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繡羅裙兩面紅，一面獅子一面龍

每當我去馬來西亞或其他地方，看到廟宇里的對聯(lián)，聽到那些老先生們吟出的詩句，就感覺到中華文化的根深蒂固。之所以講根深蒂固，是因為這個文化系統(tǒng)不是通過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系統(tǒng)、閱讀系統(tǒng)去傳承，而是演變?yōu)閭鞒南到y(tǒng)。這個部分傳久以后就會形成一個模式，比如一個人談戀愛的時候或失戀的時候會想到什么樣的句子，都有固定的范本。有次我和云門舞集的人一起去臺灣美濃，當?shù)啬切膩頉]有讀過書的老太太，站起來唱的是“新繡羅裙兩面紅，一面獅子一面龍”，不但整齊，而且押韻。她絕對不知道這和唐詩有什么關系，可是我一聽就感覺到里面有一種與唐詩一脈相承的東西，而且充滿了色彩感，充滿了一種華麗的美學追求。我一直認為當文學變成了一門專業(yè)課程，也就是走入了墳墓。文學當然需要被研究、被分析，可是當文學變成研究對象的時候，也說明它到了博物館時期，不再是活在民間的一個力量。所以，我們應當進行專業(yè)研究，但更應該投入心力去關心那些活在民間、走在路邊的人，關注他們口中的語言模式和文學傳統(tǒng)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系。

我非常希望大家能感受到我們自身的語言中所存在的內(nèi)在沖突。尤其是當下的臺灣，受到很多元素影響，比如我們這一代的語言一定有英文的影響，很多發(fā)音，很多使用聲音的模式和節(jié)奏都是從英文中來的。再早一輩人，受日本文化影響很大，所以他們講話的方式和節(jié)奏，與日本文學里的美感有相通之處。我在這里所講的受日本文學影響，不是說他們一定讀過川端康成或者三島由紀夫，而是指那代人所接受的教育，以及他們在成長時期所接觸到的聲音模式。

小時候，我們家附近的那些“歐吉?！编従?，講話時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很像日本電影里面的聲音。他講的是閩南語，但他的發(fā)音方式、節(jié)奏其實很多是出自日本。這個現(xiàn)象真是相當復雜。前段時間我看學生的報告，才明白“哈日”與日本偶像劇的關系有多么緊密。幾乎每一篇報告他們都會引用日本漫畫和偶像劇里面的內(nèi)容。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日本文化的影響不會比老一輩的“歐吉?！毙　Ｎ以诳创@些文化問題時，沒有任何偏見，只是覺得開心。島嶼是一個很有趣的生態(tài)現(xiàn)象，可以很封閉，也可以很開放。當我們說島嶼可以很封閉時，是指如果要在政治上把它封閉起來很容易，只要把海防一做就可以了。在我成長的年代，臺灣是很封閉的，就像一個打不開的貝殼，只要走到海邊拍照就有人出來檢查你拍了些什么。如果說那時候的臺灣是一個閉緊的貝殼，那現(xiàn)在的臺灣就是一個打開的貝殼，什么東西都可以進來。島嶼的文化生態(tài)模式如此復雜，語言模式也絕對不可能單純。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到?jīng)]有偏見，保持寬容的心態(tài)，可是當我看學生的報告時，還是有些震驚。

有個學生在回答“我最愛的電影是什么”時，他用了犯罪的“罪”代替“最”。我第一次看的時候，覺得很像一個白字?？墒钱斘医又驴?，看到他回答“我最喜歡的是什么”時，還是這么寫；接著又寫“我最討厭什么”時也還是如此?？吹竭@么高的重復率，我不敢說這是白字了，就問這個學生。他說，用電腦打字時，感覺在一些同音字中，這個“罪”字最重、最強烈，所以就選擇了這個字。

由此我想到我們的文學語言，可能也處于一種幾乎失控的狀況。過去如果寫白字，就等于是寫錯了，老師要罰寫一百遍的。我覺得用白字是錯的，這個學生卻有自己的理由：在鍵盤上打出拼音以后，同音字會出來，所有的同音字當中他對這個字的感覺最強烈，就選了這個字。我不知道大家的價值系統(tǒng)有沒有被他打垮。也許你會感嘆文學沒落了，可是這會不會成為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起點？也許一個用錯的字，會成為新文學的開始。使用錯字也許是他改換文學形式的一種調(diào)皮——用這種方式來打破舊有模式。也許未來我會比他更厲害，有一天真的用“罪”字代替“最”字?！白铩?，犯罪，這個字有懺悔感，有很強烈的被懲罰的意義。我用這個“罪”去代替原有的副詞時會產(chǎn)生什么感覺？這個學生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我有時覺得我們仿佛正處于魏晉南北朝前期，因為我們在實驗新文學。最好的文學，或者說形式與內(nèi)容完美配合的文學，為什么不會在魏晉南北朝前期出現(xiàn)？因為當時的語言太復雜了。我們不要忘記那是“五胡亂華”的年代，有人講匈奴的語言，有人講鮮卑的語言，有人講羯族的語言，有人講羌族的語言，在那樣一個語言大混亂的時期，大家其實還在磨那顆珍珠，根本沒有時間去討論什么叫作完美形式的文學。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完美的詩會在唐代出現(xiàn)，因為經(jīng)過了三百多年的融合，所有的語言終于到了一個不尷尬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