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往昔馳想
往事(一)——生命歷史中的幾頁圖畫
在別人只是模糊記著的事情,
然而在心靈脆弱者,
已經(jīng)反復(fù)而深深地
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
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
將這些往事
移在白紙上罷——
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一
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jié)一節(jié)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jié)一節(jié),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里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fēng)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hù)我的安琪兒。
這圓片里重疊著無數(shù)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蔭;這一片里許多生命表現(xiàn)的幽花,都是這綠蔭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綠蔭,朝霧的綠蔭,繁星下指點著的綠蔭,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綠蔭!
感謝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蔭,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二
黑暗不是陰霾,我恨陰霾,我卻愛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顯著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樹,也有了花,也有了紅墻,也有了藍(lán)瓦;便一切嶄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diào)和于虛空混沌之中;沒有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黑暗的園里,和華同坐。看不見她,也更看不見我,我們只深深地談著。說到同心處,竟不知是我說的,還是她說的,入耳都是天樂一般——只在一陣風(fēng)過,槐花墜落如雨的時候,我因著衣上的感覺,和感覺的界限,才覺得“我”不是“她”,才覺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華在黑暗中遞過一朵茉莉,說:“你戴上罷,隨著花香,你縱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處?!薄覠o言地接了過來。
華妹呵,你終竟是個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著跡的東西,在無我的世界里,要拒絕這個!
三
“只是等著,等著,母親還不回來呵!”
乳母在燈下睜著疲倦下垂的眼睛,說:“瑩哥兒!不要盡著問我,你自己上樓去,在闌邊望一望,山門內(nèi)露出兩盞紅燈時,母親便快來到了?!?/p>
我無疑地開了門出去,黑暗中上了樓——望著,望著,無有消息。
繞過那邊闌旁,正對著深黑的大海,和閃爍的燈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時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數(shù)著燈光明滅的數(shù)兒,數(shù)到第十八次。我對著未曾想見的命運,自己假定的起了懷疑。
“人生!燈一般的明滅,漂浮在大海之中?!薄移鹆藷o知的長太息。
生命之燈燃著了,愛的光從山門邊兩盞紅燈中燃著了!
四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地走出來,捻滅了燈,原來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地現(xiàn)出掃除了的小徑。我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墻邊,還覺得腳下踏著雪中沙沙的枯葉。墻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頭望月。
雪中的故宮,云中的月,甍瓦上的獸頭——我回家去,在車上,我覺得這些熟見的東西,是第一次這樣明澈生動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
場廳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里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冠纓凝想——心情復(fù)雜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剎濃紅,一剎深紫,回光到屋頂上——
臺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里,從臺側(cè)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彩飾,散著頭發(fā)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jìn)來,無聲地在臺上練習(xí)著第一場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錚的琴聲,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呵!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臺上臺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哪里能休息?我想……一會兒這場里便充滿了燈彩,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只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個造物者,萬物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闌,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一時沉黑,只有無窮無盡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臺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何嘗是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臺,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jìn)了陰慘的夜宮,經(jīng)過了光明的天國,結(jié)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但在無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于臺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里更黑了。
臺側(cè)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出世”!
我走著臺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地倚著臺后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地遠(yuǎn)了,人們都來過了;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華,卸去妝飾,無聲地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臺上的仇敵,現(xiàn)在也拉著手說話;臺上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著——終竟是弱者呵!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我撫著頭發(fā),撫著錦衣……“生命只這般的虛幻么?”
六
涵在廊上吹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紗帳子來,坐在廊上的床邊。
我的手觸了一件蠕動的東西,細(xì)看時是一條很長的蜈蚣。我連忙用手絹拂到地上去,又喚涵踩死它。
涵放了簫,只默然的看著。
我又說:“你還不踩死它!”
他抬起頭來,嚴(yán)重而溫和的目光,使我退縮。他慢慢地說:“姊姊,這也是一個生命呵!”
霎時間,使我有無窮的慚愧和悲感。
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里看蓮花了——但故鄉(xiāng)的園院里,卻有許多;不但有并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里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里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nèi)齻€姊妹。大家都?xì)g喜,說是應(yīng)了花瑞。”
半夜里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nèi)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jīng)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漂在水面。梗上只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里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地傾側(cè)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面……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并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只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面,聚了些流轉(zhuǎn)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動——
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
原是兒時的海,但再來時卻又不同。
傾斜的土道,緩緩地走了下去——下了幾天的大雨,溪水已漲抵橋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軟得很,揀塊石頭坐下,伸手輕輕的拍著海水……兒時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見了!
一切都無改:燈塔還是遠(yuǎn)立著,海波還是粘天的進(jìn)退著,坡上的花生園子,還是有人在耕種著?!皇俏腋牧?,膝上放著書,手里拿著筆,對著從前絕不起問題的四圍的環(huán)境思索了。
居然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時候,似乎海波要將我飄起來。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次來心境已變了,再往后時如何?也許是海借此要拒絕我這失了童心的人,不讓我再來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黃的,也有紫的,夾在書里,無聊的走上坡去——華和杰他們卻從遠(yuǎn)遠(yuǎn)的沙灘上,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和卵石,都收在籃里,我只站在橋邊等著……
他們原和我當(dāng)日一般,再來時,他們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么?
九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tài)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嬰兒一樣的?!恳环N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界里。
一個冬夜,只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墻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陽么?比它穩(wěn)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只靜靜的……
回過頭來,床邊小幾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睡人呵!我守著你多時了?!彼蓞s在光影外,自領(lǐng)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呵!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fù)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漸漸地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里,歷歷可數(shù)。
一會兒漸漸地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
一〇
晚餐的時候。燈光之下,母親看著我半天,忽然想起笑著說:“從前在海邊住的時候,我悶極了,午后睡了一覺,醒來遍處找不見你?!?/p>
我知道母親要說什么——我只不言語,我憶起我五歲時的事情了。
弟弟們都問:“往后呢?”
母親笑著看著我說:“找到大門前,她正呆呆地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呢!我睡了三點鐘,她也坐了三點鐘了??蓱z的寂寞的小人兒呵!你們看她小時已經(jīng)是這樣的沉默了——我連忙上前去,珍重地將她攬在懷里……”
母親眼里充滿了歡喜慈憐的珠淚。
父親也微笑了。——弟弟們更是笑著看我。
母親的愛,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遠(yuǎn):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說的惆悵!
一一
忘記了是哪一個春天的早晨——
手里拿著幾朵玫瑰,站在廊上——馬蓮遍地的開著,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綠葉中顫動。
她們兩個在院子里緩步,微微的互視的談著。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涉——朝陽照著她們,和風(fēng)吹著她們;她們的友情在朝陽下醞釀,她們的衣裙在和風(fēng)中整齊地飄揚。
春浸透了這一切——浸透了花兒和青草……
上帝呵!獨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
悶極,是出游都可散懷?!愫退齻兂鲇瘟税肴?。
回來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蕩的車?yán)铮抑幌蚝笈手A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樹木,村舍,和田壟,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yán)?,她們捉對兒談話,我也和晚霞談話。——“晚霞!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p>
車進(jìn)到城門里,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只微笑隨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jìn)入園里,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又如何?
幽涼里,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烈冢。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在神思飛越,忠從后面來了。我們下了臺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愿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彼f,“佳時難再,此游也是紀(jì)念?!蔽覠o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地啁啾著——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jìn)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著。涼風(fēng)吹著衣袖和頭發(fā)——莊嚴(yán)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個最深濃的回憶!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別之后,星來訪我——坐在窗下寫些字,看些畫,晚涼時才出去。
只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的淡了,墻影漸漸的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見近旁花臺里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jīng)歷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p>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fēng)夜宜壯談……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并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diào)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fēng)景,海波又侵進(jìn)談話的岸線里,我嫌太單調(diào)了,常常因此默然,終于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里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地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lián)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fēng),海舟……最后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蔽也挥X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fēng)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杰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象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里她曳著白衣藍(lán)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fēng)的時候呢?”杰道:“她駕著風(fēng)車,狂飆疾轉(zhuǎn)的在怒濤上驅(qū)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云發(fā)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p>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地?fù)羲氖?,笑說,“好一個小哲學(xué)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只希望我們都像海!”
杰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p>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那嗄?。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杰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yán)。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里,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么一個古國,上下數(shù)千年,竟沒有一個‘?;脑娙?!”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我只默默地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只在我心中,反復(fù)地尋味——思想。
一五
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鐘聲續(xù)續(xù)的敲著。
這鐘聲不知是哪個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shù)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fā),還是四無人聲,只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潤濕的曉風(fēng)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曉煙里籠蓋著,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墻內(nèi)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
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fēng)獨立,不覺悠然!
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記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記的夢。
在夢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飛行絕跡,可以解卻許多白日的塵機煩慮。更有許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實現(xiàn)。
一個春夜:夢見忽然在一個長廊上徐步,一帶的花竹闌干,闌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邊,不到五步,便放著一張小桌子,用花邊的白布罩著,中間一瓶白丁香花,雜著玫瑰,旁邊還錯落的擺著杯盤。望到廊的盡處,幾百張小桌子,都是一樣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會,候客未來的光景。
我不敢久駐,輕輕的走過去。廊邊一扇綠門,徐徐推開,又換了一番景致,長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門內(nèi)是一間書室,盡是藤榻竹椅,地上鋪著花席。一個女子,近窗寫著字,我仿佛認(rèn)得是在夏令會里相遇的誰家姊妹之一。
我們都沒有說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謝擅入的罪,似乎我們又是約下的。這時門外走進(jìn)她的妹妹來,笑著便帶我出去。
走過很長的甬道,兩旁柱上掛著許多風(fēng)景片,也都用竹框嵌著,道旁遮滿了馬纓花。
出了一個圓門——便是夢中意識的焦點,使我醒后能帶挈著以上的景致,都深憶不忘的——到了門外只見一望無邊蔚藍(lán)欲化的水。
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藍(lán),比海平靜,光艷得不可描畫?!豢擅璁?!生平醒時和夢中所見的水,要以此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將這水界開了,綠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緩步行來。夢中只覺飄然,悠然,而又憮然!
走盡了長堤,到了青翠的小山邊,一處層階之下,聽得堂上有人講書。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邊,問我,“你上去不?”我謝她說,“不去罷,還是到水邊好。”
一轉(zhuǎn)身又只剩我自己了,這回卻沿著水岸走。風(fēng)吹著柳葉。附滿了綠苔的石頭,錯雜的在細(xì)流里立著。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靈魂……
簾子一聲響,夢驚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幾漾,便一時散開了,蕩化了!
張遞過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我要留夢,夢已去無痕跡……
朦朧里拿起信來一看,卻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張明片。晚上我便寄她幾行字:
姊姊!
清福便獨享了罷,
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
心靈里已是煩忙,
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
頻來入夢!
——《春水》一五七
一七
我坐在院里,儀從門外進(jìn)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后,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里?”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蔽艺酒饋肀阕?。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里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轉(zhuǎn)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后面追著,喚,“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的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yuǎn)遠(yuǎn)的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的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出來做什么!”我不答,只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
父親只得下來,馬不住的在場上打轉(zhuǎn),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zhuǎn)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p>
漸漸的走快了,只聽得耳旁海風(fēng),只覺得心中虛涼,只不住的笑,笑里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我撩開臉上的短發(fā),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xué)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父親微笑不答。
馬上看海面的黃昏——
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fēng)里上了山,直到門前。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時使人惆悵而煩悶。
無聊的洗了手臉,天色已黃昏了,到門外園院小立,抬頭望見了一天金黃色的云彩?!篱g只有云霞最難用文字描寫,心里融會得到,筆下卻寫不出。因為文字原是最著跡的,云霞卻是最靈幻的,最不著跡的,徒喚奈何!
回身進(jìn)到院里,隔窗喚涵遞出一本書來,又到門外去讀。云彩又變了,半圓的月,漸漸的沒入云里去了。低頭看了一會子的書。聽得笑聲,從圓形的緣滿豆葉的棚下望過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蕩搖著,好像一幅活動的影片,——光也從圓片上出現(xiàn)了,在后面替他們推送著。光夏天瘦了許多,但短發(fā)拂額,仍掩不了她的憨態(tài)。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里開滿了空靈清艷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擷,可惜慧心人寫不出!
天色更暗了,書上的字已經(jīng)看不見。云色又變了,從金黃色到暗灰色。輕風(fēng)吹著紗衫,已是太涼了,月兒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后樓上伴芳彈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離母親過宿舍生活的時期。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同學(xué)們一起讀書說笑,不覺把家淡忘了?!@時我心里突然的郁悶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頭撫著琴上的花紋說:“我們到前樓去罷!”芳住了琴勸我說:“等止了雨再走,你看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著,聽我彈琴,好不好?”我無聊只得坐下。
雷聲只管隆隆,雨聲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內(nèi)黑暗極了。我替芳開了琴旁的電燈,她依舊彈著琴,只抬頭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這時母親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許叫人卷起葦簾,挪開花盆,小弟弟們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著,目注著芳的琴譜,忽然覺得紙上漸漸的亮起來?;仡^一看,雨已止了,夕陽又出來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樹上更綠了,蟬兒又帶著濕聲亂叫著。
我十分歡喜,過去喚芳說,“雨住了,我們下去罷!”芳看一看壁上的鐘,說,“只剩一刻鐘了,再容我彈兩遍。”我不依,說,“你不去,我自己去?!闭f著回頭便走。她只得關(guān)上琴蓋,將琴譜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著,“你這孩子真磨人!”
球場邊雨水成湖,我們挨著墻邊,走來走去。藤蘿上的殘滴,還不時的落下來,我們并肩站在水邊,照見我們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來走去的談著,郁悶已沒有了。那晚我竟沒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著秋千索子,站在我旁邊,兩人直談到夜深。
二〇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說:“我只要一個白石的墳?zāi)梗拿姘氖@,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墓要在山間幽靜處,叢樹陰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p>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涌現(xiàn)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宛因呵,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fā)兒松松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里,用紗燈和細(xì)樂,一葉扁舟,月白風(fēng)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聲中,輕輕的系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幾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只能下俯清波,遙遙憑吊。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面的晚煙朝霞,聽海風(fēng)夜奔,海波夜嘯。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回繞的淵底,垂目長眠:那真是數(shù)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志灑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韻的“集龔”中有:“少年哀樂過于人,消息都妨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緲反幽深?!薄挥X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游,
月明風(fēng)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里
總帶著鄉(xiāng)愁!
一
那天大雪,郁郁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只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nèi)r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剎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復(fù)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面吹來的朔風(fēng),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里,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松濤細(xì)響之中,四面風(fēng)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jīng)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
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里透出,覺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聽見母親同涵和杰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等我進(jìn)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只低著頭做針線,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只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面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jìn)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語,杰嘆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杰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么?”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杰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yán)厲了。
這時杰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聲的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負(fù)固的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凄然了,“正是不瞞別人,只瞞自己的姊姊呢!”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的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jù)的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只覺得溫?zé)犷潉拥氖?,緊緊地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yán)。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lán)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yán);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于將軍夜獵——那從騎雜沓,傳叫風(fēng)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隱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shù)里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愛友話別,叮嚀細(xì)語——凄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郁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zhuǎn),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凈的衾裯,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xiāng)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xiāng)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里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里;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xì)網(wǎng),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愿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剎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圣——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四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fēng)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后,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y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hù)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徹底的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只是眼眶里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后仿佛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的擁倚在床闌上,胸前系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zhuǎn)動,然而我也沒有轉(zhuǎn)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闌上,床闌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jié)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cè)的燈光,是調(diào)節(jié)到只能看見室內(nèi)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只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的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的在云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yuǎn),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鐘,如吹急管,天風(fēng)吹送著,十分的錯落凄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贊嘆,“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后壁上卻高高的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只閃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的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只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結(jié),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復(fù)后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后,我掙扎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jié)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xiàn),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療養(yǎng)院
五
“風(fēng)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wěn)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wù)f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里,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
于是大家心里先暈眩了,分外的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的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里從容的笑著——
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的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蕩了!大家暫時的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fēng)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的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zhǔn)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yù)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fā)上,燈光下嬌惰的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面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fēng)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臺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漸漸的四散了。
我轉(zhuǎn)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團(tuán)團(tuán)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悶。我覺得有些人面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的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nèi)一切,一齊的反側(cè)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仿佛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么一點一分的積漸的愛起來的……”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罷!”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xù)續(xù)的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的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的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的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的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于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罷,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面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闌外只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fēng),掠一掠鬢發(fā),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闌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闌干,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只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yán)。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的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fēng)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fēng)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p>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fēng)習(xí)習(xí),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夸說的風(fēng)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fēng)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歷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贊賞的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yuǎn)遠(yuǎn)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贊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fā),忽又悵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鷴”這兩句來。如有白鷴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里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鷴設(shè)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xué)年年此夜請新同學(xué)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里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huán)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見黑云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臺在遠(yuǎn)處,旋轉(zhuǎn)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zhuǎn)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嚴(yán)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里的感謝。
云影只嚴(yán)遮著,月意沓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云,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罷!”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里,似吟似嘆的說:“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后,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里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只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guī)缀跻懦鲆粌删湓{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拼著鼓勇去領(lǐng)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yuǎn)如天文臺,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lán)、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呵,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里迷蒙的光影里……
我開始詛咒了!
鄉(xiāng)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fā),發(fā)上掠到了鄉(xiāng)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xiāng)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里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后回思,使我憮然嘆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復(fù)的感著鄉(xiāng)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shù)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面,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shù)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游。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于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只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xué),領(lǐng)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于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后,藏有若干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七
我當(dāng)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nèi)時,我的屋里雖然不斷的供養(yǎng)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父親或母親走了進(jìn)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的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絕不是不愛花,也絕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shù)——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后,我從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我同時養(yǎng)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沉下垂,我用細(xì)繩將她們輕輕的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yī)院里去,自此便隔絕了!只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币院笤贌o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dāng)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豐神!
入山之后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nèi)。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辭”,我悵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
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nèi)包卷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內(nèi),黃昏時濃香襲人。
只過了一夜,我早起進(jìn)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才驚悟到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養(yǎng),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犝f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zhuǎn)了過來。
此后陸續(xù)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樓里。
想起圣卜生醫(y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我寧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幾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幾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覺得怎樣,只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xì)碎的光艷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xì)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殢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濃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艷與生意,這般的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fēng)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上,迎著朔風(fēng)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jìn)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吊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
…………
幾曾愿揮麾開去?
雪冷風(fēng)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來陪我禁受。
顧惜了她們
逼得我忘懷自己。
真是何苦來?
石竹花!
無情的朋友,又打發(fā)了
濃艷的你們
來依傍冷幽的我!
拼卻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罷!
山中兩月,
徹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盡,筆兒自然的放下,只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寫了三五次,只是整湊不起來。花已死去,過也不必文,至今那張稿紙,還隨便的夾在一本書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親的書室里。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zé)羲ァ!?/p>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后靠著椅背,是預(yù)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只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wù),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yǎng)?”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地說:“燈臺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里,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tuán)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云涌風(fēng)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fēng),和島上崖旁轉(zhuǎn)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只知‘敬業(yè)”……”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嘆。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并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xí)了海上的腥風(fēng),驅(qū)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dǎo)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fēng)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于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么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只關(guān)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guān)于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fēng)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地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愿學(xué)!”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jīng)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fēng)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臺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的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只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huán)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只悄然微嘆。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興起。而今夜?jié)忪F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里,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fēng),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從茲了結(jié)!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愿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shù)塔中的燃燈者!愿海水向他長綠,愿海山向他長青!愿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只對他們,我愿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九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dān)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p>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哄哄的。大家環(huán)著院子里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xué)琴了,指法都錯亂,我只心不在焉的反復(fù)的按著。最后不知何時已停了彈,只倚在琴臺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wù)勔埠?,就請她們來晚餐?!蔽掖饝?yīng)著,想了一想,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yuǎn)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話匣旁,摘下耳機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里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對!潛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xué)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的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的說:“九點了!”我從簾子里聽見,便笑對母親說:“簡直叫他們開飯罷,廚師父在院子里急得轉(zhuǎn)磨呢!——星一時未必來得了?!蹦赣H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和我說著,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里吃罷。我們家里按時慣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里,和星來一樣,于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后好一會,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jìn)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八九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們只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只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nèi)間,楫陪著憲在外間,只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么?”我問:“是什么?”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里,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覀冩⒌芷饺栈ハ喾赓浀幕仗柖鄻O了!什么劍客,詩人,哲學(xué)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謚著。哪里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于怨謗,一點經(jīng)緯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yīng),自然有一個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獎,其余三個怎肯甘休?便大家站在遠(yuǎn)處,點頭贊嘆的說:“孝子!真孝順!‘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結(jié)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的說著,總使我不好意思——
我也只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的都進(jìn)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走罷,遠(yuǎn)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說著有些凄然?!M知明天車站上并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后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jìn)入內(nèi)室,只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zhuǎn)側(cè),又輕輕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guī)ぁ?/p>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閑話,以后慢慢的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只守著三個字:勤,慎,……’”
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怎么了?”我說:“沒有什么,有一點心痛……”
父親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罷,已是一點鐘了?!?/p>
回到屋里,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里辭行,便出門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我連忙強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于蘸餃子的姜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面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著淚只管讓著,我不顧的站了起來……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里,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現(xiàn)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地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半年來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無數(shù)的忍淚吞聲,都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面人報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xù)的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從容的談起話來。
外面門環(huán)響,說:“馬車來了?!毙∨笥褌兌际置δ_亂的先推出自行車去,潛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向空發(fā)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只一轉(zhuǎn)身,看見涵站在窗前,只在我這一轉(zhuǎn)身之頃,他極酸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我都領(lǐng)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姊連壽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只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后,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都含著淚。連站在后面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聲音都哽咽著,眼圈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guī)е鴥蓚€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jīng)轉(zhuǎn)動。只幾個轉(zhuǎn)動,街角的墻影,便將我親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
我又微笑著向后一倚,自此入夢!此后的都是夢境了!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dān)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便把我別到如云的夢中來!九個月來懸在云霧里,眼前飛掠的只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我掙扎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于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轉(zhuǎn),無可奈何的時節(jié),我就茫然四顧的說:“不管它罷,這一切原都在夢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xiāng)愁,也這樣迷迷糊糊的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十
只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松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jié)只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fēng)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于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yuǎn)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后,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嘗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愿不住地?fù)]著別淚,作此“弱游”!別的都不說,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rèn)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