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諾夫
四幕正劇
一八八七年
人物
伊凡諾夫,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科里亞)
鄉(xiāng)民事務(wù)評議會常務(wù)委員
安娜·彼特羅夫娜(安妞塔)
伊凡諾夫的妻,受洗禮和結(jié)婚以前,名叫薩拉·阿勃拉姆松
沙別爾斯基,
瑪特維·謝苗諾維奇(瑪秋沙)
伯爵,伊凡諾夫的舅舅
列別捷夫,
巴維爾·基里利奇(巴沙)
地方自治會議主席
齊娜伊達·薩維什娜(久久什卡)
列別捷夫的妻
薩沙
他們的女兒,二十歲
里沃夫,
葉甫蓋尼·康斯坦丁諾維奇
地方自治會議的青年醫(yī)生
巴巴金娜,
瑪爾法·葉戈羅夫娜
地主寡婦,一個富商的女兒
科西赫,德米特里·尼基季奇
稅吏
鮑爾金,
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米沙)
伊凡諾夫的遠親和產(chǎn)業(yè)管理人
阿夫多季雅·納扎羅夫娜
沒有固定職業(yè)的老婦
葉戈魯什卡
列別捷夫家的食客
第一客人
第二客人
第三客人
第四客人
彼得
伊凡諾夫的男仆
加夫里拉
列別捷夫家的男仆
客人們
男,女
男仆們
故事發(fā)生在中俄羅斯的某一地區(qū)。
第一幕
伊凡諾夫莊院的花園。左方,帶涼臺的房子正面,開著一扇窗子。涼臺前,一片寬闊的半圓形空場,兩條園徑,一條和房子成直角,另一條通向右方,都從空場通到花園。涼臺的右方,是些花園座位和桌子。一張桌子上,點著一盞油燈。臨近黃昏。幕開時,房子里有鋼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的聲音。
一
伊凡諾夫和鮑爾金上。
伊凡諾夫坐在一張桌子旁邊讀書。鮑爾金穿著長筒靴,拿著一支槍,出現(xiàn)在花園遠處的一頭——微微有點醉意;看見了伊凡諾夫,用腳尖向他走來,等走到他的面前,就舉起槍來直對著他的臉瞄準。
伊凡諾夫 (看見了鮑爾金,嚇得跳起來)米沙,你這是干什么……你嚇了我一跳……我心里煩成這樣,你還來跟我開這種無味的玩笑……(坐下)他嚇了我,自己還高興呢……
鮑爾金 (笑)好啦,好啦……對不住,對不住。(坐在他身旁)我下次再不這樣啦,真的再不啦……(摘下帽子)我熱。你相信嗎,我親愛的朋友,三個鐘頭我一口氣差不多跑了十八里呀……不信就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厲害……
伊凡諾夫 (讀著書)好,就摸……
鮑爾金 不行,馬上就摸。(拉過伊凡諾夫的手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聽見了嗎?突突——突突——突突的……這表明我有心臟病,你知道。我可能忽然就死了,說不定哪會兒。我說,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伊凡諾夫 我正在看書呢……待會兒再……
鮑爾金 不行,不開玩笑,我死了你會難過嗎?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伊凡諾夫 不要糾纏不休了!
鮑爾金 我親愛的伙計,一定得告訴我,你難過不難過?
伊凡諾夫 我難過的是你這渾身的伏特加味兒。米沙,這叫人惡心!
鮑爾金 (笑)我有酒味兒嗎?多么奇怪呀……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說真的。在普列斯尼基,我遇見了那個檢察官,我得承認,我們每人都干了有八杯的樣子。喝酒對人有害,實在是。我說,這對人有害,是不是?是呢,還是不是呢?
伊凡諾夫 這真叫人受不了……你得明白,你這簡直是發(fā)瘋……
鮑爾金 好啦,好啦……我對不住,我對不住……上帝祝福你,清清靜靜地坐著吧……(站起來,走開)多古怪的人哪,連話都不能跟他們談!(走回來)啊,對啦,我差一點兒忘了……給我八十二個盧布。
伊凡諾夫 什么八十二個盧布?
鮑爾金 明天付給雇工的啊。
伊凡諾夫 我還沒有拿到錢呢。
鮑爾金 非常感謝?。7轮┪疫€沒有拿到錢呢……可是雇工應(yīng)當給工錢,不應(yīng)當給嗎?
伊凡諾夫 我不知道。我今天沒有錢。等到下月一號我領(lǐng)了薪水吧。
鮑爾金 跟這種人說話可真叫好……雇工們可不能等到一號有錢才來呀;他們明天早晨就來……
伊凡諾夫 那,我可有什么辦法呢?你可以割斷我的喉嚨,可以把我切成碎塊兒……你這種習氣夠多么討人厭啊,總是在我看書或?qū)憱|西的時候,或者……來打攪我。
鮑爾金 我問你,雇工該給錢不該?可是跟你說又有什么用呢?。〒u手)他還是個鄉(xiāng)下紳士呢——該死的,還是一個地主呢……最新式的耕種方法……三千畝地,可口袋里沒有一個錢……有酒窖子,可沒有開瓶塞的鉆子……我明天就把那三匹馬賣掉!賣!我把燕麥已經(jīng)賣了青,現(xiàn)在我就去賣黑麥?。ㄔ谂_上大步子來回走)你以為我會猶豫嗎?嗯?不,那你可就想錯了人啦……
二
人物同上。沙別爾斯基(在幕后)和安娜·彼特羅夫娜上。
房子里,沙別爾斯基的聲音:“跟你一塊演奏可真困難……你跟塞了餡的梭魚一樣,沒耳朵,再說,你的指法也真可怕!”
安娜·彼特羅夫娜 (出現(xiàn)在開著的窗口前)剛才是誰在這兒說話?是你嗎,米沙?你為什么這樣跑來跑去呀?
鮑爾金 光是你的Nicolas-voilà ,就足夠把人逼得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啦!
安娜·彼特羅夫娜 我說,米沙,叫人弄點干草來,鋪在棒球場上吧。
鮑爾金 (用手向她一揮)請不要打攪我……
安娜·彼特羅夫娜 哎呀!這叫怎么一個說話的樣子呀……這種口氣和你不相稱。如果你想叫女人們愛你,你就永遠也不要對她們發(fā)脾氣,或者擺那么大的架子。(向她丈夫)尼古拉,咱們到干草堆上翻斤斗玩去吧!
伊凡諾夫 站在打開的窗口,對你的身體不好,安妞塔。請到里邊去……(喊)舅舅,關(guān)上窗子。
窗子關(guān)上。
鮑爾金 不要忘記,兩天以后,你得付給列別捷夫利息。
伊凡諾夫 我記得。今天我就要到列別捷夫家去,請他等一等。(看表)
鮑爾金 你什么時候去?
伊凡諾夫 這就去。
鮑爾金 (熱切地)等一會兒!我相信今天確實是薩沙的生日……噴——噴——噴……可我怎么給忘了呢……什么記性呀?。ㄋ南吕锾S)我也去——我也去。(歌唱似的說了一句)我也去……我去洗個澡,好好嚼它幾口紙煙,嗅上三滴阿莫尼亞水,不管什么事我就會有精神再去干它一下了……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親愛的呀,我的可愛的人呀,我心上的天使呀,你總是苦悶,總是抱怨,總是無精打采的。可是,你就半點兒也不知道,咱們兩個人要是合起手兒來,能做出多大的事業(yè)呀!無論什么事情,我都準備為你去干……你愿不愿意我為了你去娶瑪爾夫莎·巴巴金娜呀?這個寡婦的財產(chǎn),一半歸你……不,不是一半,全部,全部歸你!
伊凡諾夫 這些無聊的胡話,千萬打住吧。
鮑爾金 說正經(jīng)的,這不是胡話!你讓我娶瑪爾夫莎嗎?她陪過來的財產(chǎn),咱們一人一半……可是你看,我為什么跟你說這個呢?好像你會了解似的。(模仿著)“這些無聊的胡話,千萬打住吧?!蹦闶且粋€可愛的人,一個聰明人,只是你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味兒。你知道,一點也沒有那種勁兒……咱們得好好干一下,叫他們羨慕得要命……你是個瘋子。如果你是個正常的人,你就能夠一年弄到一百萬。比如說吧,我此刻如果有兩千三百個盧布,半個月以后,我就能有兩萬。這你不信嗎?你管這也叫無聊的胡話嗎?不是啊,這可不是無聊的胡話……不信你給我兩千三百個盧布,一個星期以后,我準給你弄來兩萬。河對岸奧甫夏諾夫正要出賣一塊地皮,和我們正面對面,要兩千三百盧布。那塊地皮咱們要是買下來,河的兩邊可就都是咱們的啦。如果河兩岸都是咱們的呢,你明白,咱們當然就有權(quán)利把河給攔上一道壩,咱沒有這權(quán)利嗎?咱們就宣揚出去,說要蓋一座磨坊。只要咱們一叫大家知道咱要攔上水壩啦,那么,住在下游的人,馬上就都得轟動起來,那咱們可就要說啦—— Kommen sie hier,你們要是不愿意有這道壩,你們就出錢吧。你明白嗎?扎列夫工廠,準得給咱們五千,科羅爾科夫準是三千,修道院準是五千……
伊凡諾夫 這都是滿嘴胡話,米沙……如果你不想和我吵起來,這些計劃你就自個兒留著用吧。
鮑爾金 (坐在桌子上)當然嘍……我早知道準是這樣……你自己什么也不干,可也不許我干。
三
人物同上,沙別爾斯基和里沃夫上。
沙別爾斯基 (正和里沃夫走出房子)醫(yī)生們和律師們恰恰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律師只搶你的錢,可是醫(yī)生呢,又搶你的錢,又害你的命……我說的可不是在座的。(坐在長凳子上)都是些走江湖的,投機取巧的啊……也許,在阿爾卡吉亞,常例里邊或許有幾個例外。但是啊……我這一輩子里頭,在醫(yī)生身上花去的就有兩萬左右,可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醫(yī)生,叫我覺著他不是一個領(lǐng)了執(zhí)照的騙子的。
鮑爾金 (向伊凡諾夫)是嘛,你自己什么也不干,可什么也不叫我干。所以咱們才沒錢啦……
沙別爾斯基 我再說一遍,我說的可不是在座的……也許有例外,雖然實在是……(打呵欠)
伊凡諾夫 (合上書)你覺得怎樣,大夫?
里沃夫 (回頭望望窗子)還是我早晨跟你說的:她必須立刻到克里米亞去。(在臺上來回踱著)
沙別爾斯基 (咯咯地笑)克里米亞!米沙,你和我為什么不打定主意當個醫(yī)生去呢?這多么容易呀……每逢昂戈夫人和奧菲利婭因為沒事做而發(fā)起喘來,咳嗽起來,你馬上拿過一張紙來,按著你那行當?shù)囊?guī)矩,開上這么一個藥方就得了:第一,要個年輕的大夫;再呢,到克里米亞旅行一趟,在克里米亞找個韃靼向?qū)?sup>……
伊凡諾夫 (向沙別爾斯基)咳,住嘴吧!你怎么這樣沒完沒了哇!(向里沃夫)要到克里米亞去,得有錢。即使我真能想得出辦法,她也絕對不肯去。
里沃夫 肯,她肯去。
停頓。
鮑爾金 我說,大夫,安娜·彼特羅夫娜真的病得非到克里米亞去不可嗎?
里沃夫 (回頭看窗子)是的,她是肺癆。
鮑爾金 喲……這可真糟……我早就覺得她那樣子好像活不長了。
里沃夫 但是……聲音不要這么高……她在屋子里會聽見的。
停頓。
鮑爾金 (嘆著氣)這樣的生活啊……人的生活就像野地里長得漂漂亮亮的一朵花,來了一只山羊,把它吃了,那么,這朵花就算沒有了。
沙別爾斯基 什么都是荒謬、荒謬、荒謬的啊……(打呵欠)荒謬和騙局。
停頓。
鮑爾金 聽我說,先生們,我一直在教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怎樣去弄錢。我剛才還給他想了一個堂皇的計劃呢,只是他跟往常一樣,總是潑冷水。勸不動他……你們就看看他的樣子吧:傷感、憂郁、消沉、神經(jīng)衰弱、垂頭喪氣……
沙別爾斯基 (站起來,伸懶腰)你給誰都想過計劃,你這個天才。每個人你都教給他怎樣去生活,你似乎也可以在我身上試一回呀……給我上一課,你這個有智謀的人,給我指出一條出路吧……
鮑爾金 (站起來)我洗澡去……再見了,先生們。(向伯爵)你能走的路子多得很……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不出一個星期,準能進兩萬。(走)
沙別爾斯基 (跟上他)用什么辦法呢?喂,教教我。
鮑爾金 用不著教。很簡單。(走回來)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給我一個盧布?。ㄒ练仓Z夫一句話沒有說,把錢給他)Merci!(向伯爵)你手里的王牌還多得很哪。
沙別爾斯基 (跟上他)那么,這些王牌都是些什么呢?
鮑爾金 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不出一個星期,即使不往多處打吧,也準能進三萬。(和伯爵下)
伊凡諾夫 (停頓一下之后)多余的人,多余的話,非得回答不可的無聊問題——這一切,都叫我厭煩得非常不舒服啊,大夫。因此我逐漸變得好發(fā)脾氣、急躁、粗暴了,連自己也都不知道怎么這樣庸俗了。我成天不斷地頭疼;我睡不著覺,耳鳴……然而又沒有法子把這一切擺脫掉……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哇……
里沃夫 我要跟你鄭重其事地談一談,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
伊凡諾夫 談什么?
里沃夫 關(guān)于安娜·彼特羅夫娜。(坐下)她不肯到克里米亞去,可是跟你一塊兒去,她會肯的。
伊凡諾夫 (沉思)一塊兒去,我們就必須有那筆費用。而且,那么長的一個假,我也請不下來。今年的休假,我早已度過了……
里沃夫 好,情形就算是這樣吧。那么,再談另外一點。治療肺癆,最重要的條件,是要心情絕對平靜,可是你的太太從來沒有得到過一會兒的安靜。你對她的態(tài)度使她一刻也不能平靜。原諒我,我有點兒激動,所以我要坦白地跟你說說。你的行為是在要她的命啊。
停頓。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不要再叫我對你保持這種印象了吧!
伊凡諾夫 這話都對,十分對……我早料到我是非常有罪的。然而,我的思想完全混亂了,我的靈魂被一種惰力給麻痹了,因此,我沒有能力來了解我自己。無論是別人或者是我自己,我都不了解……(看著窗子)我們的話可能會讓人家聽見的,咱們?nèi)ド⑸⒉桨?。(他們站起來)我很想把整個經(jīng)過,從頭對你講講,我親愛的朋友,不過,話太長啦,又那么復(fù)雜,說到明天早晨我也說不完哪。(他們走開)安妞塔是一個不平凡的、少有的女人……為了我,她改變了她的宗教,拋開了她的父母,放棄了財產(chǎn),而且,倘若我要求她再多犧牲一百樣,她也會連眼都不眨地馬上去做。然而我呢,我沒有一點不平凡之處,我沒有犧牲過一樣。不過,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啦……整個的要點,是,親愛的大夫啊,(遲疑)是……總而言之吧,結(jié)果,都是因為,結(jié)婚的時候,我是熱情地愛她的,我也發(fā)過誓,要永遠愛她??墒恰^了五年,她還愛我,而我……(一個絕望的手勢)你剛剛告訴我,說她不久就要死,我既沒有感到疼愛,也沒有感到惋惜,卻只感到一種空虛和疲倦……如果有人從外表上看我,我的神色一定是叫人害怕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靈魂是怎么啦。(他們沿著園徑走下)
四
沙別爾斯基上,接著,安娜·彼特羅夫娜上。
沙別爾斯基 (笑著)說實在的,這個流氓可不平常,他是一個天才,一個專家!我們應(yīng)當給他立起個銅像來。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壞招兒,全都混合在他一個人身上了:律師的、醫(yī)生的、小商人的和會計員的。(坐在涼臺最下一層臺階上)可是我相信他還是絕沒有畢過什么業(yè)!這就是他這么叫人吃驚的地方啦……如果他再吸收過點兒文化和學問,那他準會成為多么有天才的一個大流氓呀!他會說:“你能一個星期的工夫弄到兩萬,你手里還有一張王牌中的王牌哪,你的頭銜哪。”(笑)他說:“哪一個有陪嫁的姑娘都會嫁給你……”(安娜·彼特羅夫娜打開窗子,往下望)“你要我給你跟瑪爾夫莎做媒嗎?”Qui est ce que c’est瑪爾夫莎?哈,就是那個像洗衣婆的巴拉巴爾金娜……巴巴卡爾金娜……
安娜·彼特羅夫娜 是你嗎,伯爵?
沙別爾斯基 什么事?(安娜·彼特羅夫娜大笑)(學著猶太人的口音)有什么可笑的?
安娜·彼特羅夫娜 我想起你說過的一句話來了。你還記得嗎,你吃晚飯的時候說過:“一個叫人饒了的賊,一匹馬……”是怎么說的來著?
沙別爾斯基 一個受了洗禮的猶太人,一個叫人饒了的賊,一匹治好了病的馬——價錢都一樣。
安娜·彼特羅夫娜 (笑)你就連說一句最平常的笑話,都得不懷好意。你是一個不懷好心的人。(認真地)不開玩笑,伯爵,你是很不懷好心的。你總是罵人,發(fā)牢騷。你認為什么人都是流氓、無賴。老實跟我說說,你可說過誰一句好話?
沙別爾斯基 為什么要這樣對證審問呀?
安娜·彼特羅夫娜 咱們在一所房子里住了五年啦,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你平平靜靜地、不帶一點惡意和嘲笑地談別人。人家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嗎?你真把自己想象得比誰都好嗎?
沙別爾斯基 我一點也沒有這種想法。我是一個惡棍,一只長著天靈蓋的豬,我是mauvais ton ,一個老無賴,和別人一樣。我總是罵我自己。我是誰呀?我是個什么人呀?我闊過,自由過,相當幸福過,可是現(xiàn)在呢……我是一個食客,一個寄人籬下的人,一個丟了體面的小丑啦。我憤恨不平,我藐視一切,這樣,別人就嘲笑起我來啦。等我再嘲笑他們,他們又向著我悲傷地搖搖頭說,這個老東西神經(jīng)錯亂啦……而更多的時候,他們連聽都不想聽我的話,連理都不理我……
安娜·彼特羅夫娜 (輕輕地)它又吱吱地叫了。
沙別爾斯基 誰叫?
安娜·彼特羅夫娜 貓頭鷹。它每天晚上叫。
沙別爾斯基 由它叫去。再壞也不過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罷了。(伸懶腰)啊,我親愛的薩拉呀,我要是能贏上十萬或者二十萬盧布,我就會做出一兩樣事情來叫你看看!這兒你就再也見不著我啦。我就會躲開這個藏身的小窟窿啦,就會躲開這份布施的面包啦……直到我的末日我也不會再到這兒來啦……
安娜·彼特羅夫娜 你真要贏一大筆錢的話,那你都要干些什么呢?
沙別爾斯基 (思索了一會兒)我先要到莫斯科,去聽聽那些吉卜賽人賣的唱。然后……然后我就要動身到巴黎去。我就在那兒租一層房子,到俄國教堂去……
安娜·彼特羅夫娜 還干些什么呢?
沙別爾斯基 我就整天坐在我太太的墳頭上想。我要在那兒一直坐到死。我太太是葬在巴黎的……
停頓。
安娜·彼特羅夫娜 那可煩悶得有多可怕呀!我們再來一段二重奏好嗎?
沙別爾斯基 好哇,去把樂譜找好吧。
五
沙別爾斯基、伊凡諾夫和里沃夫上。
伊凡諾夫 (和里沃夫從園徑上走過來)你是去年才得到學位的,我親愛的朋友。你還正在年輕力壯的時候,而我是三十五歲的人了。所以我有權(quán)利向你進一點忠告。不要娶猶太女人,不要娶個有精神病的,也不要娶個女學究,而要選擇一個平凡的、暗淡的、沒有鮮明色彩或者過多的才華的。說實在的,要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建立你的整個生活。背景越暗淡,越單調(diào),就越好,我親愛的孩子。不要光憑自己一個人去和千萬人對抗,不要向風車挑戰(zhàn),不要拿頭往墻上撞……但愿上帝叫你避免各式各樣的科學耕種法、驚人的學派、熱衷的演講吧……把自己關(guān)在你自己的殼里,盡上帝給你安排好的那一點點微小的職責……那要安樂得多,幸福得多,也正當?shù)枚?。然而,我所?jīng)歷過來的這種生活,它可是多么倦人啊!啊,多么倦人啊……有多少錯誤,有多少不公平的和荒謬的遭遇呀……(看見沙別爾斯基,激怒地)你總是礙別人的事,舅舅,你從來不讓人安安靜靜地談?wù)勗挘?/p>
沙別爾斯基 (哭聲)咳,我真該死啊,哪兒也沒有我藏身的地方?。。ㄌ饋?,走進房子)
伊凡諾夫 (向他后影喊)哎呀,我對不?。。ㄏ蚶镂址颍┪覟槭裁磦男哪??是啊,我一定是精神錯亂啦。我應(yīng)當給我自己想點辦法,我真應(yīng)當……
里沃夫 (激動中)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我仔細聽了你所說的話,可是……可是原諒我,我要坦白地說說,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先不說你的談話,光是你的聲音,你的聲調(diào),就充滿了那么一種沒有靈魂的自私,那么一種冰冷的無情……有一個跟你極親近的人,因為愛你,現(xiàn)在快要死去了,她的日子有限了,可是你……你居然能夠不愛她,居然能到處走來走去。給人忠告,還自以為……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你,因為我沒有說話的天資,然而……然而你使我非常反感!
伊凡諾夫 也許是,也許是……你是個局外人,也許能夠看得更清楚些……很可能你是了解我的……我敢說我是非常有罪的,非常……(傾聽)我好像聽見馬車的聲音了。我得去作準備了……(走到房子那里,站?。┠悴幌矚g我,大夫,也不掩飾你的不喜歡。我真相信你有一副好心腸……(走進去)
里沃夫 (一個人)我這個可恨的弱點??!我又錯過了一個機會,沒有把我應(yīng)當說的話說出來……我一跟他談話,就不能冷靜!我一開口,剛說頭一個字,這兒(指自己的胸口)就覺得那么窒息,那么難受,于是我的舌頭就粘在喉嚨上了。我恨這個達爾丟夫,這個傲慢的流氓,我恨他……看他,現(xiàn)在要出去了……他那可憐的太太,唯一的幸福就是要他守在身邊,她靠著他才能活著,她哀求他花一個晚上陪陪她,可是他……他不肯!他待在家里覺得悶氣,覺得抑郁。對不起,他如果在家里哪怕只待一個晚上,準會抑郁得把自己腦袋都打碎的??蓱z的家伙……他必須有自由,好去干一件新的卑鄙勾當……哈,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到那個列別捷夫家里去是為了什么!我知道。
六
伊凡諾夫,戴著帽子,穿著外衣,和安娜·彼特羅夫娜、沙別爾斯基同上。
沙別爾斯基 (正和安娜·彼特羅夫娜、伊凡諾夫走出來)真的,Nicolas,這可絕對不人道?。∧忝刻焱砩铣鋈?,把我們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厭煩得我們一到八點鐘就上床睡覺了。這可怕呀,這一點也不是生活!為什么你能去,我們就不能去呢?為什么?
安娜·彼特羅夫娜 讓他去吧!讓他出去吧,讓他……
伊凡諾夫 (向他的妻)你生著病怎么能出門呢?你病了,太陽一落山,你就不應(yīng)當出去了……不信你問問大夫。你不是一個小孩子啦,安妞塔,你應(yīng)當懂事……(向沙別爾斯基)可你要到那兒去干什么呢?
沙別爾斯基 我呀,我情愿下地獄,到鱷魚嘴里去,就是不要叫我待在這兒,我悶死了!我悶得發(fā)昏!誰都討厭我。你把我丟在家里,本來是為了不叫她一個人悶氣,可我只有罵她,使她苦悶!
安娜·彼特羅夫娜 讓他去吧,伯爵,讓他去吧!他既然出去快活,就讓他出去吧。
伊凡諾夫 安妞塔,你為什么這樣說呢?你知道我出去不是為了找快活的!我必須去談?wù)勀枪P債務(wù)。
安娜·彼特羅夫娜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解釋?去吧!沒有人留住你!
伊凡諾夫 喂,我們不要吵吧!那不需要吧?
沙別爾斯基 (哭聲)Nicolas,親愛的孩子,我請求你,帶我去吧!我要到那兒去看看那些惡棍和混蛋,那也許能叫我開開心!復(fù)活節(jié)以后,我就一直哪兒也沒有去過!
伊凡諾夫 (煩躁地)咳,好啦,去吧!你們夠多么叫我厭惡呀!
沙別爾斯基 去?哈,merci, merci……(歡歡喜喜地挽住伊凡諾夫的胳膊,把他領(lǐng)到一旁)我可以戴你那頂草帽嗎?
伊凡諾夫 可以,只是快著點?。ú襞苓M房子)你們個個都多么叫我厭惡??!可是,哎呀,我這說的叫什么話呀?安妞塔,我對你說話的樣子,是不可饒恕的。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好啦,回頭見吧,安妞塔,我得在一點鐘左右回來。
安娜·彼特羅夫娜 科里亞,親愛的,留在家里吧!
伊凡諾夫 (情感激動地)我的可愛的,我可憐的不幸福的親人,我求求你,不要阻止我晚上出門吧。我出去是殘忍的,沒道理的,但是,就讓我沒道理吧!我在家里郁悶得難堪哪!太陽一下山,我立刻就叫痛苦壓倒了。多么大的痛苦?。〔灰獑栁疫@是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發(fā)誓,我不知道!家里,是痛苦;我就到列別捷夫家去,到了那兒,更加痛苦;我就再回來,家里還是痛苦,就這樣一直痛苦到天明……這簡直是絕望啊!
安娜·彼特羅夫娜 科里亞……你留下來好不好?咱們就像從前那樣談?wù)劇蹅兙鸵粔K兒吃晚飯;咱們就讀讀書……那個好抱怨的老頭子和我,為你學會了很多二重奏了……(抱住他)留下來吧!(停頓)我不明白你。像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整整有一年了。你為什么變了呀?
伊凡諾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娜·彼特羅夫娜 你又為什么不愿意讓我晚上跟你出去呢?
伊凡諾夫 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告訴你。說出來恐怕是夠殘忍的,但是,最好還是說明白了吧……我每一感到煩悶,我……我就開始不愛你了。每逢這種時候,我甚至怕看見你。簡單地說吧,我必須躲開這個家。
安娜·彼特羅夫娜 煩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知道那是因為什么嗎,科里亞?試著唱一唱,笑一笑,生生氣,像你從前那樣……留在家里吧,咱們來大笑啊,喝家里造的酒啊,那咱們立刻就能把你的煩悶趕走啦。我來給你唱好嗎?要不然,咱們坐在你的書房里,像從前那個樣子,坐在黑地里,由你把你的煩悶說給我聽……你的眼里充滿了多少痛苦??!我要盯著它們看,我要哭,那咱們兩個人就都會覺得舒服多了……(笑,同時又哭)不然,科里亞,可會是什么原因呢?是花朵每逢春天又開了,而愉快一去不再來了嗎?是嗎?那么,去吧,去吧……
伊凡諾夫 替我祈禱吧,安妞塔!(慢慢往前走,又停下來沉思)不行,我不能。(下)
安娜·彼特羅夫娜 去吧……(坐在桌邊)
里沃夫 (在臺上踱來踱去)安娜·彼特羅夫娜,你得定下一個規(guī)矩,一到鐘打六下,立刻進去,一直在屋子里待到天明。黃昏時候的寒涼,對你是不好的。
安娜·彼特羅夫娜 是,先生!
里沃夫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嚴肅地說話啊。
安娜·彼特羅夫娜 可我不愿意嚴肅。(咳嗽)
里沃夫 是不是,你看,你已經(jīng)咳嗽起來了。
七
里沃夫、安娜·彼特羅夫娜和沙別爾斯基上。
沙別爾斯基 (戴著帽子,穿著外衣走出來)尼古拉呢?馬車在那兒了嗎?(急忙走過來,吻安娜·彼特羅夫娜的手)晚安,我的美人?。ㄗ鲋砟槪〨ewalt!(學著猶太人的口音)原諒我嗎?(急忙下)
里沃夫 這個小丑!
停頓;遠遠地,手風琴聲。
安娜·彼特羅夫娜 多么沉悶?。●R車夫們和廚子們都弄起一個跳舞會來了,而我……我似乎是被遺棄了。葉甫蓋尼·康斯坦丁諾維奇,為什么這樣跑來跑去呀?過來,坐下!
里沃夫 我坐不安寧。
停頓。
安娜·彼特羅夫娜 他們正在廚房里奏著《綠雀歌》呢。(唱)“綠雀啊,綠雀啊,你到哪里去了???在小山底下喝伏特加去了嗎?”
停頓。
大夫,你有父母嗎?
里沃夫 我的父親死了,母親還在。
安娜·彼特羅夫娜 你想念你的母親嗎?
里沃夫 我沒有時間想念她。
安娜·彼特羅夫娜 (笑)花朵每逢春天又開了,愉快一去不再來。這是誰對我說過的?讓我想想……我相信就是尼古拉他自己。(傾聽)那只貓頭鷹又在吱吱地叫了!
里沃夫 就由它叫去吧。
安娜·彼特羅夫娜 我在想,大夫,命運對我不公平啊。好多人也許并不比我好,卻都幸福,而且他們的幸福是沒有付過一點代價就得到的。我卻付出了一切,絕對的一切!這是多么大的代價呀!為什么要我付出高得這么可怕的利息呢……我善良的朋友,你對我說話是極其謹慎的——你是這樣的謹慎,生怕把實情告訴給我,可是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嗎?我知道得很清楚。不過講這個是叫人心煩的。(帶著猶太人口音)請原諒!你會講笑話嗎?
里沃夫 不會。
安娜·彼特羅夫娜 尼古拉會講。所以我才對人們的不公正感到詫異啊。他們?yōu)槭裁床灰詯圻€愛,卻用虛偽來回答真實呢?告訴我,我的父母要恨我到幾時呢?他們住的地方,離這里有六十里,可是無論日夜,甚至在我的夢中,我都感覺到他們的恨意。可是你叫我怎樣去了解尼古拉的煩悶?zāi)??他說只是在晚上,當他被煩悶壓倒的時候不愛我。那我了解,也能體諒。然而,就請想象一下,如果他有一天竟完全厭倦了我,那會怎么樣?。∽匀?,那不可能。但是——如果他真是那樣呢?不,不,這我連想都不應(yīng)當去想。(唱)“綠雀啊,綠雀啊,你到哪兒去了啊……”(一驚)我的腦子里起的是多么可怕的念頭?。∧氵€沒有結(jié)婚,大夫,所以有許多事情你是不能理解的……
里沃夫 你說你對別人感到詫異……(坐在她旁邊)不,我……我詫異的倒是——我詫異的倒是你!來,解釋解釋,叫我明白明白。像你這么一個聰明、正派,幾乎是一個圣徒的人,居然隨便任人無恥地欺騙,被人拉進這個貓頭鷹的窩里來,這是怎么回事呀?你為什么待在這兒?你和這個冷酷的、沒有靈魂的……又有什么共同之處呢?不過我們拋開你的丈夫不談吧!你和這些庸俗的、空虛的環(huán)境,又有什么共同之處呢?啊,奇怪呀……那個永不住嘴地抱怨的、執(zhí)拗的、瘋瘋癲癲的伯爵,那個面貌可憎的惡棍米沙——世上頂大的一個流氓……你待在這里,為的是什么呢?對我解釋解釋。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呢?
安娜·彼特羅夫娜 (笑)這恰恰是他有一陣時常說的話呀。一個字都不差……不過他的眼睛大一些,一激動地談起什么事情來,眼光就像煤火那樣發(fā)出光芒……說下去吧,說下去!
里沃夫 (站起來,用手一揮)要我說什么呢?進去!
安娜·彼特羅夫娜 你說尼古拉是這個、是那個,這樣、那樣。你怎么了解他呀?你以為你半年就能夠了解一個人嗎?他是一個出色的人,大夫。我可惜的是,你沒有在兩三年以前就認識他?,F(xiàn)在他是煩悶的、憂郁的,他不講話,什么事也不干??墒窃谕瞻 嵌嗝疵匀搜?!我頭一眼就愛上了他。(笑)我用眼一看,捕鼠機就砰的一聲扣上了!他說“來吧”……我就割斷了一切,你知道,就像一個人用剪子剪掉枯樹葉子似的,我就跟著他來了。現(xiàn)在,可就不同了。現(xiàn)在,他到列別捷夫家里去跟別的女人們散心,而我……卻坐在這個花園里,聽著貓頭鷹叫……(更夫的打更聲)你有弟兄嗎,大夫?
里沃夫 沒有。(安娜·彼特羅夫娜突然啜泣起來)咳,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啊?
安娜·彼特羅夫娜 (站起來)我忍不住了,大夫……我要到……
里沃夫 到哪兒?
安娜·彼特羅夫娜 他去的那兒……我要去。你去叫人把馬給套上。(跑進屋子)
里沃夫 不行,我應(yīng)當絕對拒絕在這種情形下醫(yī)療一個病人,他們分文不給我還不夠,同時還要把我的靈魂都給攪亂了!……不行,我拒絕!這我受不了……(走進屋子)
——幕落
第二幕
列別捷夫家的一間會客室;一道門,面對觀眾,通花園;左右各有門。華麗的舊式家具。七星吊燈,七星燈臺,畫——都用粗布罩著。
一
齊娜伊達·薩維什娜、科西赫、阿夫多季雅·納扎羅夫娜、葉戈魯什卡、加夫里拉、一個女仆、做客的老太太們、青年們和巴巴金娜。
齊娜伊達·薩維什娜坐在沙發(fā)上,老太太們坐在她兩旁的圈椅上,青年客人們坐在普通椅子上。背景處,靠近通往花園的路口,大家正在那里打紙牌:其中有科西赫、阿夫多季雅·納扎羅夫娜和葉戈魯什卡。加夫里拉站在右門旁;一個女仆托著一盤糖果,在四下里轉(zhuǎn)。整幕都有客人穿過舞臺,從花園到右門,來來回回地走過。巴巴金娜由右門上,向齊娜伊達·薩維什娜走去。
齊娜伊達 (愉快地)我親愛的瑪爾法·葉戈羅夫娜!
巴巴金娜 你好嗎,薩維什娜?我真榮幸,能夠來祝賀你的生日。(接吻)上帝賜給……
齊娜伊達 謝謝你,親愛的,我真高興……怎么樣,你好嗎?
巴巴金娜 實在好,多謝你。(靠著她坐在沙發(fā)上)你們都好呀,年輕的人們!
客人們站起來,鞠躬。
第一客人 (笑)年輕的人們……那你就老了嗎,這么說?
巴巴金娜 (嘆一口氣)咳,我準知道我不能再說自己年輕啦……
第一客人 (恭恭敬敬地笑著)絕不說假話,你還要怎么樣呢?看上去你不像是孀居的,隨便哪個小姑娘,都得差你幾分。加夫里拉把茶遞給巴巴金娜。
齊娜伊達 (向加夫里拉)你怎么這樣敬茶呀?拿點果子醬、酸梅子的或者什么的來。
巴巴金娜 請不要費事啦。多謝多謝了……
停頓。
第一客人 你的馬車是打木什基諾走的嗎,瑪爾法·葉戈羅夫娜?
巴巴金娜 不是,是打扎伊米舍走的。這條路比那條好走些。
第一客人 當然嘍。
科西赫 黑桃二。
葉戈魯什卡 帕斯。
阿夫多季雅 帕斯。
第二客人 帕斯。
巴巴金娜 獎券已經(jīng)漲得嚇人啦,齊娜伊達·薩維什娜,親愛的。這都沒聽見說過:第一期抽簽的,值到二百七十了,第二期的也將近二百五十了。以前從來沒有漲到這么高過……
齊娜伊達 (嘆息著)這對于手里買得多的人,倒是樁好事情。
巴巴金娜 可不要那么說,親愛的。價錢雖然這么高,可是把錢放在那上頭也并不合算。光是保險費就能把你逼瘋了。
齊娜伊達 也許是這樣。不過究竟啊,我親愛的,買了總是有希望的……(嘆氣)上帝是可憐人的。
第三客人 依我看,mesdames ,我認為如今的年月,有資本是不合算的。投資吧,只能分到很小的紅利,把錢放在商業(yè)里呢,又極端冒險。依我看,mesdames,現(xiàn)下手里有資本的人,他所擔的風險,要大過一個……
巴巴金娜 (嘆息著)這是實話?。ǖ谝豢腿舜蚝乔罚┰谔珎兠媲?,難道可以打呵欠嗎?
第一客人 對不住,mesdames,我這是不當心。
齊娜伊達·薩維什娜站起來,由右門下。
長時間停頓。
葉戈魯什卡 方塊二。
阿夫多季雅 帕斯。
第二客人 帕斯。
科西赫 帕斯。
巴巴金娜 (向旁邊自語)哎呀,這夠多么悶人哪!
二
齊娜伊達·薩維什娜和列別捷夫上。
齊娜伊達 (由右門走出,輕輕地)你一個人死待在那兒干什么!好像是個演女主角的似的!來陪著客人們坐坐。(坐在自己原來的地方)
列別捷夫 (打呵欠)哎呀,哎呀?。匆娏税桶徒鹉龋┌言趺矗菞蠲芳幽汤襾砝?!是酒餡兒的糖來啦?。。ㄎ帐郑┠愕挠耋w好嗎?
巴巴金娜 很好,多謝多謝啦。
列別捷夫 那可得謝天謝地啦!(坐下)對啦,對啦……加夫里拉!
加夫里拉遞給他一玻璃杯伏特加和一大杯白水;他把伏特加喝干然后吮白水。
第一客人 祝你非常健康!
列別捷夫 還非常健康呢……我只要不整個兒回老家,就應(yīng)當感謝啦。(向他的妻)久久什卡,女壽星老呢?
科西赫 (抱怨地)我倒想知道知道,咱們老不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跳起來)咱們?yōu)槭裁疵炕囟驾斖??真把我給整個剝光啦。
阿夫多季雅 (跳起來,怒沖沖地)為什么,就因為,你如果不會打牌,我的好男子漢,你頂好就不必多這把手兒。你有什么權(quán)利出人家正等著要的牌呢?所以你手里有愛司還照樣倒霉?。▋蓚€人都從牌桌那里向臺口這邊跑)
科西赫 (哭聲)你們聽聽……你們知道,我手里有方塊愛司、K和Q,另外還有八張方塊、一張黑桃愛司和一個小點兒的紅桃。天曉得為什么,她就不肯喊滿貫,我只好叫了個無將啦……
阿夫多季雅 是我叫的無將……你接著又叫了個無將二……
科西赫 你這話叫人討厭……對不起……你手里有……我手里有……你手里有……(向列別捷夫)你就想想看,巴維爾·基里利奇……我手里有方塊愛司、K和Q,另外還有八張方塊……
列別捷夫 (用兩只手指堵住兩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讓我清靜清靜吧……
阿夫多季雅 (喊叫)是我叫的無將!
科西赫 (粗暴地)下次我要是再坐下來跟這個好發(fā)脾氣的兇老婆子一塊兒打牌,就叫我下地獄,丟體面?。奔弊哌M花園。第二客人跟著他走去。葉戈魯什卡一個人留在牌桌旁邊)
阿夫多季雅 哼!我渾身都冒了火啦……一個好發(fā)脾氣的……你自己才是個好發(fā)脾氣的呢!
巴巴金娜 你也是一個急性子哪,老奶奶……
阿夫多季雅 (看見巴巴金娜,揚起兩只手)我的快樂,我的美人!原來她在這兒啦,可我瞎得都沒有看見……我的親愛的……(吻她的肩,坐在她身旁)多么高興?。∽屛铱纯茨?,我的白天鵝……你可把我迷昏啦。
列別捷夫 你的話說得都不是地方……你給她找個丈夫,要強得多……
阿夫多季雅 我一定要給她找到一個!我要不把她還有薩沙嫁出去,我這份罪孽的老骨頭,就怎么也不放進棺材去……我怎么也不……(嘆息)只是啊,這些丈夫,可往哪兒找去呢?你看看我們這些個年輕的,坐在那兒,翎毛都豎起來啦,就像雨地里的小公雞似的!
第三客人 這是一種不適當?shù)谋扔鳌R牢业目捶?,mesdames,如果現(xiàn)今的男青年都寧愿過獨身生活的話,那就應(yīng)該從,姑且這么說吧,從社會情況上去找它的理由……
列別捷夫 得啦,得啦,不要高談?wù)軐W啦……我最不喜歡這個……
三
人物同上。薩沙上。
薩沙 (走到她父親面前)天氣這么晴朗,可是你們都在這兒坐在這個悶不通風的屋子里。
齊娜伊達 薩申卡,你沒有看見瑪爾法·葉戈羅夫娜在這兒嗎?薩沙對不住。(走到巴巴金娜面前,握手)
巴巴金娜 你可驕傲起來啦,薩沙。你一次也不去看看我。(吻她)我祝賀你,親愛的……
薩沙 謝謝你。(坐在她父親身旁)
列別捷夫 是呀,阿夫多季雅·納扎羅夫娜,現(xiàn)下的青年們,可真難辦哪。連一個像樣兒的伴郎都還找不出來呢,就更不用提丈夫了?,F(xiàn)下這些年輕的——我可沒有開罪在座諸位的意思啊——都夠多么軟弱、多么萎靡呀,叫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哇!上帝救救他們吧……他們不會談話,他們不會跳舞,他們不會喝酒……
阿夫多季雅 哼,要是有機會,他們可會喝呢。
列別捷夫 光會喝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就連一匹馬也會喝喝呢……要緊的是得喝得有派頭兒。我們當年,白天總是整天跟功課拼命,可只要黃昏一到,我們就出去到處去跑啦,像個陀螺似的到處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天亮……我們跳舞,哄年輕姑娘們喜歡,還要好好地喝它一頓酒。我們或者閑扯,或者大談?wù)軐W,總要談得舌頭沒了勁兒……可是現(xiàn)下這些年輕的呀……(搖搖手)我可看不出他們是怎么一種人來……既不給上帝供圣蠟,又不對魔鬼許愿。咱這一帶,只有一個聰明懂事的小伙子,可惜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啦,(嘆氣)可是我想他腦筋也開始耗盡啦……
巴巴金娜 這個人是誰呀?
列別捷夫 尼古拉沙·伊凡諾夫。
巴巴金娜 是呀,他這個人是可愛啊。(做了一個鬼臉)可就是不幸?!?/p>
齊娜伊達 他可怎么能幸福得了呢,我的親愛的?(嘆氣)他走錯了多大的一步啊,這個可憐的人!他娶他那個猶太女人,原本指望著,可憐的人哪!指望著她的父母會給她陪過堆成山的金子來的??墒墙Y(jié)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從她一改信了教,她的父母就把她拋棄了——他們把她趕了出來……所以他分文也沒有得到?,F(xiàn)在他后悔了,可是太晚了……
薩沙 母親,這不是實情。
巴巴金娜 (性急地)薩沙!不是實情?可這是誰都知道的。要不是為了錢,他干嗎偏偏要娶一個猶太女人?俄國姑娘多得很,不是嗎?他做了件錯事啊,親愛的,他做了件錯事……(急切地)還有,我說,看她現(xiàn)在叫他埋怨得多厲害呀!這簡直太滑稽啦。他只要一回家,馬上就責備上她啦:“你的父母把我騙了!滾出我的房子去!”可叫她到哪兒去呀?她的父母不會收容她;她本來可以去當女仆哇,可惜她從來就沒有受過這樣的教養(yǎng),什么事也不會做……他往下對她就越來越壞,直弄到由伯爵來照看她。要不是伯爵,他老早就把她給折磨死了……
阿夫多季雅 有時候他還把她關(guān)在地窖里,叫她吃大蒜呢……她就吃呀,吃呀,一直給吃病了。(笑)
薩沙 父親,這是謠傳,你知道!
列別捷夫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們高興講就隨她們亂講得啦……(喊)加夫里拉!
加夫里拉遞給他伏特加和白水。
齊娜伊達 要不怎么他就敗了家了呢,這個可憐的人哪!他的光景很壞,我的親愛的……要不是鮑爾金照管著他那片產(chǎn)業(yè),他和他的猶太女人早就沒得吃了。(嘆氣)咱們?yōu)樗稍闾_^多少哇,我的親愛的……只有上帝知道咱們糟蹋了多少!你相信嗎,親愛的,這三年以來,他已經(jīng)欠下我們九千盧布了!
巴巴金娜 (吃驚)九千!
齊娜伊達 是呀……都是我這個可愛的巴申卡拿了主意借給他的呀。他從來不懂得誰可以借給他錢,誰不能借。我先不提本錢啦——為那個煩惱也沒有用,——可是他至少也得按期付利息呀。
薩沙 (性急地)母親,這話你已經(jīng)說過幾千遍了!
齊娜伊達 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袒護他?
薩沙 (站起來)你怎么有臉這樣談一個沒有哪樣對不起你的人呢?請問,他哪樣事對不起你過?
第三客人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夫娜,請允許我說兩句話吧。我尊敬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也永遠認為尊敬他是一種榮幸……但是,要entre nous 呢,我認為,他是一個投機取巧的人。
薩沙 好哇,我為你的意見向你道賀。
第三客人 為了證實我的看法,請求允許我提出以下的事實,這是他的隨員或者所謂向?qū)U爾金向我報告的。兩年以前,在鬧牛瘟的時候,他買了牛,給它們保了險……
齊娜伊達 是的,是的,是的!我記得那回事情。我也聽人家說過。
第三客人 給它們保了險——注意底下啊,——然后給牲口傳上牛瘟,弄到了那筆保險費。
薩沙 咳,這全是胡說八道!沒有人買了牛,也沒有人給它們傳上??!那全是鮑爾金想出來的主意,并且到處去吹噓的。后來伊凡諾夫知道了,鮑爾金求饒求了半個月,他才饒了他。伊凡諾夫可指責的地方,只是他的軟弱,沒有決心把那個鮑爾金踢出去,再有可指責的地方,就是他過分相信別人!他的財產(chǎn)全給人家分掉、搶光了,個個都利用他那種慷慨大方的空計劃,來撈他的錢。
列別捷夫 薩沙,你這個性如烈火的小孩子,住嘴吧!
薩沙 那他們?yōu)槭裁凑f這種胡話呢?多么無聊——多么討厭!伊凡諾夫,伊凡諾夫,伊凡諾夫——你們就不談別的。(走到門口,轉(zhuǎn)回來)我真驚訝?。ㄏ蚯嗄昕腿藗儯┠銈兊哪托?,確確實實叫我驚訝,先生們!你們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不累嗎?把空氣都給弄得沉悶了!千萬說點話吧,叫年輕的小姐們也感到點興趣吧,稍微活動活動吧!喂,如果你們除了伊凡諾夫就沒有別的題目可談,那就笑笑呀,唱唱呀,跳跳舞或是什么的呀……
列別捷夫 (笑著)罵他們。好好地罵罵他們!
薩沙 喂,我說,給我做點什么吧!如果你們不喜歡跳舞,不喜歡笑,不喜歡唱,如果那全叫你們厭煩,我就請你們,求你們,只求你們一輩子里來一次——就算是為了好奇吧——說一點叫我們驚奇或者叫我們開心的話,大大地費一點苦心,個個兒都想點詼諧的和有才氣的話吧。說一說,即使是粗俗的或者是下流的話,只要有趣,新鮮!或者,大家都做一點小事情,無論多么小都行,只要叫人覺得恰恰是值得做的,只要能叫年輕的小姐們看著你們,會一輩子只有一次地喊出一聲“哎呀”來!你們確實希望招人喜歡吧,不是嗎?那么,你們?yōu)槭裁床幌朕k法來招人喜歡呢???!我的朋友們,你們都是廢物——你們都是廢物,無論哪一個……就連蒼蠅看見你們都會悶死,連油燈都要開始冒煙……你們都是廢物,無論哪一個……這話我早就向你們說過一千遍了,我將來還要不斷地說。
四
人物同上。伊凡諾夫和沙別爾斯基由右門上。
沙別爾斯基 是誰在這兒講道呢?是你呀,薩沙?(笑,和她握手)長命百歲,我的天使。愿上帝準你盡量活下去,可是死了就再不要投生啦……
齊娜伊達 (欣喜地)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伯爵!
列別捷夫 嘿!我說這是誰呀……是伯爵呀?。ㄗ呷ビ?/p>
沙別爾斯基 (看見齊娜伊達·薩維什娜和巴巴金娜,向她們張開兩只胳膊)兩個富翁坐在一張沙發(fā)上……真叫奇觀?。。ㄎ帐?。向齊娜伊達·薩維什娜)你好呀,久久什卡?。ㄏ虬桶徒鹉龋┠愫醚剑咳鈭F子!
齊娜伊達 你來了我很高興。你真是一個稀客呀,伯爵?。ê埃┘臃蚶锢?,茶!請坐下。(站起,由右門下,即刻又回來,顯出很擔憂的樣子)
薩沙 坐回原地。伊凡諾夫沉默著向每個人行禮。
列別捷夫 (向沙別爾斯基)你是打哪兒掉下來的?是什么東西把你給送來的?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ㄎ撬┎簦闶且粋€流氓?。∵@算是一個有身份的人的行為嗎?(拉著他的手,走向腳光)你為什么從來不來看看我們?你是生了氣啦,還是怎么著?
沙別爾斯基 我可怎么來看你呢?騎根手杖來?我沒有馬,尼古拉又不帶著我,他叫我和薩拉留在家里,給她做伴。派你的馬去接我呀,那我就來啦……
列別捷夫 (搖搖手)那可好!馬還沒等我使喚,久久什卡早就先蹦起來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的親愛的,你知道誰也沒有你在我心上親近哪!老輩當中,除了你我,可就再沒有剩下一個人啦!你叫我想起我當年的悲愁,想起我那樣白白地放過了的美麗青春……不開玩笑,我心里想哭?。。ㄎ遣簦?/p>
沙別爾斯基 過去的事就算啦,過去的事就算啦!你身上這味道像從酒窖里跑出來似的……
列別捷夫 我親愛的朋友,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么想念我的老朋友們哪!我真恨不得上吊啊,我可太苦啦。(輕聲地)因為久久什卡那種一錢如命,她把什么體面人都給趕跑,就剩下些野人啦,這兒你不是都看見了嗎……都是些什么杜特金呀布特金呀的。喂,喝茶呀!
加夫里拉送茶給沙別爾斯基。
齊娜伊達 (焦急地向加夫里拉)你這是怎么啦?拿點果子醬來……酸梅子的,或是什么的……
沙別爾斯基 (大笑。向伊凡諾夫)怎么樣,我跟你說得對不對?(向列別捷夫)我在路上跟他打賭,說我們一到了這兒,久久什卡準是拿酸梅子醬招待我們……
齊娜伊達 你還是那么歡喜嘲笑別人呀,伯爵。(坐下)
列別捷夫 她做了兩大桶酸梅子醬,你說她可怎么打發(fā)它呢?
沙別爾斯基 (坐在桌子旁邊)你還在積攢金錢呀,久久什卡,不是嗎?我想你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百萬富翁了吧,嗯?
齊娜伊達 (嘆了一口氣)是呀,外人看起來,仿佛我們比誰都闊,可是我們的錢能打哪兒來呢?那都是胡扯……
沙別爾斯基 得啦,得啦,那我們?nèi)馈覀冎滥阍谂X上不是一把精明手兒……(向列別捷夫)巴沙,說老實話,你們存了一百萬沒有?
列別捷夫 我不知道。問久久什卡吧……
沙別爾斯基 (向巴巴金娜)還有我們的肉團子呢,不久也會存到一百萬啦。她越來越豐滿、越漂亮啦——不是論天兒的,是論鐘點兒的!這就是錢多的好處啦……
巴巴金娜 我非常感謝,伯爵大人,但是我不喜歡被人揶揄、挖苦。
沙別爾斯基 我親愛的富翁啊,你認為這是挖苦嗎?這只是從心里發(fā)出來的一個呼聲啊。因為滿腔是熱情,嘴才動的……我對你和久久什卡的情感,是沒有限度的。(開心地)真叫人神往啊,真叫人神魂顛倒呀!我無論看著你們哪一個,都不能不動心??!
齊娜伊達 你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向葉戈魯什卡)葉戈魯什卡,把蠟燭吹滅了!我們既然不打牌,為什么要白點著呢?(葉戈魯什卡一驚,吹滅了蠟燭,坐下)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你的太太怎么樣?。?/p>
伊凡諾夫 她病得很重。醫(yī)生今天告訴我們,說確實是肺癆。
齊娜伊達 真的?多可惜?。▏@息一聲)我們都非常喜歡她。
沙別爾斯基 胡說,胡說,胡說……完全沒有肺癆,那全是騙錢的方子——庸醫(yī)的把戲。那位有學問的先生,愿意在這家多待待,所以他才證明那是肺癆。他萬幸的是,作丈夫的并不嫉妒。(伊凡諾夫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至于薩拉本人呢,她所說的每一個字,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不信任。我一輩子不信任醫(yī)生、律師,或者女人。都是胡說,胡說,都是騙人的方子和手腕!
列別捷夫 (向沙別爾斯基)你這個人特別,瑪特維……你裝成一個憤世嫉俗的樣子,就跟一個小丑穿戴著那身花衣裳花帽子似的,到處玩弄。你是一個跟誰都沒有兩樣的人,可是你每談起話來,那股乖張勁兒,就好像你的舌頭上起了一個水泡,或者消化不良似的……
沙別爾斯基 這么說,你是要我去吻那些無賴、流氓,還是怎么著?
列別捷夫 你在哪兒看見有那么些無賴和流氓?。?/p>
沙別爾斯基 自然,我指的不是在座的,不過……
列別捷夫 看你不過不過的又來了不是……這全是裝模作樣。
沙別爾斯基 裝模作樣……像你這樣沒有一點人生哲學,倒不錯。
列別捷夫 我能有什么人生哲學呢?我坐在這兒,隨便哪會兒都會死。這就是我的人生哲學。你和我呀,老伙計,要談人生哲學可太晚啦。太晚了,說實在的呀?。ê埃┘臃蚶锢?!
沙別爾斯基 你這么喊加夫里拉,可喊得太多了……你的鼻子已經(jīng)像個紅菜頭了。
列別捷夫 (喝酒)沒關(guān)系,我的老朋友……這又不是我結(jié)婚的日子。
齊娜伊達 里沃夫大夫好久沒有來看我們了。他把我們整個給丟在腦后頭啦。
薩沙 這個討厭鬼,這個正人君子的活神像啊。他連要一杯水喝,或者抽一口香煙,都必須把他那個與眾不同的正經(jīng)展覽一下。如果他隨便走兩步路,或者談幾句話,他的臉上也永遠得貼著一個標簽:“我是一個正經(jīng)人?!彼形覅拹?。
沙別爾斯基 他是個剛愎自用、心地狹小的人。他每邁一步,都要像個鸚鵡似的喊:(模仿著)“給正經(jīng)人讓開路??!”他以為自己確是杜勃羅留波夫第二呢。如果有誰不像他那樣喊,就是個流氓。他的見解深刻得驚人。有哪個農(nóng)民要是過得還舒服,活得還像個人樣,他就是一個流氓和盤剝別人的人。我要是穿一件絲絨上衣,并且由一個仆人給我穿,那么,我就是一個流氓和一個奴隸主。他的正義簡直多得要把他脹爆啦。在他的眼里,沒有一樣事情是足夠好的。我確實怕他……怕他,實在怕!他隨時都會出于責任感,給你臉上來一巴掌,或者說你是個流氓。
伊凡諾夫 他叫我非常厭惡,但是,我同時又喜歡他;他是那么誠懇。
沙別爾斯基 好漂亮的誠懇?。∷蛱焱砩献叩轿业拿媲?,無緣無故地開口就是:“你叫我大大地反感,伯爵!”我非常感謝??!而且他還不是隨隨便便說的,是從原則上來的:他的聲音發(fā)顫,他的眼睛閃光,他渾身發(fā)抖……叫他那無聊的正派下地獄去吧!他可以覺得我可恨、討人厭,那是很自然的事……那我能了解??墒牵瑸槭裁匆睂χ业哪樥f出來呢?我這個人確實要不得,可無論如何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啦……這種愚蠢的、無情的正經(jīng)!沒慈悲心。
列別捷夫 得啦,得啦,得啦……你自己也年輕過,所以也就能體諒啦。
沙別爾斯基 不錯,我年輕過,也糊涂過。我年輕的時候,演過恰茨基。我告發(fā)過無賴和惡棍,但是我一輩子也沒有直對著別人的臉,說他是個賊,或者在一個被處絞刑的人的屋子里大談絞刑架。我是規(guī)規(guī)矩矩教養(yǎng)大了的??墒悄隳俏荒X筋遲鈍的大夫呢,如果命運賜給他一個機會,叫他為了原則和人間的偉大理想,當著大家打我一巴掌,或者狠狠地向我心窩上打一拳的話,他一定好像上了七重天,一定會自以為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使命呢。
列別捷夫 年輕人總是喜歡逞能的。我有一個叔叔,是一個黑格爾派。他總是請來滿滿一屋子客人,和他們喝酒,像這樣往椅子上一站,就開口啦:“你們都愚昧無知!你們都是黑暗勢力!現(xiàn)在是一個新生活的黎明了。”等等,等等,等等。他總是向他們緊說,說個沒完。
薩沙 那些客人可怎么樣呢?
列別捷夫 咳,不怎么樣啊……他們就聽著,照舊喝酒。可別說,有一次,我可向他提出決斗來啦……嘿,跟我的親叔叔哇,那是因為討論培根引起的。我記得,要是我記得對的話,我就坐在瑪特維現(xiàn)在坐的這個地方,我的叔叔和蓋拉辛姆·尼里奇仿佛就站在那兒,就是尼古拉那個地方……那么,蓋拉辛姆·尼里奇,對不起,他就提出那個問題來啦,說……
五
人物同上。鮑爾金,打扮得漂漂亮亮,手里提著一個紙包,低唱著,蹦跳著,由右門上。一片稱贊的嗡嗡聲。
年輕的姑娘們 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
列別捷夫 米歇爾·米歇里奇!我的耳朵告訴我說……
沙別爾斯基 社交界的靈魂?。?/p>
鮑爾金 我來啦?。ㄅ芟蛩_沙)高貴的小姐!我冒昧到膽敢在你這樣一朵稀奇的花朵的生日,來給宇宙萬物道喜……為了表示我的赤誠,可以讓我斗膽向你呈上(把紙包給她)一些我親自發(fā)明制造的花炮和焰火作為獻禮嗎?但愿它們把今夜照得通明,就像你照亮了黑暗王國的黑暗一樣。(演戲似的鞠躬)
薩沙 謝謝你……
列別捷夫 (笑著,向伊凡諾夫)你怎么不把這個猶大擺脫開呢?
鮑爾金 (向列別捷夫)向巴維爾·基里利奇致敬!(向伊凡諾夫)向我的主人致敬?。ǔ㎞icolas, voilà ,嘿嘿喲。(向全體在座的人轉(zhuǎn)了一圈)最尊貴的齊娜伊達·薩維什娜!神圣的瑪爾法·葉戈羅夫娜……最前輩的阿夫多季雅·納扎羅夫娜……最顯赫的伯爵……
沙別爾斯基 (笑)真是社交界的靈魂……只要他一到,空氣就輕快些啦。你們感覺到嗎?
鮑爾金 嚇,累死我了……我相信我剛才把每個人都問候到了吧。好啦,有什么好聽的新聞嗎,太太先生們?沒有什么特別的新聞可以給我們解瞌睡嗎?(突然向齊娜伊達·薩維什娜)我說,媽媽……我剛才上這兒來,走在半路上……(向加夫里拉)給我點茶,加夫里拉,可不要酸梅子醬?。ㄏ螨R娜伊達·薩維什娜)我上這兒來,走到半路上,看見農(nóng)民們正在河岸上剝你那些垂楊柳的樹皮呢。你為什么不把它們賣給商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