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學問
這是一個大題目,不易談;因為許多人對它有很大的誤解,卻又不能不談。最大的誤解在把學問和讀書看成一件事。子弟進學校不說是“求學”而說是“讀書”,學子向來叫作“讀書人”,粗通外國文者在應該用“學習”(learn)或“治學”(study)等字時常用“閱讀”(read)來代替。這種傳統(tǒng)觀念的錯誤影響到我國整個教育的傾向。各級學校大半把教育縮為知識傳授,而知識傳授的途徑就只有讀書,教員只是“教書人”。這種錯誤的觀念如果不改正,教育和學問恐怕就沒有走上正軌的希望。如果我們稍加思索,它也應該不難改正。學是學習,問是追問。世間可學習可追問的事理甚多,知識技能須學問,品格修養(yǎng)也還須學問;讀書人須學問,農工商兵也還須學問,各行有各行的“行徑”。學問是任何人對于任何事理,由不知求知,由不能求能的一套功夫。它的范圍無限,人生一切活動,宇宙一切現(xiàn)象和真理,莫不包含在內。學問的方法甚多。人從墮地出世,沒有一天不在學問。有些學問是由仿效得來的,也有些學問是由嘗試、思索、體驗和涵養(yǎng)得來的。讀書不過是學問的方法之一種,它當然很重要,卻并非唯一的。朱子教門徒,一再申說“讀書乃學者第二事”。有許多讀書人實在并非在做學問,也有許多實在做學問的人并不??孔x書,制造文字——書的要素——是一種絕大學問,而首先制造文字的人就根本無書可讀。許多其他學問都可由此類推。子路的“何必讀書然后為學”一句話本身并不錯,孔子罵他,只是討厭他說這話的動機在辯護讓一個青年學子去做官,也并沒有說它本身錯。
一般人常埋怨現(xiàn)在青年對于學問沒有濃厚的興趣。就個人任教的經驗說,我也有這樣的觀感。平心而論,這大半要歸咎我們“教書人”。把學問看成“教書”“讀書”一個錯誤的觀念如果不全是我們養(yǎng)成的,至少我們未曾設法糾正。而且我們自己又沒有好生學問,給青年學子樹一個好榜樣,可以激勵他們的志氣,提起他們的興趣。此外,社會上一般人對于學問的性質和功用所存的誤解也不無關系。近代西方學者常把純理的學問和應用的學問分開,以為治應用的學問是有所為而為,治純理的學問是無所為而為。他們怕學問全落到應用一條窄路上,嘗設法替無所為而為的學問辯護,說它雖“無用”,卻可滿足人類的求知欲。這種用心很可佩服,而措詞卻不甚正確。學問起于生活的需要,世間絕沒有一種學問無用,不過“用”的意義有廣狹之別。學得一種學問,就可以有一種技能,拿它來應用于實際事業(yè),如學得數(shù)學幾何三角就可以去算賬、測量、建筑、制造機械,這是最正常的“用”字的狹義。學得一點知識技能,就混得一種資格,可以謀一個職業(yè),解決飯碗問題,這是功利主義的“用”字的狹義。但是學問的功用并不僅如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學問的最大功用并不在此。心理學者研究智力,有普通智力與特殊智力的分別;古人和今人品題人物,都有通才與專才的分別。學問的功用也可以說有“通”有“?!?。治數(shù)學即應用于計算數(shù)量,這是學問的專用;治數(shù)學而變成一個思想縝密、性格和諧、善于立身處世的人,這是學問的通用。學問在實際上確有這種通用。就智慧說,學問是訓練思想的工具。一個真正有學問的人必定知識豐富,思想銳敏,洞達事理,處任何環(huán)境,知道把握綱要,分析條理,解決困難。就性格說,學問是道德修養(yǎng)的途徑。蘇格拉底說得好,“知識即德行”。世間許多罪惡都起于愚昧,如果真正徹底明了一件事是好的,另一件事是壞的,一個人決不會睜著眼睛向壞的方面走。中國儒家講學問,素來全重立身行己的功夫,一個學者應該是一個圣賢,不僅如現(xiàn)在所謂“知識分子”。
現(xiàn)在所謂“知識分子”的毛病在只看到學的狹義的“用”,尤其是功利主義的“用”。學問只是一種干祿的工具。我曾聽到一位教授在編成一部講義之后,心滿意足地說:“一生吃著不盡了!”我又曾聽到一位朋友勸導他的親戚不讓剛在中學畢業(yè)的兒子去就小事說:“你這種辦法簡直是吃稻種!”許多升學的青年實在只為著要讓稻種發(fā)生成大量谷子,預備“吃著不盡”。所以大學里“出路”最廣的學系如經濟系、機械系之類常是擁擠不堪,而哲學系、數(shù)學系、生物學系諸“冷門”,就簡直無人問津。治學問根本不是為學問本身,而是為著它的出路銷場,在治學問時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出路銷場后當然更是“得魚忘筌”了。在這種情形之下的我們如何能期望青年學生對于學問有濃厚的興趣呢?
這種對于學問功用的窄狹而錯誤的觀念必須及早糾正。生活對于有生之倫是唯一的要務,學問是為生活。這兩點本是天經地義。不過現(xiàn)代中國人的錯誤在把“生活”只看成口腹之養(yǎng)?!爸\生活”與“謀衣食”在流行語中是同一意義。這實在是錯誤得可憐可笑。人有肉體,有心靈。肉體有它的生活,心靈也應有它的生活。肉體需要營養(yǎng),心靈也不能“辟谷”。肉體缺乏營養(yǎng),必釀成饑餓病死;心靈缺乏營養(yǎng),自然也要干枯腐化。人為萬物之靈,就在他有心靈或精神生活。所以測量人的成就并不在他能否謀溫飽,而在他有無豐富的精神生活。一個人到了只顧衣食飽暖而對于真善美漫不感覺興趣時,他就只能算是一種“行尸走肉”,一個民族到了只顧體膚需要而不珍視精神生活的價值時,它也就必定逐漸沒落了。
學問是精神的食糧,它使我們的精神生活更加豐富。肚皮裝得飽飽的,是一件樂事,心靈裝得飽飽的,是一件更大的樂事。一個人在學問上如果有濃厚的興趣、精深的造詣,他會發(fā)現(xiàn)萬事萬物各有一個妙理在內,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涵蘊萬象,澄明通達,時時有寄托,時時在生展,這種人的生活決不會干枯,他也決不會做出卑污下賤的事?!墩撜Z》記“顏子在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鬃淤澦百t”,并不僅因為他能安貧,尤其因為他能樂道,換句話說,他有極豐富的精神生活。宋儒教人體會顏子所樂何在,也恰抓著緊要處。我們現(xiàn)在的人不但不能了解這種體會的重要,而且把它看成道學家的迂腐。這在民族文化上是一個極嚴重的病象,必須趁早設法醫(yī)治。
中國語中“學”與“問”連在一起說,意義至為深妙,比西文中相當?shù)淖g詞如learning,study,science諸字都好得多。人生來有向上心,有求知欲,對于不知道的事物歡喜發(fā)疑問。對于一種事物發(fā)生疑問,就是對于它感覺興趣。既有疑問,就想法解決它,幾經摸索,終于得到一個答案,于是不知道的變?yōu)橹赖?,所謂“一旦豁然貫通”,這便是學有心得。學原來離不掉問,不會起疑問就不會有學。許多人對于一種學問不感覺興趣,原因就在那種學問對于他們不成問題,沒有什么逼得他們要求知道。但是學問的好處正在原來有問題的可以變成沒有問題,原來沒有問題的也可以變成有問題。前者是未知變成已知,后者是發(fā)現(xiàn)貌似已知究竟仍為未知。比如說邏輯學,一個中學生學過一年半載,看過一部普通教科書,覺得命題、推理、歸納、演繹之類都講得妥妥帖帖,了無疑義??墒撬绻M一步在邏輯學上面下一點研究功夫,便會發(fā)現(xiàn)他從前認為透懂的幾乎沒有一件不成為問題,沒有一件不曾經許多學者辯論過。他如果再更進一步去討探,他會自己發(fā)現(xiàn)許多有趣的問題,并且覺悟到他自己一輩子也不一定能把這些問題都解決得妥妥帖帖。邏輯學是一科比較不幼稚的學問,猶且如此,其他學問更可由此類推了。一個人對于一種學問如果肯鉆進里面去,必須使有問題的變?yōu)闆]有問題(這便是問),疑問無窮,發(fā)現(xiàn)無窮,興趣也就無窮。學問之難在此,學問之樂也就在此。一個人對于一種學問說是不感興趣,那只能證明他不用心,不努力下功夫,沒有鉆進里面去。世間決沒有自身無興趣的學問,人感覺不到興趣,只由于人的愚昧或懶惰。
學與問相連,所以學問不只是記憶而必是思想,不只是因襲而必是創(chuàng)造。凡是思想都是由已知推未知,創(chuàng)造都是舊材料的新綜合,所以思想究竟須從記憶出發(fā),創(chuàng)造究竟須從因襲出發(fā)。由記憶生思想,由因襲生創(chuàng)造,猶如吸收食物加以消化之后變?yōu)樯膭恿?。食而不化固然是無用,不食而求化也還是求無中生有。向來論學問的話沒有比孔子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兩句更為精深透辟。學原有“效”義,研究兒童心理學者都知道學習大半基于因襲或模仿。這里所謂“學”是偏重吸收前人已有的知識和經驗。思是自己運用腦筋,一方面求所學得的能融會貫通,井然有條,一方面由疑難啟發(fā)新知識與新經驗。一般學子有兩種通弊,一種是聰明人所常犯著的,他們過于相信自己的思考力而忽略前人的成就。其實每種學問都有長久的歷史,其中每一個問題都曾經許多人思慮過,討論過,提出過種種不同的解答,你必須明白這些經過,才可以利用前人的收獲,免得繞彎子甚至于走錯路。比如說生物學上的遺傳問題,從前雷馬克、達爾文、魏意斯曼、孟德爾諸大家已經做過許多實驗,得到許多觀察,用過許多思考。假如你對于他們的工作茫無所知或是一筆抹煞,只憑你自己的聰明才力來解決遺傳問題,這豈不是狂妄?世間這種“思而不學”的人正甚多,他們不知道這種憑空構造的“殆”。另外一種通弊是資質較鈍而肯用功的人所常犯的。他們一味讀死書,古人所說的無論正確不正確,都不分皂白地接受過來,吟詠贊嘆,自己毫不用思考求融會貫通,更沒有一點冒險的精神,自己去求新發(fā)現(xiàn),這是“學而不思”,孔子對于這種辦法所下的評語是“罔”,意思就是說無用。
學問全是自家的事。環(huán)境好、圖書設備充足、有良師益友指導啟發(fā),當然有很大的幫助。但是這些條件具備不一定能保障一個人在學問上有成就,世間也有些在學問上有成就的人并不具這些條件。最重要的因素是個人自己的努力。學問是一件艱苦的事,許多人不能忍耐它所必經的艱苦。努力之外,第二個重要的因素是認清方向與門徑。入手如果走錯了路,愈努力則入迷愈深,離題愈遠。比如學寫字、詩文或圖畫,一走上庸俗惡劣的路,后來如果想把它丟開,比收覆水還更困難,習慣的力量比什么都較沉重,世上有許多人像在努力做學問,只是陷入“野狐禪”,高自期許而實荒謬絕倫,這個毛病只有良師益友可以挽救。學校教育,在我想,只有兩個重要的功用,第一是啟發(fā)興趣,其次就是指點門徑?,F(xiàn)在一般學校不在這兩方面努力,只盡量灌輸死板的知識。這種教育對于學問不僅無裨益而且是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