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
又是剛過罷春節(jié),又是剛下過一場大雪。
積雪覆蓋了城頭、房坡、湖面的堅冰;積雪覆蓋了道路,覆蓋了那條我同他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
我愛這潔白的積雪,愛積雪上新的腳印。甚至我不愿意積雪消融,因為我不愿失去那潔白,失去那腳印。
我走出門口,大嫂要我不要走遠,因為外邊有雪,可是,正因為有雪的緣故,我才急切地想到外面走走。我一直在南方工作,多年沒有看到積雪了,多年沒有踩過積雪了。
我走在湖中一條蜿蜒的道路上,望著大學高聳的樓宇走去。陽光亮得刺眼,雪白得刺眼,遠處的高樓閃閃爍爍,像綴滿了珠玉。我走著,幾只尋食的喜鵲在路中間蹦來蹦去,時而啄啄雪層,時而側頭凝思,用兩只亮晶晶的紅眼睛瞧著我,一點沒有要飛去的意思。四周寂靜,只有我一個人。腳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聲音很響。
“嘎吱,嘎吱……”
這聲音像在我前面,在空漠的雪地上回蕩。
這是他的腳步聲。他長得高大,腳步很重……
三十年前,也是春節(jié)過后,我和他沿著這條路,踩著積雪,往大學走去。我們原本同班,都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比我小幾個月,還不到十五歲,可長得肩寬體壯,比我高半個頭,像個十八九歲的英俊小伙子。春節(jié)前,我倆冒著風雪到離城很遠的紅洋樓,報考過建國學院。雖說考取了,家里人卻說我們年紀太小,執(zhí)意不許我們離家。那時候,家庭的大門是無法關住年輕人的心的。后來我倆又悄悄報考了中原大學。我們決意在入學前不告知家人。那天,他從墻外接過我的背包,我從墻外接過他的背包,悄悄地離開了家。
我們就這樣踏上了革命征途。
我沒有背過這么重的行李,走一會兒,就落在他的后面了。他停下來,等我走到身旁,不由分說搶過我的背包;他挎著兩個背包,跨大步向前走去。
“嘎吱,嘎吱”,在我面前的積雪上,現(xiàn)出一串更深的腳印。
“還遠吧?”我問。
“走吧,有腿不怕路兒長?!彼┬陕暎^也不回,邁著他那特有的大步,向前走去。
他生性敦厚、靦腆,平日總是含笑不語,加之長得眉清目秀,班上的同學就給他送了一個“大閨女”的雅號??墒且贿M中原大學,他即刻變得活躍起來,好像這座革命熔爐里的高溫,一下子就使他這塊沉默的礦石熔化,并變成沸騰的鐵水了。進校的第二天,隊長同我們談心,說學校生活苦,要吃“鋼盔”(高粱面窩窩)、“黃金塔”(小米面窩窩),問我們怕不怕。一時沒人回答。他卻突然說:“不怕,精神勝于物質(zhì)!”他那憨憨乎乎的神態(tài)和這句順口而出的話,把旁邊的人都逗笑了。
很快,他成了秧歌隊的臺柱。他長相英武,全身充滿活力,一扭起秧歌,那身段,那步武,那氣魄,那神態(tài),就把人們吸引住了。不管大秧歌小秧歌,他跳起來就是一種藝術。
鑼鼓敲得響,
秧歌扭得歡喲,
哪里的人民翻了身,
哪里的人民扭呀嘛扭起來。
扭個歡天喜地,
扭個揚眉吐氣,
……
每次扭秧歌,他都是男隊的“打頭的”。他扮成工人,一只手握把系著紅綢的大錘。那種氣勢,據(jù)說連文訓班的老師們都十分贊賞,更何況一般觀眾,更何況女同學們呢。
問題正出在這里。不久,同學中間就傳說他在談戀愛,對象是一位皮膚微黑的美麗的女同學。那姑娘也是個扭秧歌的好手,扭秧歌時常常舉一把大鐮刀,扮作農(nóng)婦,同他是一個“對子”?!皩ψ印弊兂闪恕皩ο蟆?,人家這么說,我卻不相信。后來他們的學習小組居然把“情書”公布了。物證面前,我對我的老同學也不能不改變看法了。革命,愛情,理想……信寫得充滿激情,讀起來頗受感染。唉,那一代年輕人?。?/p>
學習期間不允許談戀愛,這是紀律。小組會批判他時,因為我是他的好友,被他的小組長“特邀”了去。我發(fā)了言,而且以一種“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凜然氣概,運用剛剛學習的“辯證法”,論證了革命與愛情這對矛盾的“尖銳性”。
從此,他又沉默了,秧歌扭得也少了,直到他被批準隨兩廣縱隊南下。宣布名單那天,他又恢復了剛進校時的開朗神情。那一天,他的秧歌跳得多么歡快、多么好?。⊥砩?,他到我們小組找我,給我留下了幾本書和幾個理發(fā)牌。我要他把理發(fā)牌拿到上士那里換幾角中州幣,買點花生米帶著行軍路上吃,他卻一定要給我留下。我推讓再三,他說:“留著,我要輕裝減備呢?!?/p>
我們在月地里久久漫步。他激動地說著,憧憬著未來的戰(zhàn)斗和我們都未見過的大海。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雪,想起了我們一道來大學時踏過的積雪,不禁說:“到廣東你就看不到雪了?!?/p>
“回來再看,”他說,“看雪的時候多著哪?!?/p>
“聽說你們是步行,路很遠呢?!?/p>
“有腿不怕路兒長!”他笑了,還是那種憨憨乎乎的聲調(diào)。
我沒再說話,低頭看著拉長的身影;附近,響起深情的歌聲。無疑,這是那位皮膚微黑的姑娘的歌聲。
地上的月光,白得像積雪。……
我到武漢后,收到他在行軍途中寫的兩封信。他的信很少談自己。從其他同學的信中,我知道他在行軍途中常常幫助病弱的同志背槍,背背包,表現(xiàn)很好,立了功。在海邊練兵時,他又給我寫過一封信,告訴我他入了黨,也談到對雪和友情的懷念。
這以后不久,我突然得到他犧牲的消息。他是在萬山海戰(zhàn)中犧牲的。他乘的先遣船在海上與敵艦遭遇,全船同志都英勇地犧牲了。
有一次,我在武漢郊野的藕田邊,遇到了那位皮膚微黑的姑娘。姑娘噙著淚談到他,也談到雪。她說他給她的信中,也提到積雪。
無疑他是很愛雪的。他在我們中間是最年輕的一個。我常想,他的生命就像積雪,雖然很快融化了,但確曾潔白地存在過,確曾把自己化為清水,滋潤過大地。我常想,他在陽光照射的碧波下,在永恒的寂靜中,是會思念起他曾經(jīng)留下腳印的積雪的。因此,我也常常思念那積雪。
又是剛過罷春節(jié),又是剛下過一場大雪,我走在積雪平鋪的道路上,大學離我越來越近了。
“嘎吱,嘎吱”,這音響,清晰地飄過我的耳畔。在我前面,有一串新的腳印。
1981年10月28日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