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媽
◎文/江岸
我的老家在殷城縣城鄉(xiāng)結合部,隔壁是一所小學校。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學校里多了一位小老師。小老師蒼白的臉上總帶著懵懂無知的神情,挺招人疼。姑媽正值妙齡,本不愛讀書,平時從未跨進小學校一步,瑯瑯的讀書聲充耳不聞。后來卻有事沒事支棱著耳朵,聽小老師講課。小老師說話不疾不徐,字正腔圓,富有音樂質感的磁性聲音源源不斷地從教室的窗口飄出來,繞過密密匝匝的絲瓜藤和豆角蔓,爬上我家的窗欞,在姑媽的耳輪上磨蹭,穿透了姑媽的芳心。姑媽時不時瞟一眼小老師,自個兒的臉蛋兒就不禁紅透了。
此后的故事就落入了俗套,不外乎是那些縫衣補衫、端茶送水之類的小把戲,再后就是求愛、結婚,小老師成了我的姑夫。
誰也沒想到,這個文文靜靜的小老師竟是中共殷城縣委副書記。殷城縣解放了,姑夫領著一群學生歡迎解放軍進城,身份才得以暴露。暴露了身份的姑夫不久公開做了中共殷城縣委副書記、殷城縣人民政府縣長,領導了大規(guī)模的剿匪、鎮(zhèn)壓反革命的活動,猛一下像是長大了許多,說話的腔調也陡然洪亮粗壯起來,還帶著撞擊銅鐘似的嗡嗡的尾音呢。
開始得知真相的時候,姑媽樂得差一點暈過去了,誰會想到她一個目不識丁、相貌平平的小家女子居然登堂入室,做了堂堂縣太爺夫人。雖然都知道共產黨把國家干部看做人民的公仆,但姑媽婚事的靈光依然籠罩了我們村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現(xiàn)如今,還有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癟著嘴,念叨我們村曾經有過的輝煌。俺們?yōu)匙语L水好著呢,老人們細細回味著說,還出過縣長夫人呢。
然而,姑媽的幸福生活并沒有維持多久。一旦進了城,姑媽就成了睜眼瞎,靈巧的針線手藝和甜糯溫軟的脾性一點也幫不了她。她勉強參加了工作,到縣委招待室做了服務員,勉強和姑夫保持著婚姻關系,斷斷續(xù)續(xù)生了三個孩子。除此之外,她的全部功勞就定格在獨自拉扯三個孩子上,一直到孩子長大成人,參加工作。孩子羽翼豐滿了,拍拍翅膀都飛走了,剩下一個空曠的家和許多百無聊賴的日子。姑媽一下變得慵懶起來,索性辦了內退,在與姑夫若有若無的相處中堅持將生活進行到底。后來,姑夫像一只離群許久的野鴨一樣耷拉著翅膀回到了荒疏的家園,可憐巴巴地躺下來,舔自己滿身的傷口。他離休了。
按說,姑夫半輩子冷落姑媽,到老了,他無職無權,又落下一身的病,姑媽大可以一報還一報了??墒枪脣尣弧9脣尵芙^了兒女們請個保姆的請求,親自照料患病的姑夫,如果試圖用無微不至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姑媽對姑夫的看護,也絕對蒼白無力??傊痪湓?,姑夫中風六次,倒下六次站起來五次,最后一次倒下再沒有站起來:他偏癱了。但是他臥床三載,身上連指甲蓋大的褥瘡都沒生一個。
臨終前,姑夫神志清醒,還能言語,支走了子女們,要和姑媽交心。
姑夫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我嗎?姑媽抿嘴一笑。
姑夫說:我想贖我的罪,可我沒機會了。姑媽又是抿嘴一笑。
姑夫說:我瞞著你攢了15萬元錢,都留給你。姑媽抿嘴笑著,搖搖頭。
姑夫說:我向你坦白,我一輩子除了你,和7個女人好過。姑媽咧嘴笑了。
姑夫說:我這一輩子除了欠你的,誰也不欠。姑媽笑瞇瞇地點了點頭。
姑夫抖抖顫顫地伸出枯干的手,摸索了好一會兒,找到了姑媽的手。姑夫把姑媽的手握在手心里,一遍遍摩挲,摸到了厚厚的老趼。姑夫的手指在老繭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掙扎著說:玉枝,你好歹給我一句話,我到底咋樣補償你?
老錢,你永遠補償不了我,我就讓你欠著我的。姑媽終于不笑了,冷冷地說。
姑夫大睜著無助的眼睛,滿負著債務走了。
料理完姑夫的后事,一向健康的姑媽一下子病倒了。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姑媽全身都是病。大夫責怪她,你平常干嗎去了,怎么一點不關心身體呢?大夫的話,說得她淚眼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