”,實在比四川泡菜好些,不像四川人歡喜頂酸。還有醬園制的“醬蘿卜”更好,“五香蘿卜”味道稍差。就是號稱云南名產(chǎn)的五香蘿卜也不及湖南的醬蘿卜鮮嫩香脆,這是我最難忘的鄉(xiāng)味里的一種。至于把蘿卜豬肉或雞肉都切成小方塊,拌豆瓣醬炒成的“醬丁”,也算是一種可口的東西,不過蘿卜的味道不大顯然了。

我在南京讀書的時候,早上吃粥,有醬制的白蘿卜和胡蘿卜做菜,又咸又臭,簡直不能下咽。只有一種紅皮白肉、小而圓的蘿卜,涼拌生吃,鮮甜可口,那倒是我很歡喜的。南京冬秋兩季少雨,天氣干燥。我初來此地,嘴唇枯涸,皮坼出血,有時還覺喉嚨梗痛。一個江北同學勸我吃小販出賣的綠蘿卜,又稱“天津蘿卜”,我吃了果然好些。不過起頭吃它的時候,味道有點辣,吃不慣,久而久之非吃不可,辣了更舒服。但從回湖南一直到今,看見這種蘿卜不吃,也不發(fā)癮了。

湖南人相信蘿卜菜是一種“衛(wèi)生菜”,吃了百病消除。北方人又相信蘿卜可以免喉病,避煤毒。我不曾讀過中國舊醫(yī)書,不知道《本草》一類的書上說過蘿卜有什么效用。也不曾研究食物化學,對于蘿卜作過化學分析,曉得它的成分怎樣。我只知道用蘿卜解煤炭煙氣的毒,這個發(fā)明是很古的。記得是在元好問的《續(xù)夷堅志》里有一個這樣的故事:

說是某年冬季,某地有一個石窯,有許多人民逃躲兵災,藏居里面。后來被亂兵知道了,攻打這座石窯,窯里四五百人通通被煙火熏死。其中有一個老頭子從意識迷迷蒙蒙里,摸得一只生蘿卜,因為氣悶口渴難過,放在口里吃了,剛好把蘿卜吃完,人就清醒起來了。他又拿只蘿卜給老兄,老兄也活了,再拿許多蘿卜給那些同難的人,因此四五百人都活了轉(zhuǎn)來。元老先生還說到北方每每有因炭煙熏死的,但在臨睡之前,削蘿卜一片投在火里,煙氣就不會毒人。又說,倘怕臨時找不到生蘿卜,預先把蘿卜曬干,研成末子,也可投急。

可見蘿卜這東西雖然很平凡,使用得當,卻可以救人性命,何況它差不多成了平民必需的日常食品呢!

世上果有愛吃蘿卜,當做衛(wèi)生菜的么?我以為總比吃些于人無補的國藥黨參之類要好。

載第28期(1935年5月20日出版)

相思子

翁克康

“紅豆”亦名相思子,學名Abrus Precatoriusl,豆科;本為東印度原產(chǎn),何時傳入中國,則不大明了?,F(xiàn)在大多產(chǎn)于嶺南一帶,木質(zhì)蔓生,干高丈余,葉為羽狀復葉,總狀花序,秋日葉腋出花梗,花很小,花冠為蝶形,色白或淡紅,雄蕊凡九,實成莢,為長方形,子大如豌豆而微扁,似Ellipsoid,色澤鮮紅光艷,但亦有作半黑半紅的。

至于其他記載的文字,如左思賦有:“相思之樹”。其解曰:“相思大樹也,材理堅,邪砍之則成文,可作器,其實如珊瑚,歷年不變,東冶有之”。《廣東新語》:“相思子,木理似槐,大者斜鋸之,有細花云,亦曰雞翅木,以其紋似也?!毙毂淼摹赌现萦洝吩疲骸昂<t豆生于南海人家園圃中,大樹而生,葉圓有莢,近時蜀中種之亦成。”李時珍《本草綱目》:“海紅豆,樹高二三丈,葉似梨葉而圓。”宋祈《益郡方物圖》云:“紅豆如冬青而圓澤,春開花,花白,結(jié)莢枝間,其子累累,如綴珠,若大紅豆而扁,皮紅肉白,以此得名,蜀人用為果訂?!惫诤W钟凇凹t豆”上,大約是形容其種來自海外,雖然不能確定是來自東印度,但總是非中國之原產(chǎn)物。據(jù)上面之記載,可將紅豆分為兩種,一為春日開花的,是為木本;一為秋日開花的,必為草本了?,F(xiàn)在嶺南所產(chǎn)屬于木本者已經(jīng)絕跡,四川有無,尚未能明知,然草本者亦很稀少了。

自唐以來,詩人騷客,都很喜歡把“紅豆”或“相思子”這些名詞,運用到詩詞上面去,增加它本質(zhì)的艷麗,或者這亦是使人對于“紅豆”格外來得興奮的原因吧!如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牛希濟的《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團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里,兩朵隔墻花,早晚成連理”。伍瑞隆的《竹枝詞》:“庭前種得相思樹,落盡相思人未歸”。梁武帝的《歡聞歌》中亦有:“南有相思木,合影復同心”二句。這不過一些例子,別的多得使我一時記不起來了。

對于相思樹之傳說,可以神話目之。內(nèi)容所述,大多關(guān)于男女間戀愛的故事,都極哀艷:“戰(zhàn)國時魏國苦秦之難,有民從征戍秦,久不返,其妻思之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葉皆向其夫所在而傾”?!豆沤裨娫挕罚骸坝腥藲{于邊,其妻思之,哭于相思樹下而卒”。這兩個傳說頗相似,可以歸為一類。還有一種傳說:“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自殺,妻投臺而死。里人埋之,冢相望也。宿昔,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有鴛鴦各一,恒棲樹上,交頸悲鳴,其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這個故事,很似古詩之《孔雀東南飛》,不過一則投水,一則墜臺,不無相異之處。

相思子的用途,大多可為裝飾品及制造玩具?!堆莘甭丁吩疲骸疤剖犁U骨為竅,朱黑雜涂,數(shù)以為采;亦有出意為巧者,取相思子納置竅中,使其色明現(xiàn)而易見”。故溫飛卿艷詞云:“玲瓏骰子安紅豆,人骨相思知未知”?時常所用“入骨相思”之典,大約出之于此。相思子還可以用為保存貴重香料,段公路《北戶錄》言:“紅豆有蔓生,用子收龍腦香相宜,今香不耗也”。

相思子在醫(yī)藥上亦有相當?shù)膬r值,《本草綱目》:“相思子別名郎君子,苦平有小毒,通九竅,殺三蟲,治蟲毒”。李“海紅豆治人黑皮,花癬,頭面游風,宜人面藥及澡豆”?!缎l(wèi)生寶鑒》:“紅豆丸,功用治諸嘔逆吐食膈氣反胃”?!蹲C治準繩方》:“紅豆散,治頭重”。

植物中的相思子知道的人較多,然動物中的相思子,我想一定較少了。當童年時,在街頭曾見采山藥者,手中拿著一瓷盤,盛以白醋,中置狀如螺螄而扁平的殼類,蠕蠕而動。此物據(jù)《本草》所載,即為醋鱉,按:“醋鱉,一名長生螺,亦稱相思子,文理特細膩,置之醋中,則蹣跚而行”。周公謹?shù)摹对茻熯^眼錄》:“長生螺數(shù)置之醋中則活”。陸延燦的《南村隨筆》所紀,較為詳細:“相思子如杏仁大,兩片相合,藏篋中,經(jīng)入不壤,若入醋中,即旋轉(zhuǎn)如魚潑水狀”。上述各種記載,諒同一物無疑。據(jù)采山藥者言:“相思子唯一用途,專治婦人難產(chǎn),產(chǎn)婦將其緊握手心中,胎兒自下”。這動物的相思子,閩粵邊海一帶,多有產(chǎn)之。

隨筆寫來,從植物的相思子談到了動物的相思子??墒沁@動物的相思子并不曾惹起誰去注意它,或者那赤褐色的貝殼,不如那紅得似火的紅豆能使人感到特殊的刺激吧?嘆賞紅豆,除直接以那醒目的色澤激動視覺外,你必當能幻想那全紅中嵌上一點的墨斑,那沙沙滾動著光艷的斑痕,是那眼珠兒,那活潑懂人意的眼珠兒。

載第29期(1935年6月5日出版)

白果樹

周建人

上海真是熱鬧的地方,也許特別在熱天的時候,牌聲、留聲機或無線電的聲音,有時更有爆仗聲,往往鬧得人不能睡覺。這實在是很窘的。有時候,譬如燈下寫了點東西,看看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鐘了,趕緊睡下,想望早點睡熟,以便明天起來好做事情。偏偏這邊鄰舍的牌聲還沒有停止,那邊又開起留聲機來了。逢年逢節(jié)還要放爆仗,這自然更其擋不住。而且常常這等聲音還沒有鬧了,賣餛飩的又來了。廣東餛飩擔是敲竹板的,發(fā)出必必剝剝尖脆的聲音,本地餛飩擔是敲竹筒的,發(fā)出沉重的鈍聲。我的故鄉(xiāng)也有這樣的餛飩擔,但是用短木棒敲在竹筒上,聲音比較的低些,上海的餛飩擔往往用短鐵棒來敲,聲音也就特別響亮了。有時候剛把思想制止住,正要睡去,接連的被外面闖進來的聲浪數(shù)次鬧醒之后,但會許多時候睡不著。第二天因為睡眠不足,身體覺得不大清爽,就不能好好的做事情了。

近幾天來,這等鬧人睡眠的聲音沒有減少,卻加添了賣熱白果的聲音了。白果擔子挑來歇下,便發(fā)出鍋子里炒白果的索朗朗的聲音來。賣白果的人一面口中唱道:“糯糯熱白果,香又香來糯又糯,白果好像鵝蛋大,一個銅板買三顆!”

但是我覺得白果擔倒并不怎樣吵鬧的。因為叫唱的聲音并不十分高,而且挑來得早,回去也早,有時候倒覺得叫賣聲中帶給我們秋天來了的消息,使我知道白果賣了之后,將有檀香橄欖賣。荷花已開了,燕子要回到馬來、印度等地方去了。上海秋天雖然各處賣熱白果,但是白果樹卻很少見。我的故鄉(xiāng)有很大的白果樹。它又稱銀杏,有些講花木的書上又叫它公孫樹,意思是說它的成長很慢,阿公種植的白果樹,須到孫子手里才開花結(jié)子。日本的植物學書上便常用這名稱的。它在科學的名字是叫Ginkgo bilopa。它是植物界中的老古董。它的系統(tǒng)直從中生代的侏羅紀傳來,到了現(xiàn)在,只剩了它一種了。中國是它的家鄉(xiāng)。普通只見它種在廟宇寺院里,有些植物學者疑心現(xiàn)在已沒有自生的白果樹了,米耶爾(Meyer)雖說浙江山中還有自生的,但是別有些人卻不相信他的話。

植物學者雖覺得白果樹已漸將衰亡,但是人工種植的卻還很多。它很容易種,只要把種子種在泥土里,大約五十天后便芽出來了。它幼時的樹形像座塔,后來枝條散開,成了傘狀的大樹。據(jù)說最大的白果樹能高到九丈以上,但普通沒有這么大。它的葉子有長柄,葉身很像內(nèi)地扇爐子用的“火扇”。到了秋季,變成黃顏色,是很好看的。它是落葉樹,冬季只剩了枝干。

白果樹是雌雄異株的,大約四月間開花?;O簡單,沒有花萼、花瓣這些東西。雄花只在一條柄上生著些雄蕊,每個雄蕊只生兩個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條長柄上生著兩個裸出的胚珠。因為它的花太不顯明了,一般人從不曾看見過,因此便造下一個靠不住的傳說,說白果樹的花是“大年夜”(陰歷除夕)后半夜開的,而且開的時間又極短,只閃三閃,就不見了。這傳說先前曾叫一個長塘鄉(xiāng)人上過一次當。他是一個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樹下等候它開花,足足等了半夜,不見一點動靜,這才使他對于那傳說發(fā)生了疑惑。

但白果樹的確是開花的,不過不在冬末,卻在春末生葉的時候。胚珠長大起來后,變成一個種子,形狀很像杏子,顏色也是黃的,但皮膚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皮和肉質(zhì),里面包著一層白色堅硬的薄殼,這便是普通所賣的白果。長足的白果,連外面的肉大約只有三生的密達大,除去肉質(zhì),那核自然更小了,上海擔上的白果,似乎特別小,然而賣白果的人偏說“好像鵝蛋大”,未免太夸張,可是比之于有些廣告,卻要算是老實的了。

我個人呢,雖不愛吃白果,但很愛白果樹。它的木材雖不甚堅硬,然而紋理細密,色白微黃,略帶絲光,漆上中國的黃漆,顏色極光亮。你只要去問木工,他會告訴你用“銀杏板”做書箱之類是很好的。還有,它的葉子上從不見會生蟲,因此我想到做“馬路樹”一定很適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種著槐樹或洋槐,葉上常生一種青色的幼蟲,仿佛名叫槐蠶,它有時候吐出絲來,掛在半空里,或者掉在路旁,行人如不當心,就會碰在面孔上,或者腳下踏成蟲醬。上海馬路旁種的多是篠懸木,它的掌狀的大葉還好看,只是會生一種毛刺蟲——雀甕蛾的幼蟲——身上生著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痛的。白果樹上不生這等蟲,葉子又好看。它也是落葉樹,夏季生葉很密,可以遮住太陽,冬季葉子脫落了,不致阻礙陽光,和篠懸木等一樣。

載第1卷第1期(1934年9月20日出版)

剪秋羅

王克洵

一 剪秋羅

仿佛并不那么熱得像桃花,也不像臘梅那么的冷,似輕煙般的哀愁,和淡淡的懷慕,只是在道旁,寂寞的開著花,開著白的花,和紫的花。

沿著那沙石的道兒走,腳步聲,那么清晰地在靜寂中踏著拍子,幾個人,不都是在靜默著嗎?

“請給我摘一朵花吧?!敝钢堑琅缘募羟锪_,卻轉(zhuǎn)著眸子向了我。

“為什么?”

“為了愛它的原故?!?/p>

“愛嗎?……”

“是的,它是憶念著的花啊,卻淡淡地結(jié)著了哀愁?!?/p>

“是戀的花嗎?”

“雖然,可是善忘的呢,是含有微微悲劇的戀。”

便俯著身子,摘了一朵白的,初夏的風,吹落的花瓣,隨著幾片葉子;那么地飄在道上,將這受了傷的花。小心地插在鬢上,卻感到了微微地凄惘。

“想著什么呢?”

“沒有?!陛p輕地答著,望著那藍的天,心卻和幾片花瓣和葉子,在靜寂而微茫的道上,一同地飄著。

二 蘆葦

“路途是那么遼遠的喲……”曲子,從溫和而平靜的水面,飄進了還沒有開放的玫瑰叢。金色的陽光斜斜地耀射著,兩只小木船,相并地輕搖著前進,那蕩著槳的人,卻在抽著煙,煙圈子霧似地往上騰,不斷地夾著了蘆葦?shù)臍庀ⅰ?/p>

“那是蘆葦?shù)臒焼幔俊辈恢绬栔l。

“是的。”一個聲音在答著。

“我喜歡這氣息呢;那么生疏的,卻是那么熟稔的氣息?。 陛p輕地嘆息了。

一轉(zhuǎn)彎,碧綠的,一道滿著浮萍的小河,沿岸長著那么深深的蘆葦,從蘆葦里露出了人家,幾間茅屋,卻繞著了高高的桑樹,葉子茂盛著呢。

農(nóng)人們正篩著麥子。

“真是一幅畫呢?!?/p>

“角度應該是斜著的。”

伸過手,想要攀著那蘆葦,卻被蘆葦刺傷了。

“流血了嗎?”

“流血呢,可是,并沒有受傷?!笔且痪錅赝竦幕卮?。

不知在什么時候,船卻撞在岸上,是泥和蘆葦?shù)陌?,船里的一個人,跌落在艙板上。

“唉,怎么的呢?”

搖槳的人笑了。

“是我不會搖。”

輕輕地蕩了開去,接著那么快地又撞著了對岸。

“是有心的嗎?”才想起了似地。

便把印著藍花的小手絹,浸在河里,拋在搖槳人的身上,衫子全濕了。

村子里有人立在岸上笑。

三 上弦月

金色的陽光,悄悄地在玫瑰叢中隱沒了。淡藍的天空,浮著了上弦月。

感到了微微的冷。

慢慢兒蕩著槳,是歸去時候啊,在微波的水面上,生命是那么快的流去了,想說幾句孩子話,和這村子里的每一個人,可是,已經(jīng)靠岸了。

便把遺忘在悲哀后面的一顆心,一顆不能跳躍而痛楚著的心,獻給了青的蘆葦,和黃昏的上弦月。

路是長長的,平坦而寬闊,青的田野,恬美的茅屋,在天幕下,那么靜靜地,鄉(xiāng)野是睡熟了。

車子飛馳著,漸漸地紅的燈耀著了眸子,車外熱鬧了起來,那么擾攘和忙迫是都市了哩,驀然地,心便慢慢兒往下沉,覺著肩上是那么的重。

于是,閉上了眼睛。村子漸漸地朦朧了起來。

剛剛到過了什么地方呢,默默地問著自己。

——而且想:那玩著水的人是誰,是我嗎?不知道呢,可是,不是我,又是誰呢?

“想著什么呢?”

“沒有?!?/p>

雖然有點懷慕,可是,善忘的呢,像剪秋羅那么的。

望著車窗外的上弦月,一個聲音輕輕地浮上了耳際。

五·卅一,一九三三

載《現(xiàn)代》第3卷第4期(1933年8月出版)

山核桃

傅東華

我沒有見過山核桃的樹,我可曾吃過山核桃的果。

你要吃山核桃,先就得攻進它的那個鐵硬的硬殼。你如果牙齒不行,這第一道防線怕就難破。就算這已攻破了,里面仍有許多曲折迂回的硬隔膜,非經(jīng)一番辛苦抉剔的功夫,輕易吃不著它的肉。然而吃山核桃的趣味正在這里。

你如果曉得觸類旁通,那么類似山核桃的食品還可舉出不少。

老年人沒有牙齒,卻仍不能忘情于香脆的花生。你知道他們怎么辦?他們用一具小木磨兒,把赤裸的花生肉磨成細粉,然后拿瓢匙捎了吃。但這不是殺風景的吃法嗎!

花生粉不如花生肉,花生肉不如帶衣的花生,帶衣的花生不如帶殼的花生。此其故,在于剝、摸、嚼三種動作不僅是吃花生的手段,卻正是吃花生的目的的一部分。

嗑西瓜子的經(jīng)驗大概是人人有過的。據(jù)我自己的經(jīng)驗,我覺得嗑西瓜子是一件最迷人的事,因為你不開頭嗑則已,一開了頭就要下意識地接連嗑下去,直到供給完了為止,或至少到你的舌頭感覺麻木為止。有誰喜歡把現(xiàn)成剝好的瓜子肉抓著吃呢?這就可以證明嗑瓜子的意義多半在于“嗑”。

同樣吃蟹粉不如吃整蟹,吃蝦仁不如吃整蝦。

前幾天看過一張名為《五十年后》的理想影片,里面形容五十年后的生活,有一點最叫我失望的,就是那時的食物已可用科學方法制成一顆小小的丸藥一般,只消吞了一丸就可一天或竟幾天不餓,這么一來,原可省不少的事,但是人生之中豈不被剝奪了“吃”的權(quán)利嗎?

又如科學進步,竟已到了能夠人工種胎的程度,那么人生之中不又被剝奪了性愛的權(quán)利嗎?

好在我反正活不到那個時候去,我也用不著擔這樣的杞憂。如今且把上面那個“不如”的公式應用到別的人生事實上,我們就又記起一段很流行的警句,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p>

你如嫌這幾句警句太不摩登,那么說,“結(jié)婚是戀愛的墳墓”,豈不既摩登而又哲學的嗎?

這些人生的小事實,說起來卻很平凡,卻是絕少人能夠發(fā)現(xiàn)那其中隱伏著的一個大原則,即人生是一個過程,不是一個目的。

惟其不懂得這個原則,所以多數(shù)人為著妄想去達到他們所假定的目的,以致他們的一生大部分成了空白。我想這是大大犯不著的事。

從前的讀書人犧牲了“窗下十年”,為的要一旦“飛黃騰達”。我并非說這“窗下十年”犯不著犧牲,是說這十年辛苦有它的本身的價值,不單是一旦“飛黃騰達”的手段而已。如果單單認為一種手段而不認識它本身的價值,那么這十年生活真是一張空白了。

已經(jīng)飛黃騰達之后,再去回味窗下的十年,猶之結(jié)婚之后再回味戀愛的生活。因有這回味,便足證明當初的生活有它本身的價值,也因有這回味,便足證明你當初未曾充分認識那價值。

在動蕩的現(xiàn)代,這個原則的應用似乎尤其重要了。因為在安定的社會里,人的一生還多少可由自己操縱;你所努力奔赴的所謂目的,一旦達到之后,也至少可以暫時的穩(wěn)定。如今在劇變的潮流中,你能拿著羅盤指定你一生的方向始終不變嗎?即使已經(jīng)達到你的“彼岸”,你能保得住不再被沖擊到別處去嗎?惟其不能,所以愈加要了解這個原則。

你倘若曾和中年以上的人做朋友,你總曾聽見下列的典型的對話:

“多年不見了,聽說你近來混得很好?!?/p>

“哪里哪里!還不是連年虧空。聽說××很不錯?!?/p>

“是的,他至少生活是解決了?!?/p>

這所謂“生活解決”,無非就是不用做事也可生活的意思。這個“生活解決”,在青年時代或者不是迫切的要求,在中年以上的人,卻正是他們所謂“人生的目的”。你說這目的太平凡嗎?然而一個社會里究有幾人能免俗!而事實上,就是這樣平凡的目的也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生活的一種迷夢了。因為這種“生活解決”和“身后蕭條”的比例,你總可以想象得到的。

因生活不解決而苦悶到死,雖屬很普遍的現(xiàn)象,實則都由不解人生的本質(zhì)所致。

人生本是一個過程,它的“解決”就是死。

人生的意義就在這個過程上,你要細細體認和玩味這過程中的每節(jié),無論它是一節(jié)黃金或一節(jié)鐵;你要認識每節(jié)的充分價值。人生的豐富就是經(jīng)驗的豐富,而所謂經(jīng)驗,就是人生過程中每個細節(jié)之嚴肅的認識。

宗教家認為整個人生都是到另一生活的手段,原是害人不淺。一般人認為前半世生活是后半世生活的手段,也同樣害人不淺。

誰抱著傳種的目的而行性交呢?據(jù)我所知,這樣的性交十九不能傳種。

雕塑家和畫家的最后目的在于具體的雕像和畫圖罷?然而倘沒有雕塑和繪畫過程中所感著的趣味,肯做雕塑家和畫家的人恐怕要不多罷。

但是音樂和人生尤其相似。當音樂家演奏時,每個聲音的發(fā)出時必都伴著他自己的情緒的反應。及待曲終,情緒的反應也就終止。音樂只是一個過程,人生也只是一個過程。哪里有過一個完全機械的音樂家呢?

但是體認過程和“委命”“隨他”完全不是一件事,所以過程論的人生觀決不是消極的——反之,卻是積極的。山核桃要層層的剝才能吃到肉,人要息息的做才能得到經(jīng)驗。

你如不愿吃剝現(xiàn)成的山核桃肉,也就不稀罕人家的“不勞而獲”了。

載《現(xiàn)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出版)

何章陸

自然本身便是Apollo的化身,所以只要你能神會領略,隨時隨處可以窺見她的笑容,聽見她的清歌;若認識更深一層,那就無異在她的溫甜的懷抱中了。

自然景物中占著很大地位的便是山。我們每提到風景,必山水并稱。其實沒有山那里會有好風景呢?山之惟一的特性便是靜,所以玩山便是尋靜,愛靜趣的人必會發(fā)現(xiàn)山是最適口味的食物。

同一座山,她的姿色可隨時而不同,更可隨領略者的情緒而異。三月時,滿山的杜鵑花開得通紅。平時的山,最宜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遠看法,現(xiàn)在卻不同了,這時我們要近看。這樣火紅的杜鵑便在碧云綠霧中如血花一樣地浮現(xiàn)出來了;此時我們?nèi)绻ㄉ耢o靜注視一刻,呀!真的,由眼花繚亂而迷醉了,因為杜鵑的血紅和草葉的鮮綠在深刻的對照中似乎生了一種刺人的鋒芒,如香氣似的,一直鉆入我們的心中。這便是擁著自然吻著陶醉的境界了。

春末夏初,山的神態(tài)又換過了,或者說,如女人一樣換上一套新的時裝了,若與人來比,這正是山的青春時期。那種勃勃的生氣,奕奕的精神,飽滿得似乎可以在每張樹葉上流露出來的,只要我們一走近山麓,必有一種興奮向上的刺激。有時我們趁著天氣晴和的日子,夾了一本書,或者帶了一只口琴,慢慢地上山,在山腰檢個濃蔭處坐下,旁邊的太陽正在鮮明地照著,定了神,先看看遠處的景物,再來緩緩地翻翻書,或者隨意朗誦起來,或者吹一二節(jié)小夜曲,這便是活神仙的生活了。這便是天國中的夢境了!

的確,山是靜的,她竟靜得如深夜一樣,不,靜得如雪天的深夜一樣,但并不如夜那樣靜得一無生氣。她還是活活潑潑的,只要你一看見山這種靜就可隱隱地感到了。有時我們在山上走,或臥在山腰上看云,耳邊偶爾有小蟲飛過,那嗡嗡的飛聲竟要誤為飛機,猛然地驚覺起來。在這樣莊嚴沉靜的空氣中,若能聽得一二聲突然而來的強聲,確可以使我們感到緊張,甚至更要感到驚恐!所以我們自己在山中高呼,不但只覺到悶氣俗塵一逐而盡的清涼的愉快,更可發(fā)現(xiàn)自己浸潤在孤獨絕援的驚趣中。這境界若再深刻一些,那便是“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荒涼的情景了。我相信一個暴躁如雷的悍夫,如果把他帶到如此恬靜的景界來,他也只得心平氣靜下來了。所以靜對于人性的感化真是有意想不到之妙,山之能擒住了人們的心,全靠了這種偉大的靜。

野花的香味并不減于人工培養(yǎng)的所謂珍貴的名花,尤其是深山冷谷中的野花,其香氣之清幽雋逸遠非家花所能及其萬一的,香氣的領略也如欣賞音樂一樣,須先把心預備成澄清無塵,然后細味細玩。在山上就很容易有這種心境。所以偶爾被清風送過來的幾陣不知來自何處的花香,總是使人興奮的,總是夠人耐味的,總是沁透了肺腑的。

跑山雖是一件很費力的事,然而我總覺得比跑平路還有趣,因為費力僅是肉體的,心靈上的陶樂決不致會受肉體的影響,正如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決非物質(zhì)的享樂所能醫(yī)治的。人事俗務浸倦的我們一看見山的恬靜自在早已給心靈上不少的安慰,望著山走,似乎前面就有無限的愉快,仿佛上面便是天國中的樂園。我們確是抱著這樣的希望不顧一切地往前走,朋友,你可知道嗎?就在這望前走當中還有一個意外的異趣呢!所謂這意外的異趣是什么呢?好,告訴你罷,就是回頭看呀。這回頭看的意味真是在意料之外的,因為那時我們心中只有前面的希望,而且是非常專一的,誰愿回顧已經(jīng)過眼的東西呢?其實我們后面的風景雖是剛才看過的,但若作一綜合的欣賞,她的情景又大異其趣了。所以回頭無意中發(fā)現(xiàn)意外的景致,真要喜出望外的,真要驚異贊嘆的?,F(xiàn)在讓我們再繼續(xù)前進,真的,快樂是努力的代價。我們跑到上氣不接下氣,最后居然到了山頂,那時的自傲自安自足自樂的狂喜,真是只有身歷其境的才能體驗得到。在這樣喜得不可自制的心境中,誰再會想著身體的疲勞?誰再會記得內(nèi)心的隱痛?誰再會念著世事的是是非非?這時的心才算是點塵不染,才算是清明見底。于是我們再平下氣來,睜開眼睛向四方遠眺,我們的心固然可以隨著視線廣展到老遠的天邊,一享心曠神怡的愉快,但蒼茫之感卻又緊緊地籠罩上來了。

遠山所給我們的印象與近山大有差別。我們看見她老是那樣安安定定聳聳巍巍地立著,雨天也這樣,黑夜也這樣,其泰然鎮(zhèn)定的態(tài)度與雄壯偉大的神氣,只要一提到山就深深地感到的。我知道陶淵明“悠然見南山”時的心境氣概必與南山一樣泰然雄偉,換句話說,這也就是它能感人的地方。山啊,你真?zhèn)ゴ螅《嗌倨床欢ǖ男?,只有你才能安慰!多少俗塵浸透了的心,只有你才能洗靜!多少兇悍暴躁的心,只有你才能撫平!多少偉麗雋逸的詩情都是你培育起來的!多少英雄的偉業(yè)都是你所啟迪的!

如果你以為山是難看的粗漢,那你就大錯了。它如美妙的少女一樣,也有笑容,也有曲線。它的艷麗婀娜并不弱于你的愛人。遠在天際的山峰與乳峰一樣富有夠人耐思的意味;隱隱約約中的重巒疊嶂的輪廓與女人的裸體一樣富有細膩的曲線;半藏半露在云霧里的高山總是嫵媚多情的;紅葉滿樹的秋山總是多姿多色的;金色陽光下的小山總是鮮艷奪目的;雨后的近山又有梳洗新罷的風趣。啊,山的姿色真非言語所能盡述的,若要勉強都寫出來,那便是一部最偉麗的“百美圖”。其實這“百美圖”也決非人力所能寫的,誰敢說斐多汶的《月光曲》已奏盡了一切月下的幽趣,自然詩人華茲華斯盡畢生之力不曾描就自然面部的一個粗略的草圖。文字只能作一啟迪的引子,只能寫出個人情緒的一部分,無盡藏的美與最偉大的靜仍是原封未動的埋在山里,讓讀者自己去發(fā)現(xiàn)吧!

載《現(xiàn)代》第3卷第5期(1933年9月出版)

晚山

孔另境

生平曾經(jīng)過一次最美麗最富詩意的境界,使我永不能忘記的,常常引起似夢般的回憶的,這是一次因偶然的機會而得看的晚山。

事情是在前年的夏秋之交了。

我為著生活的逼迫,要到溫州的一個省立中學去教書,這條路對我是全陌生的,但為了時間的忽促,也來不及仔細去打聽,就匆匆上了輪船。輪船走一夜到了北波,換乘一個較小而十分骯臟的“永安輪”。我被堆進在一間極狹小的所謂“房艙”里,幾件破行李堆得轉(zhuǎn)不過身來,這一切都是由茶房們安排。他們的說話可不容易懂,我也不知道是那一處的方言,好似帶著些福建音腔的,我就冒昧地決定他們是“溫州話”。

船走在海水里,隨時都可望見些小島嶼,風浪也不大,海水沖激在島沿上泛躍出一線白沫,遠望去仿佛是女夏帽上扎著一條白緞帶。我是走過海洋的,而且不止一二次,所以海洋生活于我也并不如初出門者的那種驚奇浩嘆,有時看見些海獸海鳥,也不過是一剎那就過去的事情,視界的十分之九都是在水天一色里。這次的海行可有些不同,也許是輪船小的原故,連海也變小了起來,船一直航行在兩行長列的島嶼之中,它仿佛是一只“穿山甲”似的,有時它從一個小島的巖石邊擦過,使我發(fā)出一身冷汗,幸而結(jié)果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它卻??吭谝粋€海邊的埠頭上了。

所謂海邊其實并不當真是海之邊沿,只是靠??诘囊粭l江里。這條江的闊度頗有些像曹娥江,不過她的水道比曹娥更來得澄凈,不類是去海極近的;而且因這江的兩背面都是一帶層巒疊峰的山脈,所以江水也平靜如鏡。這條江的姿勢很優(yōu)美,逆望上流看不見一個曲折,頗似一個英國風的君子,雖然有些狷介,但也可引起人們的崇敬之心的。

時間是向晚了,遠山之上不住地在吐著白霧,我立在江心的輪船上,趿著拖鞋,銜著煙卷,隔著半條江去看這快近黃昏的晚山。山色可以粗粗分成三級,愈近則綠,稍遠則青,最遠的則與晚云同色。山形類似覆缽,一個接著一個連綿地蜿蜒到我們視線以外,若把宇宙當作一爿百貨商店,那么這些山脈猶似百貨商店里的瓷器部了。人類只是它上面黏附的一點塵埃,無論你借它來作戰(zhàn)場,作屠場,作狗盜鉆營的巢穴,和這瓷器的本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么一想的時候,人生頓覺渺茫起來了。我此刻僅僅為了一點生活,要背鄉(xiāng)離井到這么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設使這輪船不幸而觸礁,我這小軀殼就此了結(jié),而對這瓷器曾未損及絲毫呀!人類往往自夸為萬物之靈,但你倘使把這大江山也作為萬物之一,則人類只是一種最愚蠢的東西,無論你如何英雄豪杰奔走經(jīng)營,結(jié)果徒然給這大江山添一點肥料而已。

這一帶山是雄偉的,和我們浙北諸山的纖巧另有一般風姿,在浙北的山上可以看見人類經(jīng)營的痕跡,有別墅山莊,有桃林果棚,然而在這里所能見到的,只是樸質(zhì)的自然,原始的林木,仿佛尚未經(jīng)人類的涉足。不久,天似乎更黯淡了一些,晚霞把東向的山巔照的通紅,原是披著翠綠大氅的騎士,這時忽似一位紅色的狙擊手,傲岸地向著萬物微笑了。

炊煙漸漸從山坳里裊裊上升,這證明在這樸質(zhì)的石塊間,也已經(jīng)有生物在經(jīng)營他們的衣食住和斗爭了。

這短短時間的停泊,給了我一個欣賞晚山的良緣,我雖然終不知這山脈的名兒,但這又何礙于我的欣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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