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古文辭類纂 作者:[清] 姚鼐 著;胡士明,李祚唐 校


卷三

歐陽永叔本論中

佛法為中國患千馀歲,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嘗去矣,而復(fù)大集:攻之暫破而愈堅,撲之未滅而愈熾,遂至于無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蓋亦未知其方也。

夫醫(yī)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入焉,則善醫(yī)者不攻其疾,而務(wù)養(yǎng)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來,而治其受患之處。佛為夷狄,去中國最遠,而有佛固已久矣。堯、舜三代之際,王政修明,禮義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時,雖有佛無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闕,禮義廢,后二百馀年,而佛至乎中國。由是言之,佛所以為吾患者,乘其闕廢之時而來。此其受患之本也。補其闕,修其廢,使王政明而禮義充,則雖有佛,無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勢也。

昔堯、舜、三代之為政,設(shè)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計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勝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斂以什一,差其征賦,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盡于南畝,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懼其勞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為制牲牢、酒醴以養(yǎng)其體,弦匏、俎豆以悅其耳目,于其不耕休力之時而教之以禮。故因其田獵而為蒐狩之禮,因其嫁娶而為婚姻之禮,因其死葬而為喪祭之禮,因其飲食群聚而為鄉(xiāng)射之禮。非徒以防其亂,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長幼,凡人之大倫也。故凡養(yǎng)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為之制。飾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悅之使其易趣也;順其情性而節(jié)焉,所以防之使其不過也。然猶懼其未也,又為立學(xué)以講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鄉(xiāng)黨,莫不有學(xué),擇民之聰明者而習(xí)焉,使相告語而誘勸其愚惰。嗚呼!何其備也!蓋堯、舜、三代之為政如此,其慮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備,防民之術(shù)甚周,誘民之道甚篤,行之以勤而被于物者洽,浸之以漸而入于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畝,則從事于禮樂之際;不在其家,則在乎庠序之間。耳聞目見,無非仁義,樂而趣之,不知其倦,終身不見異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雖有佛無由而入者,謂有此具也。

及周之衰,秦并天下,盡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絕。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強,其為治之具不備,防民之漸不周,佛于此時乘間而出。千有馀歲之間,佛之來者日益眾,吾之所為者日益壞。井田最先廢,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謂蒐狩、婚姻、喪祭、鄉(xiāng)射之禮,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盡廢,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為他,其良者泯然不見禮義之及己。夫奸民有馀力,則思為邪僻;良民不見禮義,則莫知所趣。佛于此時乘其隙,方鼓其雄誕之說而牽之,則民不得不從而歸矣。又況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驅(qū)之,曰:“佛是真可歸依者?!比粍t吾民何疑而不歸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為者?吾將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將有說以排之。”夫千歲之患遍于天下,豈一人一日之可為?民之沈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勝。

然則將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勝之。昔戰(zhàn)國之時,楊、墨交亂,孟子患之而專言仁義,故仁義之說勝,則楊、墨之學(xué)廢。漢之時,百家并興,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謂修其本以勝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戟,勇蓋三軍,然而見佛則拜,聞佛之說,則有畏慕之誠者,何也?彼誠壯佼,其中心茫然無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眇然柔懦,進趨畏怯,然而聞有道佛者,則義形于色,非徒不為之屈,又欲驅(qū)而絕之者,何也?彼無他焉,學(xué)問明而禮義熟,中心有所守以勝之也。然則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禮義者,尚能不為之屈,使天下皆知禮義,則勝之矣。此自然之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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