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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因病致妍

詩詞賞析七講 作者:周嘯天


二 因病致妍

聞一多曾經(jīng)將格律體詩歌創(chuàng)作比作戴著腳鐐跳舞。古典詩詞基本是格律化的。即使在近體詩誕生之前,詩歌亦以齊言為主,普遍用韻;近體詩產(chǎn)生之后,駢偶和聲律(平仄)的講求尤為嚴(yán)格。而前人的詩詞創(chuàng)作,與其說是不自由的,不如說是從必然中求得自由的。這就使詩歌與散文在寫作上有某些特別的現(xiàn)象。

詩詞中同義詞范圍較散文為寬。比方說,散文中“船”的同義詞。便是“舟”和帶有“舟”這個偏旁部首的一些詞,而“帆”、“橈”、“槳”等,只不過是船體之部分的名稱,一般不能用來代“船”。在詩詞中,這種借代不但可行,而且是大量運用的。如“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王灣《次北固山下》),“唱橈欲過平陽戍,守吏相呼問姓名”(元結(jié)《欸乃曲》),“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吳偉業(yè)《圓圓曲》)等,其中“帆”、“橈”、“槳”均用如“船”的同義詞了。又如“年”的同義詞,在散文中有“載”、“歲”、“秋”等,但如“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劉皂《旅次朔方》),“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蘇軾《西江月》)中“霜”、“涼”等字亦作“年”的同義詞假用,便只能是詩詞中所有的特殊現(xiàn)象了。

這些同義字的運用,也許原本是出于平仄粘對及押韻的考慮,有時是不得已而用之,但實際效果遠非如此消極。撇開韻腳配合不談,“風(fēng)正一帆懸”所傳達的一帆風(fēng)順的意境,就比寫作“風(fēng)正一船行”要好得遠;江上有白帆給人的印象更為鮮明而優(yōu)美,它那豎直的形體與大江的平面對比,相得益彰,表現(xiàn)出極寬闊的空間感,也無可替代?!翱蜕岵⒅菀咽钡摹八弊炙鶑娬{(diào)出的人生幾度星霜的興嘆意味,若改成“年”字便沒有了,而是成了純客觀的時間觀念。同時“霜”字還表明作詩時是在當(dāng)年的秋冬之交。這樣,本來是出以必然的考慮,結(jié)果反而獲得了自由,或增加了語匯的形象性,或豐富了詩詞的意蘊,可以說是因病致妍了。

至于借代字和“妝點字面”,如以“金波”代月亮,以“銀?!贝┚?,以“芙蓉”代羽帳,以“玉箸”代眼淚,以“菱花”代銅鏡等,尤有妙用。周汝昌先生在《宋百家詞選注》序中講過一番通達的話,大有助于詩詞鑒賞:

如果你在詠梅詞中見了“紅萼”二字,不必認(rèn)為“萼”真是植物學(xué)上定義的那個部分,它其實是因為此處必須用入聲,故爾以“萼”代“花”。你看見大晏詞“晚花紅步落庭莎”,不必認(rèn)為晏先生院里真是種的莎草,其實不過因為“草”是上聲,不能在此協(xié)律押韻。這種例子多極了,難以盡列。由于“地”是仄聲,所以有時必須考慮運用“川”、“原”、“沙”……這些字(平川、平沙,其實就是說平地而已)。

然而藝術(shù)這個東西是奇怪的,說以“萼”代“花”,以“蟾”代“月”,原是由于音律而致,但是一經(jīng)改換,馬上比原來的用意增出了新的色彩和意味來。所以關(guān)系又不是單方面的。由這里可以看見煉字、選詞的異常復(fù)雜的內(nèi)涵因素。王國維提出作詞寫景抒情,病在于“隔”,凡好的詞都是不隔的。這道理基本上應(yīng)該說是對的,但事情也很難執(zhí)一而論百。周邦彥寫元宵佳節(jié)有一句“桂華流瓦”,批評意見是說這境界蠻好,可惜以桂花代月,便覺“隔”了。不過,看不到“桂”字引起的“廣寒桂樹”的美麗想象,看不到“華”字引起的“月華”境界聯(lián)想,看不到“流”字引起的“月穆穆以金波”的妙語出典,那就會要求藝術(shù)家放棄一切藝術(shù)思維,而只說大白話。

詩詞語匯“無一字無來歷”的現(xiàn)象,只是問題的一面,而另一方面,習(xí)慣亦是詩歌的大敵,創(chuàng)新的問題,即使在詩詞語匯方面,也仍然是一個重要的值得注意的問題,在這方面,詩歌比散文表現(xiàn)得似乎更為突出。

散文的詞句最忌生造,在詩中,生造詞句當(dāng)然也不好,但詩人可以創(chuàng)造一些,要做到新而不生,其間分寸應(yīng)由詩人自己掌握。例如李商隱《無題》:“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薄跋灍簟?,一般只說“蠟燭”,這里說成“蠟燈”是為了適合平仄,讀者并不覺得他是生造。(王力《略論語言的形式美》)

不善押韻的人,往往為韻所困,有時不免湊韻。善于押韻的人正相反,他能出奇制勝,不但韻用得很自然,而且因利乘便,就借這個韻腳來顯示立意的清新?!钌屉[在他的《錦瑟》詩中用了藍田種玉的典故,如果直說種玉,句子該多么平庸呵!由于詩是先押韻的,他忽然悟出一個“玉生煙”來,不但韻腳問題解決了,不平凡的詩句也造成了。(同上)

明代戚繼光《盤山絕頂》詩云:“但使雕戈銷殺氣,未妨白發(fā)老邊才”,句中以“邊才”代稱邊人即征夫,乃是為了押韻的緣故,讀者亦不覺得他是生造。反而覺這個新詞另有一層人才的含義。

詩詞寫作因難見巧、出奇制勝的情況,確乎是大量存在的,特別是在那些富于獨創(chuàng)性的詩人筆下。唐代詩人李賀就是一個絕好的代表。他在詩歌造語上就生避熟的重要一法即借代。《雁門太守行》末云:“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币浴坝颀垺贝皠Α?,不僅因為有寶劍為龍所化的傳說,而且更是為了與全詩神話色彩很濃的意境相協(xié)調(diào)的緣故。《北中寒》云:“百石強車上河水。”這里的“水”實是“冰”,然而用“冰”字,則完全沒有原句那種令人驚異不置的效果了?!赌蠄@》詩云:“長腰健婦偷攀摘,將喂吳王八繭蠶。”這里詩人本來的意思也許是要寫“細腰”吧,而“長腰”與“健婦”結(jié)合,就再不是“楚腰綽約掌中輕”的姿態(tài)了。這也許更接近農(nóng)村采桑女的實際,形象十分新鮮。要之,它們絕不同于那些熟套的借代,如“玉箸”代淚,“友于”代兄弟之類,而是自鑄新詞,為一篇或一句之警策的。

古代詩歌中常用的諧音雙關(guān)手法造成字面上的隱語,也須附帶談?wù)劇_@種手法是有意通過聯(lián)想,巧用別字,言在此而意在彼,讀者不可不知。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

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子夜四時歌》)

詩中女主人公自比荷花,將結(jié)蓮子,暗示愛的滋生。其中“芙蓉”諧音雙關(guān)“夫容”,“蓮”諧音雙關(guān)“憐”,讀者不可只作本字認(rèn)了,還須識得音同義異的“別字”,才能對詩意有確切的把握。六朝小樂府還有《青陽度》云:“下有并根藕,上生并頭蓮?!逼洹芭骸弊忠鄳?yīng)讀作“偶”,“蓮”亦應(yīng)讀著“憐”。此外,以“思”雙關(guān)“絲”,如“績蠶初成繭,相思條女密”(《作蠶絲》);以“晴”雙關(guān)“情”,如劉禹錫“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再看以下一首絕句: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溫庭筠《南歌子》)

此詩由雙關(guān)語構(gòu)成的謎面極多,“燭”當(dāng)讀作“囑”;游戲之一的“長行”(雙陸)應(yīng)讀作游子的“長行”;“圍棋”音同“違期”;“入骨相思”既是指嵌入骰子的紅豆(即相思子),又是指女方的一片癡情。如果不識字,怎樣欣賞這些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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