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卦相面

江湖之金點

“金點”是江湖藝人管算卦相面的總稱，如同一種群名詞似的。譬如甲乙兩個江湖人在路上相遇，甲問乙：“你做什么買賣呢？”乙回答：“我做金點哪?！奔妆阒且运阖韵嗝鏋樯?。故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行當(dāng)兒調(diào)（diào）侃兒叫“金點”。在這“金點”里，尚有“啞金”、“嘴子金”（用鳥兒叼幅子）、“戧（qiàng）金”（相面的）、“袋子金”、“老周兒”等等的分別。

啞金

在各市場各廟會常見有一種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裝啞巴。在他那攤子上有個玻璃鏡框兒，內(nèi)寫“啞相”二字，或?qū)憽按Ч巧裣唷彼淖?。又在攤上寫著：“坐地不語，我非啞人。先寫后問，概不哄人。父母雙全，父母不全，兄弟幾位？妻宮有無？有子無子？子宮幾位？”看啞相的先生便在攤上盤腿一坐（做這種生意都是地攤，按江湖人的規(guī)矩是不準(zhǔn)使高案子），用手指點行人“圓粘（nián）兒”（使游人圍著他觀瞧，調(diào)侃兒叫做圓粘兒）。游逛的人們見他裝啞巴相面是為一怪，便都圍著瞧著。做這種生意的人必須能“戳朵兒”（管寫字調(diào)侃兒叫戳朵兒），才能使得上“拴馬樁兒（用話留你，讓你走不了）”。還是倒“戳朵兒”（寫挺好的一筆倒字），叫人看的懶得走啦，即是拴馬樁子將人拴住了。

敝人曾看見他們在一塊板上寫“奉送手相”四字，寫完了抬起頭來，沖著觀眾“把（bǎ）點兒”（瞧著哪位像花錢的，調(diào)侃兒叫把點兒）。譬如，看出這人面貌，便能知道這人的事情如何，調(diào)（diào）侃兒叫“把（bǎ）現(xiàn)簧兒”。把現(xiàn)簧兒不外乎由人的臉上察看“喜怒憂思悲恐驚”七個字的秘訣。例如某甲在商家做事，與同事的伙伴不和，有心辭事不干，還沒辭哪，跟柜上告一天假，到各市場游逛散悶，要站在啞相攤前，面上必有憂容。相面的先生把出他的“簧頭”（面帶愁容，有為難事）來，沖他寫“白送手相”。某甲伸出左手來，相面的沖他臉上一看，往某甲手掌上倒寫四個字：“二虎爭食?！蹦臣紫胨瞬缓蛥s像二虎爭食的意思，他面上必顯出一點笑容來，相面的先生就知道“簧頭”對了。沖他往板上再寫“你可相相面”？某甲問：“花多少錢呢？”相面的先生寫出“四角錢”，在他猶疑之間，相面的先生便由他腿底下拿出一小沓紙條來，長約三寸，橫有一寸多寬。先把這沓紙叫人看看，上頭沒字，名叫“亮托”（亮出做生意的貨），然后沖某甲面上一看，往紙上寫上幾個字，在他寫這幾個字的時候，封得很嚴(yán)，不能被人看見，名曰“護(hù)托”。寫完之后，用手指著他攤上寫的那“父母雙全、父母不全”問某甲，某甲說：“我父母不全?！毕嗝娴南壬阉笫诌募堩硟毫两o大家瞧，某甲與大眾往他紙上看哪，真寫的是“父母不全”！不明白江湖術(shù)的人們都得驚異了。然后再用紙寫吧，什么“妻宮有無？兄弟幾位？子宮幾位”，無一事不對。某甲不由得自己掏出四毛錢來！

在各市場各廟會常見有一種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裝啞巴。在他那攤子上有個玻璃鏡框兒，內(nèi)寫“啞相”二字，或?qū)憽按Ч巧裣唷彼淖帧?/p>

在敝人不明江湖事的時候，總想他那一小束紙條上寫的事事都對。有一年在天津遇一位江湖友人×君，我向他問過啞相是怎么個生意，他告訴我是這……回事，我才明其究竟。

原來看啞相的先生們使的那小束紙，調(diào)（diào）侃兒叫“跟頭幅子”，這跟頭幅子是四層兒，未用之先，在各層張之上預(yù)先寫得了“父母雙全、父母不全、兄弟幾位、妻宮有無”的字樣，四層紙共為八面，有七面寫好了字的，剩下一面隨用隨寫，使用的時候，必須“護(hù)托”（即是不叫人瞧見的意思）。把手中的一束紙，按層翻著使用，故此調(diào)侃兒管他叫“跟頭幅子”。做這種江湖的生意（又名念語子金，啞巴調(diào)［diào］侃兒叫念語子），必須先把跟頭幅子像變戲法兒似的練好嘍，運用自然了，然后才能上地做生意?？墒且粯?，作啞金的就怕遇見弟兄十二個人，將跟頭幅子翻碎了也翻不出一張兄弟十二位呀。在清末民初的時候，做這種生意的還能蒙住人。到了現(xiàn)在呀，也是落了伍的生意了。啞金這種生意永遠(yuǎn)是撂地兒，不能“安座子”。什么叫安座子呢？凡是算卦相面的先生，不論在何處開設(shè)了“命館”即是“安座子”，各市場廟會的座子都是使“老周兒”（六爻卦），“八岔子”（奇門卦），“拆朵兒（測字）治杵”（江湖人算卦掙錢調(diào)侃兒叫治杵），還沒有使“跟頭幅子”的啞金安座子的事哪！

金點中之戧（qiàng）金（相面的）

江湖上相面調(diào)侃兒叫“戧金”的，又叫“戧盤”（盤當(dāng)臉講）的，這種生意在金點這一門里數(shù)它最難做。第一，相面的先生要長得相貌堂堂，氣派要大，憑那人樣子，再“掛灑火衫”，即是穿著闊綽，在地上一站就能唬得住人，調(diào)侃兒叫做“人式壓點（yā diǎn）”（震得住人為壓點）。個中的意義即如唱戲的角色一樣，必須有臺風(fēng)才能警人。第二得要“碟子”利落（即是唇齒之能）。第三得有“夯（hāng）兒”（即是有嗓子）。有三樣特長，然后才能拜師入門，習(xí)學(xué)“戧（qiàng）金”（相面的）。若是沒有這三大特長，干了這行也是僅顧衣食而已。

投明師訪高友，是生意人學(xué)能為的秘訣，凡是能夠換錢的生意人，都是受過好“夾磨”（jiá mo）（生意人管得過師傅真?zhèn)魇谡{(diào)［diào］侃兒叫受過好夾磨）的。有些個老學(xué)究們，在少年的時候正趕清末之際，讀過《易經(jīng)》。常言說，讀過《易經(jīng)》會算卦，他們到了無事可做的時候，就弄個簽筒子，六爻卦盒，再有《淵海子評》、《卜筮（shì）正宗》、《萬年歷》、《麻衣相》、《玉匣記》往卦攤上一擺，坐在卦攤的后邊死魚不張嘴，等主道候客，又不會“圓粘（nián）子”（招徠觀眾），又不懂得“要簧”（要出實話來）、“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細(xì)），又不會要錢，成天價在卦攤后邊坐著發(fā)愣。要想掙錢哪，簡直地說吧，是辦不到的。江湖人管這種人調(diào)侃兒叫“空（kòng）金點”，又叫“死空子”（不懂江湖內(nèi)幕的人）。這種傻念書的就是“攥（zuǎn）尖”（江湖人管真能熟讀相書、卜筮等書調(diào)侃兒叫攥尖）。不會使腥兒（假的），休想能夠治杵的（即是不能掙錢）。生意人雖投師受業(yè)學(xué)習(xí)使腥兒，可也得懂得真的，也得熟讀卜筮星相各種書籍，給人算卦相面的時候，心里使的雖是腥兒，嘴里可要盡說書理，名為“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賽神仙”。又說“相兒一包（一個小包，內(nèi)有手巾條、鉛筆一根就夠了），空子一挑（tiāo）”，江湖人管最有能為的生意人，稱為相兒。凡是相兒，平地?fù)革灒?span >全憑本事掙出錢來），講究的是手巾一條，鉛筆一根，站在玩藝場，憑唇齒之能圓粘子掙錢。若是擺個卦攤，用的東西物件多了，擺著費事，運著也難，生意人譏誚他是“空子一挑兒”。

相面的先生如有真?zhèn)魇?，就能掙錢。真?zhèn)魇谟形澹阂辉弧扒芭铩?，二曰“后棚”，三曰“玄關(guān)”，四曰“炳點”，五曰“托門”。什么叫前棚呢？就是憑著他那玩藝兒場中一站，用嘴一聊，就能叫游逛的人們圍著他不走，這種能為是第一手，叫做“圓粘（nián）兒”。圓好了粘子（聚好了觀眾）再用“韓信亂點兵”之法。什么叫亂點兵呢？用這種法子，就能把人攏住不走，又像拴馬樁兒（用話留你，讓你走不了）。他向圍著的人們說：“別看咱們這場圍著的人不多，內(nèi)中的事兒不少，我用眼一看，就能知道誰有什么事。內(nèi)中有兩個人要找事做，還沒有找著哪！內(nèi)中有一個人心里不大痛快，要和別人打官司。內(nèi)中有一個人心里很煩，他家里有個病人。內(nèi)中還有一個人氣色不好，正犯口舌?！彼炖镎f著，眼睛不住地往大眾臉上瞧著，這叫“觀色”，又叫“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細(xì)）。譬如某甲正要和人打官司，他聽相面的先生說，這些人里有個人要打官司哪，他以為是說他呢，不由得心里佩服這位先生相法高明，心里一動，臉上就顯形兒。相面先生見某甲臉上顯形兒，就將簧頭（實情）把過來了，然后就說：“今天我還是不要錢，奉送相法，可不能全都送，就送七位。聾子不送，我說什么話他聽不見；啞巴不送，我說什么他不知道；小孩不送，我說什么他也不懂。咱們有個主意，我有七個紙條兒，誰要愿意叫我白送相法，誰伸手，接著一張紙條，便算有誰一相。接著的也別喜歡，接不著的也別惱?！闭f到這里，他就散放紙條兒，圍著的人都搶著接他的紙條兒，某甲也接了一張。他送的時候向某甲先問：“你是哪縣的人呢？”某甲若說：“我是房山縣周口的人?！毕嗝娴南壬拖蚰臣渍f：“我看你的氣色發(fā)滯，印堂發(fā)暗，目下你要和人家打官司，對不對呀？”某甲說：“不惟先生你相得對，我還求先生細(xì)給我看看，我這官司打得能不能贏？”相面的先生說：“先不用告訴你官司輸贏，我先給你相相你是為什么事打官司，叫大家看看我的相法如何?！蹦臣渍f：“你看看我為什么打官司吧?！毕嗝娴南壬f：“你的氣色犯小人，二虎爭食?！蹦臣着恼祁D足地說：“真對，真對?！遍喺呖次覍懙竭@里必然也納悶兒，他們相面的怎么會相得這么對呢？這可不是他按著相書用的功夫，看出來某甲要打官司，這是他們使腥兒（假的）要的簧頭兒。閱者若問他們要的是什么簧頭兒，我先向閱者諸君談?wù)?。相面的先生問某甲是哪縣人，那不是問哪縣的人，是要“地理簧”哪。什么叫地理簧呢？我先向讀者諸君解釋明白。我中國的地方很大，在早年清初的時代，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到了清末的時候有二十二省之多，四萬萬人民，都有一定的職業(yè)?？墒且豢h有一縣的特殊職業(yè)。譬如山東章邱的人，在家鄉(xiāng)是種地務(wù)農(nóng)啦，若是出門做事，有兩個途徑，他們的同鄉(xiāng)在我國各省市、各商埠碼頭綢緞行做事的人很多，十有八九在祥字號做事。他們章邱縣的人若在二十歲里外出門做事，都找他們的鄉(xiāng)親，同鄉(xiāng)就能把他們薦在綢緞店里學(xué)徒。到如今祥字號的買賣外縣人是很少的，都是他們本鄉(xiāng)本土的人了。章邱人如若不愿奔綢緞行，還有一條途徑就是打鐵，當(dāng)鐵匠的人吃的道遠(yuǎn)道寬，就數(shù)著章邱人了?？墒且灿胁槐寄莾蓷l路的，干別的行兒雖有，也是百里有一。相面的先生若能明白章邱縣這種情形，就是他懂章邱縣的地理簧。設(shè)若章邱人找相面先生談?wù)勏?，相面先生只要一問他們，你是哪里人呢？他說出章邱縣三個字來，就能知道他做什么事，穿的衣服干凈利落，就是綢緞行的；穿的衣服不干凈，就是打鐵的。相面先生不用按著相貌上的五官看，就以他是哪里的人接著地理簧的情形，就能知道他是哪行的人，做的什么事。如若告訴他，我看你的相貌應(yīng)當(dāng)入商界，他準(zhǔn)能佩服相面先生是有功夫的。這種地理簧是江湖金點十三簧里第一簧啊！我詳細(xì)地解釋這縣的地理簧，閱者諸君便能了然個中的意義，其余各地勿庸如此絮煩，簡單地談?wù)劊喺弑隳鼙M知其詳。各地出產(chǎn)是一個地方一樣，人做事也是各有一行。譬如，山西汶水縣的人，都是在干果子鋪做事的居多；山西榆次縣的人，是糧行居多；山西五臺人，軍政界做事的多；山東煙臺福山縣的人，飯莊子做事的多；山東膠州人，在北平這地方說，在西四牌樓吃油肉行的多；山東曹州府的人，在軍界入伍的多；直隸定興縣的人，是澡堂子、煤鋪做事的多，干別的事兒雖有，可是很少。算卦相面的如若不懂地理簧，是不成的。若是見了山西人說是唱二黃戲的，那就不用掙他山西人的錢了。

那么某甲告訴相面的先生是房山縣周口的人，按著地理簧說是應(yīng)當(dāng)如何呢？據(jù)敝人所知道的，那個地方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煤窯上做事的，按著“現(xiàn)簧”（江湖金點管明白人現(xiàn)在心里有什么事調(diào)［diào］侃兒叫現(xiàn)簧）說哪，凡是有礦產(chǎn)的人都免不了爭奪的，揣情度理，他要沒事，不能來到北平的。北平的最高法院是管附近二十縣的，他猜著某甲來北平是上訴的，說某甲的氣色犯“二虎爭食”，某甲稱為神相，是對了他的現(xiàn)簧了。房山縣的諸君不要錯會了意，敝人這種說法是借題說話，并不是褒貶貴處的人哪！務(wù)希原諒是幸。這現(xiàn)簧（江湖金點管明白人現(xiàn)在心里有什么事調(diào)［diào］侃叫現(xiàn)簧）是金點十三簧里的第二簧。生意人要明白這第二道簧，較比懂得地理簧兒還難上一層。某甲若是佩服相面的先生了，一定得問他：“你看我打官司是輸啊，還是贏呢？”相面的必說：“看你這氣色很不好，輕者傷財，重者有危險?！蹦臣滓欢ǖ煤α伺?。他們金點管用話嚇唬人叫人害怕調(diào)侃兒叫“扣瓜”。他把瓜扣上了，某甲心里害了怕，若再問他：“先生你看我的官司究竟是輸是贏？”他就不說了，又給別人白送相了。某甲因為叫他扣上瓜了，準(zhǔn)站在那里不走的，等著花錢談相了。相面先生施展他們的手段，某乙相幾句扣上瓜，某丙相幾句扣上瓜，有七八個人“頂了瓜頭啦”（即是有七八個人害了怕啦），他就要“插幅子”了。什么叫插幅子呢？相面的先生說：“真金不怕火煉，好貨不怕試驗。我送幾句相法，是叫大家聽聽我的相法如何。送相就是幾句，若是談相可就多了。一輩子吃喝穿戴，衣祿食祿，父母死亡，兄弟幾位，妻宮克不克，有無子嗣，幾個兒子送終，得濟(jì)不得濟(jì)，士農(nóng)工商應(yīng)入哪界，富貴貧賤，窮通壽夭，為人脾氣秉性怎樣，少中老三步大運，哪步運好，哪步運壞，詳詳細(xì)細(xì)地把一輩子事都談盡了，那才叫相面哪！那么要向你們談相，要給多少相禮呢？黃金有價藝無價，我談相是一塊大洋。今天哪，我可不為掙錢，我為的是傳名。常言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過不留名不知張三李四，雁過不留聲不知春夏秋冬。我為的是傳名，今天談相不要一塊錢，每一相就收兩毛錢，若是都談相我可談不過來。特別優(yōu)待，為的傳名，咱們是多了不談，只談八相。我這兒有八張紙條，哪位樂意談相，哪位伸手，誰接著我的紙條有誰一相。接著也別喜歡，接不著也別煩惱。過了八位之后，如若再有人談相，我還是要一塊相禮，也許你不談，也許我不相。哪一位要明白終身大事、富貴貧賤、目下的月令、吉兇禍福、進(jìn)退方針，就接我的紙條?！闭f到這里他就散他的紙條，說：“哪位愿相，哪位接個紙條吧?！边@時候別人還許懷疑，那被他扣上瓜的幾個人就各自伸手接他的紙條兒。等到把紙條兒散完了，“戧（qiàng）金”（相面的）的生意前棚的事算完了。掙得下錢來，掙不下錢，還得看他后棚的能為了。江湖人管散紙條兒調(diào)侃兒叫“插幅子”。等到把幅子插出去了，才能“乍角（jiǎo）子”（管板凳調(diào)侃兒叫乍角子）拉開，叫“點頭兒”“迫（pǎi）下”（江湖上管花錢相面的人叫點頭兒，管坐板凳叫迫下），等到點頭兒都坐穩(wěn)啦，他就一點頭兒“逼杵”（即是要錢）了。他向眾人說：“相面可是先交相禮，相禮放在那里，相對了是我的；相不對了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原錢退回?！庇谑窍蚰臣?、某乙挨著個兒將相禮要過來，都放在一處。這種錢雖到了手，還不能算完哪，還得再要錢哪。點頭兒雖然花了兩角錢，到了江湖人手叫做“頭道杵”，此外還有“二道杵”、“三道杵”、“絕后杵”（最后一筆錢）。要想往下要二三道杵、絕后杵，得會使“抽撤盤簧”了。就是用一種圓滑的口吻，乍聽很有理，說出話來能進(jìn)能退，要出點頭兒的實話。還有使“連環(huán)朵”的。在早年使用的舊法子連環(huán)朵，擱在如今可使不上了。在早年的人知識簡單，最容易蒙哄。敝人先將早年使用的連環(huán)朵寫出來，貢獻(xiàn)閱者。然后再向閱者寫出新的方法。

譬如，談相的人向他問：“先生你看我有媳婦沒有呢？”相面的先生就用筆在紙上寫六個字：“鰥（guān，沒有妻子或妻子死亡的）居不能有妻。”寫完了這六個字，反向談相的人猛勢兒問道：“你倒是有媳婦無有呢？”這人說：“我有媳婦?！彼陀檬种钢橇鶄€字念道：“鰥居不能，你這人是不能鰥居的?！庇滞履钅莾蓚€字：“有妻，你是有媳婦的人?！边@人便信服他相法有準(zhǔn)，很是高明的。設(shè)若這人說：“先生，我沒有媳婦?！彼陀檬种钢橇鶄€字念道：“鰥居呀，你這人是鰥居?！庇钟檬种钢履钅撬膫€字道：“不能有妻。我早就看出來了，你這人是鰥居呀，不能有媳婦?！边@“鰥居不能有妻”六個字，說有媳婦也成，說沒媳婦也成。江湖人調(diào)侃兒就叫“連環(huán)朵”！還有人向相面的先生問道：“先生，你看我父母在不在呢？父母全不全呢？是都活著哪？是都死了呢？”他用筆在紙上寫十個字，寫的是：“父母雙全不能克傷一位?！边@十字分開來念，怎樣都對。他寫完了這十個字說：“你父母在與不在，是雙全不雙全，我都寫出來了，你說吧?！边@人說：“我父母雙全，都在著哪?！彼阌檬种钢@十個字念道：“父母雙全。你看我這兒寫著哪，是父母雙全，你爹媽都活著哪?！庇钟檬种钢鶄€字念道：“不能克傷一位。你父母連一位都不克傷，對不對呢？”這人真能佩服他。譬如，這人說：“我父母死了一位，活著還有一位哪?！彼檬种钢鞘畟€字念道：“父母雙全不能。你這人的相貌，父母雙全不能?！庇钟檬种钢逻叺乃膫€字念道：“克傷一位。你把你父母克去一位?！边@人還不信服他嗎？譬如，這人要說：“我父母都死了。”他用手指著那十個字念道：“父母雙全不能，說你這人父母不能雙全?！庇滞轮钢畹溃骸安荒芸藗晃?。要克你父母啊，還是克傷兩位哪！”這十個字的連環(huán)朵能有三種念法，也很神秘。還有兩個五個字的連環(huán)朵兒。譬如，要向他問：“先生，我父母倒是死了一位，在著一位，你能知道我父母死的是哪一位嗎？”他用筆在紙上寫了五個字，寫的是：“父在母先亡?！睂懲炅怂麊栠@人：“我這兒寫好嘍，你說你是先死的哪一位吧。”這人說：“我父親先死的?！毕嗝嫦壬檬种钢@五個字念道：“父在母先亡，你父親在你母親之先死的?！比缛暨@人說：“先生，我母親先死的?！彼仓钢@五個字念道：“父在，你父親在著哪，父在嘛?！庇滞履钅侨齻€字道：“母先亡。你母親先亡，就是你母親先死的。”這五個字的連環(huán)朵兒就是這樣的用法。設(shè)若談相的向他說：“先生，你看我有兒子沒有呢？”他用筆在紙上寫六個字，寫的是：“命獨不能有子。”寫完，他問點頭兒（花錢相面的人）：“你有兒子沒有呢？”這點頭兒說：“我有兒子?！彼陀檬种钢橇鶄€字念道：“命獨不能，你這個人有兒子，不是命獨??！”又指著那兩個字道：“有子，你是有兒子的?！逼┤?，這點頭兒說：“我沒有兒子?！彼陀檬种钢鶄€字念道：“命獨，你這個人命太獨。我這兒寫著命獨，你不能有兒子?！庇钟檬种改撬淖帜畹溃骸安荒苡凶印！边@六個字的連環(huán)朵兒就是這個用法。譬如，點頭兒向他問：“先生，你看我有幾個兒子呢？”相面的用筆在紙上寫上八個字，寫的是：“一位有子不能二三?！睂懲炅怂麊柲屈c頭兒：“你有幾個兒子呢？”這點頭兒說：“我有一個兒子?！彼檬种钢前藗€字念道：“一位有子。你要有了兒子是一位，就有一個兒子，我看出來了?！庇钟檬种钢竺嫠膫€字道：“不能二三。你不能有兩三個兒子?！逼┤?，點頭兒說：“我有兩個兒子?！毕嗝娴挠檬种钢前藗€字說：“一位有子不能。你這人有兒子，不能是一位?！庇帜钅莾蓚€字道：“二三。你有兒子或二或三?！逼┤?，這人說：“我有四個兒子?！毕嗝娴挠檬种钢前藗€字道：“一位有子，說你這一位可有兒子。我這兒寫著哪，一位有子，你這位有子?！庇钟檬种钢撬膫€字念道：“不能二三。你有兒子不能是二三，一定是四五個呀?！边@八個字的連環(huán)朵兒，就是這樣用法。譬如，這點頭兒（花錢相面的人）向他問：“先生，你看我弟兄幾位呢？”相面的用筆在紙上又寫了八個字：“昆仲一位不能二三?！睂懲炅藛柲屈c頭兒：“你哥兒幾個呢？”點頭兒說：“我弟兄一位。”他用手指著那八個字道：“昆仲一位，你是哥兒一個。”又用手指著那四個字念道：“不能二三。你不能哥兒兩個、哥兒三個?！逼┤纾c頭兒說：“我哥兒三個。”他就用手指著那八個字念道：“昆仲一位不能，你這人不能是哥兒一個?！庇帜钅莾蓚€字說：“二三。不是兩個，就是三個。”這種連環(huán)朵兒若是在庚子年前后使用，社會里的人們都很誠實，點頭兒能夠花錢，圍著瞧的人能夠把（bǎ）不出腥來（把不出腥來即是看不出假來）。到了近來，社會里的人士全都開化了，“戧（qiàng）盤”（盤當(dāng)臉講）的金點兒若是還使用這連環(huán)朵兒，這點頭兒不醒攢（cuán）兒（不醒攢兒是心里不明白），那圍著瞧的人們也能把出腥來，也能給他豁鼻子——說破了，給他攪得治不下杵來（掙不下錢來）。

現(xiàn)今社會里的人們知識進(jìn)化了，那生意人掙錢也就難了。但有的生意人比早年掙錢反倒更多，江湖人的生意方法也隨著社會的風(fēng)氣大有進(jìn)化了。閱者如不相信，你走到前門里外準(zhǔn)瞧得見。有些個撒傳單的人往那坐洋車的人懷里遞傳單，那傳單上印著：“×××大相士到平，現(xiàn)寓××飯店三層樓上十八號房?！彼窍喾ㄅc眾不同，有八大特色，錄之如下：“一能知士農(nóng)工商哪界做事；二能知父母妨與不妨；三能知昆仲幾個；四能知妻宮有無，賢與不賢；五能知子嗣有無，何年立子，送終有幾；六能知目下吉兇禍福；七能知現(xiàn)在所謀，問事成與不成，指定進(jìn)行方針；八能知祖業(yè)有無?！焙筮呥€印著：“如不靈驗，分文不取。談相五元，暫取兩角，每日只談三相，過三相仍收五元相資。時間每日上午九時起至下午四時止，過時不候?！毕率鹨话嘟榻B人名，都是要人政客，或是社會中的聞人。不知內(nèi)幕的，真不知他是什么人物。敝人在民國十年以前，走在前門，曾接到一張傳單，上面印的是××佛大相士談相八大特色，敝人好奇心盛，要豁出幾毛洋去談?wù)勏?，找到了旅館，向茶役問明號頭，進(jìn)到了大相士的臨時相館。屋里擺設(shè)得無論多闊，那是人家旅館的，不足為奇。這位先生長得方面大耳，身體肥胖，穿著闊綽，好像個大富貴的樣子，一嘴的文明詞兒，談吐文雅，憑他那“人式”就很“壓點”（yā diǎn，震得住人為壓點）。桌上放的潤格是八寸寬二尺多長的玻璃框兒，內(nèi)里宣紙寫上八個大字：“貧不計利，富貴加增?！蹦切┬∽謱懙氖牵骸按终勏喾ㄒ辉姓勏喾ㄎ逶?，細(xì)談相法十元，細(xì)談流年三十元，細(xì)談終身五十元，大富貴相百元。粗批八字兩元，中批八字五元，細(xì)批八字十元，細(xì)批流年五十元，流年加季六十元，流年加月八十元，流年加節(jié)一百元。趨吉避兇。重要方針，臨時面議?！蔽铱茨恰拌崎T”（價目多寡，江湖調(diào)［diào］侃兒叫杵門）開得覺著心驚不安。落座之后，有伺候大相士的茶役遞給我一根三炮臺的香煙，又倒了一碗熱茶，那熱氣撲出來噴鼻兒香。那位相士向我問了問貴姓，恭喜。我喝下他那碗茶去，了不得啦，肚子里頭轱轆直響，叫那碗茶打得心火下去，幾乎中氣不接。我抽了他那根三炮臺的香煙，這位大相士才問我：“你是談?wù)勏鄦?？”我說：“不錯，正求先生指教?！彼檬滞郎弦恢福瑖樍宋乙惶?，那桌上有個木板，寫著：“已過三相。”我猛然想起他們的章程是：談相一元，臨時暫收相資兩角，三相為止。如今他叫我看已過三相，那是告訴我，你要談相呀，至少也得花一元錢的。我雖明白他這個門子，哪時有人來談也是過了三相。本來嘛，人家住的旅館，敬客都是三炮臺的香煙、上等的香片茶，掙你兩毛錢，還不夠人家喝水的哪！此刻，有心不談相吧，又怕人家“吾攻（wú gong）”（江湖人管不愿意、惱恨人調(diào)侃兒叫吾攻）我，幸而我前天當(dāng)了五元錢的衣服，腰里還有三元多。我低聲下氣地說：“粗談?wù)劙?！”于是這位先生指著我的五官，如同法院過堂似的說了幾句，我趕緊掏給人家一元錢。幸而沒把當(dāng)票露出來，若是把“拱頁子（gǒng yè zi）”（即是當(dāng)票）露出來，人家心里還不“鉆（zuǎn）鋼”（江湖人管明白了調(diào)侃兒叫鉆鋼）??！我沒叫他們敲上，開了開眼界，花了一塊大洋。若有塊洋錢到了天橋談相啊，能夠談十次的相，十位先生給我細(xì)談終身哪。如今生活程度日高，江湖的金點也隨著潮流能掙大洋錢了。

金點的水火簧

相面的先生要想能夠天天掙錢，必須懂得“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呢？江湖人管幾句話能套出人的窮富來調(diào)（diào）侃兒稱為“水火簧”。做金點的人若是不知人家是窮是富，怎樣掙錢哪？他們可不是勢利眼，不瞧人家的穿著，有些人家無恒產(chǎn)，連個職業(yè)也沒有，你別管他是坑蒙拐騙，到了什么時候，應(yīng)時當(dāng)令的穿什么，到了冬天也能穿上細(xì)皮襖，水獺領(lǐng)子大氅（chǎng）（大衣），水獺皮帽，由頭上到腳下真能值個一二百元。你要問他是干什么事的，人家是耍人兒的。相面的先生遇見了這種人，若說他是富貴人，不唯他不信先生的相法，也就不用掙他的錢了。鄉(xiāng)下的土財主到了，別看他有幾十頃地，開著幾個大燒鍋，到了冬天，在家中就穿個藍(lán)布棉袍，出來有事應(yīng)酬親友，也就穿個灰布皮襖，由頭上至腳，衣帽鞋襪都算上也值不了十幾塊錢。別看他的穿著兒不闊，家里的產(chǎn)業(yè)可有的是呀。相面的先生遇見這種人，要說他是個窮人，他如何能信？也就不能掙他的錢了。也有那有錢的人好穿好衣服，也有那窮的穿不齊全的。總而言之，相面的先生要瞧人的窮富，是不能以衣帽取人的。

我談的這“水火簧”，是一見面兒和誰談上幾句話，就能夠知道誰是真窮、真富，還能知道誰是先貧后富、先富后窮，窮了多少年，富了多少年。我將這“水火簧”的用法寫出來，閱者便知其詳。譬如有人到了相面的面前說：“先生你給我相相面?！边@先生就問：“你今年多大年歲，你媳婦多大年歲？”這人如說：“我今年三十二歲，我媳婦今年三十五歲?！毕嗝嫦壬犓f他媳婦比他大三歲，就說：“按你這人的相貌，在幼年的時候運氣很好，祖上根基不錯，能夠承受祖上的產(chǎn)業(yè)?！边@人真是幼年的時候運氣好，家中有祖上的遺產(chǎn)。他聽相面的這樣說法，一定信服他相得很好。閱者若問，他怎么知道這人是如此呢？我向閱者解釋幾句，閱者便能了然“水火簧”的奧妙。相面先生問這人多大年歲，這人告訴他三十二歲，也沒什么關(guān)系。他問這人的媳婦多大年歲，這人告訴他三十五歲，由他媳婦比他大三歲，就能推測出窮富來了。我國的不良風(fēng)俗就是早婚。有錢的人家是愿意子孫眾多，人口昌盛；沒錢的人家是怕人口多了無法生活。大凡有錢人家，十有八九都是財旺人不旺的。有了男孩，不等孩子長大成人，到了十三四歲就給兒子娶媳婦，甚至于有十一二歲就娶媳婦的，最晚不過十六七歲?？墒呛⒆幽隁q小，娶個媳婦不能很小了，怎么也得比少爺大個三四歲，十三四歲的少爺娶個十七八歲的少奶奶。少爺歲數(shù)小不懂事務(wù)，少奶奶十七八歲，女工針黹（zhēn zhǐ）（針線活），做菜做飯，伺候公婆，樣樣都得能成，故此有錢人家早娶兒媳婦有兩樣好處：又能早抱孫子，又能有人料理家務(wù)?？删屯松贍斏眢w沒長足壯，早娶媳婦，傷損身體了。早婚之害是說不盡的。江湖人不是凈騙錢財呀，人情世態(tài)、社會學(xué)，都有深奧的研究??！就以這早婚人家能推測窮富的“水火簧”來說吧，準(zhǔn)能夠用得上，百試百驗的。故此相面的先生學(xué)會了水火簧，有人來談相，先向人問：你多大年歲了？令正夫人多大年歲？談相的人哪能知道這些事，絕不知道他是要“水火簧”啊。若遇有錢的人，在他父母在世的時候家道興隆，都是早娶媳婦，告訴先生他三十二歲，媳婦三十五歲，他說出來不覺悟，相面的先生可就明白了，他是“火碼子”（管有錢的闊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火碼子）。譬如，相面的先生遇個談相的人，長的約有三十七八歲，穿的衣服闊綽，問他多大年歲？他說三十七歲。問他令正夫人多大年歲？他說十九歲。相面的先生就能推測出來，他早年家境不好，他父母沒有力量給他娶媳婦。直等他自己學(xué)好了能耐，能在社會里做事掙錢養(yǎng)家了，才娶上媳婦。他女人家還不是沖家當(dāng)給的，而是沖他有能耐給的。有些人明白世故人情，養(yǎng)活姑娘要說婆家，寧給有能耐的姑爺，也不給有產(chǎn)業(yè)的。有產(chǎn)業(yè)的人家有兒女都是溺愛，別看他家有產(chǎn)業(yè)，還不一定守得住哪！只要姑爺他有能耐，比姑娘大幾歲都不在乎，姑娘過了門，絕不能跟男人挨餓。

凡是沒錢的人家，有兒子也不能早娶媳婦，一者沒錢娶，二者娶過來也沒錢養(yǎng)活。就是父母給兒子張羅媳婦，他兒子年紀(jì)小又沒學(xué)出什么能耐，又瞧不出準(zhǔn)有來歷，說媳婦也是沒人給。所以相面的先生遇見有人來談相，如若說問他是三十七歲媳婦才十九歲，準(zhǔn)知他是個“水碼子”（江湖人管沒有產(chǎn)業(yè)的人、貧寒的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水碼子）出身，就說他少運不好，祖業(yè)不靠，自創(chuàng)自立。他聽了準(zhǔn)佩服先生的相法高明，說他走了二三年的好運也能對的。以他三十七歲媳婦十九歲推測，他娶媳婦也就是二三年，絕不是六七年的。若是六七年，他媳婦才十一二歲，哪能娶呀？可是續(xù)弦填房者另說，不在此例。這是相面先生所用的江湖術(shù)中金點十三道簧里的水火簧。這種說法是在點頭（花錢相面的人）本身用的，還能往深里用哪。若問他祖父多大年歲，問他祖母多大年歲，也能知道他祖父母當(dāng)初窮富。如若點頭說他祖父六十一歲，祖母六十四歲，要是按著水火簧推測，他祖父是十三四歲娶的媳婦，當(dāng)年他家是有過家產(chǎn)的闊家呀。如若說他祖父八十一歲，祖母五十三歲，按著水火簧推測，他祖父就是個窮光蛋出身了。任他本人多闊，他祖上也是貧寒人家。譬如點頭兒說他父親五十三歲，他母親五十六歲，按著水火簧推測，他父親的少運也是不錯呀。若是他父親六十歲，他母親五十歲，按著水火簧推測，他父親少運不好，晚娶妻，也是沒有祖業(yè)自創(chuàng)自立的人物了。這是水火簧的深奧之法，能推測人三輩子窮富。可是，這樣的推測在那個時代使用行了，若在大清庚子年前后，就不能這樣使用的。八旗人家家中雖沒有恒產(chǎn)，少爺有十八九歲，在弓房學(xué)會了拉弓射箭，趕上旗里出缺，挑（tiāo）缺的時候，一馬三箭射中了，便能每月關(guān)（發(fā)）幾兩銀子的旗餉，一年四季能領(lǐng)到老米，或許有人沖他得了錢糧能給他個媳婦。若在那時代遇見八旗的人，用水火簧又不能按著現(xiàn)在的推測法了。彼一時，此一時。江湖藝人金點的水火簧，也是隨著時代性變遷使用的。江湖人對于世故人情也是按著國家的制度、社會的變遷來研究的。他們的研究法是深入社會的，是深入農(nóng)村的，絕不是閉門造車、關(guān)上門研究啊。多值得人欽佩！

諸葛數(shù)燈下數(shù)（shù）即是袋子金

在民國二十四年夏天，老云有事出外至大連，寓于浪速町某客棧中。一日，獨自閑游，聞大連西崗子為露天市場，比津市之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個露天市場）、奉天之小西關(guān)、保定之馬號還格外熱鬧。信步而行，不到一個鐘頭即至，鑼鼓喧天，囂囂震耳。各種雜技場、戲法、相聲、鼓書、杠子、竹板書、評書、洋片、無不齊全，熱鬧可觀，各處巡禮，賞心悅目，精神奮發(fā)，游興頗濃。行至某油坊大墻角下，見有數(shù)十人圍繞，面向里觀瞧，既不敲鑼，又不擊鼓，不知是何玩藝兒。好奇心盛，我擠進(jìn)人群一看，見有一張桌子，上鋪白色氈子一個，氈有毛筆一支，硯墨一份，石板一塊，粉筆一支，桌上有四個紙袋，袋長四寸，寬約二寸。有三個袋子上都寫著“奇門遁甲”的字樣。那一個袋子上沒寫奇門遁甲的字兒的，寫：“〇〇〇年〇〇〇歲〇〇省〇〇縣人〇〇月〇〇日〇〇時生報花”，這是兩行小字，在兩行小字的后邊，還有“父母〇〇兄弟〇〇妻妾〇〇子女〇〇”格式表兒。我看這攤子上設(shè)擺的東西，就知道這是個算卦的攤。抬起頭來一看，在桌后靠墻兒立著個人，長得又黑又高，一臉的麻子，約有四十多歲，他手里拿著個小竹筒兒，筒內(nèi)有三根小棍兒，不住地用手搖晃那竹筒兒，嘴里還說：“在咱們這卦是與眾不同，按著人的生辰八字，五官相貌，命相合參，能夠知道人的年歲多大，家鄉(xiāng)住處，父母妨不妨，兄弟幾位，妻妾有無，子女多少，士農(nóng)工商哪界人，一輩子衣祿食祿，富貴貧賤，窮通壽夭。我這個卦攤多了不算，每天就算四卦，這叫‘奇門遁甲’。”說到此處，他用手一指桌上的四個紙袋說：“我這卦是先算得了等人，應(yīng)當(dāng)有誰的卦，袋內(nèi)有張紙，紙上寫好啦。問卦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哪省哪縣人？父母妻妾兄弟兒女，寫好了應(yīng)有應(yīng)妨，一世終身，應(yīng)做什么事？有多大財源？哪年好哪年壞？得誰的好處？受誰的害處？哪位要算，咱們?nèi)紝懞昧耍蛔植徊睿阍俳o錢；算差了一字，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要算算，哪位言語?！?/p>

說到此處，有一個人說：“先生我算算。算對了，我給錢；算不對了，分文不給。”敝人瞧這說話之人，長的就是個“朗（lǎng）不正”（江湖人管社會里討人嫌又嘎又劣的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朗不正）的樣子，那個算卦的先生看他那樣子，就說：“我這卦不能是人都算，有誰的卦咱們才算呢！如若沒有誰的卦，你給錢我也不算?！闭f到這里他又說：“怎么知道有誰的卦沒誰的卦？用我手中這個竹筒可以問得出來。筒里這三根小棍兒，我搖出一根來才有卦呢，搖不出來可就沒卦。”說著他就搖手中的竹筒兒，那三根小棍嘩啷啷直響，搖晃了一會兒，那三根棍兒一個也沒搖出來。他向那位“朗（lǎng）不正”（討人嫌又嘎又劣的人）的人說：“沒有你的卦?！蹦莻€人沒法兒，賭氣子走啦。我一時好奇心盛，說：“先生，你算算有我的卦沒有？”他又把竹筒兒搖動起來，工夫不大，吧嗒一聲就搖出一根棍來。他說：“有你的卦?！蔽艺f：“有我的卦你準(zhǔn)算得對嗎？”他說：“算不對分文不取，毫厘不要?！蔽揖驼f：“你給算算吧?！彼麑⒆郎霞埓闷鹨粋€來，說：“這里頭就有你的卦，你一輩子的事，全都寫好啦，在袋里擱著呢?！蔽艺f：“取出來看吧，看對了我給錢?！彼f：“等等，先別動，咱們說好嘍，你再取來瞧瞧。”我說：“還有什么商量的？”他說：“我那條寫得對不對，沒法子證明。我這里有塊石板，你用粉筆將你的姓名、年歲、哪省哪縣人，父母妨沒妨，兄弟幾位，妻妾有無，子女多少，全寫在石板上，然后再將袋里的卦單取出來，你看這單上的字樣與石板上寫的一樣了，我再把你的終身事讀念了，該多少錢的卦禮，你就給多少錢。”我說：“這個辦法很好，心明眼亮。我不虧心，你不冤人。”他就把石板遞給我，我接過石板來用粉筆就寫，寫的是：“榮式毅，年二十四歲，北京人，父母雙全，弟兄兩位，妻有妾無，子三女一?！睂懲炅藢⑹宸旁诹俗郎稀Ｋ檬种钢迳系淖帜盍艘槐?，叫圍著看熱鬧的人聽聽，大家都明白了。他伸手拿起筆來，從氈子底下取出一沓紙條來，寬有二寸多，長有四寸多。他說：“我這里有誰的卦，得有號頭兒，我記上號頭兒。”說到這里他就拿著紙條兒用墨筆寫了號頭，寫的時候不叫大家看見，舉著手寫，他身后是墻，也沒法看見。他寫完了沖我說：“你把那紙袋給我吧。”我把紙袋交給他，他將紙袋往號頭的紙上一放，忽然說：“我寫的號頭還沒讓你瞧見哪?！闭f著就將紙袋，紙條拿起來，又放下，我看那紙條上寫的是“第一千五百十六號”。他說著就將紙袋打開，從里邊將卦單取出來放在桌上，我看那卦單上寫著：“榮式毅，年二十四歲，北京人，父母雙全，妻有妾無，兄弟兩位，子三女一。為人性柔懷剛，心高志大，喜于交際，志在四方。六親冷淡，祖業(yè)不靠，自創(chuàng)自立，衣食無缺。少運受父母栽培，早入孔孟之庠，學(xué)業(yè)有成，做事最早，勞碌早，出外早，乃三早之命；發(fā)達(dá)晚，立業(yè)晚，享福晚，三晚之分。早年做事多難成，難展才志，財運雖有，來多去廣，有財無庫；中運先難后易，漸漸發(fā)達(dá)，有貴人提拔，財禧并進(jìn)，受人器重，家道日?。煌磉\有大名，有大利。人口昌盛，福壽綿永，晚年蔗境頗堪羨也?！北秩丝赐炅怂@卦單，與我個人的命中所經(jīng)過的事以及家境均皆相符，毫厘不差，心中很為佩服他的術(shù)學(xué)有靈有驗，那卦單末尾上寫著：“中等上級官界官，禮金四元八角。”我看完了嚇了一跳，囊中只有大洋一元，向他好言央求，總算通過實行，在他那瓢底下給我記上袋了。

我自從占了這卦以后，逢人便說此事，如遇大的神仙。不意在海參崴那年，有朋友王君，我向他道及此事，他說道：“你遇見‘袋子金’了。”我說：“什么叫袋子金呢？”他說：“給你算卦的那諸葛神數(shù)，調(diào)（diào）侃兒叫袋子金?！蔽艺f：“奇怪，那么靈的卦也是生意嗎？”王君說：“除測字、周易、奇門，那是一種術(shù)學(xué)的尖局的（江湖人管真正的好東西，調(diào)侃兒叫尖局的），余者有一多半是生意?！蔽艺f道：“生意？怎么他能知道我姓什么，家里都有幾口人哪？他那卦單上是先寫得了的？”王君說：“你還是沒明白過來，那算卦的若要先知道你這些事，那不是活神仙嗎？我告訴你吧，他那門子（管鬧鬼兒使障眼法叫門子）。你看他桌上放四個紙袋吧，那四個袋是真的，在他身上還藏著個假的，名叫彩袋。那彩袋上有個填寫的格式，毛病都在那兒哪！彩袋里裝著那卦單，卦單上的字全都是先寫得了的，惟有那姓名年歲、籍貫、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那是臨時現(xiàn)寫的?！蔽艺f：“就是他有個彩袋，彩袋里有先寫成了的卦單，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都是臨時寫的，我沒見他寫字呀！”王君笑道：“他叫你用粉筆寫在石板上，把這些事都寫好啦，他從身上取出一沓紙條，他把那個彩袋就放在了紙條底下，他假說寫個號頭兒，拿起那紙條的時候，不是往紙條寫號，是往那彩袋里填寫你的姓名、年歲、籍貫、父母雙親，要不然他這行又稱為‘袖兒吞金’哪，戳朵兒（寫字調(diào)侃兒叫戳朵兒）是他們的能為，工夫小，寫的字又快又多。”我說：“那不對，我手里拿著那有卦單的紙袋，他那彩袋與我手里的這紙袋，在什么時候換的過兒呢？”王君說：“那叫翻天印。”我說：“什么叫翻天印呢？”王君說：“他把那彩袋藏在那紙條底下，和你要過手里攥著的紙袋，放在紙條上，那上邊的袋沒有毛病，紙條底下的彩條有毛病，他說看號頭兒，一翻個兒，就把彩袋翻上來了，那個紙袋翻在底下，和變戲法一樣。江湖人管這個法子叫翻天印?！蔽艺f：“雖然上了當(dāng)，我也佩服他?！蓖蹙f：“你佩服他什么？”我說：“他使門子（管鬧鬼兒使障眼法叫門子）鬧鬼兒我不佩服，我佩服他就在假裝寫號頭的工夫，姓名、年歲、籍貫、父母、六親就都寫完了?！蓖蹙f：“人家吃香東西，就憑寫那筆字?！蔽艺f：“怎么算六爻卦、奇門卦、測字相面的到處都有，遍地皆是，怎么算諸葛神數(shù)袋子金的平常不能多見呢？”王君說：“那是調(diào)角（diào jiǎo）買賣（江湖管是非行當(dāng)調(diào)侃兒叫調(diào)角買賣）。江湖人真有本領(lǐng)的不干那行。有學(xué)問的人，被生計所迫擺卦攤吃飯，也不愿學(xué)他那是非營生。是算卦相面的人都恨那袋子金?！?/p>

金點之竹金

在前年，我又云游到張家口，走在大橋頭兒，見大道旁邊有一群人圍著看熱鬧。我云游客擠進(jìn)去一看，見有個老頭兒在當(dāng)中立著，手中拿著兩根竹竿，那竹竿約有五尺長，挺細(xì)挺細(xì)的。那老頭兒向圍著的人說道：“在下這算卦與眾不同，也不算先天，也不算后天，我這是南海觀音卦，管保準(zhǔn)靈。我這根竹竿兒每天在觀音大士佛像前供著，焚香禱拜。眾位如有求財問喜，病人生死，出災(zāi)的日期是遠(yuǎn)是近？問書信何日來到？走失行人，落于何方？能否找著？丟失財物，落于何人之手？自己父母妨與不妨？何年妨父？何年妨母？兄弟幾位，能否相依？妻宮賢愚，能否白頭到老？子女有無，送終有幾？士農(nóng)工商，應(yīng)在哪行？一生一世，哪年發(fā)達(dá)？壽數(shù)大小，大限哪年？如若父母死得很早，不知個人生辰八字，我靈竹能夠問出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人。算對了，禮金兩毛；算得不對，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意，可以占算占算。有錢難買早知道，人有三不知：是福來不知，禍來不知，死時不知。我這靈竹就能知道，哪位算算？”

這時有個歪戴帽子斜瞪眼的人，約在二十多歲，看他那樣子就是玩皮貨的，他向那算卦先生說：“我今年二十六歲，是二月的生日，我五歲死的母親，八歲死的父親，我不知是二月哪天的生日，你給算算吧，算對了給你兩毛，算不對了我可不給錢。”那算卦先生說：“算不對，不要錢?！碑?dāng)時那青年人往當(dāng)中一站，算卦的先生叫將他兩只手放在腰間，手心沖上，然后他將兩根竹竿放在青年人的手內(nèi)，不準(zhǔn)攥著，憑其自便。這時候就見那算卦的先生腮幫子一凸，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念什么咒語似的，然后他用手指著竹竿說道：“這位多大年歲，方才自己說出來，二十六歲，如若他真是二十六歲，你就將兩竿的頭兒，并在一處?！闭f到這里，就見那兩根竹竿兒往一處就并，竿頭兒對竿頭兒并在了一處（就這一來，能值兩毛錢）?！斑@位若是二月生日，叫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一處?！币舱嫫婀郑莾筛窀蛢毫⒖叹秃鲇坪鲇频貏愚D(zhuǎn)，真?zhèn)€兒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了一處。然后他指著竹竿又說道：“這位是二月的生日，可不知道是哪天，我由二月初一一天一天往下數(shù)，數(shù)到三十日為止，如若這位是那天的日子，我數(shù)到那天，你就兩竿分開?！彼f完了，就初一初二地數(shù)起來，直數(shù)到十三，那兩根竿就自動地分開了。那個青年將兩根竹竿掂了掂，覺著很輕。我云游客看著也不像竿內(nèi)灌水銀、灌鉛的。那青年將竹竿給了他，掏出兩毛錢給了先生，笑道：“先生，我真是二月十三日的生日。我說不知道是哪天的生日，那是冤你，我故意地撒謊，試試你這卦靈不靈，果然真靈！兩毛錢不多?！彼f完了，歡天喜地而去。

敝人看著很不相信，我也要花兩毛錢試試，我向那算卦的先生說：“你也給我算算幾月的生日。”他問我道：“你幾月的生日都不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叫我在場當(dāng)中一站，兩根竹竿往左右手一托，端在腰間。他用手指著竹竿道：“這位不知道幾月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數(shù)，數(shù)到十二月止，數(shù)到哪月是這位的生日，你就將兩根竿并上?！彼f完了，用手指著竿道：“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币舱嫫婀?，到了他喊六月的時候，那竿子的頭兒并在了一處。我真是六月的生日，不由得我就佩服了，乖乖地給他兩毛錢。我回到寓所越想越納悶，不知他那竹竿卦為何那么靈。我向來不迷信，絕不信他那卦有神相助，至于他那個訣竅有什么奧妙，真是猜他不透。

今春我遇個江湖友人王君，向他討論此事，王君說：“用竹竿算卦的，說行話叫‘竹金’，做那種生意，學(xué)之甚易。若是算周易卦，得下一年多的功夫才學(xué)會了《增刪卜易》、《卜筮（shì）正宗》，六十四卦，世應(yīng)相克，變何爻象。都會了，然后才能擺攤設(shè)館。若算奇門卦，也得下一年多苦功，將《奇門大全》讀透了，按著六十根簽子，擺好了局式，擺的好卦子，才能出來給人卜算。要學(xué)相面，得將《水鏡集》、《柳莊相》、《麻衣相》、《大清相》，這些個相書讀透了，才能出來給人相面。吃這一行，盡假的絕不能成，都得有幾年功夫才能掙錢。就是他有點‘腥門’（即是前說過的十三道簧），也都得‘攥（zuǎn）尖兒’（管讀熟了各種卜筮書籍、各種的相書調(diào)［diào］侃兒叫攥尖兒）。你們?nèi)粲歇q疑不定的事，可以找算六爻卦、奇門卦、相面的先生，千萬別找那磕竹的，他們那行是腥到底的玩藝兒?！蔽蚁蛲蹙接懩莾筛窀驮趺茨敲挫`，究竟有什么妙法。王君說：“他們磕竹也沒有什么咒語，也不是竹竿灌鉛，手里藏著吸鐵石。他們那個法子，實是一種心理科學(xué)?！闭f著話，王君在我旁如此這般說了幾句。我叫院鄰某甲也用手心托著兩根竹竿。我用手指著那竹竿說道：“我用你算算這位是哪月的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數(shù)，數(shù)到十二月為止。他是哪個月的生日，我數(shù)到哪月，你就并上?！闭f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那竹竿到了四月就并上了。我問某甲道：“你是四月的生日嗎？”某甲點頭道：“是四月的生日?！蔽抑链瞬诺弥嗣卦E。我又找了重有十幾斤沉的竹竿，仍叫某甲端在手心上。我用手又指著那竹竿道：“我要用你算算他是幾月的生日。我數(shù)到月兒，你就并上?！闭f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說到了四月，那兩根竹竿紋絲不動。我至此方悟，心理學(xué)的力量是用在輕質(zhì)的竿上，能由心理的精神，從血脈皮肉催動了叫兩根并上。若是用上幾斤沉的竿子托在手上，就是按著催眠術(shù)的方法。這種方法使用好了，也能冤得住人，只是一樣，冤過一回算完，不能再上二回當(dāng)。

用竹竿算卦的，說行話叫“竹金”，做那種生意，學(xué)之甚易。

那種生意，到如今科學(xué)昌明，人類的知識開化，雖不說破，也能有人猜破的。這種生意也是時代落伍的行當(dāng)，日見減少。就是還有做那行生意的，也是曇花一現(xiàn)，偶見于市廛（chán）的?？闹竦纳馐鞘芰俗匀坏奶蕴?。閱者若不相信，可以實地試驗試驗，如果試驗的情形相同，便知余言之不謬也。

天橋的卦攤

東安市場問心處卦館主人姓趙，天津人。原在天橋擺卦攤，算卦的人是擁擠不動，買賣發(fā)達(dá)了，遷至東安市場。有順?biāo)f兒（管姓劉的調(diào)［diào］侃兒叫順?biāo)f兒）者，也擺八岔子（江湖人管奇門卦調(diào)侃兒叫八岔子，是指其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休、生、傷、杜、景、死、驚、開而言），見問心處營業(yè)發(fā)達(dá)，他仿著人家的名兒叫做聞心處，有欲占課之人到了天橋，找不著問心處，也能撞著他聞心處。如同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買刀剪一樣，王麻子、汪麻子、真正王麻子、老王麻子，不準(zhǔn)哪家一樣買，買的是王麻子的東西，何分王、汪、老、真正啊！聞心處仿問心處，如賣刀剪仿王麻子一樣。

聞心處的生意還真發(fā)達(dá)，他擺卦攤的地點在天橋永利居后身，支棚設(shè)帳，每天只賣百卦，多了不算。夠了百卦的度數(shù)的立即收攤。我老云在民國十二三年常到他那攤上助威。天天到了十二點鐘，他本人沒到，就有人將攤擺上，占卦的人們就圍著攤子來回亂轉(zhuǎn)，等他等得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他來了往攤后邊一站，問卜的人們就爭先恐后地抽簽子，將簽抽出來，搶著往他手里遞，看那樣子好像搶頭彩似的。他將卦簽接過去攥在左手，右手就擺起卦來，將卦擺好了，向問卜人問：“這卦是你的？本人占？替人占？”如若問卜之人說：“自己占的?！彼蛦枺骸岸啻竽隁q？”問卜之人將歲數(shù)說明，他就往卦盤上一看說：“你這卦是因為心里猶疑不定，不知道奔東好，奔西好，是不是呢？”這人說：“是的。”他就說：“還是奔新路走好?！眴柌返娜司徒o他二十枚卦禮而去。這樣一卦一卦地算去，每天他能掙二百吊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他的收入大有可觀，聽說他做了十年好生意，很落下不少錢。

我向江湖人們探討，聞心處的生意怎么會那樣發(fā)達(dá)？他占的卦是否真靈？據(jù)某江湖人說：“聞心處劉某，所擺的奇門是‘腥盤’?！蔽覇枺骸霸趺唇行缺P？”某江湖人說：“奇門的盤，不是說那銅盤、鐵盤、木頭盤，是以那局式而分腥尖（腥是假的，尖是真的）。真的叫尖盤，假的叫腥盤?！蔽覇枺骸笆裁唇芯质?？”某江湖人說：“他那卦攤上正當(dāng)中擺著九個卦子兒。子兒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個字，那九個字是以戊為頭，按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兌七、艮八、離九，八卦九宮擺成。如戊字在坎一，就叫一局；戊字在乾六，就叫六局。陽局順行。例如陽一局是戊在一，己在二，庚在三，辛在四，壬在五，癸在六，丁在七，丙在八，乙在九，布成了就是順行一局。陽有九局，皆是順行。陰局逆行，例如陰九局，戊在九，己在八，庚在七，辛在六，壬在五，癸在四，丁在三，丙在二，乙在一，布成了就是陰九局。陰有九個局式，都是逆行。這局式到了冬至節(jié)以后，陽氣上升，就擺順行九局；到了夏至節(jié)以后，陰氣下降，就擺逆行九局。至于戊字應(yīng)落在幾宮，則按照漢張良所定的陰陽十八局。凡是學(xué)奇門卦的人，初步就應(yīng)當(dāng)學(xué)擺局式，若買本《奇門遁甲》、《奇門大全》、《奇門五總龜》，任你有多好學(xué)問，也是看不會的。學(xué)擺局式，必有對于術(shù)學(xué)經(jīng)驗極豐富的人詳為指點，才能學(xué)成。若真按著書理去學(xué)，至少也得費一年半載的工夫，才能使好了。賣卜的人都是窮極無聊，擺個卦攤，掙錢就吃飯，如若學(xué)擺局式，費一年半載的光陰，得有多大的墊辦（下本錢籌辦）？如若有錢，不是失業(yè)的分子，誰肯為奇門費幾年的光陰？市井中賣卦的都是使腥盤，只要有人占卦，抽出根簽來，賣卜的先生拿著卦簽，啪……將四九三十六個卦子兒排在一處，叫行外人看著好像功夫很熟，蒙住了外行人就能成了。行家能有多少？百年不遇。真遇上行家也不怕，那懂行的人知道學(xué)奇門的難處，雖看出使腥盤來，也不肯破壞他們的生意，也不能和他們辯論真?zhèn)?。聞心處的老劉便是使腥盤子的擺八岔（算卦中的一種）的老合（江湖藝人）?！蔽覇枺骸坝惺辜獗P子的沒有？”某江湖人說：“擺奇門卦使尖盤的實在太少，百里挑一，即或使的是尖盤，也未必能夠掙錢。”我問：“怎么使尖盤倒不能掙錢哪？”某江湖人說：“世上的人都是認(rèn)假不認(rèn)真。江湖人常說，一天能賣十石假，十天賣不了一石真。由這兩句話考查，還是假的能掙錢?！蔽覇枺骸坝眠^真功夫的人，使尖盤怎么不掙錢哪？”某江湖人說：“凡是會使尖盤的人，都是書香門第，當(dāng)初家道饒裕，生活無憂，讀些年書，閑著沒事，研究醫(yī)卜星相，買些個醫(yī)卜星相的書，找?guī)讉€高明人指教，消磨歲月，學(xué)成了術(shù)學(xué)，給人算著玩，消遣解悶。玩票成啦，凡是這種人，都不懂得賣卜掙錢。到了他們要擺卦攤掙錢的時候，必是家業(yè)衰弱，衣食兩難，受了經(jīng)濟(jì)的壓迫，才到街頭賣卜。他們這種人，是文學(xué)豐富，術(shù)理精通；對于社會里的人情世故是不通的。就是將攤擺上也是沒有人占的，偶爾有占卦的又能掙多少錢？他只知學(xué)理，不知掙錢的訣竅，江湖管他們叫空（kòng）八岔（也叫外行八岔子）。”

我問：“賣卜的有什么掙錢的秘訣？”某江湖人說：“當(dāng)初有個算奇門卦的先生叫也非仙，他也是個空八岔，在天津衛(wèi)西城根擺卦攤，成天價愣著沒人問卜。在他旁邊有個擺卦攤的，也是擺奇門卦的，每逢人家那攤子擺上，問卦的人們立刻就將他圍上。抽簽問卦，爭先恐后，買賣很是發(fā)達(dá)。也非仙看著人家那樣掙錢，生了羨慕之心，他的靈機(jī)很好，有天那位先生將來到，還沒擺攤哪，天就下起雨來，也非仙收了攤要回店，偏巧雨又住了，他不愿再擺攤兒，站在那先生背后，瞧他給人占卦。人家這位先生卦卦占得靈驗，每逢斷一卦，問的人就點頭咂嘴說：‘先生算得真對?！卜窍汕频侥┮回裕吐犇俏幌壬騿栘缘娜苏f：‘你這人姓張？’問卜的人說：‘對了?！终f：‘你這卦是給你媳婦算的，問她的病好得了還是好不了？對不對？’問卜的人回答：‘太對了?！终f：‘你媳婦這病還很厲害，須往北求醫(yī)才好?！瘑柌返娜苏f：‘我是在我們北邊求的醫(yī)?！俏幌壬f：‘趕緊抓藥吧，吃下去就好了?！菃柌返娜私o了卦禮錢，歡天喜地地去了。也非仙等著問卜的人走了，他向那位先生問說：‘你這卦怎么算得這么靈哪？’那位先生說：‘你這人真是個空（kòng）子（江湖人管不懂江湖事的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空子）。我哪能算得真靈，我是會把簧（bǎ huáng，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細(xì)）。’也非仙又問道：‘什么叫會把簧呢？’那位先生說：‘將才問的那個人，我怎么知道他姓張呢？是我看見他那錢口袋上有三個字，是百忍堂（因當(dāng)?shù)亍鞍偃烫谩笔切諒埖拈_的，這就屬地理簧），我才知道他姓張?！卜窍陕犞|動靈機(jī)，有些覺悟，忙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媳婦有病呢？’那位先生說：‘我見他帽檐內(nèi)掖著個藥方，只見那藥方上有紅花、附子兩味藥，我才說他媳婦有病?！卜窍蓡柕溃骸匆娝砩蠋е幏?，就猜著他家有病人，這意思我明白了；你說他媳婦有病，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那位先生說：‘世上的人對于親族骨肉，情義最厚莫過于妻子兒女，若是他父母有病，下這大的雨他就不出門了。我料他上邊淋著，底下踏著泥水，必是給他媳婦抓的藥?！卜窍烧f：‘對，對，是這樣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往北來醫(yī)治哪？’那位先生說：‘適才下雨的時候，刮的是南風(fēng)，這人前身沒有雨點，后身肩膀上凈是雨點，他不是從南往北來嗎？我才斷他往北求醫(yī)。’也非仙點頭道：‘是的，是的?！俏幌壬f：‘我瞧出他這幾樣破綻來，說行話，調(diào)侃兒叫把出簧來了?！卜窍烧f：‘你這把簧的本領(lǐng)教給我行嗎？’那位先生說：‘傳授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兄，掙了錢都給我，白給我效一年力那才成哪！’也非仙說：‘我愿意了?！谑莾扇司蜕套h成了，擇了個吉日，請出位中保人，弄了桌酒席，也非仙就寫字拜師兄，他師兄將圓粘（nián）子（招徠觀眾）、把簧（bǎ huáng，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細(xì)）兒、迫（pǎi）響兒（留下想算卦的人）、推送點兒（把不想給算卦的人說走）等等之法，全都傳授也非仙。兩個月光陰，也非仙將江湖秘訣學(xué)成了，再到各處擺卦攤，可不像以前坐在攤子后邊等主顧候主顧了，他站在卦攤后邊，幾句話就能招一圈子人，將粘子（觀眾）圓好了，使諸葛亂點兵的法子，白送相法，小花腔（江湖人管沖著八面的觀眾使話兒調(diào)［diào］侃兒叫小花腔）使得最好，給誰相面誰佩服他。他用拴馬樁兒（用話留你，讓你走不了）攏住了二十來個人，又說著說著岔到奇門卦上了，他說卦算得最靈，那二十多人，便這個算一卦，那個算一卦，算起來沒結(jié)沒完。也非仙是按著他師兄的傳授，兩只眼睛會把簧，兩個耳朵會聽飛簧，心頭靈敏會使簧，給誰算卦誰說好，越有人算，算主越多，哪天也能掙幾塊大洋，也非仙的卦攤比他師兄還多掙錢。還有些問卜的人在地攤上占完了卦，事后能夠應(yīng)驗，接連不斷地找他，能有回頭主顧?！?/p>

我老云向某江湖人問過：“你說的這江湖秘訣，我是相信了，怎么也非仙的卦會有靈驗?zāi)?，比他師兄還多掙錢哪？”某江湖人說：“他師兄是一腥到底的（全是假的）玩藝兒，也非仙是腥加尖（假的加真的）的玩藝，故此比他師兄多掙錢?！蔽覇枺骸笆裁唇幸恍鹊降啄?？”某江湖人說：“他們算卦的若是凈會使手段、使腥盤、使簧頭，不明白術(shù)學(xué)的原理，就叫一腥到底?！蔽覇枺骸笆裁唇行燃蛹饽?？”某江湖人說：“如若賣卜的人先將《奇門大全》、《卜筮（shì）正宗》、《三元總錄》等等的術(shù)學(xué)書理研究透了，吃江湖的行話叫攥（zuǎn）尖兒，再學(xué)會了圓粘子、使簧兒等等的江湖法兒，使腥兒（假的）攏人，設(shè)法多掙錢，給人斷卦，可用術(shù)學(xué)的真理給人決斷。若能這樣做，就叫腥加尖?！闭f到這里，某江湖人就說：“也非仙從前是個讀書人，將術(shù)學(xué)的真理研究好了，因受經(jīng)濟(jì)壓迫，在街上擺卦攤掙些錢維持生活。不料他是個不懂江湖的空（kòng）金，成天價愣著不能掙錢，他就拜了江湖人為師兄學(xué)會了江湖術(shù)。他又明書理，又會使江湖術(shù)，可就火穴（xué）大轉(zhuǎn)（zhuàn）（在一個地方做生意掙了大錢了）了。凡是在他那里問卜的，十有五六能夠應(yīng)驗。問過卜的人對他有了信仰心，就都常去找他問卜。他師兄是腥到底的，占了卦不靈驗，砂鍋砸蒜，一下子算完，絕不能有回頭主顧，所以買賣不如也非仙。”

我聽他所說的這些事才知道，社會里的事，最難學(xué)的是世故人情，江湖中的秘訣，也是從人情里研究出來的，“練達(dá)人情皆學(xué)問”，誠然不假。我問某江湖人：“江湖中的秘訣，以哪種最好？”某江湖人答道：“金皮彩掛，各門皆有秘訣。就以江湖中算卦相面的使用的秘訣來說吧，最好的是方觀成的《玄關(guān)》?！蔽覇枺骸胺接^成的《玄關(guān)》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說：“方觀成是個才子，做過清朝的大官，在他不走運的時候，窮極無聊，擺過卦攤。他以人情世故研究出一部《玄關(guān)》，凡是算卦的人，能得著了《玄關(guān)》，不論是什么人來問卜，都能當(dāng)時就靈。那《玄關(guān)》是江湖金點中（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總稱金點）的無價之寶。”我問：“那《玄關(guān)》中的秘訣，閣下能知曉嗎？”某江湖人說：“知道些個?！蔽覇枺骸伴w下能否告訴我一二？”某江湖人說：“我列舉一事，你聽了就能知道《玄關(guān)》的奧妙了。”他說到這里，就說：“有個問卜的人到卦攤上問卜，抽了一根卦簽，往攤上一扔。算卦的先生問：‘你這卦是給人占還是自己占哪？’問卜的人說：‘是給我母親占的?！撬阖韵壬f：‘你母親的歲數(shù)多大呢？’問卜的人說：‘六十二歲了?！阖缘南壬员P上看了看，然后說道：‘你母親這卦是天芮星壓運，主有災(zāi)病纏身?！瘑柌分肆⒖叹偷谜f：‘不錯，我母親正在鬧病哪?！蔽覇枺骸斑@樣斷法是卦里斷出來的，還是江湖中的《玄關(guān)》呢？”某江湖人說：“這是《玄關(guān)》中的秘訣。你想，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叫人給她問卜，除去有病還能有別的事嗎？”我說：“是這個意思?！蔽覇枺骸啊缎P(guān)》就是這一樣嗎？”某江湖人說：“《玄關(guān)》秘訣共有八百余樣，要學(xué)也是不易。”他將個人所有的《玄關(guān)》取出來叫我觀瞧。我看那頭一篇上寫的是：

方觀成之玄關(guān)

先師化道，不出天地范圍，一理貫通，能使人超悟。一入門先猜來意，未開言先要拿心。洞口半開，由此挨身而進(jìn)；機(jī)關(guān)一露，即宜就決雌雄。要緊處何勞幾句，急忙中不可亂言；只宜活里活，切忌死中死。捉鬼擒妖，使他心悅誠服，激情發(fā)意，探面色、口風(fēng)定貴賤，勿看衣裳斷高低。宜觀動靜，到意溫和，正是吉祥之兆；來人急驟，定是兇險之因。斜盼連觀，預(yù)慮其差頭，尋事人來，察數(shù)理，可推及得失。奴仆成群，也有奸惡；同友并隊，豈無刀兇？若問流年行運，必收放而言，有問宜緩答，無語少先聲，我要問他須急快，他來問我莫慌忙。忤時假裝怒，隆時假陪歡，他喜我偏怒，他怒我偏歡，冷處要生急，急處要生冷。先忤后隆，術(shù)中妙訣；輕敲響賣，秘內(nèi)元機(jī)。父來問子必有險，子來問親親必殃。幼失雙親，難許早年享福；晚來得子，定然半世奔波。若年高，功名必冷。心粗膽大，刑險將來。妻克重重，內(nèi)有生離惡土；子孫疊疊，豈無子孫愚頑？若染私情，夫妻定然不睦；交多朋友，父母豈不憎嫌？老婦再嫁，諒必家貧子不孝；少年守寡，要知衣食豐足。觀門戶能知勤儉，看茶湯可決妻能。兒衣齊潔有賢妻。老夫奔波無好子，家有孝子豈用老翁趕集？幼酌在宮，多有欺凌之事；老娶嬌婦，難逃欺女之端。芝蘭當(dāng)分荊棘，瓦礫要辨金珠。清高多貴人之提拔，富貴有嫉妒之異端。商人忤興廢，奸者慮官非。湖?？蛠碚勝Q(mào)易，縉紳人至講經(jīng)綸。鬧市人家，須防火燭；荒村野店，宜慮強(qiáng)人。家從親手而興，胸有智略；業(yè)為自己而敗，性愛風(fēng)流。逞英才，好風(fēng)月，家資蕭索；愛朋友，結(jié)弟兄，手內(nèi)空虛。幫襯假奉承，語中有刺；欲要吐，欲不吐，隨賣隨封。得鈔時休言多寡，賣響處滅跡藏形。失撇宜留后意，受擒作佯。逆來順受，不可忤悖；順中有逆，須詳有假。是忤必響，是隆必倒。進(jìn)退兩難，宜思拔法；斷談有勢，須考心傳。一篇通江湖之術(shù)，數(shù)言開造化之機(jī)。平時不研求，一時豈能決斷？

我老云看罷這《玄關(guān)》，仍然不解其中意義。向某江湖人懇求，叫他按著江湖的意思向我一一地解釋。某江湖人不肯給我解釋，叫我自己參悟。我求之再三，他只講那《玄關(guān)》中的“老婦再嫁，諒必家貧子不孝；少年守寡，要知衣食豐足”，“兒衣齊潔有賢妻。老夫奔波無好子”。說給我了，我將他所說的意義，錄之如下。某江湖人說：譬如，有個算卦先生往各街巷中敲打竹板兜攬主顧，有一家出來一位五十多歲里外的老太太叫算卦的，那算卦的先生未曾答言先把（bǎ）簧（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細(xì)），把簧的意義有：先看她穿什么衣服，什么長相，面貌上的形容喜樂悲歡，就能不用問她，將老太太的事預(yù)先知道了。如這老太太描眉打鬢，穿的衣服鮮艷，就可以明白，她那大年紀(jì)，土埋半截了，還這樣修飾，一定是“老婦改嫁”。如若是老了，丈夫不在，或是尚在，安分守己過日子，哪能那樣打扮？這算卦先生隨著老太太到屋里，沒落座之先，得先看屋中的擺設(shè)，好知道她的窮富?？此輧?nèi)的人共有幾位，也能預(yù)測出來她的家境。大凡婦人占卦有兩樣兒，若是屋內(nèi)人多，三姑、六嬸、八姨、二舅媽，滿屋子是人，將算卦的先生叫進(jìn)屋來，先生一看就知道是問喜事，什么要生養(yǎng)了，是生男孩呀，是生女孩呀，姑娘有婆家，兒子說媳婦，合個婚，擇個日子，絕離不開這幾樣事。如若婦女們心中有了煩惱的事，有了凄涼的事，要想找個算卦的，算算個人的心事，絕不叫她親族骨肉、院內(nèi)街坊知道，悄悄地叫算卦的進(jìn)來，好問個人的心事。有病的人，心中事不瞞醫(yī)生；問卦的婦女有了事，無論多么嚴(yán)密也不瞞先生。算卦的先生到了屋中，如見沒有人，就能猜透老太太定有傷心事，最難過的事兒。如若屋中有一兩個人，也是與她不是母女，便是婆媳。算卦的落了座，問她給誰占卦。如若老太太說給自己占，算卦的先生用八面風(fēng)的卦語，如同擺八卦陣一樣，然后再問她什么事。如若老太太問她將來如何，不用問她的身世，就知道她是老婦再嫁。再嫁之后，丈夫的感情多好，究竟半路夫妻，不如從小的夫妻。算卦的先生遇見這樣事，看卦上的卦象是假，按照人情中的感慨話語，向她斷卦，準(zhǔn)能句句說得老太太點頭咂嘴，心中佩服。如若斷她命苦心善，無好兒女，或是說她命里孤獨而貧，管保準(zhǔn)對。譬如，算卦的先生走在一家門前，出來個仆人叫算卦的。算卦的先生看他門戶整齊，進(jìn)了院子，門房有男仆，內(nèi)宅有女仆，屋內(nèi)擺設(shè)不是洋貨，花梨、紫檀、硬木桌、郎窯瓶、官窯罐，主人是個二十幾歲的少婦，長得艷若桃李、冷若冰霜，一身素服，眼前有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算卦先生落了座，問給誰占卦，這位少婦說給小孩算算命。算卦先生問明了小孩生辰八字。用《萬年歷》將八字的四柱財、官、印、受都按好了，用一句話就能要出簧。頭一句冷不防向少婦說：這位少爺?shù)陌俗挚怂赣H。嘴里這里說，兩只眼睛看著少婦，如若少婦顯出悲慘來，一定是她丈夫死了，穿著是丈夫的孝，被算卦先生一句冷鋼（鋼就是話）引起她的傷感來，就要出簧（問出實情）來，知道她是青年守寡。按著方觀成《玄關(guān)》斷她衣食豐足，準(zhǔn)能對的。擺卦攤的先生，遇有六七十歲人問卜，問做買賣興衰，謀事能否有成，就按著方觀成的《玄關(guān)》年老奔波無好子的斷語，準(zhǔn)能對的。如若有三十多歲的男子，帶著幾個小孩，穿的衣襪鞋帽整齊潔凈，就按著方觀成《玄關(guān)》兒衣齊潔有賢妻，準(zhǔn)能對的。

我聽了某江湖人說的，方知《玄關(guān)》奧妙無窮，再看他那《玄關(guān)》的第二章，他不讓看，就是再看第一章也不叫看了。最后我問他一句：“聞心處的卦是一腥到底呀，還是腥加尖（假的加真的）？”某江湖人說：“他的本領(lǐng)并不高明，腥的也不到家，尖的也有限，只是他有五六個貼靴的（同伙），弄得很火熾。江湖人寧愿使十三道簧，按著《玄關(guān)》推測人的事，都不愿用貼靴，即或掙了大錢，江湖人也譏誚他仗著敲托的（管貼靴的調(diào)［diào］侃兒叫敲托的），不算真本領(lǐng)?！?/p>

天橋金點

在民初時天橋有個相面的先生，叫做市井拙人。他不懂什么叫“玄關(guān)”，哪叫“十三道簧”。用過幾年工夫，將《麻衣相》、《柳莊相》、《三世相》、《大清相》等幾部相書，讀得挺熟，像背《三字經(jīng)》似的。每日總有些人圍著他，張三相完了，李四跟著相，接連不斷，直到收攤為止，沒有歇著的工夫。一般江湖人常說：市井拙人雖然是個“空（kòng）子”（不懂江湖內(nèi)幕的人），給人相面的時候雖不使“簧頭（方法）兒”，也大受社會人士的歡迎。他另有書本的簧頭、相關(guān)（和相面有關(guān)的內(nèi)部術(shù)語）。據(jù)江湖人說：市井拙人相面的本領(lǐng)可稱頭把交椅，但他無論掙多少錢，也是一日花光，在民國十年以前生痔瘡倒臥街頭而死。指南軒命館主人桂振峰，是星相中的出色人物。說腥腥到家，說尖局的尖到家，清末民初之間，在天橋的命館中名望最大，買賣興旺，為同業(yè)所不及?！皯辏╭iàng）盤”（管相面調(diào)侃兒叫戧盤）是他的拿手好戲，到了他的晚年，能以“八岔子”（奇門卦）坐而不動，等候主道，支持幾年，實是不易。

如今北平這個地方，有許多“戧盤”的先生，都是桂振峰的門下。金點（算卦相面的總稱）的門戶，他家的支派是最盛了。在吉祥舞臺、振仙舞臺的后邊以及天橋西市巷內(nèi)有些個卦攤，不是奇門，就是六爻，每有行人從攤前經(jīng)過，彼輩必然點首招手：“你來！我送你幾句！”惹得行人無不側(cè)目。我對于他們點手喚羅成的先生，也向江湖人討論過是怎么回事。有一位江湖人說：“他們是半空半嘬（似懂非懂）的金點。”我問：“什么叫半空半嘬的金點？”江湖人說：“不懂江湖事的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空（kòng）子；懂江湖內(nèi)幕，會使江湖手段算卦的先生調(diào)侃兒叫金點。算卦的人如若對于江湖訣竅有一知半解，似通似不通，調(diào)侃兒叫半空的金點。算卦的人如若盡顧掙錢，不顧羞恥，調(diào)侃兒說真念嘬。那些個點手喚羅成的先生，對于江湖事，有些事能夠懂得，又要掙，又沒本領(lǐng)，點手喚人，似乎臉厚，又覺不安。江湖人對于他們這些人叫做半空半嘬的金點。雖是調(diào)侃兒，也透著譏誚?！苯鼛啄陙?，我老云對他們注意考察，點手喚羅成的先生是有增無減，由此可知失業(yè)的人的多寡了。

江湖中之戳黑的（江湖人管點痣的調(diào)侃兒叫戳黑的）

吾老云云游各省，常見各省的市場上有一種買賣，用一張小桌，上擺藥瓶數(shù)個，玻璃鏡一個，人牙數(shù)百個，壁上懸掛布幌（huǎng）子，布幌子上畫兩個大腦袋，一男一女，面上有些黑點，按著相書的部位，都有標(biāo)志，那黑點底下，或是：女妨男、男克女、有產(chǎn)危、有火災(zāi)、有水危、有土劫、有疾病。在這兩個人腦袋的左邊、右邊、上邊，還畫著十二個小圖，第一圖是一個人乘船覆沒，上寫“犯水?！薄５诙D：一家失火，將人燒在火場之內(nèi)，上寫“犯火災(zāi)”。第三圖：一個人走在墻底下，被壁倒墻塌砸得腰斷腿折，上寫“犯土劫”。第四圖：一家子有死人，院中停著一口棺材，有個小媳婦身穿重孝，跪在靈前啼哭，上寫“女妨夫”。第五圖：有個女子站在門前，向行路之人眉目調(diào)情，下寫“月下偷情”。第六圖是一人喝酒吃醉，持刀行兇，上寫“酒后行兇”。第七圖是一個人手持單刀一口，截住行人，上寫“劫盜”。第八圖是一個女子懸梁自縊，上寫“主自縊”。第九圖是一個人生得方面大耳，上寫“福相”。第十圖是一個老人，上寫“壽相”。第十一圖是一個人又瘦又沒精神，上寫“夭相”。第十二圖是一個做官的人，上寫“貴相”。上邊還寫四個大字“去痣求順”。

做這種生意的，也有坐在旁邊一聲不發(fā)，等主道候客的；也有向行人指手畫腳說說道道的。他們是給人用藥去痣，外帶拔牙。我云游了好幾十年，很見過幾個有本領(lǐng)的。雖然是點痣為生，能夠穿著一身綢緞之服，日掙十?dāng)?shù)元的。在濟(jì)南府我見過一個叫安華林，在黑龍江見過一個叫賈寶善，在天津見過一個尚登云，這三個人是點痣頭路角色。凡是那不張嘴兒等主候客的，都面帶愁容，透出來是不掙錢，沒生意，勉強(qiáng)支持的樣子，也甚可憐。

有一次，我在河南開封相國寺里見著一個點痣的，長得矮小身材，靠著東墻，掛著布幌（huǎng）子，擺著一張桌。他能在桌前奉送手相，招惹得一廟之人圍著他，等候送相，圍得風(fēng)雨不透。他說：“看相不看手，必是沒傳授?！彼粋€人的手說：“看手相，是：掌為虎，指為龍，能叫龍吞虎，莫叫虎吞龍。指長掌短龍吞虎，掌長指短虎吞龍。大指為君，小指為臣，二指為賓，次指為主。你這人是虎吞龍，臣欺君，賓欺主，勞碌早，六親不靠，自創(chuàng)自立能受累?！蹦侨酥秉c頭說：“先生相得很對?！彼终f：“你這人的財是存不住的，來多去廣，多來多花，少來少花，總不存財。”這人說：“先生相得很對，我?guī)讜r才能存財哪？”他說：“你這人左耳前邊有個痣，主于不存財?！闭f著遞過一個玻璃鏡，那人用鏡子照他的面上，果然左耳前邊有痣。他問先生：“怎么會不存財呢？”先生說：“你這人是紅臉膛兒，五行屬火，你那痣是黑的，屬水，水克火，你受著克哪！”說到這里，就向這人說：“有病早治，養(yǎng)病如養(yǎng)虎，虎大傷人，病大傷身。你這痣用藥點去吧。”這人問：“點這痣多少錢哪？”他說：“我們這里點痣是一大枚。”這人說：“準(zhǔn)能點去嗎？”他說：“點不掉原錢退回?！边@人說：“你就給我點去吧！”他用個骨頭針往藥瓶里沾了點膏，點在這人左耳前邊痣上，又說：“你這人無論是對待親友多好，也是恩人無義，反來成仇?！边@人說：“不錯，這些日子直犯口舌?！彼檬职堰@人的臉上一指說：“你的嘴犄角上有個痣，犯口舌，把它點了去吧？”說著用骨頭針又往藥瓶沾了些藥膏說：“點痣用不了多少錢，一大枚就成?！彼炖镞@樣說，那人還以為點多少個痣也是一大枚，就點吧。他說幾句點個痣，說幾句點兩個痣，不到一刻鐘，這人的臉上都點滿了，然后這人給他掏錢，掏出一大枚來。他說一大枚不成，點一個痣是一大枚，點兩個痣是兩大枚，你的臉上共有三十七個痣，應(yīng)當(dāng)給我三十七大枚。這人說：“我沒帶那些錢，我只有二十大枚?！彼f：“你還差十七大枚，明天給我?guī)戆?。”這人給了他二十大枚，轉(zhuǎn)身走去。

我看他這樣先不說明，往臉上足點藥，滿臉都點成花雞蛋似的，然后多訛錢，帶著小敲詐地訛人。點了一個人，又點一個人，接連不斷點了十?dāng)?shù)人，合計起來也掙兩元多錢。次日我去逛相國寺，走到他那里，正見昨日點痣那人和他搗麻煩，說：“我花了二十大枚點痣，一個也沒點了去，這是怎么回事？”他說：“我們這藥管保準(zhǔn)掉，如若不掉原錢退回，可是花錢一次，點藥兩回，昨天點了一回，今天還得再點，昨天給了錢，今天不要了?！闭f著又給那人點了一遍，點完了藥說：“你可別用指甲抓這藥，可別沾水，等著這藥自己掉了，再沾水也成。你如若用手抓了，沾了水，藥勁使不上，點不下去我可不管?！蹦侨它c頭而去。

我連著去了幾天，也不見那人來找他。至于痣點去了沒有，也不得而知。我向江湖人探討了幾天，才知道其中的事兒。原來這點痣的行當(dāng)，說行話叫“戳黑的”。他使用的布畫幌（huǎng）子，叫做“擺子”。還有帶拔牙的，調(diào)（diào）侃兒叫“戳黑帶搬柴”（江湖人管牙叫柴，管拔牙叫搬柴）。他們金點（算卦相面的總稱）要收徒弟，遇見伶俐的，立刻夾磨（jiá mo）（師父傳授真本事）他戧（qiàng）盤（相面）。如若拙笨，教他相面恐不能成，笨人由笨處來，先教給他戧盤的條子，練習(xí)去戳黑。什么叫“戧盤的條子”呢？說起他們的條子來，也是多得很，大約著有百數(shù)多樣，如同唱小曲兒似的。一段算是個條子。要教徒弟的時候，必須將這條子用筆寫在習(xí)字本上，一段段地教徒弟去讀，讀熟了能夠背誦下來就能使用。他們的條子分為士、農(nóng)、工、商，有戧（qiàng）冷子條兒（做官的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冷子，給冷子相面的詞兒調(diào)侃兒叫戧冷子條兒），有戧科郎（kē lang）點的條子（管種地的人調(diào)侃兒叫科郎點，給鄉(xiāng)下人相面的詞兒就叫戧科郎點的條子），有戧貿(mào)易點的條子（管做買賣的商人調(diào)侃兒叫貿(mào)易點，給他們相面用的詞兒就叫戧貿(mào)易點的條子），總而言之是給哪界相面用哪路詞兒，哪路詞兒即是哪路條子。譬如他們戳黑的（江湖人管點痣的調(diào)侃兒叫戳黑的）在市場內(nèi)將擺子掛上，攤子擺好，說說道道圓上粘（nián）子（聚好了觀眾）。見人圍得夠用了，瞧見某甲，有三十多歲，像個勞動分子，自掙吃穿的朋友，他就向某甲說：“你這人二眉豎目，是君臣不配之相，主于少年不立，難靠祖業(yè)。要說你這人祖上的根基頗正，吃虧就是你沒趕上好時候，到了你這輩，咬王瓜的尾巴，苦點了。你好似老爺廟的旗桿，風(fēng)來了自己擋，雨來了自己淋。六親不靠，連個遮風(fēng)擋雨的人都沒有。自創(chuàng)自立，自己跌倒自己爬。你那親戚朋友也是苦害你，錢你沒少掙，不知不覺也沒落下，只見魚喝水，沒見兩腮流。”這套詞兒準(zhǔn)能說得某甲點頭咂嘴心里佩服。再如，他若見人群里某乙的穿著打扮、面貌的神氣，好像個光棍字號朋友，戳黑的就能使用光棍條子，用手指著他說：“這位老兄五官端正，顴骨高聳。相書上說，男人顴骨高，必定逞英豪；女子顴骨高，殺夫不用刀。你這位老兄就顴骨高，主于三大。哪三大呢？就是義氣大、膽量大、志氣大。義氣大怎么說？就是你拿錢不當(dāng)錢，遇見朋友真交。不怕家里沒錢也要辦有錢的事兒。膽量大怎么說？別人有點事記在心里，能夠發(fā)愁得睡不著覺，你不怕有天大的為難事，也不往心里放，該吃的時候真吃，該喝的時候真喝。志氣大怎么講？你這人看富的不巴結(jié)，遇見窮的不小看人家，銀錢如糞土，臉面值千金。遇見事，寧可錢吃虧，不叫人吃虧?！边@套話說出來，那光棍字號的某乙一定能夠佩服他的相法高明。他如問：“先生，你看我目下怎么樣？”戳黑的說：“你這人吃虧被累就在你的脾氣上，如若遇見投緣對勁的朋友，要命都給；如若遇見不投機(jī)、不對勁的人，任他有多大勢力你也不怕。真是：千金可讓真朋友，話不投機(jī)寸草爭。見文王恭而有禮，遇桀紂干戈齊揚(yáng)。目下運氣不佳，事事不湊巧，求財不到手，心里發(fā)急躁?！边@光棍朋友聽后，真是點頭佩服。他們的戧（qiàng）盤（相面）條子，編得也是體貼人情，很有意思。就是見了什么人說什么話。還有“冊（chǎi）子條兒”：相眉毛用的，相眼睛用的，相鼻子用的，相耳朵用的，相嘴用的，相山根（印堂之下，兩眼之間的部位）用的。譬如，有人問：“先生，你看我鼻子好不好？”他就說：“鼻為審辨官，乃五官之祖，一面之表率。相書上說：鼻梁高，準(zhǔn)頭正，為人正直；鼻子小，準(zhǔn)頭尖，為人靈巧，處世圓滑。塌鼻梁，一生奔波。準(zhǔn)頭不正，心地不良，像你老兄的鼻子主于……”又如有人問：“先生，你看我耳朵如何？”他又說：“耳朵厚，要有輪，有輪有廓是貴人。耳要厚，福氣厚。耳要薄，福氣薄。耳要大，又要圓，又圓又大是英賢。兩耳削薄，一世奔勞；兩耳貼腦，富貴到老。對面不見耳，乃大富貴之相，你閣下的耳朵是……”譬如有人問：“先生，你瞧我的嘴好不好？”他必說：“口要正，又要方，口如四字福如江，唇口端正紅如朱，富貴榮華在前途。唇削薄，不露齒，一生勞碌也無福。你閣下的出納官（即嘴）是……”他們的條子如若用上，立時就見響兒（江湖人管相面相對了，叫人佩服了，調(diào)［diào］侃兒叫響兒），只要見響兒，立刻就扣瓜（管嚇唬人，叫人害怕調(diào)侃兒叫扣瓜），如若頂了瓜（江湖人管他們恫嚇人，人要相信害了怕調(diào)侃兒叫頂了瓜），立刻就掙錢。掙錢之法也是叫人去痣求順。如若戳黑的半用相面之法，一半點痣，能夠有拿手準(zhǔn)掙錢，就算是成了；如若才能有限，心智不靈，也就戳一輩子黑。

江湖人對于戳黑的要是沒有進(jìn)步，做一輩子戳黑，都很輕視。據(jù)他們江湖人說，戳黑的是相面的徒弟們坐科（入科班學(xué)藝，此處借指最基礎(chǔ)的）的生意。要有靈機(jī)，干了一年半年的就能脫離戳黑改為相面，那才有人恭敬，說是夾磨（jiá mo）（師父傳授真本事）成了。他們所用的那點痣之藥，計有兩種：一種是用硫磺、火硝、白礬、口堿熬煉而成，其色紅，必收于瓷瓶之中，藥性猛烈，木質(zhì)鐵質(zhì)瓶皆不能收存，那藥點在人面之上，疼痛難忍，三日生效，準(zhǔn)能去痣。兼治惡癬，皆有奇效。但制此藥“笨頭兒太海（hāi）”（江湖人管本錢太多調(diào)［diào］侃兒叫笨頭兒太海［hāi］），一般老合（闖江湖的）們都不愿花錢費神，不熬此藥，那藥方兒也怕要失傳了。如今戳黑的使用的“漢兒”（江湖人管藥品調(diào)侃兒叫漢兒）都是“里腥啃”（lǐ xing kèn）（江湖人管假東西調(diào)侃兒叫里腥啃）。我老云察看過他們點痣使的藥，是白灰、口堿，用燒酒浸化，加以樟丹攪和的，點在臉上只覺得微疼微癢，但無效力，不能去痣，現(xiàn)在北平各處雖然都有戳黑的，哪個也沒受過真?zhèn)魇?，全是半空（kòng）不嘬（江湖人管點痣的人雖知道江湖的黑幕，沒受過江湖傳授，對于掙錢多少沒有拿手，沒有把握，將就湊合混飯吃，調(diào)侃兒說他們半空不嘬）。現(xiàn)代的人們都打破了迷信，對于面上有痣主吉主貴，有無兇險，毫不介意。點痣的生意也因時代落伍了，想不落伍也行，得往農(nóng)村里騙那鄉(xiāng)下人吧！

江湖中之金賣兩門做變絕生意之內(nèi)幕

江湖中的金點應(yīng)以算卦、相面、看風(fēng)水、批八字做生意，不應(yīng)當(dāng)帶著賣藥。挑將（tiǎo jiàng）漢兒的應(yīng)以治病賣藥做生意，不應(yīng)當(dāng)帶著算卦，否則金賣相混，同道人必出頭干涉，責(zé)以江湖亂道之罪，令其改悔。

在清末的時候，治病大夫不論是否夠格，隨便掛牌行醫(yī)，隨便售藥?；疾≈松杂胁簧鳎皇潜挥贯t(yī)所害，就是被售藥所誤。有些個卦館門前都寫著八個大字：“圓光尋物，專打鬼胎?！辈恢獌?nèi)幕的都以為他們會圓光，丟了東西，圓光圓得出來是何人偷去；專打鬼胎，是誰家有邪魔外祟，他們會捉妖（倒不是《青石山》、《混元盒》），誰也不注意這些事兒。社會里的事真是奇怪，不拘什么買賣，只要有人做，立刻就有人照顧。當(dāng)初我老云在學(xué)房讀書，有某學(xué)友，他父親就在××街開設(shè)命館，門前就立著那“圓光尋物，專打鬼胎”的招牌。我時常找某學(xué)友一同上學(xué)，他的父親將我看成小孩子，不懂事兒，有什么事也不避諱。有一次他的秘密之事被我無意之中看個完完全全的。我還記得那天正下大雨，我找學(xué)友上學(xué)，他父親說：“今天下雨，不用上學(xué)了，你們在一處玩吧?！蔽覀儍蓚€小孩就在里屋內(nèi)玩耍。工夫不大，從外邊進(jìn)來了一個人，約有二十多歲，穿著打扮像個仆人，長的相貌俊美已極。他進(jìn)門就問：“先生怎么叫打鬼胎呀？”先生說：“凡是姑娘受了邪魔外祟，不夫而孕，就叫鬼胎。婦人的丈夫不在家，受了邪魔外祟，有了孕，也是鬼胎。這鬼胎要是不治，長成了形，生養(yǎng)下來不定準(zhǔn)是什么東西。這鬼胎不唯可怕，傳說出去，也真寒磣。”那仆人說：“鬼胎怎么打法哪？”先生說：“我有兩個方法。一個極快當(dāng)?shù)姆ㄗ邮怯冕樤?，我到你家去扎也可。”那仆人直皺眉，說：“我們這是姑娘，她不能出來，也不能到我家去扎針。先生你還有別的法子沒有哪？”先生說：“還有一種治法，是用吃藥往下打?！蹦瞧腿苏f：“吃藥往下打倒是很好。是湯藥啊，還是丸藥哪？”先生說：“丸藥?！蹦瞧腿苏f：“丸藥便利極了。藥費多少錢一服呢？”先生說：“一百五十兩銀子一服?！蔽衣犞炄?，以為是窮瘋了呢。這仆人說：“這藥怎么這么貴哪？”先生說：“這藥有上等的朱砂，一兩二錢銀子一錢；這里頭有好麝香，叫當(dāng)門子麝，每分賣二兩四錢銀子。就這兩種藥就貴極了，別的藥還有貴的哪?？墒?，這藥雖貴，有幾樣好處，吃下去人不受傷，一天的工夫，準(zhǔn)能把鬼胎打掉。”那仆人聽了，也覺得很喜歡，說：“吃下這藥去要是不靈驗?zāi)?？”先生說：“不管事，原錢退回?！蹦瞧腿司蛷难刑统鲆粡堛y票，說：“先生你給配這藥吧，我留下五十兩銀票當(dāng)作定錢，明天我一定來取。那一百兩銀子我明天給你帶來?！毕壬舆^了銀票，問他道：“你貴姓啊？”那仆人說：“我姓蔣。”說罷轉(zhuǎn)身走去。他走了不大的工夫，先生就將他兒子叫出來說：“你快追那個買藥的，在他后頭跟著，瞧他進(jìn)哪條胡同進(jìn)哪個門，然后你打聽那門是誰住著，你再回來?！彼麅鹤泳妥烦鋈チ?，暗中隨著那個仆人而去。

有些卦館門前寫著八個大字：“圓光尋物，專打鬼胎?！辈恢獌?nèi)幕的會以為誰家丟了東西，他們圓光圓得出來是何人偷去；誰家有邪魔外祟，他們會捉妖。

先生的媳婦才四十多歲，專愛說話。她問先生：“那買藥的人來了，你為什么說會扎針呢？”先生說：“他來買藥，一進(jìn)門兒我就看出他是個仆人。我說會扎針，往他家去扎，是要去他家看看窮富。如若真闊，得多掙他的銀子。他說不能往他家去扎，也不能到我這里扎，我就猜著了，一定是他當(dāng)仆人的與他主人的姑娘小姐通奸有染。他們的小姐是大家之女，與仆人有私，焉敢叫我進(jìn)門呀，也不能來呀。我猜著是仆人與小姐通奸有孕，就要他一百五十兩?！彼眿D說：“這個仆人哪能花得起一百五十兩?。俊毕壬f：“你不懂，我是用話探明白的，是要他的水火簧！”他媳婦問：“什么叫水火簧？”先生說：“他要窮，就是水，我少要錢；他要闊，就是火，我就多要錢。我瞧這仆人長得那么漂亮，穿得那么整齊，他主人家定是個闊家。我和他要一百五十兩，他當(dāng)仆人哪有這些錢，這錢是他們小姐花的，我和他要一百五十兩他都沒駁回，大約花個幾百銀子也花得起，我還要價要嫩了呢！”他媳婦說：“要嫩了怎么辦哪？”先生說：“我有翻鋼疊杵（通過花言巧語使買主翻倍付錢）的法子，還能問他多要錢。這個點兒（人），至少也掙他幾百兩。”少時他兒子回來說，他跟著仆人走進(jìn)東四×條胡同，進(jìn)了×宅了。先生聽了，向他媳婦說：“×宅是個富戶，這號買賣做下來，準(zhǔn)夠我們二年的花銷?！彼患易佑辛诉@號買賣，歡喜得了不得，先生就提筆在手，開了兩個藥方，給他兒子五兩銀子叫往藥鋪里配制此藥。他兒子就邀了我一同前往。到了藥鋪，柜伙抓藥，他貪玩耍，各處瞧著。我知道那藥方寶貴，便用鉛筆抄寫下來，是三棱、義術(shù)、水蛙、芒蟲、鳥頭、附子、天雄、牛膝、薏苡、蜈蚣、紅花、大黃、芒硝、桃仁、杏仁、黃花、沉香、朱砂各等分，蜜制成丸，黃酒送下。其二是：皂角、細(xì)辛、肉桂、丁香各等分，共為細(xì)末，用藥搗泥如丸。綢子包裹，如核桃大小，納陰坐之，其綢上拴三股小線，墜銅錢三個。藥鋪伙計將藥包好，他兒子拿回家去，配制去了。

我自幼就喜愛談奇說怪，見了他的事兒，我留心訪查，果然至次日天黑了，那仆人往他卦館取藥。先生說：“先將坐藥用上，覺著有了動靜再吃丸藥。”那仆人就給他一百兩銀票，持藥而去。他拿走這藥有沒有效力，不得而知。恰巧第四天，我正在他家和他兒子寫字、溫習(xí)功課，那仆人進(jìn)門就作揖，說：“先生，你這藥真有效力，我來道謝?！闭f著又給了他五十兩一張的銀票。先生問他：“打下了鬼胎之后，人覺著怎么樣？”那仆人說：“吃下藥，肚腹疼痛難忍，還好，昨夜內(nèi)胎就下來了。這兩天病人周身軟弱，不思飲食，心亂神昏?！毕壬f：“不好！還得配服產(chǎn)后的藥吃，安神養(yǎng)血，若不吃藥，恐有性命之憂?！蹦瞧腿撕α伺?，又問：“配這產(chǎn)后藥得多少錢？”先生說：“這藥倒不貴，才幾兩。最貴不過那避孕藥，吃下去管保男女交合永不受孕。”那仆人聽了，面上有了喜容，忙問：“那避孕藥要配一服得用多少錢？”先生說：“二百多兩?！蹦瞧腿苏f：“怎么這么貴哪？”先生說：“這種藥里有避孕砂，出在南洋，貴重?zé)o比，二百多兩還是藥的本錢，我還沒賺呢，如若再賺你的，幾千兩幾萬兩還不止哪！”那仆人聽完，由身上取出一對玉鐲、兩個戒指，說：“先生，你看這些東西，能值幾百兩，你將它變賣了，連那產(chǎn)后的藥，一并配成，我后天來取，將來我還給你傳名，重謝于你?！毕壬鷮|西收下。以后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如今，我曉得社會黑幕、江湖騙術(shù)，才知道那卦館江湖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金點座子”；占卦、相面、批八字是它的本等，帶著賣藥，調(diào)侃兒叫“槍里加鞭”；專打鬼胎的生意，是“做變絕點兒”（江湖人管給人打胎叫變絕點兒。這句侃兒是指著胎孩而言，十月臨盆能夠活的小命一條，他給治死了，由活變氣絕了）。走闖江湖的人們對于騙取人的銀錢，都不在乎。惟有對做這“變絕”生意的，都不贊成，他們調(diào)侃兒說，做那生意太“傷攢（cuán）子”（江湖人管做缺德的事兒調(diào)［diào］侃兒叫傷攢子，做虧心事也叫傷攢子），也真是傷天害理太缺德！

他們做這種生意也是瞧人下家伙，該賣一百絕不要五十。第一回的錢，叫頭道杵；第二回的錢，叫二道杵；還有三道杵、四道杵，最末一次的叫絕后杵。有時扎胎、打胎沒弄好，弄出毛病來，遭了官司，騙財、害人，二罪歸一，飽嘗鐵窗之苦。做這變絕點（給人打胎）生意掙錢雖多，頭頂著殺人的罪行，也不把牢。如今時代轉(zhuǎn)變，有衛(wèi)生當(dāng)局管理醫(yī)生、藥商，對于無執(zhí)照售藥的、無憑書行醫(yī)的，取締得很嚴(yán)。無論藥鋪、卦館，都沒有那打鬼胎的招牌了?？墒?，凡是做這變絕生意的，又花樣翻新，另想招攬這種生意的辦法。他們在包藥的發(fā)票上，印著幾個大字：“此藥孕婦忌服?！比缛粲腥藛査?，這藥孕婦吃下去怎樣，他們就能明白此人欲買打胎的藥物。于是，施展他們的“鋼口”（說話的技巧和分量），售以墮胎的藥品。這“孕婦忌服”，就是做絕點生意的變相招牌。上年有段新聞：“（二十四年四月八日）西直門北關(guān)門牌×××號××堂××膏藥鋪，鋪長×××，專做絕點，收手術(shù)費七八十元至一二百元，或為扎，或為用藥，斷送了無數(shù)小命。不料事機(jī)不密，被人告發(fā)，被官署查抄，飽嘗鐵窗風(fēng)味?！蔽艺f做這種生意真?zhèn)麛€子，不知社會人士作何感想？

江湖中锍（liǔ）幅子的

我老云雖然賣稿為生，每日埋頭書案當(dāng)刷子匠，有了閑工夫就到外去游逛，什么東安市場、西單商場、天橋兒、什剎海，時常地巡禮。有那又便宜又賤的膠皮車，花個幾十枚就能轉(zhuǎn)半個北平。每逢洋車走到前門里外、西河沿、王府井大街、霞公府、西單牌樓北邊，都有那撒傳單的，追著往洋車上愣锍。所撒的傳單不是賣藥的，就是相面的，天橋兒也有這種撒傳單的。

我問某江湖人：“他們這撒傳單的人按江湖事說是干嗎的？”某江湖人說：“他們這種人，說行話叫‘锍（liǔ）幅子的’。”他們都是欲做江湖事，知識聰明不足，才給人撒傳單。調(diào)（diào）侃兒管那傳單叫“幅子”，管撒去叫“锍”。他們這行人本領(lǐng)也分高低。有本領(lǐng)的給相士們?nèi)鰝鲉?，掙了錢三七分錢、二八分錢；本領(lǐng)弱的撒一天傳單，掙三四角錢。行家雇撒傳單的花錢雖多，拿出去一千張傳單，準(zhǔn)撒給一千人，多少也有點效力。力笨雇撒傳單的，花錢可是少些，拿出去一千張，撒不了三二十張，剩下都論斤賣了，包花生仁了，指望傳單發(fā)生效力，那不是做夢嗎？有本領(lǐng)的撒傳單的，拿出去傳單不能遇見人就給，他們也有訣竅：啞巴不給，瞎子不給，拉洋車的不給，賣苦力氣的不給，外國人不給，蒙古人不給，穿的衣服太窮不給。這些人都不能到旅館花錢相面，給他們傳單也是白糟踐東西。他們?nèi)鰝鲉蔚拿糠暌o誰一張傳單，得瞧著給誰不白給，有幾成兒能照顧他們才成哪。撒的傳單不多，見的生意不少，那才是锍幅子有把點（瞧著哪位像花錢的，調(diào)侃叫把點）的本領(lǐng)哪。可是有本領(lǐng)的锍幅子的人都不掙死工錢，要說三四角一天，他們是不干的。掙了錢和先生三七分賬，少了，一天掙個塊錢里外；多了，三二元?？墒窍嗝娴南壬彩怯薪?jīng)驗的，都愿意三七下賬，雇有本領(lǐng)的撒傳單，錢雖多花，掙得還多哪！有時撒傳單不把字露出來，把沒有字的背面給人看。我因這事向他們問過：“你們?yōu)槭裁慈鰝鲉畏粗o人家呢？”他們說：“一般的人因為知道傳單是宣傳品，看一眼就扔了，甚至于還有不看的，我們反著遞給他，他不知道是什么，無論如何也得看看。只要他看，就許觸動他的心機(jī)，照顧一下子。反著傳單遞給人，是叫人非看看不可。這種做法，非是久慣锍幅子的才能這樣哪！”我聽他們所說，才明白個中的用意。

可見社會里的事，不管哪行也有研究，若像綢緞店的徒弟出來撒傳單哪，看見人就給一張，簡直是白搭，哪能有宣傳的效力？我老云對于江湖中锍幅子的人們，是佩服他們有經(jīng)驗閱歷，不是白掙錢不管東家賠賺的。

三不管的戧（qiàng）金生意

算卦、相面、看風(fēng)水，總侃兒叫“金點”。分開了說，相面的又叫“戧金”，又叫“票金”。據(jù)我所知道的，三不管的戧（qiàng）金（相面的）有十幾個，分為三大支派：一是陳大官的門人弟子；一是劉五先生的門人弟子；一是桂振峰的門人弟子。

陳大官系山東腿兒，長得相貌最好，說行話，他是“人式壓點”（yā diǎn，震得住人為壓點），膽大敢言，得有江湖真?zhèn)?。各省市、各碼頭、各村鎮(zhèn)他都去的。有好些個做戧金的能在鄉(xiāng)間掙錢，不能在都市碼頭掙錢；有些個做戧金的能在省市碼頭掙錢，到了鄉(xiāng)村不成的，調(diào)（diào）侃兒叫“不吃科郎（kē lang）點”（莊稼人）。惟有陳大官這個做戧金的是省市商埠也成，鄉(xiāng)村鎮(zhèn)市也都能成。凡是江湖跑腿的人，只要一提陳大官，無人不知，他的生意到處“火穴大轉(zhuǎn)”（zhuàn，買賣掙了大錢了），因為他有“萬兒”（名兒），有好些個人拜他為師，給他“叩瓢”（江湖人管磕頭調(diào)侃兒稱叩瓢），有為學(xué)他的本領(lǐng)的，有借他的萬兒走闖江湖的。在天津三不管有個相面的周岐山，自號亞臥龍，生得身軀短小，眼大口方，拜陳大官為師，在大連、煙臺、營口、天津、青島、濟(jì)南、龍口等碼頭，安過些回“座子”（江湖人管設(shè)立臨時命館調(diào)侃兒叫安座子），總是初立的一個多月生意最好，過了一個月后就不能支持，江湖人都說他學(xué)的生意，前棚最硬，后棚（一見面的前三搶兒調(diào)侃兒叫前棚，多掙錢、使人佩服調(diào)侃兒叫后棚）最軟，始終是虎頭蛇尾。他在天津某公寓內(nèi)安了回座子就是這樣，后來支持不住了，到三不管去擱明地。我老云在他圓粘（nián）子（招徠觀眾）的時候立著聽了聽，只見他說的很有派兒，也會“觸簧”（管用冷話硬撞周圍的人調(diào)侃兒叫觸簧），也會往下“叫點兒”（叫住相面的人），到了“散帖”的時候，愿意相面的接條兒，行話叫“歸包口”（說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貨，調(diào)侃叫包口）兒，“撒幅（sǎ fú）子”（往周圍人手中撒算命的號兒）也很有人接帖。他的“杵門子”最硬（相面人管能掙錢，敢向人要錢，有要錢的手段調(diào)侃兒叫杵門子最硬）。錢到了他的腰內(nèi)之后，給人相上面哪，只有幾句干脆嘹亮的，越聽越不像事，使人對他的信仰上立時失望，當(dāng)時就后悔，他哪能有“回頭點”（江湖人管有人花了錢相面，應(yīng)驗了之后還不斷地找他們相面，調(diào)侃兒叫回頭點，以有回頭點為最大的光榮）呀！我見亞臥龍這樣，才信人傳言，他的后棚欠研究，傳授不真。我向江湖人探討，有人說，他只會“腥”（假的），不攥（zuǎn）（懂）“尖兒”（真的），不懂得“尖冊（chǎi）兒”（江湖人管熟讀相書叫懂得尖冊兒，沒讀過相書叫不懂尖冊兒，還是以鉆尖兒為高明）。像周岐山的本領(lǐng)，只能打“走馬穴（xué）”（走一處，不能長占，總是換地方掙錢，江湖人叫走馬穴），天津也不能久長，至今不知他哪里去了。

在三不管相面的生意做的日期最多的有個鄭耀庭，是河北滄州的人，他從前挑個竹筐收碎銅爛鐵，沒有事的時候常逛天津的西城根。那塊生意雖在清末的時代，也很發(fā)達(dá)?！皯辏╭iàng）盤”（相面）的生意，有兩個高明的安座子的最好。來了相面的人，他一見面就知道人的心內(nèi)有什么事，幾句話叫人心服口服，如遇仙人。江湖的人們常說，把（bǎ）現(xiàn)簧（常瞧當(dāng)時的心事調(diào)［diào］侃兒叫把現(xiàn)簧），高緒齋第一；在街上做干跺腳的（江湖人管相面的人不用桌凳，不使棚帳，只憑他空人一個，在墻根底下一站，拿管鉛筆給人相面掙錢，說行話叫做干跺腳的生意），劉五先生最高。那劉五先生是南皮縣人，開過“漢壺瓤子”（管開草藥鋪調(diào)侃兒叫漢壺瓤子），因為和人“朝（cháo）翅子”（江湖人管打官司調(diào)侃兒叫朝翅子），他改行吃“金”，學(xué)會了相面。他長得身高、面龐兒大，人式很壓點（yā diǎn）（震得住人為壓點），“朵兒（字兒）又清”（江湖人管字寫得好，有學(xué)問，調(diào)侃兒叫朵兒又清），又攥“尖兒”，使人情做生意，永遠(yuǎn)不“鼓點”（江湖人管沒人和他們打架，沒人和他們爭吵，調(diào)侃兒叫不鼓點）。每天到下午，只要他往墻根一站，立刻人就圍上，行話叫“自來粘（nián）子”，“頂點數(shù)（shǔ）”（江湖人管相面的主顧一撥挨一撥接連不斷地談相，調(diào)侃兒叫頂點數(shù)），哪天也掙一兩元錢。除了下雨下雪的天不能掙錢，好天好日的，永遠(yuǎn)那樣掙錢。在那個年頭要每天能掙一兩元錢，能比現(xiàn)在掙七八元還好。那鄭耀庭天天去看相面的，瞧著劉五先生掙錢的本領(lǐng)，生了羨慕之心。劉五先生每天瞧著他聽相面的，就知道他有意習(xí)學(xué)這行兒。有天收了市的時候，向鄭耀庭問道：“你干嗎天天來看相面的？”鄭說：“我來看這個，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景的心?！眲⑾壬f：“你要愛惜這個，就學(xué)學(xué)吧！”鄭說：“我學(xué)不了，沒念過書，不認(rèn)識字哪能成??？”劉先生說：“不認(rèn)識字沒關(guān)系，一樣能學(xué)。就是看此心專不專，如果專心學(xué)練，一定能成。”鄭說：“我能專心學(xué)的?！庇谑撬松躺塘苛烤统蔀閹熗健?/p>

劉五先生的傳授很好，因為他不認(rèn)識字，不教他做高了，只掙“貿(mào)易點”（商人）、“科郎（kē lang）點”（莊稼人）的錢。所有相面用的方法與所說的話，都是粗糙的言詞，不到三四個月，學(xué)成了就能上地（做生意），做戧（qiàng）盤（相面）的生意。和他師傅一樣，任什么東西也不拿，只用幾張紙，一管筆，到三不管圓粘（nián）子（招徠觀眾）就掙錢。

天津的社會是工商業(yè)的勞動區(qū)，手藝人多，河岸碼頭賣力氣的人、趕車的人、使船的人，就比哪兒也多。這些人雖然是無資產(chǎn)的勞動分子，只要一晃膀子就能掙錢。在民初的那些年，天津這地方是真發(fā)達(dá)，哪個人憑力氣也能掙一元兩元的。三不管將開辦，下級的人都去游逛，有這些“科郎點”，鄭耀庭就得著好買賣。他是笨鳥先飛早入林。上地早，收得晚，很掙下不少錢。江湖中相面的人就數(shù)他在三不管做生意待的日久，二十多年也沒挪過地方。人人都說：“他的老帥（江湖人管師傅調(diào)［diào］侃兒叫老帥。帥與師只欠一筆，請閱者注意，別以為我的帥字是師字，少一橫兒）夾磨（jiá mo）（師父傳授真本事）得地道?！笨墒牵荒莛B(yǎng)家糊口，沒掙過幾百元、幾千元，只能做“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掙成元洋錢，掙角兒八仙、幾十個銅子，調(diào)侃兒叫零毛碎琴）的生意。

要說能掙大錢，還得屬著他的大師兄云霞子。那云霞子是滄州人，與天津的名武生高福安同鄉(xiāng)，名叫于紫陽。自早年拜劉五先生為師，他學(xué)會了生意，就不愿意做地上的買賣，往津、滬、漢、煙、濟(jì)等商埠碼頭，各大旅館、各大飯店掛牌相面，遇見通達(dá)事務(wù)懂得社會里一切詭詐事的人，他沒法敲詐，掙個“迎門杵”（掙的頭一筆錢）了事；見有那做虧心事的人，做詐一下子。他的手段很是毒辣的，圖眼前快樂，不到十年他自己就患起“丟子（si）”（江湖人管瘋?cè)苏{(diào)侃兒叫丟子）。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討他為什么瘋了的。據(jù)說，他“挖（wǎ）點”（敲詐人）太多了，傷了“攢（cuán）子”（江湖人管做虧心事調(diào)［diào］侃兒叫傷攢子）才這樣??！世上的事有因果報應(yīng)，說起來叫人可怕，傷天害理的事還是做不得呀！在前幾年，往天津地道散步，遇見了于紫陽，他穿的衣服破爛不堪，面貌枯槁，兩眼發(fā)直。將他截住，我問：“先生，你怎么這樣了？”他說：“我不認(rèn)識你?！蔽艺f：“當(dāng)初在河北竹林村煤鋪西邊的小胡同內(nèi)，我給你們了過事，難道你忘了嗎？”他驚愕不已，連說：“遇見神仙，遇見了神仙?！蓖鶘|而去。至此，我才知道他是真瘋。

那劉先生一共收了四個徒弟：大徒弟有本領(lǐng)，幾百幾千地掙，可是瘋了。二徒弟鄭耀庭，就能掙個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掙成元洋錢，掙角兒八仙、幾十個銅子，調(diào)侃叫零毛碎琴），沒有多大的來歷，鬧得衣食不缺，無病無災(zāi)。三徒弟×××，本領(lǐng)也好，可惜他的“果食碼子”和他人“扯（chě）了”（江湖人管媳婦調(diào)侃兒叫果食碼子，管跑了調(diào)侃兒叫扯了）；到了煙臺，墜入“庫果窯”內(nèi)，成了“庫果”（江湖人管娼家下處調(diào)侃兒叫庫果窯兒，管妓女調(diào)侃兒叫庫果），大約著也是傷了“攢子”。四徒弟孫耀西，“戳的朵兒真嘬”（管字寫得好調(diào)侃兒叫戳的朵兒真嘬），“幌幌（huàng）”（管貼的報子調(diào)侃兒叫幌幌）上的“萬兒”（有了名兒），是華陽山人。他二十三四歲出師，往各碼頭做生意，很為不錯，掙了不少錢，剛?cè)⒘讼眿D，就“粘啃（nián kèn）押頭”（管得了重病調(diào)侃兒叫粘啃押頭），“咯光子血”（管吐血調(diào)侃兒叫咯（kǎ）光子血）“土了點”（即是死了）啦。鬧了壽夭，大約也是傷了攢（cuán）子。

劉五先生只有一個兒子，父傳子受，也做戧（qiàng）盤（相面）的生意。二十多歲的人，先“抹海（mò hāi）”后“插末（chā mòr）”（管吸鴉片煙調(diào)侃兒叫抹海，管扎嗎啡調(diào)侃兒叫插末），成天價往各處行竊，自顧不及，哪管他父母。劉五先生年老氣衰，掙錢的能力一日不如一日，竟困難得衣食不保，老早就去世。他們的師徒只有鄭耀庭一人，安然久過，沒出什么毛病。其余的都沒得好。不怪江湖人常說：“多掙錢，多作孽！”若是為商家將本圖利，多掙錢也沒事呀。我勸沒能為的金點們，雖不能多掙，顧得住衣食就不用學(xué)那傷攢子、翻鋼疊杵（通過花言巧語使買主翻倍付錢）、挖點（占人家的便宜）的手段。劉五先生師徒就是前車之鑒。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老合（闖江湖的）們何不醒攢（cuán）兒（管覺悟過來叫醒攢）！

三不管的楊大將

有年冬天我往天津看望朋友，住在客棧內(nèi)。清晨早起，往海光寺繞彎兒，臨回來的時候，走到三不管槍斃人的行刑場（上權(quán)仙電院南邊），見靠西墻根圍著一群人，不知道是干嗎的。擠進(jìn)去一看，見場內(nèi)是個地攤，地上鋪著一塊毯子，上邊放著一個羅盤，大小十幾個定南針。有一塊石板，兩根石筆，一根文明杖，場內(nèi)有個人不住嘴地嘟囔。這人長得瘦，中等的身材，他穿著小棉襖、棉馬褂，沒穿棉袍子，底下是棉褲、棉鞋，我不知道他是干嗎的，定住了心神慢慢地聽。見他用手指著一個人說：“這位老兄多大年歲？”那人說：“我今年三十七歲?！彼謫枺骸霸偬砩鲜龤q，你是五十歲對不對？”那人也笑了。他是個又愣又怯的樣兒，又用手指著另一個人道：“這位老兄多大年歲？”那人說：“我今年四十一歲。”他說：“再添上十九歲，您是六十歲對不對？”那人說：“對了?！彼f：“我這根文明杖，往你身上一挨，就知你的媳婦克不克?！闭f到這里，他又向那人說：“您的媳婦宜小不宜大，大嫂子比你大比你小呀？”這人說：“比我大三歲。我十六歲那年娶的?！彼f：“壞了，壞了，娶得早了，非克妻不可。”那人說：“對了，我媳婦死了?！彼犝f對了，向圍著的人大聲嚷道：“又對了一位。相得不對了，倒找大洋一塊。我這幾天始終也沒找出錢去，叫我著急?！?/p>

他的調(diào)門忽高忽低，惹得眾人直笑。我看到這里才知道他是個相面的。聽他相了好幾個人，都是白送不要錢。這回他又向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說：“你這人，媳婦宜小不宜大，大了得克去。大嫂子多大年歲？”這人說：“她今年四十五歲，我今年四十二歲，比我大三歲。”他又問道：“死了沒有？”這個人說：“沒死。”他聽著沒相對，又向這人說：“現(xiàn)在沒死，早晚得克了。你回家別跟她說，您要跟她說，她就罵我，真叫我急?！彼@樣一說，圍著的人全都樂了，可是大家這一樂，把他那沒相對的事全都忘了。我老云云游了十幾省，看見過多少金點（算卦的總稱曰金點），什么樣的都見過，還沒見過他這滑稽派的相士哪！

可是他隨送相隨著抓哏（包袱兒），真比說相聲的不在以下。抓了哏，聽的主兒樂，還沒有不咧瓢（liě piáo）（大笑）兒的。他這逗笑的好處能給自己遮丑兒。相得不對了，大家一笑全都忘了。我曾聽老江湖人說過：“萬象歸春?！闭f相聲的叫人一樂就叫春。不論是哪行兒，也是逗笑兒好，電影的片子還是笑片能引人入勝，戲臺上還是有丑角兒才能熱鬧。唱大鼓書的也有老倭瓜、架冬瓜的滑稽大鼓；單弦呢，也有群信臣的滑稽單弦；說評書能有叫座魔力的雙厚坪、品正三、劉繼業(yè)、袁傑英、海文泉等，都是以把人逗笑為拿手?！叭f象歸春”這話是不假，哪行兒能會滑稽術(shù)的也能受人歡迎。

這個相面的仗著會使滑稽藝術(shù)，不用使拴馬樁（用話把人扣住）兒，也不圓粘（nián）子（招徠觀眾），圍著的人誰也不想走。他到了歸買賣要掙錢了，向觀眾說：“我姓楊，雙名叫潤齋，京南固安縣的人，人稱楊大將。我到過霸、寶、文、大、固、永、東，昌、順、密、懷、平，大、宛兩縣，涿、良、房。京兆二十四縣，提起來楊大將沒有不知道的。天津也常來。那位說，你這是相面嗎？不是。這是賣扁食（水餃）的喝湯，引引人。要是相面哪，是相人老中少三步大運，住什么房子，妨父母不妨，克老婆子不克，有幾個兒子，有幾個閨女，應(yīng)當(dāng)在哪界做事，富貴貧賤，窮通壽夭，連墳地帶孩子，連老婆子帶宅子，洗臉帶捋胡子，一連帶架全都有啦，大洋兩毛，多了不要，少了不談，哪位要相，哪位說話。”真有幾個人叫他給相。他是隨相面，隨抓哏，圍的人始終不散。我聽他相了幾個人，笑得肚腸子都疼了。較比聽萬人迷的相聲還覺著熱鬧，站得腿都酸了，我才回店歇息。用了飯之后，有我的朋友曾文盛約我在下天仙去聽玩藝兒，直聽到散了戲。往恩德元吃飯，又去逛法租界，往某胡同里遛了一個彎，坐了不大工夫，就聽見大門外有人喊嚷：“算卦，相面，看手相不要錢?！甭曇艉龈吆龅?，招惹得各屋子游客全都笑了。跟著這位相面的先生就進(jìn)了院子，隔壁的屋中有位客人把他叫了進(jìn)去，給那妓女相相面，只隔著一層木板墻，往那屋聽得很真。他們并不是相面，而是彼此抓哏，來了一回對口相聲。這個樂，那個笑，十分熱鬧。結(jié)果，那位游客花了四角大洋，那位相面的先生才出來。我跑到院內(nèi)一看，這位先生就是那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個露天市場）的楊大將。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做金點（算卦的總稱曰金點）生意的人也有滑稽派的，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三不管的八岔子（奇門卦）生意

在三不管的南頭每逢下午，有個算卦的。天天兒，他還沒到那兒，問卜的人就先到了，在附近來回打轉(zhuǎn)，凈等著他來了好算卦。我好奇心盛，覺得這位先生一定高明，特意地看了他幾天。只要他一到，把攤子擺上，四面的人就圍滿了。他算的是“奇門卦”，那六十根簽子往筒內(nèi)一放，這個也伸手，那個也伸手，一陣亂抽，眨眼之間就把簽子抽出一半，大家攥著簽子等他算卦。我往他這攤子上看那“局式”，就知道他是腥門（假的）了。什么叫做局式哪？就是他那攤上正當(dāng)中擺的那九個卦子，橫三行，豎三行，每行三個。那卦子上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按《奇門大全》說，那叫局式。凡是算奇門卦的都得先把局式布好了，然后有人算卦，再按著簽子上的字，往局式上擺卦，要學(xué)奇門最難學(xué)的可就是這局式。有些個江湖人要做生意，只把那江湖術(shù)學(xué)好了就能掙錢吃飯，誰也不花多少年的工夫去學(xué)那奇門遁甲。老合（江湖藝人）們的奇門使“尖盤”（真的）的雖有，總是不多吧。

他那卦攤我聽了幾天，聽他給人斷的卦語都是“八面風(fēng)”，怎么說怎么有理。他那攤上問卜的人，不是都來問卜的，有七八個人都是“敲托”（暗中幫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稱為貼靴的）的。有些個人都管這位先生叫“賣油郎”，我不知是何緣故，向人們打聽為什么叫他賣油郎。據(jù)知他根底的人說，他從前是個挑擔(dān)賣香油的，受某江湖人夾磨（jiá mo）（師父傳授真本事），他棄了香油擔(dān)改了“八岔子”（奇門卦）。他有幾個敲托的，又會使幾道簧，賣弄鋼口（說話的技巧和分量），生意很發(fā)達(dá)。一般人都不叫他的姓名，叫他“賣油郎”。很興旺個十幾年，到了民國十五年，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在南市第一舞臺的西南方，德美后前邊，路北有一溜小鋪面房，西頭路北的門前有張小桌子，桌上有個小檀木簽筒子，筒內(nèi)六十根簽子和那全份的卦子，也都是檀木的，上邊支著個小布棚，上寫三個大字是“廠×士飛星奇門”。桌后邊坐著一個老先生，有五六十歲，胖大之軀好像老壽星一般，他那卦攤上問卜的人一天價緊忙，接連不斷就不住閑兒。我看見他那人，才想起來曾在大連西崗的某油房前邊久擺奇門的“廠×士”。他是北平東邊通州的人氏，是個書香門第，飽學(xué)之士，擺的奇門不是腥盤（假的），純粹是“尖盤”（真的）。他斷卦的口吻稍帶一點江湖味兒，他一輩子只在大連、天津兩處，掙的錢就夠養(yǎng)老的，做了一輩子響萬兒（成了名兒）的生意，腥尖皆通，火穴大轉(zhuǎn)（zhuàn）（掙了大錢了），那就應(yīng)了我老云的話了：“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賽神仙。”

世上的事，不論那行，凈耍腥兒（假的）是不成呵！在民國十二三年的時候，高大愣賣大力丸的場子對過，有個年紀(jì)最小的擺八岔的，也就有二十歲，了不得啦，他那攤上寫的是：“連仲三誠演奇門?！蔽依显坡犨^他幾天，見他買賣雖然掙錢，可是一腥到底（全是假的），得了江湖的傳授，使腥兒、賣弄鋼口（說話的技巧和分量）最好?？邶X伶俐，很能警人。只是他不攥（zuǎn）尖兒（不學(xué)真的本事），美中不足了，也是他的缺點。他慣“戳簧”。什么叫戳簧哪？譬如有人去占卦，他把卦擺得了，問那問卜的人說：“你這卦是問財？”問卦人一點頭，他就說：“我這卦一看就知道你是問財?！比缛裟侨瞬稽c頭，可是他心靈嘴快，立即就說：“……或是問事，我都能看得出來?！彼倾洞?，戳不對的時候，不等問卜的人發(fā)言，立刻就說或是問事，隨著就拐彎，調(diào)（diào）侃兒叫“抽撤口兒”。據(jù)江湖人說，他年輕，不大，跑的腿兒長，自從幼小拜天津北開花柳座子的楊春山為師，論江湖人的支派，他是山東德州×家莊的門戶，他們那門人都是挑（tiǎo）招漢兒的（即是賣眼藥的）。當(dāng)其學(xué)成了生意時，與德州達(dá)官營的潘長鴻往煙臺去做“四平粘（nián）子帶搬柴”（江湖人管出高案、賣丸散膏丹各藥的調(diào)侃兒叫四平粘子，管帶拔牙調(diào)侃兒叫搬柴）的生意。在煙臺的南市場泳仙樓前，很做了二年好生意。后來潘長鴻往大連去了，他們“劈（pǐ）了穴”（江湖人管分了伙調(diào)侃兒叫劈了穴）之后，他一個人在南市場又安了（開了）“柴座子”（江湖人管開鑲牙館調(diào)侃兒叫柴座子）。他做了未久，又與做八岔子（算卦中的一種）的張子庚學(xué)了擺奇門，遂棄了“漢門”（凡是賣藥的調(diào)侃都叫漢門）的生意，又吃了“金門”（凡是算卦相面的調(diào)侃都叫金門）啦。每逢冬天的時候，他在煙臺的后海沿去“挑頓（dūn）子漢兒”（江湖人管賣咳嗽藥調(diào)侃兒叫挑頓子漢兒）。

有年，我老云在美陽會上還見過他，正做“戳黑”（江湖人管點痣的調(diào)侃兒叫戳黑的）的生意。民國八九年，他在天津的南馬路還挑過“熏（xūn）子漢兒”（江湖人管賣聞藥、賣避瘟散的，調(diào)侃兒叫熏子漢兒）。民國十二年他與“光子”（拉洋片的調(diào)侃兒叫光子）上的王秉肇到了營口洼坑甸做八岔子。十三年回到了天津，未久他又去北平，在天橋吃“金”(算卦)，響了“萬兒”（有了名兒）。至今，他又改了“團(tuán)（tuǎn）柴”（江湖人管說評書的調(diào)侃兒叫團(tuán)柴）啦。

若在海北海西，提起連仲三來，“萬兒很正”（這個人不錯）。閱者諸君若問他為什么萬兒念的，就是為了那個。

江湖中金點的黑幕

老云在今春往開封有事，得閑去逛相國寺，見各種雜技場都圍得風(fēng)雨不透，數(shù)山東大鼓、男女合演的鴛鴦檔子尤為叫座，較比墜子還受歡迎。這些玩藝兒我都不喜歡去看。往里邊走，見殿后有個“疙瘩粘（nián）子”。閱者要問什么叫疙瘩粘子，據(jù)他們江湖人說，大玩藝兒場圍的人多，調(diào)（diào）侃兒叫海（hāi，多）粘子；小玩藝兒場圍的人少，調(diào)侃兒叫疙瘩粘子。我不知道那疙瘩粘子里是什么生意，擠進(jìn)去觀瞧，見場子內(nèi)有張小獨桌，兩旁有兩個小條板凳，桌上放著破筆墨盒、紙條子，有一對玻璃框，內(nèi)寫著“直言無隱，概不奉承”。桌后邊立著一個人，長得細(xì)條身材，白面龐，五官清秀，穿著打扮像個官僚，兩撇小黑胡子，大概是個相面的。

只聽他的話是南方口音，好像江浙的人。他說：“袖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是從此路過，要傳個名兒。住在旅館內(nèi)，有本處政界的偉人由上海把我約來給他們談相。我曾聽人說，開封是過去幾千年前故去的都城，風(fēng)淳土厚，這里的人都守舊禮。我要逛逛相國寺，偶步閑游，在廟內(nèi)要送相法。相對了大家給我傳名，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過不留名，不知張三李四；雁過不留聲，不知春夏秋冬。我有個名，大家諸君?？瓷虾蟮怯写笙嗍啃『?，就是在下。今天咱們送相，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可有幾種人不送：聾子不送，啞巴不送，不孝父母不送。我送的是讀書識字明情知理的人，就是不認(rèn)字，久闖外面、通達(dá)人情的人?？墒嵌嗔瞬凰?，只送六相。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紙條，接著了也不用喜歡，接不著也別煩惱，接著了就有一相?！闭f著，他就拿起六條白紙，社會里的人有好貪便宜的通病，圍著的人爭先恐后爭那紙條。我搶著把末一張紙條接過，他叫我們六個人都站在桌前，一一地站著。相面的先生左手攥著一把紙條，右手拿著一管筆，往墨盒里蘸了蘸，就沖著頭一個人往紙上寫了寫。寫的時候把手舉起多高，捂得很嚴(yán)，不叫大家看見寫的是什么，只叫身后的那人看見。他還沖著身后那人說：“頭一位他弟兄幾個，我能知道，你看見了沒有，就是這幾個。”那身后的人笑了笑。他向頭一個人道：“你兄弟幾位？”那人道：“我們哥兒兩個?！毕嗝嫦壬痛舐暫埃骸跋鄬α艘晃弧Ｎ疫@先寫兩位，他就是哥兒兩個。”說完了又換了一張紙，還是捂著不叫人看。他用筆寫了幾個字，寫完了沖著身后的人亮那紙條說：“第二位就是弟兄這些個?！闭f完了又向第二個人問道：“你兄弟幾位？”第二個人答道：“我兄弟四個?！毙『坑秩拢骸跋鄬α藘晌?！”于是，他就用這先寫后問的法子，一個一個地相。到了我這里，我說是哥兒三個，他也嚷相對了。我可是沒看見他那紙條，不知他寫的是什么，總是疑惑有假。他相完了六個人，就說：“這就是相面嗎？這是送相。要真相面，不能這樣簡單。講究相人老中少三步大運。哪年妨父母？哪年克妻？什么年立子？士農(nóng)工商，應(yīng)當(dāng)在哪一行做事？是當(dāng)人中領(lǐng)袖，是給人做事？哪年不好，哪年發(fā)達(dá)？得誰的好處？受誰的害處？由幼小直到老，全都說到了，那才叫相面。相一面得多少錢哪？若按我的潤格是：細(xì)談相法五元。今天在這相面要多少錢哪，別說五元，連一元也不要，特別優(yōu)待，只為傳名，收兩毛錢一相。要全都花兩角相面，我可不相，只相八個人。過了八相之外，誰要再相，可要五元錢。也許你不相，也許我不談，哪位要相，哪位接我的紙條，接著了算有一相，接不著沒有?？墒墙又挥孟矚g，接不著別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