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江湖規(guī)矩

江湖叢談:注音注釋插圖本 作者:連闊如,賈建國,連麗如,整理 著


第一章 江湖規(guī)矩

江湖之春點

著者自幼在外奔走,自謀衣食,對于江湖中的事兒有個一知半解,所以著述這部《江湖叢談》。

本書內(nèi)有“風”、“馬(má)”、“雁”、“雀”四大門(指群騙),“金”(相面算卦)、“皮”(賣藥)、“彩”(變戲法)、“掛”(打把式賣藝)、“評”(說評書)、“團(tuǎn)”(說相聲)、“調(diào)(diào)”(騙局)、“柳(liǔ)”(唱大鼓)八小門。內(nèi)容包括的是:賣“梳篦(bì)”的、賣“刀剪”的、賣“香面”的、賣“膏藥”的、賣“刀傷藥”的、賣“眼藥”的、賣“蟲子藥”的、賣“牙疼藥”的、挑(tiǎo)“漢冊(chǎi)子”的、賣“戲法”的、變“戲法”的、“打把式賣藝”的、“跑馬戲”的、“修腳”的、算“周易卦”的、算“奇門卦”的、算“鳥兒卦”的、“相面”的、“啞相”的、“燈下術(shù)”的、說“相聲”的、唱“大鼓書”的、唱“竹板書”的、說“評書”的、賣“胰子”的、賣“避瘟散”的、“拉洋片”的,等等行當,不下百數(shù)十種。

此外,尚有兩門,一為“騙術(shù)門”,一為“窮家門”(唱數(shù)來寶的)。并有江湖黑幕、江湖人規(guī)矩、藝術(shù)變遷、藝人小傳、藝人傳流支派、藝人道義、各省藝人團體的組織、藝人的沿革。謹將內(nèi)容用概括方式,先向閱者報告明了。

由江湖人之“春點”作為首談。什么叫做“春點”呢?讀書人離不開字典、字匯、《辭源》等等書籍。江湖之人不論是哪行兒,先得學會了春點,然后才能夠吃生意飯兒。普通名稱是“生意人”,又叫吃“張口飯”的。江湖藝人對于江湖藝人稱為“老合”(合氣之合)。敝人曾聽藝人老前輩說過:“能給十吊錢,不把藝來傳。寧給一錠金,不給一句春。”由這兩句話來作證,江湖的老合們把他們各行生意的藝術(shù)看得有泰山之重。

江湖人常說,藝業(yè)不可輕傳,教給人學得容易,那會不值一文半文,丟得更易。江湖藝術(shù)是不能輕傳于人的,更不能濫授給他人。不惜一錠金,都舍不得一句春。據(jù)他們江湖人說,這春點只許江湖人知道,若叫外行人知道了,能把他們各行買賣毀嘍,治不了“杵兒”(江湖人管掙不了錢調(diào)[diào]侃兒說治不了杵兒。注:此處“杵”字可加兒化音,也可不加)。

果子行、油行、肉行、估(gù)衣行、糖行,以及拉房纖(qiàn)的、騾馬市里纖(qiàn)手,各行都有各行的術(shù)語,俗話說叫“調(diào)(diào)侃兒”。江湖藝人管他們所調(diào)的侃兒,總稱叫做“春點”。今例舉一事,閱者諸君便知那春點的用處。譬如,鄉(xiāng)村里有個搖鈴兒賣藥的先生,正被一家請至院內(nèi)看病。這賣藥的先生原不知病人所患的是何病癥。該病人院鄰某姓是個江湖人,他要叫賣藥的先生掙得下錢來,先向賣藥的先生說:“果食點”(果食指已婚女子,點是人)是“攢(cuán)兒吊(攢兒是心口,吊是疼)的粘啃(nián kèn,病了)”。賣藥的先生不用給病人診脈,便能知道這家有個婦人,得的是心痛之病。原來這“果食點”,按著春點的侃語便是婦人;“攢兒吊的粘啃”便是心口疼的病癥。然后賣藥的先生給病人一診脈,把病原說出來,說得很對。病人哪能知道,他們院鄰暗含著“春”給那賣藥先生??!花多少錢也得買他的藥啊。這賣藥的先生,得了病人鄰居用“春點”把病人所得的病“春”給他,能夠不費勁兒掙得下錢來。簡捷地說,這就是江湖人用春點的意義。往淺處說是那個意思;往深處說,如同長江大海,用莫大焉。可是這春點用在一處,成為三種名詞,前說江湖人調(diào)侃兒的術(shù)語為春,至于點之用處和意義,容談到藝人的藝術(shù)類再為詳談。今將江湖中的春點先行錄出,然后再分門別類述談。

管男子調(diào)侃兒叫“孫食”,媳婦叫“果食”,老太太叫“蒼果”,大姑娘叫“姜斗(jiàng dǒu)”,小姑娘叫“斗(dǒu)花子”,小男孩叫“怎科(zěn kē)子”,管父親叫“老戧(qiāng)兒”,管母親叫“磨(mó)頭”,管哥哥叫“上排琴”,管兄弟叫“下排琴”,管祖父叫“戧兒的戧”,管祖母叫“戧(qiāng)的磨(mó)頭”,管妓女叫“庫果”,管良家婦女叫“子孫窯兒”,管男仆叫“展點”(仆人),管女仆叫“展果”,管當兵的叫“海(hāi)冷”,管偵緝探訪叫“鷹爪”,管小綹(xiáo liu)叫“老榮”(小偷),管和尚叫“治把(bǎ)”,管老道叫“化把(bǎ)”,管尼姑叫“念把(bǎ)”,管做官的叫“冷子點”,管大官兒叫“海(hāi)翅子”,管外國人叫“色(shǎi)唐點”,管鄉(xiāng)下人叫“科郎(kē lang)碼”,管傻人叫“念攢(cuán)子”,管瘋?cè)私小皝G子(si)點”,管嘎人叫“朗(lǎng)不正”,管好人叫“忠樣點”,管好色的人叫“臭子點”,管有錢的財主叫“火點”,管窮人叫“水碼子”,管好賭錢的人叫“鑾把(bǎ)點”,管天叫“頂”,管地叫“躺”,管東叫“倒(dǎo)”、西叫“切(qiē)”、南叫“陽”、北叫“密”,刮風叫“擺丟子(si)”,下雨叫“擺金”,下雪叫“擺銀”,管房叫“塌(t?。┗\”,管店叫“窯兒”,管陰天叫“牐(ch?。┡铩?,管打雷叫“鞭轟兒”,管吃飯叫“安根”,管挨餓叫“念啃(kèn)”,管拉屎叫“拋山”,管“走吧”叫“竅”,管打架叫“鞭托”,管害怕叫“攢(cuānr)稀”,管肉叫“錯齒子”,管馬叫“風子”,管牛叫“岔子”,管驢叫“金扶柳兒”,管買酒叫“肘山”,管喝酒叫“抿山”,管喝醉了叫“串山”,管燒酒叫“火山”,管黃酒叫“幌幌(huàng)山”,管茶館叫“牙淋(yá lin)窯兒”,管娼窯叫“庫果窯兒”,管水叫“龍宮”,管兔兒叫“月宮嘴子”,管老虎叫“海(hāi)嘴子”,管龍叫“海(hāi)條子”,管蛇叫“土條子”,管橋叫“懸梁子”,管夢叫“團(tuǎn)黃粱子”,管牙叫“柴”,管字叫“朵兒”,管筆叫“戳子”,管刀叫“青子”,管槍叫“噴子”,管放槍叫“噴子升點兒”,管藥叫“漢壺”,管跑了叫“扯活(chě huo)啦”,管人死了叫“土了點啦”,管婦人懷孕叫“懷兒怎(zěn)啦”,管寡婦叫“空(kōng)心果”,管麻子臉叫“梅花盤”,管俊品人物叫“盤兒嘬”,管人長得丑陋叫“盤兒念嘬”,管野妓叫“嘴子”,管車叫“輪子”,管衣裳叫“掛灑”,管穿得闊綽叫“掛灑火”,管穿破衣裳的叫“掛灑水”,管當鋪叫“拱頁(yè)瓤子”,管賣當票的叫“挑(tiǎo)拱頁子”的,管表叫“轉(zhuǎn)(zhuàn)枝子”,管帽子叫“頂籠兒”,管大褂兒叫“通天灑”,管褲子叫“登空(kōng)子”,管鞋叫“踢土兒”,管襪子叫“熏筒兒”,管瞎子叫“念招兒點”,管社會里的人不明白江湖事的叫“空(kòng)子”。

這江湖人調(diào)(diào)侃兒用的春點,總計不下四五萬言,著者將這幾十句寫出來,貢獻到社會里。論完全并不完全,因為書的篇幅所限,不能全部發(fā)表。容敝人寫到各門各行的時候,將未曾發(fā)表的江湖春點,再一一刊出。以上所說的侃兒,系江湖中各門各行通用的侃兒。

從前江湖的人將一句春點看得比一錠金子還重,外行人是一句也不知道的。到了如今因為流行日久,外行人也能耳濡目染地熏上幾句。敝人在北平的天橋、東安市場、西單商場以及各廟會,常聽見有些個半開眼(對于江湖事有一知半解的人稱為半開眼)的人,在各生意場兒調(diào)幾句江湖侃兒,所調(diào)的侃兒盡是普通流行的。至于江湖各行隱語,與他們生意有關(guān),外行還是不知道的。我這江湖的春點,是簡捷地把意義說明,再談金、皮、彩、掛、平、團(tuǎn)、調(diào)(diào)、柳(liǔ)八門生意。

江湖人的舊組織各處長春會的領袖

在早年,江湖人到了他們有地盤之處,都有一種組織,他們江湖人的團體叫做“長春會”。這會包括的生意有:算卦相面的,打把式賣藝的,賣刀創(chuàng)藥的,賣眼藥的,賣膏藥的,賣牙疼藥的,賣壯藥的,賣刀剪的,賣針的,賣梳篦(bì)的,變戲法的,賣戲法的,唱大鼓書的,唱竹板書的,說評書的,說相聲的,修腳的,賣瘊子藥的,賣藥子的,賣偏方的,治花柳病的,耍猴兒的,玩動物的,拉洋片的,賣藥糖的,賣耗子藥的,跑馬戲的等等生意,俱都算上。五花八門,包羅萬象,只要是老合(江湖藝人)就得入這長春會。

可是,這種江湖團體是老合們自動組織,并不在當?shù)毓偈鹆?,會中的?guī)矩都能遵守的,其范圍大小是看他們的生意多少而定。最大的有鄚州長春會。那里的生意,各門各戶都到。各種生意,各種的雜技全都有。會中按著金、皮、彩、掛、平、團、調(diào)、柳八門生意,一門有一門的領袖。那當領袖的人必須年歲高大,本領過人,素有聲望。對于江湖中的事兒,無論大小全都懂得。同行的人們把他推舉出來當他們的領袖,才能負一門的責任。由各門的領袖再推舉出兩個會長,分為一正一副。那充當長春會總領袖的人得是老江湖。做生意比人多掙錢,行為正大,做事光明,遇事不畏艱難,肯奮斗,肯犧牲,能調(diào)停事,排解糾紛,江湖人才重看,大家尊敬他,遇事都受他的指揮,服他的調(diào)動。這種人才是最難得的。

江湖人管教徒弟本領調(diào)(diào)侃兒叫夾磨(jiá mo)(師父傳授真本事),管打徒弟叫鞭。如若鞭徒弟,外人看了不準多言,更不準阻攔。

長春會的事務分為對內(nèi)對外兩種事兒。對內(nèi)的事兒是每逢有會的地方,到了會期的時候得給各處來的江湖人安排住處。那住處的名詞很是各別,叫做“生意下處”。那里邊住的人和住店一樣,不過不準住外人就是了。內(nèi)里的東西大家使用,不準毀壞。下處的規(guī)矩很大,凡是住在那里的人誰也得遵守。譬如有個變戲法的,他們沒出去時候,或是開了圓籠(裝道具的圓形器物),或是打開包兒收拾他們的家伙(道具),正然“掛托”(江湖人管他們變戲法往家具上弄鬼兒調(diào)[diào]侃兒叫掛托)哪,不論是誰也不準瞧看。還不準偷瞧,尤其是甲變戲法的掛托,乙變戲法的更不準瞧看。如若瞧,是不準;倘若偷瞧,那便是要“榮人家的門子”(江湖人管偷人的方法調(diào)[diào]侃兒叫榮人家的門子)。那是犯行規(guī)了,一定得受大家公平制裁。如若哪個江湖人在屋中“夾磨(jiá mo)”(師父傳授真本事)徒弟,外人也得躲開。如若鞭(管打徒弟叫鞭)徒弟的時候,外人不準多言,更不準攔擋。如若人家教徒弟聽著不躲開,那便是要榮人家的門子,也受大家制裁。

如若有甲乙兩個人,要合伙做生意,掙了錢回來到下處分錢了,外人也不準瞧看。如若偷瞧就會有人恥笑。如若有人往下處“跨了點”(領著人回住處)來,什么叫跨了點呢?他們江湖人在會上支棚帳擺攤子,如若來了人要照顧他們,買的東西給多少錢,調(diào)(diào)侃兒叫“迎門杵”(掙的頭一筆錢);如若遇買主人忠厚,好說話,錢也多,他們能夠使“翻鋼疊杵”(鋼是話,翻是加倍,杵是錢,翻鋼是用巧妙的語言讓人深入陷阱,疊杵是多花錢)的法子,叫人多花錢;如若買主精明,或是狡猾,或是沒錢,或是有錢不肯多花,只要掙到“迎門杵”就完事;倘若有真闊的人,能瞧出真的掙得了大錢,就不能在攤上講買賣,把這人帶到他們的住處,調(diào)侃兒叫往“窯兒里跨點”,這個人就是點頭,他們在屋中能有最神秘、最巧妙的方法把大款弄到手??墒沁@種神秘的方法,非得得著師父的真?zhèn)?,才能掙得了巨款。按著江湖的?guī)矩,甲往窯兒里跨點,乙見了得躲開,不能瞧看,也不準聽。如若瞧著,再聽著,那神秘的法子豈不會了?江湖人常說“寧給十吊錢,不把藝來傳”,別人要花他多少錢都能成,可是要學他的本領,那可就難了。

我老云在各省常聽他們江湖人說:“×××可不成,他連生意下處都沒住過?!甭犓麄冞@種口吻可以推測得出來,如若住過生意下處的人,一定懂得江湖規(guī)矩,事事都能曉得。江湖人對于久住生意下處的人,就尊敬得不得了呀!如若沒住過生意下處的,他許不懂得江湖規(guī)矩,就是懂得點也是一知半解,不能全都懂得。如若江湖人有所討論時,對于沒住過下處的人,便都輕視他,他遇事還得少說話。倘若多說話,便有人說:“你沒住過生意下處,懂得什么!”好像他沒有發(fā)言權(quán)一樣。

可是開這生意下處和開店一樣,如若外人進來,就說:“沒有閑房。不住外界人。”如若是江湖人,不管有閑房沒有,有閑地方?jīng)]有,愣往里走。沒地方,大家有義氣也得勻個地方。開生意下處的人,對于江湖人的規(guī)矩都要懂得。用個伙計,也得懂得各行行規(guī)。他們伙計、掌柜的,對于江湖人眼界得寬,認識的越多越好。生意下處的買賣能否發(fā)達,立得住立不住,全看當?shù)氐拈L春會主要人的本領如何了。

長春會的主要人對外的事很多。譬如某處要開個廟會,本地的紳士們也立×××會,由大家推舉出來幾位素有聲望的當會長,主持廟會的事務。這種人要想借廟會之力,興隆本地,首先得請江湖最有名望的人在他們那個地方成立長春會。給他們按著會期給邀各樣的生意。不論是什么地方創(chuàng)辦廟會,沒有江湖中的各樣玩藝兒絕不能成的??墒窃诟鞣N生意沒到之先,長春會的主要人得和當?shù)氐募澥可套h好嘍,可著他們那個地方由江湖人先挑,把好地方選擇好啦,指定了是江湖人使用。別的行當給多少錢也不給使用。各樣生意來全了,得由長春會的主要人指定某處是擱文生意的地方,某處是擱武生意的地方。什么叫文生意呢?算卦的、相面的、擺小攤子賣藥的、點痣的……凡是不帶鑼鼓,“圓小粘子”(場子圍不了多少人,調(diào)[diào]侃兒叫小粘[nián]子)都是文生意;變戲法的、打把式賣藝的、拉洋片的,都是武生意??墒俏渖獠粶拾ぶ纳?。那相面的全憑唇齒之能,向圍著的人說話,叫人聽著入味才能掙錢。如若挨著個變戲法的,鑼鼓亂響,震得人們耳音亂了,那相面的就不用掙錢了。長春會規(guī)定了哪里是武生意的地方,那變戲法、拉洋片、打把式賣藝的,就往那里擱生意,絕不會亂擱場子。至于什么生意與什么生意之間,攤子應該離多遠、場子應該離多遠,也有一定的尺寸,誰也不能礙誰的事。至于各種江湖玩藝兒所占的地勢給本地×××會應拿多少錢的花銷,也由長春會的主要人與本地官商紳士事先商議妥當,到了收這筆錢的時候,也得有長春會的人,會同本地紳士挨著攤子、場子臨時去收??偠灾?,長春會的人如若與本地紳士商議各種事務,以不叫江湖人受損失,不受本地人欺壓為最要緊的職責。現(xiàn)如今各省的鄉(xiāng)鎮(zhèn)所立的廟會,都是江湖人給他們興旺起來的,哪處也是,年年如是,沒有不發(fā)達的。

這種江湖人組織的長春會,各縣的鄉(xiāng)鎮(zhèn)全都存在的。這種江湖團體是流動的性質(zhì),隨時的集合,也無人管轄,也無人指導,官府并不立案。他們對內(nèi)就為調(diào)劑江湖人做生意的地方、糾正江湖的規(guī)矩,對外就是與各地××會聯(lián)合,解決一切的地皮臨時租價與江湖人適用的地勢而已。就以北平東邊說吧,那里有個最大的廟會是丫髻山。那京東的各縣鄉(xiāng)民,屆時都往那里進香。江湖的人們,各行生意也都“頂()那個神湊子”(江湖人管廟會香會調(diào)[diào]侃兒叫神湊子),那里的長春會首領是難當?shù)?。當初有個“迫(pǎi)金扶柳(liǔ)兒,挑(tiǎo)招漢兒的”(江湖人管騎驢調(diào)[diào]侃兒叫迫[迫當坐講],金扶柳兒是驢,挑當賣講,招當眼睛講,漢就是藥)高景全,他老闖江湖有年,眼皮也寬,是江湖人都和他們有來往。他到了丫髻山,大家推舉他為那里的長春會的會長,這樣職任是沒有期限的。要不是有了最大的過處,犯了眾怒,或是自己不愿干了,才能算完。那高景全當了多年會長,也沒從中取利,直到他干膩了,在天津三條石普樂園前邊“安了(開了)招漢座子”(江湖人管開鋪子賣眼藥調(diào)侃兒叫招漢座子),才與丫髻山的長春會脫離關(guān)系。

在早年帝制時代,沒有什么團體和組織。入民國以來,農(nóng)工商學兵,都有了團體與組織,以及會計師、律師、新聞界、評書界等,都算是自由職業(yè)團體,也都有健全的組織。惟有江湖的藝人與這些行業(yè)的性質(zhì)俱都不同:在鄉(xiāng)間有長春會,他們?nèi)技尤?;在冀、察、平、津等處,都沒有組織長春會的,這江湖人的行當加入任何團體都不相宜,都是不合法的。故此江湖人到了各省城、各商埠、各都市,都沒有組織,是散亂無章,弄得江湖亂道,彼此傾軋,時起糾紛。他們雖有興隆地面、吸引觀眾的偉大之力,因為沒有人在各市場指導他們按著文武生意立場子,而各市場的經(jīng)理人多是資本家,也不明白這江湖的世故,布置得不得法,把那富有吸引游人的力量也弄得薄弱了,各省市的地方當局,更無人注意江湖人的事兒。

我老云這些年往各處云游,只是濟南城有個長春會,內(nèi)中的會員全都是江湖人,那會長××貴也是江湖中的名人,我調(diào)查了幾天,他們的內(nèi)容很是不錯,凡是外省的江湖人,到了那里都得臨時請求入會,經(jīng)會中審查合格,發(fā)給會員證,才能在那里做生意。久在那里的江湖人,還得受該會的訓練,然后才能在該地獻藝。那里的各市場,文武生意立的場子,也適合江湖的紀律化,那里的江湖人,只要有真正本領就能得意。濟南的江湖人總算是受了該會的益處了。其他各地無有長春會組織,就是有真本事的江湖人也得不著好地勢,也掙不了錢,可就應了江湖人的話了:“生意人不得地,當時就受氣?!比羰潜绢I不好的,占著好地方,他也難掙大錢,江湖人常說:“能為不濟,占了好地,也是白歡喜?!爆F(xiàn)在北平這個地方很有些闊人,投資數(shù)萬或數(shù)十萬,買地皮,建房屋,創(chuàng)辦市場,用的管理人員不懂得江湖事,沒有適合江湖藝人、雜技場地的布置,不是創(chuàng)辦不起來,就是弄得失敗了,把若干萬的財產(chǎn)變成了廢物,當了擺設,還不知道是何緣故。閱者如不相信,往各處兜個圈子,就可看見那冤孽產(chǎn)了。

江湖藝人之規(guī)矩

江湖的藝人對于社會里得百行通。無一行不懂,無一事不明,才算夠格。社會里半開眼的人管他叫“生意”,又叫“老合”、吃張口飯的,他們自稱叫“擱(gé)念”。念是“不成”的侃兒。沒吃叫“念啃(kèn)”,沒錢叫“念杵頭兒”,沒有心眼的人叫“念攢(cuán)子”,沒有眼的瞎子叫“念招兒”。

江湖藝人在早年是全都打“走馬穴(xué)兒”(走一處,不能長占,總是換地方掙錢,江湖人叫走馬穴),向來不靠長地(長地是指固定演出場所),越走的地方多,越走的道路遠,越有人恭維說他跑腿的,跑得腿長。可是走那河路碼頭,村莊鎮(zhèn)市,各大省城,各大都會地方,不論天地間的什么事全都懂得,那才能算份腿兒。如有事不懂便擱一事,一行不懂便擱一行,到了哪個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懂,便算擱了念啦!不用說發(fā)大財“火穴大轉(zhuǎn)(zhuàn)”(在一地方演出掙了大錢了),就是早晚的啃(kèn)食休想混得上,就得念啃的。吃一輩子生意,由小學到老,也不敢說到家。

士農(nóng)工商,各行各業(yè)做事的人,只能懂得他本行的事兒。惟有吃擱念的人,是萬行通的。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沒開過果局子,沒做過賣鮮貨的小買賣,任你多聰明,要買鮮貨,也得由著人家賺你的錢。買的沒有賣的精。買賣人有三不賣:不夠本不賣;賠錢不賣;不賺錢不賣。到了吃擱念的人,譬如他們沒做過鮮貨行的買賣,得懂鮮貨行的事兒,別人遇事不擱便念,江湖人是不擱不念的。有天我走一家估衣鋪前邊,見有一位老合(江湖藝人)正買估衣,他要買人家的一件皮袍。估衣行的人認識他是老合,沒多要錢,要十五元錢,這位老合他還要再少花個一兩元錢,明著說不大合適,都是熟人,他向賣估衣的人說:“砸砸漿行嗎?”我走到那里正聽到此話,因為我懂得這句行話,估衣行的人管著少給錢、再落落價錢,說行話叫做“砸漿”。我聽他說這句話,我站住了不走啦,聽他們個下回分解。那估衣行的人說:“先生要砸漿,只能砸搖個其,多了不成?!惫酪滦械娜斯芤辉X調(diào)(diào)侃兒叫搖個其。那位老合就給人家十四元,把皮袍買走啦。我就知道這位老合夠程度,他懂得估衣行的侃兒,砸了搖個其的漿,他少花一元把皮袍買去。不用往大事上說,就以他買皮袍的事說吧,他懂得估衣行的事兒,到估衣鋪買東西,就能少花錢,那就是懂得一行的好處。諸如此類的推試,老合們要是百事通,有莫大的好處。

說起江湖藝人的規(guī)矩,非我筆下所能盡述,也是很多的。他們守其規(guī)矩,較比其他守規(guī)矩都好,也值得人欽佩的。第一是生意人不管認識不認識,也不拘在什么地方見著,一見面就得道“辛苦”!如若煙臺的老合離開了煙臺,要往青島去做生意,搭輪前往,到了青島不能立刻做買賣,得先到各處拜會。其實在青島的老合也不是青島的人,也都是別處的人,他們不過早去些日子。先到青島的為主,后到青島的為賓,行客拜坐客,賓拜主,是江湖人最重要的規(guī)矩,名曰“拜相”。拜會同道的人也有許多的好處,譬如變戲法的人由別處到了青島,要做生意,趕巧了各雜技場兒沒有閑地,要做買賣沒有地,焉能掙錢?如若按著江湖的規(guī)矩,不做買賣,先拜會同道,與同道取了合啦,能夠有人讓給他塊地,讓給他個場兒,叫他們掙錢吃飯,還能把當?shù)氐娘L土人情一一詳告,到了掙錢的時候,能夠又容易,又多掙。譬如,要是到了青島,他自尊自貴不按著江湖的規(guī)矩拜會同道,若趕上雜技場兒沒有空閑的場兒,不惟沒有人讓給他場兒做買賣,要和誰打聽當?shù)氐娘L土人情,也休想有人能告訴他。

江湖藝人是最有義氣的,拜會同道還有一種大好處,如若不愿意在青島做買賣,當?shù)乩虾希?span >江湖藝人)們能夠給他湊盤費,叫他另往別處去做生意。大家湊路費的事兒是司空見慣,并不出奇。江湖人做生意,在各省市的雜技場撂地兒,也有一定的規(guī)矩。譬如一個市場之內(nèi)有兩檔變戲法兒的,若是拉場子做生意,必須兩檔子戲法隔開了,離著三兩個場子才行,絕不能挨著上地(做生意)。市場的地方很寬大,能容得開多少檔子玩藝兒是那樣的;如若市場地方狹窄,容納不了兩檔子玩藝兒,沒法子辦了,也許打把式賣藝的挨著打把式賣藝的,說書挨著說書的,賣藥挨著賣藥的,可是挨著做買賣,也最少要相隔一丈地才成。江湖人管江湖人尊敬的稱呼都稱“××相法”,挨著做生意,也得“相挨相,隔一丈”。

江湖人的玩藝兒是各有專門,不論研究出什么玩藝兒,都能久看不煩,百聽不厭。它還有興隆地方繁華市面的好處。想當初東安市場剛開辦的時候,并不是盡做買賣的商家,在那時候,東安市場的雜技場兒較比如今的天橋兒還齊全、還熱鬧哪。近年來東安市場成了大商場啦,那東跨院里的雜技場兒還要保存哪。設若那個雜技場兒取消了,那東跨院里就沒有人去了。生意場兒,吸引觀眾的力量也是非常大的。

到了鄉(xiāng)間,不論是哪個地方,要是有人提倡在那里創(chuàng)立個集場,或是在那里創(chuàng)辦個廟會,為首開辦的人得先邀生意檔子吸引觀眾。興隆方面要是沒有生意檔子參加,任他辦理得多善,也吸引不住人兒。關(guān)外的岳州會,關(guān)里的鄚州廟,可稱得起最有名兒的廟會吧,那“海(hāi)萬”(有名的)的“神湊子”(大廟會),也以生意檔為主體。各鄉(xiāng)鎮(zhèn)的會首都和生意人聯(lián)絡。如若要開廟、立會,都和生意人首領商議,請些生意檔子,才能開廟立會哪!

那么,生意人的首領又是誰呢?據(jù)江湖人說,生意人的首領是賣梳篦(bì)的,哪里有新開辦會,和他商議好了,他就能把各樣的生意約來,他還得幫著會首們來指定文武地來。什么叫文呢?哪叫武呢?拉洋片的、變戲法的、耍狗熊的、打把式賣藝的,都是武買賣、武生意。唱大鼓書的、唱竹板書的、賣梳篦(bì)的、賣刀剪的、賣藥的、算卦的、相面的,都是文買賣、文生意。文檔子挨著文買賣,武買賣挨著武生意。譬如有四檔子文生意,當中間來檔子武生意,鑼鼓亂響,吵的那四檔文生意說話也不得說,聽什么也不得聽,那就不用干了。各廟會的文武地兒也有一定的秩序。譬如某處有個廟會是四月初一吧,到了三月的月底,各樣的生意、各樣的玩藝兒就都來齊了。會首與賣梳篦的事先把地均配好了,初一清晨早起,各種的生意、各樣的玩藝兒,就都按著秩序上地(做生意)。各樣的玩藝兒都上了地啦,可是變戲法的還不能開鑼,打把式賣藝的也不能張嘴兒……各樣生意,都得等著會頭。如若那賣梳篦的一張嘴,你瞧吧,各樣的生意全都張嘴,打鑼的、敲鼓的、喊嚷的,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能耐誰掙錢。沒能耐的圓不上粘兒(招攬不來觀眾),跟海子(南苑圍場,此處借指圈子)里的鹿一樣愣著。倘若會首們向生意人故意為難,故意刁難,勒索銀錢,把錢要得離了范圍,生意人們商議好了,給他們“叩棚”,由賣梳篦(bì)的把攤子一收,挑著擔子,圍著各玩藝兒場兒一轉(zhuǎn)悠,您瞧吧,老鄉(xiāng):變戲法的不變了,唱大鼓的不唱大鼓書了,文武兩檔的生意全都收拾起來不干了。多咱把所爭的問題解決了,那賣梳篦的一上地,各樣的玩藝兒才能上地。如若賣梳篦的挑著擔兒離開會場遠走了,凡是玩藝兒也都一檔子跟著一檔子地全都“開穴(xué)”(即是另往他方)。任他會首有多大的本領,也留不住一檔子的。江湖人的團體是這樣團結(jié)的。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即是外鄉(xiāng)人難惹本地人),惟有江湖人是不怕的,可說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

據(jù)江湖人說,生意人的首領是賣梳篦(bì)的,哪里有新開辦會,和他商議好了,他就能把各樣的生意約來,他還得幫著會首們來指定文武地來。

江湖人放快者受罰的規(guī)矩

江湖藝人,早年在每一省市或一商埠碼頭,皆有生意人之公共住所,名曰“生意下處”。凡是算卦相面的、打把式賣藝的、拉洋片的、說書的、賣藥的、賣梳篦的、賣刀剪的、變戲法兒的,都要住在生意下處。

開這生意下處如同開店一樣,字號也是××老店,門的兩旁也有“仕宦行(xíng)臺,安寓客商”八個大字??墒墙^不能在門前懸掛“生意下處”的招牌。店中經(jīng)理人與管賬的先生、伺候客人的伙計,都得懂得江湖人的規(guī)矩。譬如店內(nèi)住著賣藥的客人,來了買藥的人,到店內(nèi)找賣藥的先生,那先生若是在店內(nèi)哪,不準伙計說沒在店里;否則,柜上得認錯兒,還得賠償客人的損失。至于店內(nèi)的伙計,將買藥之人帶到賣藥的先生屋內(nèi),得趕緊退出屋外,不能多說話,倘有一句話說錯了,買藥的人醒了攢(cuán)兒(明白過來了),不愿上當,藥也不買啦,那賣藥的先生能答應嗎?故此,生意下處的伙計與普通的客店規(guī)節(jié)大不相同。也有一種特別的好處,客人屋里有茶葉,得(děi)隨便沏著喝,有東西隨便地吃,倘若那生意人做了大買賣,或是“轉(zhuǎn)(zhuàn)了”(管買賣獲了厚利調(diào)[diào]侃兒叫轉(zhuǎn)了),伙計們還能得點油水,也是雨露均沾哪。

生意下處,不論是客人、先生、伙計,每日午前不準“放快”。閱者若問何謂放快?這快也是江湖的侃兒。快分八樣,名曰“八大快”。一是“團(tuǎn)黃粱子”,生意人管做夢調(diào)侃兒叫黃粱子;二是“懸梁子”,生意人管橋調(diào)侃兒叫懸梁子;三是“海(hāi)嘴子”,生意人管老虎調(diào)侃兒叫海嘴子;四是“海(hāi)條子”,生意人管龍調(diào)侃兒叫海條子;五是“土條子”,生意人管蛇調(diào)侃兒叫土條子;六是“月宮嘴子”,生意人管兔子調(diào)侃兒叫月宮嘴子;七是“土堆子”,生意人管塔調(diào)侃兒叫土堆子;八是“柴”,生意人管牙齒調(diào)侃兒叫柴。

每日午前,店內(nèi)的人如有夜間做了夢的,不準向人說,昨天夜內(nèi)我做了個夢。如若向誰說,誰是不依的。譬如向算卦的生意人說,夜里做夢了,他今天就不出去擺卦掙錢了。他若有每天掙一塊大洋的能為,他就向和他說夢的人要大洋一塊,不給是不成的,至輕了,也得買些東西請客。不止于說夢,就是說龍、說虎、說蛇、說塔、說橋、說牙、說兔子,都是一樣地受罰。設若說夢的時候,要有二十個人聽見了,這個亂可就大了,這二十個人也不出去掙錢了,他們二十個人,每天能掙多少錢,誰說夢來的就是誰放快了,叫這放快的人包賠二十人一日的損失。如若夜間做了夢,向大眾不說做夢,說我夜里“團黃粱子”可不好啊,像這樣調(diào)著侃兒說,就沒事了。若是自己牙疼,在午前也不準說牙疼,得調(diào)侃兒說:我是“柴吊”(柴是牙齒,牙疼就說柴吊);他人得問:“你怎么直咧嘴呢?”可是過了晌午以后再放快就沒事了。這放快的事兒,江湖人看得很重要,就是誰放了快賠償人的損失,人也不愿意的。敝人曾向江湖人探討過這放快有什么壞處?為何看得這般嚴重?某江湖人說:我們生意人最迷信的。每天出來做買賣,就怕出“鼓”兒(江湖人,若是相面的給人相面之時錢沒掙下來,反倒被人大鬧,這種事生意人是最怕的。江湖人管這種事兒調(diào)侃兒叫出了鼓啦,即是生氣的意思),或曰鼓了點啦,或曰出了調(diào)角(diào jiǎo)啦(江湖人說,他們生意人若沒出去做買賣,有人沖他放了快,出去做買賣不是出鼓兒,就是遇見了調(diào)角[有人出難題兒])。因為這層關(guān)系,生意人最忌有人放快。這種事情與梨園行人在沒開戲之前,忌外行人擊鑼敲鼓是一樣的。

江湖自嘲之暗語

江湖人管調(diào)(diào)侃兒用的行話叫做“春點”。老江湖人使用這春點是為了做買賣掙錢,離開了做買賣之外,皆惡(wù)團(tuǎn,說)春調(diào)侃兒。有些新上跳板(剛?cè)脒@一行)的江湖人,學了幾句春點,到處調(diào)侃兒,江湖的老前輩很為不滿。一日,江湖的老前輩向新上跳板的人說道:“當初有兩個生意人,一個是算卦的,一個是賣藥的。兩個人走在外縣城內(nèi)住了店,用完晚飯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完了尿,忽然抬頭一看,陰云四布,并無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進屋后向那賣藥的伙計調(diào)侃兒說:‘牐(ch?。┝伺飪豪玻∫獢[金吧?!莻€伙計懂得春點,聽他說‘牐了棚兒啦’,就知道是陰了天了;‘要擺金吧’,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們兩個人調(diào)起侃兒來,恰巧被店里的伙計聽見,那伙計不懂江湖的春點,聽不懂這兩個人所說的話,心中暗道:‘這兩個客人不是好東西,大概許是做賊的?!l想事有湊巧,當日夜內(nèi),店里丟了一匹驢,掌柜、先生、伙計們聚在一起討論這驢叫誰偷去了,伙計忽然想起那算卦的、賣藥的兩位客人。他說:‘這驢叫六號的客人偷去啦!’掌柜、先生問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計說:‘昨天夜內(nèi),我聽他們說賊話來的,一定是他們偷去了?!乒?、先生就把這算卦、賣藥的告下來了,說驢叫他們兩個人偷去了。這位縣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運,得了縣官知事。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的、賣藥的三個人跪在堂上??h官問道:‘你們?nèi)齻€人因為什么事打官司呀?’店里掌柜說:‘老爺,他們兩個人住在我的店內(nèi),把我們柜上的驢給偷去啦。求老爺做主!’縣官問道:‘你們兩個人是干什么的?’這個說:‘老爺,我是算卦的。’那個說:‘老爺,我是賣藥的?!h官又問道:‘你們兩個人為什么不務正業(yè),偷他的驢呢?’這兩個人說:‘老爺,我們沒偷他的東西,他們誣賴好人,求老爺做主?!h官向店里掌柜問道:‘你怎么知道那驢是他們兩個人偷了去呢?’掌柜回答說:‘老爺,他們兩個人昨天在我店里說賊話來著,叫我們伙計聽見了,我們料著他們把驢偷去啦!’縣官向他們兩個人問道:‘你們兩個人怎么說賊話呀?’那個算卦的說:‘老爺,我們沒說賊話。我們是江湖人,因為昨天夜內(nèi)陰了天啦,要下雨,我們兩個說行話來著。我說牐了棚了,是陰了天了。他說要擺金,是要下雨。這是我們江湖人的春點,不是賊話?!h官這才明白,他雖做了官,因為他是老江湖,什么樣的春點他都懂得。他也是最恨新上跳板(剛?cè)脒@一行)的人是不是的就調(diào)侃兒,動不動的就調(diào)侃兒??h官立刻命令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打賣藥的六十板。打完了這兩個人,縣官就和他二人調(diào)起侃兒來,用手指著他二人說道:‘我也不管你是金(指算卦的金點而言),我也不管你是皮(指賣藥的而言),絕不該當著空(kòng)子(懂江湖內(nèi)幕的人)亂團(tuǎn)春(團春即調(diào)侃)。一個打你申句(jū),一個打你行句xíng jū,申句是六十板子,行句是七十板子)。若不是冷子攢(cuán)兒亮(縣官管他自己叫冷子,攢兒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兒),把你月()頂碼兒(江湖人調(diào)侃一、二、三、四、五,是柳[liū]月汪載[zhāi]中),還得鞭個申行(xíng)掌愛句(jū)(月頂碼兒是兩個人,還得鞭個申行掌愛句是還應當打你個六、七、八、九、十板子)。梁上(大道上)去找金扶柳(liǔ)兒,扯活(chě huo)了吧,從此可別亂團春(梁上去找金扶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驢,扯活了吧是你們跑了吧,從此可別亂團春是叫他們不可在各處亂調(diào)侃兒,防備有人拿你們當賊辦了)?!h官沖他們調(diào)的侃兒店掌柜是聽不懂的,也不知他們說的是什么。然后就見知縣沖他二人說:‘你們兩個人,趕緊往大道上追賊,把驢給人家找回來?!瘍蓚€人叩頭下堂去了?!?/p>

知縣沖他二人說:“你們兩個人,趕緊往大道上追賊,把驢給人家找回來?!眱蓚€人叩頭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這段故事說給新上跳板(剛?cè)脒@一行)的江湖人,這兩個新上跳板的人自從受了他這番訓教,可不敢沒有事兒亂團(tuǎn,說)春,胡調(diào)(diào)侃兒了。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故事。寫出來在江湖筆談里添上點材料,也可以使諸君明白,這侃兒雖會了,但不可亂說。

江湖中之老合

社會里的人士管蒙騙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賣當(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有些半開眼的人對于坤書館(女藝人說唱演出的書館)、雜耍(是曲藝雜耍形式的綜合叫法)館子男女藝人叫做老合。其實,老合不止他們。說老合的范圍是極其廣大,其系統(tǒng)派別最為復雜。在我老云所說的金、皮、彩、掛等門,與風、馬(má)、雁、雀四門,窮家門(唱數(shù)來寶的),騙術(shù)門等等的門戶中的人都算老合。

老合們是跑腿的,天下各國、我國各省都能去到。越去的地方多,閱歷越深,知識越大,到處受人歡迎。像已故的幻術(shù)大王韓秉謙,他到過外洋各國。中國各省市、各商埠碼頭走闖江湖的朋友聊大天談起他時,都稱韓秉謙才是個“腿”哪!這樣的稱呼在江湖中為至尊至榮。故此,江湖人自稱“我們是跑腿的”。

社會里的人士管蒙騙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賣當(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

我向江湖人探討過多少次,他們江湖人群名詞的侃兒,是否叫老合?江湖中的老人說他們生意人,不論是金、皮、彩、掛、風、馬(má)、雁、雀,窮家門,只要是江湖人,都叫“吃擱(gé)念的”。“擱念”兩字,是江湖人群名詞的侃兒。與那國家、團體、學校、社會的名詞兒是一樣。

吃擱念的某甲與吃擱念的某乙,原不相識,兩個人在一處相見,談起話來,只要彼此說:“咱們都是老合,以后得多親近?!奔滓叶藦拇司湍苡H近。老合兩個字,是擱念行里公用名詞的侃兒,我向江湖人問過,老合這句侃兒是怎么個意義?老江湖人說,這句侃兒很深奧,凡是江湖人,若能按著這句話去做事,事事都成,按著這句話去闖練,什么地方都走得通。他說了個極小的故事叫我悟解。我老云就由他一說這小故事而開了竅啦!還成為半個老合(還沒夠整個的哪)

他說,有個茶館買賣不好,無人照顧,雇了個懂得江湖事的伙計。這個伙計姓王,他自稱傻王,可他不傻,也不裝傻,他就在茶館里運用老合(闖江湖的)的方法。譬如有個茶座由外邊走進茶館來,手里拿著個鼻煙壺?;镉嫿o他沏壺茶,瞧見他將鼻煙壺放在了桌上。傻王一看這煙壺的成色(shǎi),也就值個幾毛錢,他張嘴就問:“您這煙壺幾塊大洋買的?”這人說:“才六毛錢買的?!鄙低蹙湍苁曊f:“真便宜,您真會買東西。李四爺前天花兩塊錢買了個煙壺還不如您這個哪!”這個茶座聽伙計這樣恭維他,心里覺著痛快,也很喜愛傻王。天天不往別的茶館去了,就專在傻王這里喝茶。其實,他喝茶給水錢,擦臉給毛巾錢,這里并不便宜,只因傻王會使老合方法,見物增價捧人家,捧對了,將主顧拉住了,買賣就能日日見好?!八赖昊钊碎_”,這句話誠然不假。我聽他說傻王能夠見物增價,感覺著心地豁朗。他會使老合的手段,見了什么人說什么話,迎合他人的心理,說話行事,碰著人的心眼,樣樣事辦出來叫人喜歡,句句話說出來叫人可心??尚呐c馬屁的意思不同,千人所喜,準保發(fā)財。

某江湖人還說個小故事。他說,有個茶館兒,買賣很為發(fā)達。天天茶座擁擁擠擠,走了一撥,又來一撥。掌柜的與伙計鬧了意見,將伙計辭退了,另換個伙計。這個伙計不會說話,有個茶座兒,桌上放個鼻煙壺,他瞧著也就值個幾毛錢,他問人:“你這個鼻煙壺是多少錢買的?”人家說:“一塊大洋。”他把嘴一撇道:“一塊錢不值,你買貴了,簡直的上了當啦!你不會買東西?!边@個茶座就瞪了他一眼。又有個茶座兒說:“伙計,你給拿個干凈的茶壺。”他說:“都干凈。不干凈誰使呀!”人家問他:“水開嗎?”他說:“你不放心自己上茶爐看去!”有人說:“伙計,你很是忙??!”他說:“不忙吃什么!”他句句話說出來叫人不痛快,大家給他起個外號叫“倔勞”。一樣花錢,哪個茶館不能喝茶,誰跟他慪氣?日子久了,是喝茶的都不來了。這個茶館掌柜的覺悟了,將他辭退。他還說:“此處不養(yǎng)爺,還有養(yǎng)爺處!”

他說了這段小故事,我受了啟發(fā),覺得哪里的人都喜歡老合(江湖人)的順情說好話,又覺著話是開心的鑰匙。說話行事要研究不好啊,一生的事業(yè)絕不能發(fā)展。如若將這說話的本領學到了,投人所好行事,一生的事業(yè)何愁不發(fā)展。老合的一舉一動,不論遇見了什么樣的人,也能說到一處,絕不會處處碰釘子。老合的意義有多么偉大,非我一人所能道盡。我只知有官場中的老合,商家的老合,行伍中的老合,工匠中的老合,種莊稼的老合,讀書中的老合,社會里處處都有老合,不過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生、旦、凈、末、丑,所扮的角兒不同就是了。

老合的手段很多很多的。只是一樣,要學很不易。因為他們的手段是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有心領神會的聰明,管保樣樣能夠?qū)W到。就是我老云五十多歲了,明白些江湖事兒,也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記者”呢!

北平平民化市場天橋之沿革與變遷

江湖中的藝人,無論練好了哪種藝術(shù),都有百觀不厭的長處。他們在哪里做藝,游逛的閑散人們就追到哪里游逛。不怕某處是個極冷靜的地方,素日沒有人到的,只要將江湖中生意人約了去,在那個冷靜地方敲打鑼鼓表演藝術(shù),管保幾天的工夫就能熱鬧起來。如若得罪了他們,或是由空地凈蓋房,蓋來蓋去將生意人擠走啦,管保不多日子,那個繁華熱鬧所在立刻就受影響,游人日稀,各種的買賣就沒人照顧,日久就變成個大大的垃圾堆。江湖藝人有興隆地面的力量,有吸引游人的力量,有繁華地方的力量。我國各大都市、各省市、各商埠、各碼頭有許多地方都是由他們的力量興旺起來的。江湖藝人在社會中是有偉大之力,豈可忽視耶?閱者如不相信,我老云例舉一事,便能知曉江湖藝人的勢力如何。

在營口有個洼坑甸,算是營口最最繁華熱鬧的市場,較比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個露天市場)、北平的天橋,不在以下。起初,洼坑甸是塊低洼之處,年年夏天積存些雨水,臭氣難聞。營口市的人都不到那里去。自從這里添了雜拌(zá ban)地(有各種露天雜耍兒、撂地賭錢的玩藝兒,江湖人稱為雜拌地,又叫雜巴地),漸漸有人去逛。在那時算是個發(fā)芽的時期,有個“晃(huàng)條”的(江湖人管蹲簽賭錢的調(diào)[diào]侃兒叫晃條的)劉鳳岐,他是河北省河間縣的人。對于江湖藝人有以藝術(shù)吸引游人興隆地方的力量,他是知道的。搭了個財東(財主)就經(jīng)營那洼坑甸。幾年光景,由他開荒邀請各處的江湖人到那里做藝,居然就成功啦。劉鳳岐是洼坑甸的經(jīng)理,數(shù)年的收獲,就由一個窮光蛋變成了一位資產(chǎn)階級中的人物了。我云游客是到處云游,隱士文人都去游三山五岳、古寺庵觀;我是專游生意場兒。在民國九年我就云游到營口,大逛洼坑甸,那里有賣梳篦(bì)的、賣刀剪的、賣估衣的,有各種貨攤兒,各樣吃食,大小飯館林立,叫賣攤兒叢雜,鑼鼓喧天,馬戲棚、走獸棚、魔術(shù)棚、拉洋片的、大鼓書場、評書場、相聲場、戲法場,賣藥的、算卦的、相面的、打把式賣藝的,比大連西崗子還格外熱鬧。我云游了一個星期,都沒過癮,因事回津。又過了幾年復至營口,乘車而往,及到了洼坑甸一看,冷冷清清,游人稀少,各鋪戶的伙計也都愣著,那種情況,將我老云的高興一下子打沒了。我下了車向各處訪問,為什么那樣繁華熱鬧的所在落到這樣冷清?有人告訴我是劉鳳岐財產(chǎn)有了,漸漸地驕傲,眼空四海,目中無人,對于江湖藝人待遇太苛,將江湖人得罪了。那些生意人,都挪到東街火神廟搭場子,將游逛的人們帶走啦。這里沒了玩藝兒,誰也不來逛了,這個洼坑甸算沒了風水。我老云也掃興而歸。沒想到劉鳳岐那個人能夠有了覺悟,痛改前非,托朋友向江湖藝人疏通,居然運動成功,江湖藝人又都挪回洼坑甸。真也奇怪,游逛的人們又都天天游逛洼坑甸,那個地方又成了繁華熱鬧之所。我老云問過劉鳳岐:江湖藝人對于興隆地面如何?他鄭重地和我說是偉大的,生意人的勢力他是知道了。到如今只要往營口去過的江湖人,對于劉鳳岐是有口皆碑,無不欽佩。他聯(lián)絡江湖中的生意人,種種手段,樣樣方法,是很有門道值得欽佩的。據(jù)我所知道的情形,營口洼坑甸因有劉鳳岐而興,有江湖藝人而繁華起來的。江湖藝人能興隆市面,不僅營口是那樣,哪省哪縣也是一樣的。

從前天橋那里的地皮每畝地才值二三百元。自從天橋市場漸漸發(fā)達以來,那地皮的價兒也隨著往上增長,最近要在天橋買一畝田種地必須三千元大洋才買得到哪。天橋地方是江湖藝人給振興起來的,到了如今,成為北平平民化的市場,功勞是他們的。地價漲到三千元一畝,恐怕沒有人酬謝他們吧?,F(xiàn)在全國各地,因為經(jīng)濟的狀況不佳,連上海那個地方,都嚷不景氣,北平的天橋,各種的商業(yè),各種的玩藝兒場,還能支持得住,實是不易呀。

老北京的天橋,有許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場子,游人眾多。

閑話休提,書歸正傳。我老云將這些年調(diào)查得來的天橋沿革、變遷、狀況、藝人、藝術(shù)種種里面的材料,書出來貢獻于閱者。

據(jù)北平市老人所談,當初的天橋是最高無比。在天橋南邊往北看不見前門,在天橋北邊往南看,看不見永定門,可見那座橋是不矮的。橋底下走水,橋東叫東溝沿,橋西就叫西溝沿,那道溝最長叫做龍須溝。永定門內(nèi),東天壇,西先農(nóng)壇,兩壇之北,天橋之南,地勢很低,盡是水坑。清季鼎盛時期,天橋附近有些販夫走卒、勞動的人們在那里求生活,無事就在那里散逛,未有今日之盛也。

天橋的茶館,據(jù)我老云所知道的,最早是西溝沿南邊有個大野茶館,字號福海居,主人姓王行(hánɡ)八。他那野茶館所去的茶座,都不注意字號,全都呼為“王八茶館”。每逢春末夏初之際,一些個閑散階級人,提籠架鳥,喝個野茶,都到那里去的。在清末時候,提起王八茶館幾乎無人不知,每日高朋滿座,主人王某,對于應酬茶座,周全事兒是能手,克勤克儉,買賣發(fā)達,頗獲厚利,十數(shù)年的好買賣,很置了些產(chǎn)業(yè)。

圍著他那茶館,有許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場子,撂明地(不是屋子的演出場所),游人眾多。人能興地,地能興人。那附近的水坑,隨墊隨寬。地勢越寬闊,支棚架帳,攤販云集,游逛的愈多。夏季興旺,每入冬令,游人稀少,不如夏令百分之一。野茶館最多之時,系先農(nóng)壇東北部開辦臨時市場,水心亭、雜耍(是曲藝雜耍形式的綜合叫法)館子,茶館林立,盛極一時,天橋發(fā)達第一期也。

有清室某王祭壇,在壇門往北望見棚帷桿幌(huàng),鑼鼓喧天。只向當局問了問是何所在,當局疑其見怪,立即驅(qū)逐。天橋的玩藝兒遷于金魚池,未幾,天橋仍然恢復原狀。

庚子年后,前門至永定門翻修馬路,天橋拆改為小石橋矣。馬路東有歌舞臺、樂舞臺、燕舞臺,梆子名角崔靈芝、一千紅等與名武丑張黑,均在三臺獻藝,每日三臺均上滿座。天橋以前盡是浮攤,即估衣攤、銅鐵破爛攤、叫賣商攤銷貨之所在。城南游藝園,前后開辦,雖為闊人游藝園,與天橋大有益處,藉壯聲勢,長袍短褂上等人也有。天橋的各種生意十分興旺,為天橋發(fā)達的第二期也。

是時警察廳對于平民娛樂極為注意,為繁華市面計,將天橋立為東西市場,組織東西市場聯(lián)合會。為永久事業(yè),各攤販商人集款收買官地,從那時起,大興土木,漸漸建房筑屋,經(jīng)十數(shù)年之久,便成為今日平民模范之市場也。

天津南市三不管露天市場

凡是到過天津的人,都知道有個三不管。外省人沒到過天津的,聽人說得三不管可逛,那里最熱鬧,說得天花亂墜,叫那沒到過的人聞香不到口,不知這三不管是怎樣熱鬧哪!我老云每逢路過天津時,必到三不管兜個圈兒,把我所聞所見寫出來,將那天津平民娛樂場——江湖人的根據(jù)地,介紹給閱者。

三不管那個地方,說起發(fā)達來,為我華北第一,可不是熱鬧第一,也不是好的第一,是發(fā)展得最快數(shù)它第一。在我幼年的時候(時在清末)到過天津一次,那三不管一帶凈是水坑,又深又大,較比北平的什剎海還大些,可是不如什剎海清潔??拥奈鬟呌幸黄瑹狒[場,北邊有一片熱鬧場。坑內(nèi)凈是小船,供游人往來乘坐。每至夜內(nèi),船上有乘客,或三或五,一人彈弦,一人敲打茶杯,二人對唱靠山調(diào)(diào)的小曲。什么《從良后悔》、《報桿打忘八》,使人聽了能感覺那真是天津的土產(chǎn),地道的天津味兒。我向本地人問過,那個地方為什么叫三不管?據(jù)他們說,那地方離外國租界很近,外國人對那里是不管;市政當局知道那里是臭水坑子,是垃圾堆,不大注意,也不管;縣署因為那地方的界限屬于市政所轄,他們也不管,故此叫做“三不管”。是與不是,也不敢斷定。不過他是那么說,我是這么講。這個三不管究屬在什么地方哪?以天津的四馬路說吧。在清朝時代,馬路是天津縣的城墻拆去了之后,才修成了四大馬路,那四大馬路之內(nèi)算是中心地。三不管在南馬路之南,所隔的不到半里路,有清室某大官員在那里用土墊坑,修馬路、建民房,設立房產(chǎn)公司。直到民初時代,算是三不管剛發(fā)達的時期。那大空場兒之大,為歷來所未有,往西至南關(guān)下頭,往南到海光寺,往東到日租界西邊,往北到南馬路以南,較比北平的天橋大有三分之一。最多的玩藝兒是小戲棚子,或用席搭,或用布圈,里面唱的是《算糧登殿》、《殺狗勸妻》、《翠屏山》、《金水橋》。山西梆子,破鑼破鼓破行(xíng)頭。坎(kǎn)子(收門票的人)上的朋友在外邊把門要錢,威威武武,連叫帶嚷,很是怕人??墒莻€個小戲棚內(nèi)都擁擠不動。雖然零打錢、不賣票,較比到大戲園子買票花的錢更多,貪賤吃窮人,是其實也。賣碎布頭的攤子一家挨一家,以白傻子吆喝的最出奇,連說帶唱賣布饒布頭,為歷來所未有,都說他賣的是布鋪里剩下的碎布頭兒,我可看見了他將整匹的布一塊一塊扯碎了,冤那老趕(北平管那鄉(xiāng)下人叫怯杓[sháo],又叫做白帽子,天津叫老趕)。其實買到家里一算計,買得更貴。到了他攤前一站,聽他的“鋼口”(說話的技巧和分量)一賣弄,全都瞧著便宜。賣布的使老合(江湖藝人)的圓粘(nián)子(招徠觀眾)、賣鋼口、亮托(亮出做生意的貨)、迷魂掌,就是在那地方。趕上了那年月,如今,可就不成了。

到了民國十年前后,我老云逛起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個露天市場)來,能夠天天去,逛個一個多月也不膩。各種雜技,各樣生意,各大戲棚,應有盡有,無一不全。那坑可墊的都沒了,完全是平川地,翠柏村,德美后,土娼樂戶無不利市十倍。由南馬路往南,有地皮就蓋房,直蓋出好幾里去,成了好幾道繁華熱鬧的街道,由南門往東,第一是榮業(yè)大街,第二是東興大街,第三是廣興大街,電影院、戲園子、醫(yī)院、澡堂子、照相館、落(lào)子館(坤書館),是一家挨著一家。北平的天橋是白天熱鬧,夜內(nèi)沒有人;天津的三不管是晝?nèi)缫?,夜如晝,各有不同的熱鬧。在那個時候,江湖藝人不論是做什么生意的,也都發(fā)達,個個得意洋洋。金、皮、彩、掛、平、團(tuǎn)、調(diào)(diào)、柳(liǔ),跑馬戲的、玩腥棚的(演假馬戲的)、弄戲頭棚的(玩走獸棚的)、挑(tiǎo)拱頁子的(賣當票的)、挑(tiǎo)轉(zhuǎn)(zhuàn)枝子的(賣表的)、賣大堆的(賣劣質(zhì)大件皮襖毯子的)、挑(tiǎo)里腥(lǐ xing)嘴子的(野妓攬客的)、晃(huàng)條兒的(蹲簽賭錢的)、搖會的(籌集款項的)、挑里腥衫的(賣劣質(zhì)衣服的)、挑(tiǎo)水滾子的(賣胰子的)、挑里腥光子的(拉假洋片的)、做四平粘(nián)子的(賣丸散膏丹各種藥的)、做騎磨的()、撒(sǎ)小帖(tiē)子的(撒傳單騙人看病的)、做大票的(施藥治病冤人騙錢的)、搬柴的(拔牙的)、鑲柴的(鑲牙的)……真是一支禿筆寫之不盡,說之不完。這樣說閱者可有不能了解的,請諸君別忙,容我把這些江湖事,一樣樣、一樁樁地都說出來,管保諸君瞧著有茶余飯后談天的話料。

天橋市場擺地的人物

我說這個擺地的人物,凡是久逛天橋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不知道的人也是不少。閱者諸君如若問什么叫擺地的?說起來也是一種職業(yè)。干這行的都得胳臂粗,腦袋大,有點竇爾墩的派頭,才能吃得了這碗飯哪!本錢不大,有個幾十塊錢就能成的,買些桌子、凳子、竹竿、杉篙、布棚兒,弄幾個生意場,再有幾塊地兒,就有江湖藝人找他們臨時上地(做生意),掙了錢是二八下賬。如若掙一元錢,做藝的八角,擺地的兩角。上地的行當是:說相聲的、唱大鼓的、說竹板書的、摔跤的、變戲法的、打把式賣藝的、唱墜子的、抖空竹的,種種的玩藝兒。此外還有賣藥、算卦、相面的、點痣的,這幾種生意用不了許多的桌凳,只要有張桌子,一個凳兒就成,可不能二八下賬,由上地的藝人掙了錢隨便分給他們,數(shù)目多寡沒有一定的。

天橋擺地的人物也各有地盤,最早是李六一、趙鳳桐、老馮。李六一所擺場子在天橋西北一帶,魁華舞臺西北,他所占的地皮先是官地,后由商人購買改為民地。在民國元年至十年之間,他的地勢最好,凡是藝人都愿上他的地兒,他每天的收入也有幾元錢。近年來地勢變了,游逛的人們都不走那一帶了,也由地主建筑了許多的房子。李六一的場子十落一二,他這個擺地的已然半守舊業(yè)半改行了。老馮所擺的場子在王八茶館以南,魁華舞臺東北一帶,在民國十年前,游逛的人們都在那里盤桓,上地(做生意)的玩藝兒也很齊全,所分的利錢哪天也有兩三元。至今他那些場子全蓋了房子,老馮這個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趙鳳桐所擺的場子在電車道兩邊,公平市場北半部,所有的地皮都是公平市場的。上他地的藝人凈是武買賣(江湖人管賣藝里變戲法的、摔跤的、拉洋片的等等生意叫做武買賣。因為這些玩藝兒有鑼鼓敲敲打打,吵吵嚷嚷,擾亂其他生意不得做生意,都叫他們?yōu)槲錂n子),沒有文買賣。一些個算卦相面的、賣藥的文生意,都怕武生意,若是上地做買賣,文生意離著武生意越遠越好,清清靜靜,得說得道,掙錢為妙。絕不肯以肉嘴肉嗓子和鑼鼓兒反抗。有了這種原因,趙鳳桐的場子成了武玩藝兒的地盤,文生意一份也沒有了。

天橋市場擺地的人物之一——點痣的。

天橋擺地的人物能夠發(fā)達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叫吳老公,一個叫老魏。吳老公是個太監(jiān)。因為時代變遷,太監(jiān)的權(quán)威沒有了,受了時代變遷的淘汰,當太監(jiān)不能維持生活,要當也怕沒處當去。他有些錢財,置買桌凳,棚兒帳兒,占幾個場子,做擺地買賣。他擺的場子在公平市場西邊,魁華舞臺以南,在民國十年以后,他那一帶的地勢,為游逛的人們必經(jīng)之路,上他那地的藝人都是有本領的,每日也收入幾元錢,克勤克儉,積蓄款項,蓋了兩三所房子,由擺地改吃瓦片兒,是個有眼光的人,所以生活無憂,很為得意。只是他人緣有限,因為他沒有兒子,天橋的人們都說他苦奔而已??雌饋頌槿烁F富事小,沒有人緣也是不好??!

老魏是河間人氏,與名伶魏蓮芳是同宗弟兄,先在天橋魁華舞臺后邊擺茶攤兒,他在天橋瞧著擺地的營生可干,就置買桌凳棚帳,招攬生意。我老云還記得上他地的是兩檔子生意,一文一武。文生意是做“八岔”(江湖人管算奇門的調(diào)[diào]侃兒叫八岔)的連仲三,武生意是“挑(tiǎo)廚供(gòng)”的(挑廚供的是賣戲法的)孫寶善。他由給這兩個人擺地干著得意,又在先農(nóng)壇東面,舊壇坡下邊弄了一個場子,在他這三個場子初立之時,邀了三檔硬生意(江湖人管能掙錢的玩藝兒調(diào)侃兒叫硬生意)。頭個場子是摔跤的寶善林(寶三),二個場子是張壽臣、劉德志相聲,三個場子是關(guān)順鵬的竹板書,這三檔玩藝兒掙了錢和他二八分錢,哪天他也能收兩元至三元。又在三個場子后邊弄了個野茶館,字號爽心園。高搭天棚,每年的夏季的茶座很多,買賣很是發(fā)達,由野茶館又改為雜耍(是曲藝雜耍形式的綜合叫法)館子。爽心園分為南北賣座。北邊賣清茶,南邊唱大鼓。山東的坤角李雪芳在他那館子唱了二年半,天天上滿堂座兒。一者是李雪芳的藝術(shù)好,有叫座的魔力;二者是地勢寬闊,處于流水粘(nián)子(江湖人管游逛人必由之路調(diào)侃兒叫流水地,管一要錢游逛的一散的玩藝兒叫流水粘子,別的生意能在他們要錢的時候吸收游人,調(diào)侃兒叫借得了粘子),游人容易入步。爽心園茶館為天橋借粘子第一好地方,凡是做藝的人們都愿上他的館子。老魏近些年積蓄了不少錢,將爽心園前邊的官地買到手中,改為六個生意場,蓋了些房子,由擺地起手,勤苦耐勞,事業(yè)發(fā)達,十年有余,變?yōu)橘Y產(chǎn)階級中的人物,也是福祿加于勤儉人也。天橋的人們對于他是貶多褒少,或許是一家飽暖千家怨。現(xiàn)在爽心園的臺柱子李雪芳已回歸濟南,另邀李艷芬、李艷樓演唱山東大鼓,上的座兒也還不錯。場子的生意能夠掙錢久占的是寶三摔跤,于俊波、郭起如、尹麻子相聲,其余的場子都是隨來隨走,流水似的生意。

擺地人物,最近有豆汁舒家、天華園王家,較比以上的幾個人差得太多,他們的場子只有一兩塊,也不見發(fā)展,僅落扎掙勁兒(勉強支撐)。因為這些年天橋市場蓋的房子太多,將生意場擠得剩了一半,擺地的行當也要排擠沒了。

天橋東市場賣估(gù)衣的

天橋市場地勢寬闊,面積之大,在北平算是第一,各省市的市場也沒有比他大的。東至金魚池,西至城南游藝園,南至先農(nóng)壇、天壇兩門,北至東西溝沿,這些地方糊里糊涂地都叫天橋市場。在這里面又分出多少個市場:天橋東邊叫東市場,又分為第一、第二、第三巷子。天橋西邊最為復雜,馬路以西叫西市場,由吉祥舞臺往南,壇門往北叫公平市場,由電車總站往西,為公平市場南北之界限,南為南公平市場,北為北公平市場。在魁華舞臺西邊內(nèi)市場叫先農(nóng)市場,往南叫華安市場,現(xiàn)在都蓋成民房,這個市場名稱雖在,玩藝兒是沒有了。西邊有片紅樓,叫城南商場,游藝園東邊叫天農(nóng)市場。天橋東市場沒有雜技場、玩藝兒場,全都是做買賣的,可稱為商業(yè)區(qū),而最多的買賣是賣估衣的。估衣行雖有估衣鋪、估衣攤的分別,可是鋪子也不在屋內(nèi)做買賣,而在門前支棚設帳,和估衣攤是一樣的。

我老云是個窮光蛋,有了錢不懂得做做衣裳,向來是買估衣穿,我和估衣行是經(jīng)常交買賣,他們估衣行的內(nèi)幕情形,我曾調(diào)查過幾次。他們這行的買賣情形最復雜,規(guī)矩也與普通的商業(yè)不同。

我有個估衣行的朋友張君,我問過他:“你們估衣行為什么鋪面弄得屋子挺黑呀?”張君說:“我們賣的衣裳都是由當鋪里躉(dǔn)(整批地買進)來的,無論是皮、棉、單、夾、紗,難免衣裳上有殘壞的地方,什么大襟上有塊油啦,袖子上有個洋煙卷燒的小窟窿啦,胳肢窩蟲子咬啦。我們來了買主,挑選了半天,好容易挑合適了一件衣服,要叫他瞧出點小毛病,他能要嗎?如若屋子黑,不亮堂,叫他在屋子里瞧看,稍微大意就能看不見,講好了價錢,將衣服買回家去再看出毛病來呀,向來估衣行的規(guī)矩是出門不管換,最膩“抖德(dè)”。我問張君:“什么叫抖德?”張君說:“我們估衣行管買走的東西又拿回來換錢,調(diào)(diào)侃兒叫抖德?!蔽覇柕溃骸案魃碳业馁I賣貨物,除了藥品是出門不換,別的東西都可以換的,怎么估衣不能退貨哪?”張君說:“七十二行手藝買賣,行行不同。就以我們估(gù)衣行說吧,雖是講本圖利,與各行買賣全都不同。我們這行用伙計是分為掙工錢與不掙工錢。掙工錢每月至多不過六元,少者三元,柜上管頓飯,到了三節(jié)算賬有零錢,零錢也少。如若不掙工錢的伙計,柜上不給工錢并且是不管飯,他分的零錢可就是大股兒。我們估衣行的伙計掙錢多少,全由零錢多寡而定?!蔽覇柕溃骸澳銈冞@行的零錢是怎樣掙法,如何分錢?”張君說:“我們的貨物上都有暗碼。譬如,來位客人要買大氅(chǎng)(大衣),伙計一看大氅上畫的號碼,是應賣十三元大洋,他敢向買主要二十四元的。如若買主給了十五元,他應當賣了吧?他不惟不賣,還向買主花說柳說,叫買主添錢。如若買主多添錢,他們伙計就多分錢;買主一定不添了,他也得賣給人家。賣下這十五元錢來是大賬寫十三元,小賬寫兩元,大賬的十三元算掌柜的本利,小賬的兩元就是伙計的零錢。到了晚上,收攤算賬,這兩元小賬是掌柜的分一元,伙計分一元,每天伙計們誰分多少零錢,由他們個人賣貨能力而定。越是有能為的伙計,越能在碼的價外多多地賣錢?!蔽覇枏埦骸叭缛羰菕旯ゅX的伙計,分零錢如何分法?”張君說:“那要是十三元的貨物他們賣了十五元,大賬上收十三元,小賬上收兩元,當天這兩元不能分,得了零錢,天天往小賬上記數(shù),到了五月節(jié)、八月節(jié)、年關(guān),才按著小賬上的數(shù)目,按股兒分錢?!蔽矣謫枏埦骸拔页B犢F行人說,大賬好,小賬好,大賬不好小賬也不好,那是怎么回事?”張君說:“譬如,今天來的買貨之人,件件東西都多給錢,賣項也好,大賬上能落筆在百數(shù)多元,有人要問今天買賣怎樣?就說:大賬很好。如若賣出去的東西件件都有伙計的零錢,小賬上一筆一筆寫不少,有人若問今天買賣怎樣?就說:小賬不錯。如若恰巧嘍,買東西的都不出大價錢,件件東西都按碼賣出去的,大賬上落了好幾筆,小賬不落筆,有人若問今天買賣怎樣?就說:大賬不錯,小賬不好,還沒落筆呢。如若今天一個買主都沒有,有人若問今天買賣怎么樣?就說大小賬都沒落筆。”張君說到這里,向我老云說道:“你想我們估(gù)衣行好容易來個買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貨賣出去了,大小賬都落了筆啦。買東西的人又回來說,東西不要了,將錢退給他。我們伙計、掌柜的能愿意嗎?故此我們估衣行無論是伙計、掌柜的,都怕有抖德(dè)的事兒,遇見這路事都是膩的?!?/p>

估衣行雖有估衣鋪、估衣攤的分別,可是鋪子也不在屋內(nèi)做買賣,而在門前支棚設帳,和估衣攤是一樣的。這行的買賣情形最復雜,規(guī)矩亦與普通的商業(yè)不同。

我問張君:“你們估衣行兒是講本圖利,與江湖的生意不同,為什么也講究調(diào)(diào)侃兒哪?”張君說:“譬如,我們估衣攤上掛著一件綢子大褂,尺碼才三尺二長。來到個買主,掌柜的看著他奔了這件大褂,瞧他身高夠四尺多,那大褂往他身上穿,一定是尺寸短?;镉嫑]料開這個情形,掌柜的料開了,無論如何也是白費話多勞神,這號買賣做不好。與其多費話,歇會兒好不好?掌柜的沖伙計調(diào)個侃兒(說行話)說:‘喜?!镉嬄犚娏司拖蛸I主說:‘你不用看,也不用買,這件大褂你穿著小。’那買主也就走了。這是調(diào)侃兒最小的用處。往大了說,能夠一句侃兒多掙兩塊洋。譬如來個買主,正趕上買賣忙,伙計、掌柜的都伺候買主兒,瞧貨講價錢之際又來了個買主,學徒的過去張羅。人家買的馬褂,上頭號的碼子是三元五角,學徒的向人家要七元錢,人家給了三元五角。那學徒的能力有限,就要賣給人家。大伙計有本領,看出這買主兒是還能多添錢的樣子,不能看著錢不掙,將買賣做屈了,沖學徒的說:‘外庫外?!瘜W徒的懂得侃兒是要賣五元五角,他向買主說:‘我們這馬褂少了五元五角不賣?!莻€買主愛上了這件東西,真給了五元五角錢。老云你想,這不是多來兩元嗎?記在小賬上又是筆零錢吧?調(diào)(diào)侃兒是有用的,不是瞎胡鬧的?!蔽覇枏埦骸拔易咴诠溃╣ù)衣攤旁邊,有時候聽你們行的人調(diào)侃兒說:‘砸砸漿?!鞘鞘裁促﹥??”張君說:“譬如行對行要買件大褂,賣主不能多要錢,要了三元五角。買主的意思是還要少給錢,他不說再少給幾角,和賣主調(diào)侃兒說,‘砸砸漿吧’。如若賣主說‘砸漿可不成了’,即是少了不賣;如若賣主說‘砸砸漿還成’,即是再少給個幾角錢還成哪,買主又可以便宜些錢?!?/p>

我問張君:“都說你們估衣行所賣的貨物,應賣多少錢,衣裳上有暗碼兒,碼上多寫錢數(shù),叫買主看不明白,好向買主提高賣價。有些人說,那碼是虛五對折二八扣,是不是哪?”張君說:“我們估衣行的暗碼不是那樣。你想,虛五對折二八扣,那不是太麻煩了嗎?譬如一百元吧,虛五就剩五十元,對折又去二十五元,還剩二十五元,二八扣哪,又去五元,還剩二十元。若是值二十元的東西號一百元的碼子,那不是離著太遠啦!我們的暗碼是不叫買主懂得,也不能像那么麻煩哪!”我問張君:“究竟貴行的碼子是怎么折扣哪?”張君說:“我們估衣行的碼子是有: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碼。共有這三樣碼子。”我問張君:“什么叫大下一哪?”張君說:“譬如,衣服上寫著十二元,大對折下一,是對折剩六元,再下去一元哪,應剩五元。這就是對折大下一。若是應賣五元的東西,按大下一的碼子寫十二元?!蔽覇枏埦骸笆裁唇行∠乱荒模俊睆埦f:“譬如,衣服上寫十元,對折五元,還剩五元,再下去一角,是落成四元九角。凡是賣四元九角的東西都號十元錢?!蔽覇枏埦骸笆裁唇腥a哪?”張君說:“譬如,衣服上寫三十九元,按三折計算應落十三元。凡是賣十三元的東西,若按三三碼子就號三十九元?!蔽覇枏埦骸巴庑腥丝戳速F行的碼子能夠明白不能哪?”張君說:“這寫暗碼是我們自己人做買賣手續(xù)上便利,易于記載錢數(shù),外行看了也是不懂的。并且一家一個規(guī)矩,這家使大下一的碼子,那家就許用三三碼子。除了本柜的人知道柜上使的是什么碼子,別家的伙計也是不明白?!?/p>

我問張君:“貴行的侃兒與江湖的侃兒是否一樣?”張君說:“不一樣。江湖人管小孩調(diào)(diào)侃兒叫怎科(zěn kē)子;我們估(gù)衣行叫喜合子。江湖人管大調(diào)侃兒叫海(hāi);我們叫德(dè)。江湖人管吃調(diào)侃兒叫上啃(kèn);我們叫抄。江湖人的錢數(shù),一叫柳(liū),二叫月,三叫汪,四叫載(zhāi),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xíng),八叫掌,九叫愛,十叫句(jū);我們估衣行是一叫搖,二叫柳(liū),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六叫撂,七叫撬,八叫奔,九叫巧,十叫杓(sháo)。江湖人管一元錢叫柳(liū)丁拘迷把(jū mi bǎ),我們叫搖個其;江湖人管五元五角叫中丁拘迷中,我們叫分外庫。江湖人管好叫撮啃(kèn),我們叫賀。江湖人管喝茶叫啃牙淋(kèn yá lin),我們叫悍遲。江湖的侃兒與我們估衣行是不一樣的。”我問張君:“外行人若是懂得你們的侃兒,能有好處沒有哪?”張君說:“有好處。如若外行人懂得估衣行的侃兒,買東西時候和我們行人只要一調(diào)(diào)侃兒,就知道買主是本行人,不能要大謊,買東西多少也有點便宜?!?/p>

我問張君:“貴行的貨物來源是由什么地方買來呢?”張君說:“我們行里的貨物,大多數(shù)是當鋪里買來的。各家當鋪有過了期限贖不了的貨物,按著他們的本利湊成大堆兒賣給我們。我們估衣行營業(yè)狀況如何,須由當行的買賣興衰而定?,F(xiàn)在社會里人人喊窮,當鋪的買賣都賠錢,我們估衣行也是一樣地受影響啊。”我問張君:“都說你們估衣行賣騙人的貨物,究竟有無其事哪?”張君說:“我們賣中國的衣服是不冤人的。有些個賣西服估衣的都用舊大衣翻個兒,呢子的東西難分里面,賣翻個貨的只算以舊當新,還不算冤人;惟有賣拼貨的是真冤人的。”我問:“什么叫賣拼貨的?”張君說:“用小塊的碎呢子拼湊著做個大氅,做得了,叫人瞧不出縫兒來,和好東西一樣。如若買了去,穿到幾個月,那縫兒全都露出來,若是露了縫那就不能穿了。有些個買東西的人眼力不好,買著這樣東西便是上當。估衣攤子上買東西不是都上當,只要有眼力,一樣能買著便宜東西。若是成年價凈冤人,誰還照顧我們?買估(gù)衣上了當?shù)娜?,買別的東西也是一樣上當?shù)摹W詈檬莿e貪大便宜,管保干什么都少吃虧,少上當?shù)??!蔽依显坡犃怂脑挘痪凶咴谀睦镆膊粣郾阋?,倒是不能上當,不能受冤?/p>

天橋東市場也有些個桌椅鋪。桌椅鋪是分為新、舊、粗、細。如若買硬木桌椅得到東市場的東北,金魚池以北,那賣細活的鋪子不大冤人,賣的價錢有高有低,就是不便宜,也不過是價錢大些,東西全是地道的。天橋東市的桌椅木器,都是舊桌椅燙蠟上色(shǎi),說北平話,瞧就瞧著有一眼,也是刀尺(dáo chi)貨兒(修整、整理過的古舊東西)。買那個東西的人都是我們那里的老鄉(xiāng),花錢不在乎多少,買回家去擺不上幾天,用手一摸,管保弄一手顏色。他們是成天價專蒙老鄉(xiāng)。閱者如不相信,只管前去調(diào)查,我老云是絕不“胡云”的。那賣碎銅爛鐵、五金電料的攤子,所有他們賣的零碎東西,也是和估衣行的貨物一樣,有眼力的人就真買得著便宜東西,沒有眼力的人也是一樣的上當。最近天橋的風水搬了家啦,天橋東歌舞臺、樂舞臺、燕舞臺已然拆去,改為估衣棚子。那棚子底下天天有些個賣綢片估衣的做買賣。他們那一帶買賣不同,都是山東萊州府的人,買賣誠實。我曾考查幾次,他們賣東西是不大蒙人的。最奇怪的是這些山東老哥們賣估衣不吆喝,將貨物掛起來等主道候客,做的是實在勁兒。可惜就是天橋東邊沒有風水,去的人們很少。社會的經(jīng)濟恐慌,都透著不景氣。個個攤子不賣錢,都到了掙扎著的狀況,莫不叫苦連天。唉!

戲園子的坎(kǎn)子(收門票的人

各戲園子都有些把守戲館子門的人,江湖人調(diào)(diào)侃兒管他們叫“坎子”。吃這碗飯也頗不易,身材必須個個長得雄壯,虎頭虎腦的能鎮(zhèn)得住人才成哪!小戲園子三四個人,大戲園子七八個人,人多了都有個頭兒,到了開戲的時候,鑼鼓一響,他們的頭兒帶著伙計往門內(nèi)或坐或立,來了聽戲的人,有官有私,他們招兒里會把簧兒(招兒是眼,把是看,就是眼里能看出聽戲的是什么人),來的人應當買票不買票,一望而知。如若遇見冒充官人的與假充字號的不買票,他們就能攔住。說牐(chǎ)了,個個都會打架。如今社會里的人士文明多了,聽蹭戲的人較比早年少多了,“坎(kǎn)子”們“鞭托”(打人)的事見不著啦,戲園子的“坎子”也好干了。

各戲園子都有些把守戲館子門的人,江湖人調(diào)侃兒管他們叫“坎(kǎn)子”(收門票的人)。吃這碗飯也頗不易,身材必須個個長得雄壯,虎頭虎腦的能鎮(zhèn)得住人才成哪!

跑馬戲的班子里男女角色無不齊備,可就是沒有坎子。他們馬戲班子不論開到哪個地方也得先找本地的“坎子”,和他將手續(xù)商議好了,然后才能租賃地皮,支搭棚帳,豎立高桿,鳴鑼響鼓地開棚,馬戲棚外掌柜的往門里一坐,游逛的人來看馬戲是進門買票。如不買票,那“坎子”們得認識才成哪,如若把出簧來(看出來),不買票的人是官界人,或是本地的人物字號,或是本地的泥腿光棍,點頭打個招呼就進去了。江湖的生意人要看馬戲是不用花錢的,到了門上得向他們坎子們調(diào)(diào)個侃兒(說行話),雖不認識也能不攔擋,放進去白瞧白看。據(jù)我調(diào)查得來的情形,有江湖人要看馬戲,與“坎子”們都不認識,走到門前沖他們先說:“辛苦!”倘若遇見好說話的“坎子”成了,就能進去白瞧;如若遇見難說話的坎子們,凈說辛苦是不成的,必須得按著規(guī)矩向他們坎子說:“辛苦了,我敲一托(我白看一回)?!辈拍懿毁I票白瞧白看。按著面子道個辛苦,那是江湖人普遍的禮節(jié)。如若拉洋片敲打鑼鼓唱了一大套曲兒,圍了許多的人,他往凳上讓座,趕巧了都僵住了沒有一個人坐的時候,他必說:“人無頭不走,鳥無翅不飛。千人走路,一人領頭。哪位做個人中的領袖,將中的魁元?”他嘴說著,手指著,讓誰誰搖頭,讓不下瞧主,沒法子啦,向附近的江湖人調(diào)(diào)個侃兒(說行話)說:“我的口兒說搬了(管說完了掙不下錢來調(diào)侃兒叫搬了),你來給敲一托(白看一回,當觀眾)吧?!蹦歉浇税粗牧x氣,就得裝著看洋片的,到了洋片箱子的前邊凳上一坐,給他當敲托的(即是貼靴的[同伙]意思)。社會里的事兒也真奇怪,只要有一個人看,都坐下來看;如若沒有人給他敲這一托,真就沒有人看。故此老合(江湖藝人)們對于敲一托是歡迎的。馬戲棚買賣雖用不著敲托的,老合們要向他們說“辛苦了,敲一托”,也是歡迎的。

各省市各商埠碼頭的坎(kǎn)子(收門票的人),都是本地的人們才干這行哪,如若馬戲班子不肯犧牲這種利益,本班自帶坎子,人生地生(本地人物字號、泥腿光棍、當?shù)毓偃?,全都不對盤兒,不認識,看不出來),凈打架爭吵,就不用掙錢了。外來的人任你有多大的本領也是干不了這行的。俗談“強龍不壓地頭蛇”,細考查起來,那句話誠然不假,并不是瞎說的;“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本鄉(xiāng)本土的人,要想唬本地的鄉(xiāng)親也是不成啊。如若遇見了外鄉(xiāng)人,長得再有個人樣,穿得再闊綽,真能唬得住人??墒峭鈦淼目沧右J率遣怀傻摹N艺f這話諸君不信,可往各馬戲棚去看,坎子上的人準是本地人。還有那戲頭棚(江湖中管玩猴、大蟒、大象的走獸棚調(diào)侃兒叫戲頭棚)、腥棚(江湖人管弄那三條腿的大狼、六條腿的牛調(diào)侃兒叫腥棚),到了各省市商埠碼頭,也都得用當?shù)氐目沧咏o他們把門兒。那種情形與馬戲棚相同,不用贅言。只是那二八成兒均杵(管二八下賬,坎子拿二成,馬戲團拿八成,叫二八下賬。分錢調(diào)侃兒叫均杵)仍是一樣的??亢拥某运?,靠山的打柴,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江湖的事兒也是如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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