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戶看了看,說:“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p>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shù)。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在老堡壘戶的開滿了藍(lán)色黨參花的土臺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戶: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p>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花開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干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jié)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xiāng)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里看見一對老夫妻彎著腰在找什么。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p>
“有嗎?”
老同志把手里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jīng)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著!”
“慢慢撿著!”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干部,穿得很整齊干凈,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干什么?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走著,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地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xué)會這樣的生活??磥恚@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yōu)槿艘欢ê芎?,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quán)勢,甘于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釣魚臺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jié)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像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么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棚子。里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鋪蓋。地上排著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里已經(jīng)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著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著采蜜,進(jìn)進(jìn)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yǎng)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jīng)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么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nóng)民,倒有點像一個農(nóng)村小學(xué)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里有鮮花,就到哪里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返。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料。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yīng)當(dāng)不錯。他說比一般農(nóng)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shù)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我到新繁放蜂,認(rèn)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p>
有那么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nóng)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慮。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幾年了。丈夫?qū)λ?,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后悔。我問養(yǎng)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yǎng)蜂人,她到哪里去了。養(yǎng)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dāng)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著他在棚子里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干、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床上玩雞啄米,她靠著被窩用鉤針給他鉤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guān)系。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yǎng)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yǎng)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yǎng)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草木春秋
木芙蓉
浙江永嘉多木芙蓉。市內(nèi)一條街邊有一棵,干粗如電線桿,高近二層樓,花多而大,他處少見。楠溪江邊的村落,村外、路邊的茶亭(永嘉多茶亭,供人休息、喝茶、聊天)檐下,到處可以看見芙蓉。芙蓉有一特別處,紅白相間。初開白色,漸漸地一邊變紅,終至整個的花都是桃紅的?;ㄆ陂L,掩映于手掌大的濃綠的葉叢中,欣然有生意。
我曾向永嘉市領(lǐng)導(dǎo)建議,以芙蓉為永嘉市花,市領(lǐng)導(dǎo)說永嘉已有市花,是茶花。后來聽說溫州選定茶花為溫州市花,那么永嘉恐怕得讓一讓。永嘉讓出茶花,永嘉市花當(dāng)另選。那么,芙蓉被選中,還是有可能的。
永嘉為什么種那么多木芙蓉呢?問人,說是為了打草鞋。芙蓉的樹皮很柔韌結(jié)實,剝下來撕成細(xì)條,打成草鞋,穿起來很舒服,且耐走長路,不易磨通。
現(xiàn)在穿樹皮編的草鞋的人很少了,大家都穿塑料涼鞋、旅游鞋。但是到處都還在種木芙蓉,這是一種習(xí)慣。于是芙蓉就成了永嘉城鄉(xiāng)一景。
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
在云南騰沖吃了一道很特別的菜。說豆腐腦不是豆腐腦,說雞蛋羹不是雞蛋羹?;⒛?、鮮,色白而微微帶點淺綠,入口清香。這是豆腐嗎?是的,但是用鮮南瓜子去殼磨細(xì)“點”出來的。很好吃。中國人吃菜真能別出心裁,南瓜子做成豆腐,不知是什么朝代哪一位美食家想出來的!
席間還有一道甜菜,冰糖皂角米。皂角我的家鄉(xiāng)頗多,一般都用來泡水,洗臉洗頭,代替肥皂。皂角仁蒸熟,婦女繡花,把絨在皂仁上“光”一下,絨不散,且光滑,便于入針。沒有吃它的。到了昆明,才知道這東西可以吃。昆明過去有專賣蒸菜的飯館,蒸雞、蒸排骨,都放小籠里蒸,小籠墊底的是皂角仁,蒸得晶瑩透亮,嚼起來有韌勁,好吃,比用紅薯、土豆襯底更有風(fēng)味。但知道可以做甜菜,卻是在騰沖。這東西很滑,進(jìn)口略不停留,即入腸胃。我知道皂角仁的“物性”,警告大家不可多吃。一位老兄吃得口爽,弄了一飯碗,幾口就喝了。未及終席,他就奔赴廁所,飛流直下起來。
皂角仁賣得很貴,比蓮子、桂圓、西米都貴,只有賣干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賣,普通的副食店里是買不到的。
近幾年時興“皂角洗發(fā)膏”,皂角恢復(fù)了原來的功能,這也算是“以故為新”吧。
車前子
車前子的樣子很有趣。葉貼地而長,近卵形,有長柄。在自由伸向四面的葉叢中央抽出細(xì)長的花梗,頂端有穗形花序,直立著。穗不多,少的只有一穗。畫家常畫之為點綴。程十發(fā)即喜畫。動畫片中好像少不了它。不知道為什么,這東西有一種童話情趣。
車前子可利小便,這是很多農(nóng)民都知道的。
張家口的山西梆子劇團(tuán)有一個唱“紅”(老生)的演員,經(jīng)常在幾縣的“堡”(張家口人稱鎮(zhèn)為“堡”)演唱,不受歡迎,農(nóng)民給他起了個外號:“車前子”。怎么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呢?因為他一出臺,農(nóng)民觀眾即紛紛起身上廁所,這位“紅”利小便。
這位唱“紅”的唱得起勁,觀眾就大聲喊叫:“快去,快,趕緊拿咸菜!”這又是怎么回事呢?吃白薯吃得太多了,燒心反胃,嚼一塊咸菜就好了。這位演員的嗓音叫人聽起來燒心。
農(nóng)民有時是很幽默的。
搞藝術(shù)的人千萬不能當(dāng)“車前子”,不能叫人燒心反胃。
紫穗槐
在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以后,我曾經(jīng)被發(fā)到西山種樹。在石多土少的山頭用?頭刨坑。實際上是在石頭上硬鑿出一個一個的樹坑來,再把鑿碎的砂石填入,用九齒耙摟平。山上寸土寸金,樹坑就山勢而鑿,大小形狀不拘。這是個非常重的活。我成了“右派”后所從事的勞動,以修十三陵水庫和這次西山種樹的活最重。那真是玩了命。
一早,就上山,帶兩個干饅頭、一塊大腌蘿卜。頓頓吃大腌蘿卜,這不是個事。已經(jīng)是秋天了,山上的酸棗熟了,我們摘酸棗吃。草里有蟈蟈,燒蟈蟈吃!蟈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一會兒就能捉半土筐。點一把火,把蟈蟈往火里一倒,畢畢剝剝,熟了。咬一口大腌蘿卜,嚼半個燒蟈蟈,就饅頭,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的,干嗎呢!
我們刨了坑,放著,當(dāng)時不種,得到明年開了春,再種。據(jù)說要種的是紫穗槐。
紫穗槐我認(rèn)識,枝葉近似槐樹,抽條甚長,初夏開紫花,花似紫藤而顏色較紫藤深,花穗較小,瓣亦稍小。風(fēng)搖紫穗,姍姍可愛。
紫穗槐的枝葉皆可為飼料,牲口愛吃,上膘。條可編筐。
刨了二十多天樹坑,我就告別西山八大處回原單位等候處理,從此再也沒有上過山。不知道我們刨的那些坑里種上紫穗槐了沒有。再見,紫穗槐!再見,大腌蘿卜!再見,蟈蟈!
阿格頭子灰背青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北齊斛律金這首用鮮卑語唱的歌被公認(rèn)是北朝樂府的杰作,寫草原詩的壓卷之作,蒼茫雄渾,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一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南人”,都從“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一句詩里感受到草原景色,向往不已。
但是這句詩有夸張成分,是想象之詞。真到草原去,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色的。我曾四下內(nèi)蒙古,到過呼倫貝爾草原、達(dá)茂旗草原、鄂爾多斯草原,還到過新疆的唐巴拉牧場,都不曾見過“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張家口壩上沽源的草原的草倒是比較高,但也藏不住牛羊。論好看,要數(shù)沽源的草原好看。草很整齊,葉細(xì)長,好像梳過一樣,風(fēng)吹過,起伏搖擺如碧浪。這種草是什么草?問之當(dāng)?shù)厝耍f是“堿草”,我懷疑這可能是“草菅人命”的“菅”?!皦A草”的營養(yǎng)價值不是很高。
營養(yǎng)價值高的牧草有阿格頭子、灰背青。
陪同我們的老曹唱他的爬山調(diào):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
他說灰背青葉子青綠而背面是灰色的。“阿格頭子”是蒙古話。他拔起兩把草叫我們看,并且問一個牧民:
“這是阿格頭子嗎?”
“阿格!阿格!”
這兩種草都不高,也就三四寸,幾乎是貼地而長,葉片肥厚而多汁。
“阿格頭子灰背青,四十五天到新城?!崩喜苣贻p時拉過駱駝,從呼和浩特馱貨到新疆新城,一趟得走四十五天,那么來回就得三個月。在多見牛羊少見人的大草原上拉著駱駝一步一步地走,這滋味真難以想象。
老曹是個有趣的人。他的生活知識非常豐富,大青山的藥材、草原上的草,他沒有不認(rèn)識的。他知道很多故事,很會說故事。單是狼,他就能說一整天。都是實在經(jīng)歷過的,并非道聽途說。狼怎樣逗小羊玩,小羊高興了,跳起來,過了圈羊的籬笆,狼一口就把小羊叼走了。狼會出痘,老狼把出痘子的小狼用沙埋起來,只露出幾個小腦袋。有一個小號兵掏了三只小狼崽子,帶著走,母狼每天晚上跟著部隊,哭。后來怕暴露部隊目標(biāo),隊長說服小號兵把小狼放了……老曹好說,能吃,善飲,喜交游。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山里的堡壘戶都跟他很熟,我們的吉普車上下山,他常在路口叫司機(jī)停一下,找熟人聊兩句,幫他們買拖拉機(jī),解決孩子入學(xué)……我們后來拜訪了布赫同志,提起老曹,布赫同志說:“他是個紅火人。”“紅火人”這樣的說法,我在別處沒有聽見過,但是用之于老曹身上,很合適。
老曹后來在呼市負(fù)責(zé)林業(yè)工作。他曾到大興安嶺調(diào)查,購買樹種,吃過狍鼻子(他說狍鼻子黏性極大,吃下一塊,上下牙粘在一起,得使勁張嘴,才能張開。他做了一個當(dāng)時使勁張嘴的樣子,很滑稽)、飛龍。他負(fù)責(zé)林業(yè)時主要的業(yè)績是在大青山山腳至市中心的大路兩側(cè)種了楊樹,長得很整齊健旺。但是他最喜愛的是紫穗槐,是個紫穗槐迷,到處宣傳紫穗槐的好處。
“文化大革命”,內(nèi)蒙古大搞“內(nèi)人黨”問題,手段極其野蠻殘酷,是全國少有的重災(zāi)區(qū)。老曹在劫難逃。他被捆押吊打,打斷了踝骨。后經(jīng)打了石膏,幸未致殘,但是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他還是那么“紅火”,健談豪飲。
老曹從小家貧,“成分”不高。他拉過駱駝,吃過很多苦。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無歷史問題,為什么要整他、要打斷他的踝骨?為什么?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
花和金魚
從東珠市口經(jīng)三里河、河舶廠,過馬路一直往東,是一條橫街。這是北京的一條老街了。也說不上有什么特點,只是有那么一種老北京的味兒。有些店鋪是別的街上沒有的。有一個每天賣豆汁兒的攤子,賣焦圈兒、馬蹄燒餅,水疙瘩絲切得細(xì)得像頭發(fā)。這一帶的居民好像特別愛喝豆汁兒,每天晌午,有一個人推車來賣,車上擱一個可容一擔(dān)水的木桶,木桶里有多半桶豆汁兒。也不吆喝,到時候就來了,老太太們準(zhǔn)備好了壇壇罐罐等著。馬路東邊有一家賣鞭哨、皮條、鋼繩等騾車、馬車上用的各種配件。北京現(xiàn)在大車少了,來買的多是河北人??戳说晏美飹熘睦祥L的白色的皮條、兩股堅挺的竹子擰成的鞭哨,叫人有點說不出來的感動。有一家鋪子在一個高臺階上,門外有一塊小匾,寫著“惜陰齋”。這是賣什么的呢?我特意上了臺階走進(jìn)去看了看,是專賣老式木殼自鳴鐘、懷表的,兼營擦洗鐘表油泥、修配發(fā)條、油絲?!跋ш帯庇弥阽姳淼辏τ幸馑?,不知是哪一方名士給寫的匾。有一個茶葉店,也有一塊匾:“今雨茶莊”(好幾個人問過我這是什么意思)。其實這是一家夫妻店,什么“茶莊”!
兩口子有五十好幾了,經(jīng)營了這么個“茶莊”。他們每天的生活極其清簡。大媽早起擻爐子、生火、坐水、出去買菜。老爺子掃地,擦拭柜臺,端正盆花金魚。老兩口都愛養(yǎng)花、養(yǎng)魚。魚是龍睛,兩條大紅的、兩條藍(lán)的(他們不愛什么紅帽子、絨球……)。魚缸不大,漂著笮草?;ㄋ募靖鼡Q。夏天,茉莉、珠蘭(熟人來買茶葉,掌柜的會摘幾朵鮮茉莉花或一小串珠蘭和茶葉包在一起);秋天,九花(老北京人管菊花叫“九花”);冬天,水仙、天竺果。我買茶葉都到“今雨茶莊”買,近。我住河舶廠,出胡同口就是。我每次買茶葉,總愛跟掌柜的聊聊,看看他的花?;ú⒉幻F,但養(yǎng)得很有精神。他說:“我不瞧戲,不看電影,就是這點愛好?!?/p>
我被打成了“右派”,就離開了河舶廠。過了十幾年,偶爾到三里河去,想看“今雨茶莊”還在不在,沒找到。問老住戶,說:“早沒有了!”——“茶葉店掌柜的呢?”——“死了!叫紅衛(wèi)兵打死了!”——“干嗎打他?”——“說他是小業(yè)主,養(yǎng)花養(yǎng)魚是‘四舊’。老伴沒幾天也死了,嚇?biāo)赖模∵@他媽的‘文化大革命’!這叫什么事兒!”
草木蟲魚鳥獸
雁
“爬山調(diào)”:“大雁南飛頭朝西……”
詩人韓燕如告訴我,他曾經(jīng)用心觀察過,確實是這樣。他驚嘆草原人民對生活的觀察的準(zhǔn)確和細(xì)致。他說:“生活!生活……”
為什么大雁南飛要頭朝著西呢?草原上的人說這是依戀故土?!芭郎秸{(diào)”是用這樣的意思做比喻和起興的。
“大雁南飛頭朝西……”
河北民歌:“八月十五雁門開,孤雁頭上帶霜來……”“孤雁頭上帶霜來”,這寫得多美呀!
琥珀
我在祖母的首飾盒子里找到一個琥珀扇墜。一滴琥珀里有一只小黃蜂。琥珀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黃蜂。觸須、翅膀、腿腳,清清楚楚,形態(tài)如生,好像它還活著。祖母說,黃蜂正在飛動,一滴松脂滴下來,恰巧把它裹住。松脂埋在地下好多年,就成了琥珀。祖母告訴我,這樣的琥珀并非罕見,值不了多少錢。
后來我在一個賓館的小賣部看到好些人造琥珀的首飾。各種形狀的都有,都琢治得很規(guī)整,里面也都壓著一個昆蟲。有一個項鏈上的淡黃色的琥珀片里竟壓著一只蜻蜓。這些昆蟲都很完整,不缺腿腳,不缺翅膀,但都是僵直的,缺少生氣。顯然這些昆蟲是弄死了以后,被精心地、端端正正地壓在里面的。
我不喜歡這種里面壓著昆蟲的人造琥珀。
我祖母的那個琥珀扇墜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點偶然。
瓢蟲
瓢蟲有好幾種,外形上的區(qū)別在鞘翅上有多少黑點。這種黑點,昆蟲學(xué)家謂之“星”。有七星瓢蟲、十四星瓢蟲、二十星瓢蟲……有的瓢蟲是益蟲,它吃蚜蟲,是蚜蟲的天敵;有的瓢蟲是害蟲,吃馬鈴薯的嫩芽。
瓢蟲的樣子是差不多的。
中國畫里很早就有畫瓢蟲的了。通紅的一個圓點,在綠葉上,很顯眼,使畫面增加了生趣。
齊白石愛畫瓢蟲。他用藤黃涂成一個葫蘆,上面棲息了一只瓢蟲,對比非常鮮明。王雪濤、許麟廬都畫過瓢蟲。
誰也沒有數(shù)過畫里的瓢蟲身上有幾個黑點,指出這只瓢蟲是害蟲還是益蟲。
科學(xué)和藝術(shù)有時是兩回事。
瓢蟲像一個用朱漆制成的小玩意兒。
北京的孩子(包括大人)叫瓢蟲為“花大姐”,這個名字很美。
螃蟹
螃蟹的樣子很怪。
《夢溪筆談》載:關(guān)中人不識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蟹,人家病瘧,就借去掛在門上——中國過去相信生瘧疾是由于瘧鬼作祟。門上掛了一只螃蟹,瘧鬼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就不敢進(jìn)門了。沈括說: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安坏瞬蛔R,鬼亦不識也”,這說得很幽默!
在拉薩八角街一家賣藏藥的鋪子里看到一只小螃蟹,蟹身只有拇指大,金紅色的,已經(jīng)干透了,放在一只盤子里。大概西藏人也相信這只奇形怪狀的蟲子有某種魔力,是能治病的。
螃蟹為什么要橫著走呢?
螃蟹的樣子很兇惡,很奇怪,也很滑稽。
兇惡和滑稽往往近似。
豆芽
朱小山去點豆子。地埂上都點了,還剩一把,他懶得帶回去,就搬起一塊石頭,把剩下的豆子都塞到石頭下面。過了些日子,朱小山發(fā)現(xiàn):石頭離開地面了。豆子發(fā)了芽,豆芽把石頭頂起來了。朱小山非常驚奇。
朱小山為這件事驚奇了好多年。他跟好些人講起過這件事。
有人問朱小山:“你老說這件事是什么意思?是要說明一種什么哲學(xué)嗎?”
朱小山說:“不,我只是想說說我的驚奇?!?/p>
過了好些年,朱小山成了一個知名的學(xué)者,他回他的家鄉(xiāng)去看看。他想找到那塊石頭。他沒有找到。
落葉
漠漠春陰柳未青,
凍云欲濕上元燈。
行過玉淵潭畔路,
去年殘葉太分明。
玉淵潭正月
汽車開過湖邊,
帶起一群落葉。
落葉追著汽車,
一直追得很遠(yuǎn)。
終于沒有勁了,
又紛紛地停下了。
“你神氣什么?
還嘀嘀地叫!”
“甭理它。
咱們講故事:秋天,
早晨的露水……”
啄木鳥
啄木鳥追逐著雌鳥,
紅胸脯發(fā)出無聲的喊叫,
它們一翅飛出樹林,
落在湖邊的柳梢。
不知從哪里鉆出一個孩子,
一聲大叫。
啄木鳥吃了一驚,
它身邊已經(jīng)沒有雌鳥。
不一會兒樹林里傳出啄木的聲音,
它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煩惱。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為勝?!都t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皫资暤胤N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huán)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
桂湖老桂發(fā)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jìn)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議大禮”獲罪,充軍云南,七十余歲,客死于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面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象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當(dāng)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么人注意。我曾在藻鑒堂小住,樓道里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蔭,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jīng)濟(jì)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菊花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jié)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么處理?”答云:“扔了!”——“別扔,我買?!彼o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jī),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賣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yè)頭腦,任何賺錢的機(jī)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贊賞。
中國人長于藝菊,不知始于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久負(fù)盛名,如揚州、鎮(zhèn)江、合肥,黃河以北,當(dāng)以北京為最。菊花品種甚多,在眾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熬嫌悬S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后來就發(fā)展到什么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guī)啄昵盎剜l(xiāng),在公園里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zhèn)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xì)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dāng)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紅……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xì)而卷曲如一頭亂發(fā)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為得其神韻。
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云,北京似沒有。“十丈珠簾”,我在北京沒見過?!皸魅~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里。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lián)、文化局的干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jié)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侍弄菊花,花很鮮艷;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yīng)”,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贊成把菊花縛扎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虿粺┤朔N,也能自己開落。花瓣大,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xì)脈,瓣內(nèi)側(cè)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fēng)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為什么,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因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xiāng)縣委招待所見過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少入礬,敷于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腌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稈。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里叫作“靈芝海棠”。諸花多為五瓣,唯秋海棠為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稈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臥病,在一座偏房里,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為“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后,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著。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jìn)去?!靶》俊蓖饷嬗幸粋€小天井,靠墻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黃櫨·爬山虎
霜葉紅于二月花。
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jìn)。
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zhuǎn)紅。
沿街的爬山虎紅了,北京的秋意濃了。
夏天的昆蟲
蟈蟈
蟈蟈我們那里叫作“叫蚰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jié)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面加一個“侉”字,叫作“侉叫蚰子”。這東西就是會呱呱地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據(jù)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謊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篾的洞里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蚰子,較晚出,體小,通身碧綠如玻璃料,叫聲清脆。秋叫蚰子養(yǎng)在牛角做的圓盒中,頂面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則不碎裂。秋叫蚰子價錢比侉叫蚰子貴得多。養(yǎng)好了,可以越冬。
叫蚰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
蟬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這是蟬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只,養(yǎng)在一個斷了發(fā)條的舊座鐘里,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體較小,綠色而有點銀光,樣子最好看,叫聲也好聽,“嘟溜——嘟溜——嘟溜——”一種叫“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竹竿頭上涂了粘膠。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wǎng)。選一根結(jié)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wǎng)就一絞,三角里絡(luò)滿了蜘蛛網(wǎng),很黏。瞅準(zhǔn)了一只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僂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蜓
家鄉(xiāng)的蜻蜓有三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huán)紋,尾部兩側(cè)有革質(zhì)的小圓片,叫作“綠豆鋼”。這家伙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蜃街檬覂?nèi),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
一種即常見的蜻蜓,有灰藍(lán)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后眼力就有點不濟(jì)。它們棲息著不動,從后面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jìn)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著狗尾草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說這是灶王爺?shù)鸟R。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它鬼蜻蜓,因為它有點鬼氣,也叫“寡婦”。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面轉(zhuǎn)動。螳螂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及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現(xiàn)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fā)生興趣?,F(xiàn)在的孩子大都只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夏天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尖還掛著露水(蜘蛛網(wǎng)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睏d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管得著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玉,香氣文靜,但有點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為聽說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香。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邊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為幽靜的是珠蘭。
牽?;ǘ堂?,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
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fēng)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鄉(xiāng)所未有。
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
淡竹葉開淺藍(lán)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鉤”即蒼耳。因為結(jié)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鉤,碰到它就會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鉤”。
我們那里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長,見縫扎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頑強,拉扯不斷。很小的孩子就會唱:
巴根草,
綠茵茵,
唱個唱,
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粘了一褲腿。奇臭無比,很難除凈。
西瓜以繩絡(luò)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xiāng)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叭住币詵|墩產(chǎn)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蛤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蛤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xiāng)叫作“叫蚰子”。叫蚰子有兩種:一種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個小驢子似的,叫起來“咕咕咕咕”很吵人。喂它一點辣椒,更吵得厲害。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xì)。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它叫了:“丁零零……”
乘涼。
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看月華。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fēng)圈”,近幾天會刮風(fēng)?!盀踟i子過江了”,黑云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桿都濕了,才回去。這時已經(jīng)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xiāng)。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冬天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桶子。桶子是春暖時卸下來的,一直在廂屋里放著?,F(xiàn)在,搬出來,刷洗干凈了,換了新的粉連紙,雪白的紙。上了桶子,顯得嚴(yán)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hù)。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床上拆了帳子,鋪了稻草。洗帳子要揀一個晴朗的好天,當(dāng)天就曬干。夏布的帳子,晾在院子里。夏天離得遠(yuǎn)了。稻草裝在一個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鋪了稻草,暄騰騰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生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jìn)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銅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jìn)去真是舒服。
我們那里生燒煤的鐵火爐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銅爐子、腳爐和手爐。腳爐是黃銅的,有多眼的蓋。里面燒的是粗糠。粗糠裝滿,鏟上幾鏟沒有燒透的蘆柴火(我們那里燒蘆葦,叫作“蘆柴”)的紅灰蓋在上面。粗糠引著了,冒一陣煙,不一會兒,煙盡了,就可以蓋上爐蓋。粗糠慢慢延燒,可以經(jīng)很久。老太太們離不開它。閑來無事,摸摸紙牌,每個老太太腳下都有一個腳爐。腳爐里粗糠太實了,空氣不夠,火力漸微,就要用“撥火板”,沿爐邊挖兩下,把粗糠撥松,火就旺了。腳爐暖人。腳不冷則周身不冷。焦糠的氣味也很好聞。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詩:“冬天,腳爐焦糠的香。”手爐較腳爐小,大都是白銅的,講究的是銀質(zhì)的。爐蓋不是一個一個圓窟窿,大都是鏤空的松竹梅花圖案。手爐有極小的,中置炭墼(煤炭研為細(xì)末,略加蜜,筑成餅狀),以紙煤頭引著。一個炭墼能經(jīng)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咸菜湯。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園辟了一小片地,種烏青菜,經(jīng)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烏青菜與“蟹油”同煮,滋味難比?!靶酚汀笔且源篌π分笫焯奕猓迂i油“煉”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凍,久貯不壞,可吃一冬。豆腐凍后,不知道為什么呈蜂窩狀?;_,切小塊,與鮮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無不佳。凍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們那里過去沒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從山東運來的,美其名曰“黃芽菜”,很貴?!扒嗖恕彼朴筒硕?,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陰天下雪,喝咸菜湯。
冬天的游戲:踢毽子,抓子兒,下“逍遙”?!板羞b”是在一張正方的白紙上,用木版印出螺旋的雙道,兩道之間印出八仙、馬、兔子、鯉魚、蝦……每樣都是兩個,錯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時候各執(zhí)銅錢或象棋子為子兒,擲骰子,如果骰子是五點,自“起馬”處數(shù)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則可向內(nèi)圈尋找另一個兔子,以子兒押在上面。下一輪開始,自里圈兔子處數(shù)起,如是六點,進(jìn)六步,也許是鐵拐李,就尋另一個鐵拐李,把子兒押在那個鐵拐李上。如果數(shù)至里圈的什么圖上,則到外圈去找,退回來。點數(shù)夠了,子兒能進(jìn)至終點(終點是一座宮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宮還是龍門),就算贏了。次后進(jìn)入的為“二家”“三家”?!板羞b”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個四個人玩也可以。不知道為什么叫作“逍遙”。
早起一睜眼,窗戶紙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園去折蠟梅花、天竺果。明黃色的蠟梅、鮮紅的天竺果,白雪,生意盎然。蠟梅開得很長,天竺果尤為耐久,插在膽瓶里,可經(jīng)半個月。
舂粉子。有一家鄰居,有一架碓。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輪流借用。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篩子、籮。踩碓很好玩,用腳一踏,吱扭一聲,碓嘴揚了起來;嘭的一聲,落在碓窩里。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糕、做“年燒餅”(糯米粉為蒂,包豆沙白糖,作為餅,在鍋里烙熟)、搓圓子(湯團(tuán))。舂粉子,就快過年了。
紫薇
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認(rèn)得紫薇花的?!俄嵳Z陽秋》卷第十六:“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卻微之見應(yīng)愛,世間少有別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這里所說的“別”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別”紫薇花的,他寫過至少三首關(guān)于紫薇的詩。
《韻語陽秋》云:“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笥衷疲骸限被▽ψ限蔽蹋侩m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艷可知矣?!ζ浔緞t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漫,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干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烏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dāng)翻藥地,繁極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猶繁?!朴邪偃占t之意,可見當(dāng)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成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于此。晏元獻(xiàn)嘗作賦題于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dāng)時之仲文’是也。”
對于年輕的讀者,需要做一點解釋,“紫薇花對紫薇郎”是什么意思?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缎绿茣ぐ俟僦径纷ⅲ骸伴_元元年,改中書省曰紫薇省,中書令曰紫薇令?!卑拙右自鵀橹袝汤?,故自稱紫薇郎。中書侍郎是要到宮里值班的,獨自坐在辦公室里,不免有些寂寞,但是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謀得到的差使,詩里又透出幾分得意?!白限被▽ψ限崩伞?,使人覺得有點羅曼蒂克,其實沒有。不過你要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聯(lián)想,也可以。石濤和尚畫過一幅紫薇花,題的就是白居易的這首詩。紫薇顏色很嬌,畫面很美,更易使人產(chǎn)生這是一首情詩的錯覺。
從《韻語陽秋》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兩件事:一是“爪其本則枝葉俱動”。紫薇的樹干外皮易脫落,露出里面的“嫩膚”,嫩膚上有外皮脫落后留下的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云斑。用指甲搔搔樹干的嫩膚,確實是會枝葉俱動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癢花”,現(xiàn)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癢癢樹”或“癢癢樹”。這到底是什么道理,好像沒有人解釋過。二是花期甚長。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說它“繁極曝衣天”,白居易說它“獨占芳菲當(dāng)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fēng)”。但是它“花至七夕猶繁”。我甚至在飄著小雪的天氣,還看見一棵紫薇依然開著僅有的一穗紅花!我家的后園有一棵紫薇。這棵紫薇有年頭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過屋檐。一到放暑假,開起花來,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dāng)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shù)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tuán),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在亂哄哄的繁花之間還有很多趕來湊熱鬧的黑蜂。這種蜂不是普通的蜜蜂,個兒很大,有指頭頂那樣大,黑的,就是齊白石愛畫的那種。我到現(xiàn)在還叫不出這是什么蜂。這種大黑蜂分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須,這一穗花就叫它壓得沉了下來。它起翅飛去,花穗才掙回原處,還得哆嗦兩下。
大黑蜂不像馬蜂那樣會做窠。它們也不像馬蜂一樣群居,是單個生活的。在人家房檐的椽子下面鉆一個圓洞,這就是它的家。我常??匆娨粋€大黑蜂飛回來了,一收翅膀,鉆進(jìn)圓洞,就趕緊用一根細(xì)細(xì)的帳竿竹子捅進(jìn)圓洞,來回地擰,它就在洞里嗯嗯地叫。我把竹竿一拔,啪的一聲,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趕緊把它捉起來,放進(jìn)一個玻璃瓶里,蓋上蓋——瓶蓋上用洋釘鑿了幾個窟窿。瓶子里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沒有受傷,它只是摔暈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它緩醒過來了,就在花瓣之間亂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強,能活幾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里待熟了,放它出去,它再飛回來??墒遣恢裁磿r候,它仰面朝天,死了。
紫薇原產(chǎn)于中國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詩云:“潯陽官舍雙高樹,興善僧庭一大叢。何似蘇州安置處,花堂欄下月明中?!边@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長安。北京過去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識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種植,到處都是。街心花園幾乎都有。選擇這種花木來美化城市環(huán)境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花繁盛,顏色多(多為胭脂紅,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長。但是似乎生長得很慢。密云水庫大壩下的通道兩側(cè),隔不遠(yuǎn)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云開一次會,年年到壩下散步,都看到這些紫薇??戳怂哪?,它們好像還是那樣大。
比起北京雨后春筍一樣聳立起來的高樓,北京的花木的生長就顯得更慢。因此,對花木要倍加愛惜。
蠟梅花
“雪花、冰花、蠟梅花……”我的小孫女這一陣?yán)鲜浅@首兒歌。其實她沒有見過真的蠟梅花,只是從我畫的畫上見過。
周紫芝《竹坡詩話》云:“東南之有蠟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后篇云:‘程氏園當(dāng)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笨此囊馑迹灻肥菑谋狈絺鞯侥戏饺サ?。但是據(jù)我的印象,現(xiàn)在倒是南方多,北方少見,尤其難見到長成大樹的。我在頤和園藻鑒堂見過一棵,種在大花盆里,放在樓梯拐角處。因為不是開花的時候,綠葉披紛,沒有人注意。和我一起住在藻鑒堂的幾個搞劇本的同志都不認(rèn)識這是什么。
我的家鄉(xiāng)有蠟梅花的人家不少。我家的后園有四棵很大的蠟梅。這四棵蠟梅,從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那樣大了。很可能是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時候種的。這樣大的蠟梅,我以后在別處沒有見過。主干有湯碗口粗細(xì),并排種在一個磚砌的花臺上。這四棵蠟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說這是名種,即所謂“磬口檀心”。蠟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xiāng)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蠟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蠟梅”。蠟梅和狗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不過憑良心說,蠟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什么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著一朵,擠成了一串。這樣大的四棵大蠟梅,滿樹繁花,黃燦燦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樣的熱熱鬧鬧,而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不過我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每年都有一回。
每年臘月,我們都要折蠟梅花。上樹是我的事。蠟梅木質(zhì)疏松,枝條脆弱,上樹是有點危險的。不過蠟梅多枝杈,便于登踏,而且我年幼身輕,正是“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掉下來過。我的姐姐在下面指點著:“這枝,這枝——哎,對了,對了!”我們要的是橫斜旁出的幾枝,這樣的不蠢;要的是幾朵半開,多數(shù)是骨朵的,這樣可以在瓷瓶里養(yǎng)好幾天——如果是全開的,幾天就謝了。
下雪了,過年了。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來,到后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蠟梅,把骨朵都剝下來,用極細(xì)的銅絲——這種銅絲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絲”,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我們縣北門的城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鋪子,我放學(xué)回家路過,總要鉆進(jìn)去看幾個女工怎樣穿珠花,我就用她們的辦法穿成各式各樣的蠟梅珠花。我在這些蠟梅珠子花當(dāng)中嵌了幾粒天竺果——我家后園的一角有一棵天竺。黃蠟梅、紅天竺,我到現(xiàn)在還很得意,那是真的很好看的。我把這些蠟梅珠花送給我的祖母,送給大伯母,送給我的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后,互相拜年。我應(yīng)該當(dāng)一個工藝美術(shù)師的,寫什么屁小說!
北京人的遛鳥
遛鳥的人是北京人里頭起得最早的一撥。每天一清早,當(dāng)公共汽車和電車首班車出動時,北京的許多園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曠、林木繁茂的去處就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遛鳥了。他們手里提著鳥籠,籠外罩著布罩,慢慢地散步,隨時輕輕地把鳥籠前后搖晃著,這就是“遛鳥”。他們有的是步行來的,更多的是騎自行車來的。他們帶來的鳥有的是兩籠,多的可至八籠。如果帶七八籠,就非騎車來不可了。車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鳥籠,都安排得十分妥當(dāng)??吹剿鼈兤椒€(wěn)地駛過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騎在車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瀟灑自得、神清氣朗。
養(yǎng)鳥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監(jiān)們的愛好,“提籠架鳥”在過去是形容游手好閑、不事生產(chǎn)的人的一種貶詞。后來,這種愛好才傳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間,使他們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們常??梢栽谝粋€修鞋的、賣老豆腐的、釘馬掌的攤前的小樹上看到一籠鳥,這是他的伙伴。不過養(yǎng)鳥的還是以上歲數(shù)的較多,大都是從五十歲到八十歲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職工,在職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漸有養(yǎng)鳥的了。
北京人養(yǎng)的鳥的種類很多。大別起來,可以分為大鳥和小鳥兩類。大鳥主要是畫眉和百靈,小鳥主要是紅子、黃鳥。
鳥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鳥必須習(xí)慣于籠養(yǎng),習(xí)慣于喧鬧擾攘的環(huán)境。等到它習(xí)慣于與人相處時,它就會盡情鳴叫。這樣的一段馴化,術(shù)語叫作“壓”。一只生鳥,至少得“壓”一年。
讓鳥學(xué)叫,最直接的辦法是聽別的鳥叫,因此養(yǎng)鳥的人經(jīng)常聚會在一起,把他們的鳥揭開罩,掛在相去不遠(yuǎn)的樹上,此起彼歇地賽著叫,這叫作“會鳥兒”。養(yǎng)鳥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對他們朋友的鳥的叫聲也很熟悉。鳥應(yīng)該向哪只鳥學(xué)叫,這得由鳥主人來決定。一只畫眉或百靈,能叫出幾種“玩意兒”,除了自己的叫聲,能學(xué)山喜鵲、大喜鵲、伏天、葦咋子叫,麻雀打架,公雞打架,貓叫、狗叫。
曾見一個養(yǎng)畫眉的用一臺錄音機(jī)追逐一只布谷鳥,企圖把它的叫聲錄下,好讓他的畫眉學(xué)。他追逐了五個早晨(北京布谷鳥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鳥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樣的,有的洪亮,有的窄高。有的鳥聰明,一學(xué)就會;有的笨,一輩子只能老實巴交地叫那么幾聲。有的鳥害羞,不肯輕易叫;有的鳥好勝,能不歇氣地叫一個多小時!
養(yǎng)鳥主要是聽叫,但也重相貌。大鳥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勻稱。畫眉講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靈要大頭,短喙。養(yǎng)鳥人對于鳥自有一套非常精細(xì)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而這種標(biāo)準(zhǔn)是他們共同承認(rèn)的。
因此,鳥的身份懸殊極大。一只生鳥(畫眉或百靈)值兩三元,甚至還要少,而一只長相俊秀能唱十幾種“曲調(diào)”的值一百五十元,相當(dāng)于一個熟練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養(yǎng)鳥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預(yù)備鳥食也很費事。鳥一般要吃拌了雞蛋黃的棒子面或小米面,還有牛肉——把牛肉焙干,碾成細(xì)末。經(jīng)常還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蟲。
養(yǎng)鳥人所重視的,除了鳥本身,便是鳥籠。鳥籠分圓籠、方籠兩種。一般的鳥籠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鏤精細(xì),近于“鬼工”,貴得令人咂舌——有人不養(yǎng)鳥,專以搜集名貴鳥籠為樂。鳥籠里大有高低貴賤之分的是鳥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鳥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寶。
除了籠養(yǎng)聽叫的鳥,北京人還有一種養(yǎng)在“架”上的鳥。所謂架,是一截樹杈。養(yǎng)這類鳥的樂趣是訓(xùn)練它“打彈”,養(yǎng)鳥人把一個彈丸扔在空中,鳥會飛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飛起能接連接住兩個。架養(yǎng)的鳥一般體大嘴硬,例如錫嘴和交喙鵲。所以,北京過去有“提籠架鳥”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