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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碗底的深情

在他鄉(xiāng).父親的鄉(xiāng)村 作者:經(jīng)典文庫編委會 編


藏在碗底的深情

鄒安音

“大孃走了!”遠(yuǎn)在老家重慶大足的姐姐打來電話,時間定格在公元2015年1月24日晚上,就在大孃九十歲生日的前夕。

孃是重慶鄉(xiāng)村方言,姨的意思。

我竟然第一次在一個至愛的親人逝去時沒流眼淚,如此高壽的大姨,一個平凡普通的農(nóng)婦,歷經(jīng)世紀(jì)之交,苦其一生,她終究是圓滿了自己,去往的世界一定是充滿美好和幸福的!

但是我的心卻被黑夜分割出幾個等份,每一個時間段,都清晰地映照出大姨佝僂的身影和憔悴的面容。時間也像經(jīng)線,牽扯著我的思維,在一陣陣撕裂的疼痛中,我開始梳理大姨的歲月遺跡。

母親一共五姊妹,上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即大姨、小姨、二舅;下有一個弟弟,也就是小舅。大姨叫楊長玉,個子矮小,嘴角有痣,挽髻,裹腳。三個姐妹當(dāng)中,只有媽媽沒有裹腳。但是好一點(diǎn)的是,大姨、小姨的腳都裹得不是特別厲害,這難能可貴地為她們今后的風(fēng)雨人生稍微做了一些鋪墊。外公先后一共娶了三個妻子,她們相繼離世后,大姨長姐如母,撫養(yǎng)四個弟妹們長大成人;出嫁后,她生養(yǎng)了八個孩子,其中六個兒子兩個女兒。我們家很困難,我曾被寄養(yǎng)在她家一段時間,她總是在碗底給我放一個煎黃的雞蛋。大姨八十歲生日后,我再也未和她謀面,在此期間她雙目失明。如今大姨走了,連同她一起帶走的,還有記憶中的老屋、院子和村莊……

時光回溯,我出生之前的歷史,像電影的膠片,通過母親的講述,拷貝到我的思維空間,我不由得拿起筆,從外公家開始寫起。

母親小時候家境尚可,身強(qiáng)力壯的外公膽大心細(xì),于兵荒馬亂的歲月中走南闖北,竟然也積累下一些財(cái)富,在巴岳山下修建了一個院子,在此安居樂業(yè)。他先后一共娶了三個妻子。我的大外婆生下了大姨、二舅和小姨,因病去世后,外公又找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七十多年前生下了母親,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娘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夫家卻操勞不已,不幸染上月子病,含恨而去。外祖母一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闶怯悬c(diǎn)臉面的,怎么咽得下這口氣,外祖公帶了一大幫人到外公屋里吵鬧,摔碎了很多值錢的東西。母親說,自那以后,外公家境就一年不如一年。后來他又找了一個貧窮人家的女兒,生下了小舅,不久以后也得病去世了!

接連遭受打擊,外公一下子蒼老憔悴了,很多事都力不從心,大姨就這樣成了一家之主,承擔(dān)起了母親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好在外公曾置下一些田產(chǎn),成了一家人生活的主要來源。

我眼前的畫面就這樣展開了。

巴岳山下的幾間大青瓦房里(這也是外公的驕傲,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奮,讓兒女們從小就有一個不錯的院落成長),走出了身材矮小的大姨。大姨邁著小腳,牽著兩個妹妹的手,招呼著兩個弟弟,走過一大叢竹林,走過一個池塘,走過一條小河,走過一座木橋,走過一條田埂,翻過一個山梁,來到一個有蠻子洞的山坡。

今巴岳山下重慶市大足區(qū)郵亭鎮(zhèn)元通鄉(xiāng)永紅村的幾個山坡,當(dāng)年都曾有過母親的足跡。童年時,每次回外公家,每當(dāng)我走近一條小河(又叫瀨溪河,大足的母親河),來到這兒的山丘,一片蒼翠的松林就會晶亮我的眼神。而讓我永遠(yuǎn)驚奇的是那片蒼翠的松林下,一大片黎青色的崖壁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個個蜂窩般的洞口。傳說這是先前巴人居住的地方(當(dāng)?shù)厝朔Q其為蠻子洞),它們后來成為了母親兒時的樂園。母親說,這兒周圍的幾個山坡都是外公當(dāng)年掙下的家產(chǎn),大姨時常帶著弟弟妹妹們到山上撿拾蘑菇。那時候,松林里的野白鶴特別多,飛來飛去,二舅就用自制的火藥槍把它們給打了下來。野生蘑菇拿回家,洗凈后放鍋里用清水煮,因?yàn)闆]有油氣,一點(diǎn)都不好吃。但是野白鶴在河邊褪毛、剖肚取腸后,二舅就在蠻子洞里用柴火烤熟,很清香。母親這樣說,常常引起我無限的遐想。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那年那月的野味,是多么的美味!在想象中,野生蘑菇和野白鶴的清香美味,早沁入了我的心脾,化作濃濃的墨汁,穿越歲月的風(fēng)塵,成了我寫大姨的能量源泉。

當(dāng)然大姨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就在她九十歲生日之后的那一天,這條我童年去外公家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已經(jīng)變成一條高速公路;而那些蠻子洞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卣袨榉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起來,瀨溪河也早成了旅游風(fēng)景區(qū)。那天我是開著車從巴岳山的那一邊穿隧道過來,經(jīng)過這里去與她訣別的。

這路途當(dāng)中要經(jīng)過一個先生的私塾,大姨的眼睛是不敢往里面盯的,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在家里的地位,小姨和母親也不敢。女孩子不能大聲說笑,吃飯的時候不能出聲音,坐的時候雙腿要并攏,女孩子要學(xué)會繡花,嫁了丈夫以后要從一而終……諸如此類的封建禮教,外公都一一地灌輸給了幾個女兒。所以我記憶中的大姨的表情,始終停留在她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愁苦中的微微一笑,有很多的無奈,也有很多的傷悲。多年以后,守寡多年的母親也把這些一點(diǎn)不漏地灌輸給了我和姐姐,但是我和姐姐后來卻都走出了巴岳山,走進(jìn)了大學(xué)的校園,還能用文字回憶和記錄當(dāng)初的一切。

二舅走過私塾時也沒多想什么,他對家里的松林坡發(fā)生了極大的興趣,對我外婆陪嫁過來的精致木雕床等也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喜歡不停地?cái)[弄家里廚房的柴塊,用它們來堆砌自己喜歡的東西。外公依從他的心愿,把他送到鄰里最好的木匠師傅家里,二舅后來就成為了名震一方的鄉(xiāng)村木匠。

唯有小舅的眼睛落進(jìn)了學(xué)堂。小舅自幼聰明伶俐,又長得一表人才,深得外公和幾個姐姐的喜愛。家里把有限的銀元都拿出來,把小舅送進(jìn)了學(xué)堂。

但是小舅后來的發(fā)展卻讓一家人失望,尤其是幾個姐姐。大姨常常后悔,責(zé)怪自己,不該把他送進(jìn)學(xué)堂,堅(jiān)持認(rèn)為小舅就是因?yàn)闀x多了,變得迂腐了。他不接受家里給他安排的相親,看不上小腳的女人,堅(jiān)持要找自己喜歡的姑娘。這在左鄰右舍中都成了一個笑話,后來再也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小舅的婚事一度成了全家頭疼的問題,也是難以啟齒的事情,幾個姐姐常常扼腕嘆息。連我小時候都為小舅的這種事情感到羞恥,不希望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們家里。盡管他常常接濟(jì)我們,給我們送來米面和豆類。

把最小的弟弟送進(jìn)學(xué)堂以后,大姨也到了婚嫁的年齡。

而此時的外公像風(fēng)干的蠟燭,歲月湮滅了他所有的風(fēng)采。外公病逝時,正是橙花盛開的時節(jié)。母親說,臨終前的外公,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瘦削的身子像一片枯黃的秋葉,飄零在生命的盡頭。他伸出干枯的右手,指指大門外,呆滯的目光突然有了一絲神氣,翕動著的干癟嘴唇想要努力說出點(diǎn)什么,然而他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最終只是艱難地咳出一口痰后,便與世長辭了。

此時,茅檐下院壩邊那片亂石堆砌的竹林地里,獨(dú)有一棵掛滿水珠的橙子樹,傲立于淅淅瀝瀝的春雨中,且在春風(fēng)中燦燦然地盛開著花骨朵,悄然裝點(diǎn)著小院的春色。那一片片不起眼的雪白花瓣,散發(fā)出彌久的馨香;遒勁的樹干里,也蘊(yùn)藏著無限的生機(jī)與活力。

青絲盤髻的大姨率著小姨、二舅、小舅和母親,把外公的遺體安葬在了青蔥的橙樹下。雨珠簌簌而下,仿佛親人們的淚滴。

母親說,土改后,外公靠賣苦力為生。每天五更起,他就得摸黑去十余里外的山里煤窯出煤,然后再把煤挑過崎嶇的山路,來到山外賣與大戶人家,以賺取微薄的錢糧,拿回家養(yǎng)活嗷嗷待哺的幾個孩子。不管春寒還是秋雨,不管夏陽還是冬雪。常年的艱辛與勞累,使得外公的背彎了,聲音嘶啞了,外公咳嗽得更加厲害。母親說,有一天大姨用自己積攢了很久的一點(diǎn)錢糧換了別人家的一株橙樹,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了自家的庭院,她希望理氣化痰的橙子可以讓外公的病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長姐如母的大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的重?fù)?dān)一下子全落到她的肩上,她白天干最重的活兒,想盡各種辦法掙錢。院壩邊那棵蒼翠的橙子樹卻有著頑強(qiáng)的生命力,直把根漫游到亂石的最深處,充分吸取著土地的營養(yǎng)和汁液,只為春華與秋實(shí)。待到碩果飄香的金秋,它就把一枚枚碩大的果實(shí)綴滿碧綠的枝丫,帶給全家一絲絲欣慰的笑容。大姨先摘一籃送鄰居,后摘一籃送親戚,余下的賣了攢錢,留作小舅的學(xué)費(fèi)和家里的生活費(fèi)。

然而,當(dāng)兒女們各自長大成人后,當(dāng)暗香幽幽的橙花再一次灼灼放光華的時候,一片青枝碧葉間,在春天繽紛的落英里,外公卻成了花下的骨魂!

童年時,橙子樹下就是我們天然的游樂場,我們玩著那個年代才有的游戲,打彈弓、滾鐵環(huán)、跳繩等。然后趴在樹干下看蟬們,它們最喜歡在樹下的石頭縫隙或者土里挖洞做巢,產(chǎn)下寶寶后就爬上樹梢“知了知了”地不停聒噪,非要顯示自己的存在和當(dāng)父母的重要。蟬寶寶們成長的過程也是驚心動魄的,先爬出洞,然后在樹葉或者竹枝上留下自己褪下的皮,然后就遠(yuǎn)走高飛了。記憶中閃爍的畫面便是盛夏時節(jié),遙望銀河閃爍的星星,坐在茂密的橙樹下,聽這棵橙樹周圍人的故事和傳說。

枝繁葉茂的橙樹如一把冠蓋如云的大傘,庇護(hù)著院子里的人走過幾十個春秋,歲月的年輪同時也磨走了它的華年,它漸漸老去,根部被蟲子噬空,枝丫也漸漸干枯,它最終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被風(fēng)刮削了翅膀般的枝丫,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干,兀立在風(fēng)中嗚咽。

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郵亭區(qū)子店鄉(xiāng)中華村高家大家族的高爺爺(我從小就是這么叫大姨父 ),迎娶了元通鄉(xiāng)永紅村楊家的大女兒。

我在想,大姨的婚禮一定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這從她的嫁妝就可以看出些許眉目來。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大姨陪嫁的那張床。紫檀色的骨架和腳踏板,非常厚實(shí);床沿上雕龍畫鳳,精致無比;床的里面有壁柜,床的兩側(cè)還有箱子,這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古老、最精美的木床。后來母親的陪嫁也有這樣一張床,但顯然比不過大姨的,據(jù)說是二舅的杰作。

我的童年記憶停留在子店鄉(xiāng)中華村大姨家的時候要多些。

大姨自從嫁到高家,就把自己變成了一顆塵埃,謹(jǐn)遵外公家訓(xùn),牢記高家族規(guī)。她一口氣生下了八個孩子,其中六個兒子兩個女兒。孩子中除了三哥、四哥頭腦靈活,性格像父親以外,大哥、二哥、五哥、六弟和大表姐、小表姐都像母親那樣,不愛言語,所以多年以后,他們的命運(yùn)也各有不同。

高爺爺長相英俊,身材高大,在高家很有威望。所以逢年過節(jié),家里總是熱鬧不斷。他愛喝酒,干完一天的農(nóng)活以后,每天飯前都要喝一小杯,但是他幾乎不酗酒。大姨總是把酒給他斟好,然后不聲不響地離開。她幾乎沒有多少時間是在桌子上吃完飯的,仿佛廚房和豬圈、水井和小河邊就是她生活的天地。

從我記事時候起,大姨給我的印象就是圍著圍裙,頭偏向一邊,臉上的表情不悲不喜,默默地走路,默默地干活兒。她本來身材就很嬌小,再加上背略微佝僂,走在人群里更加不被人注意。但在通往豬圈和小河邊的石板路上,她的一雙小腳卻跑得飛快。

我之所以這么熟悉大姨一家人的生活,是因?yàn)楦赣H早逝以后,大姨心疼最小的妹妹,同時也為了減輕我們家里的負(fù)擔(dān),就把我接到他們家里住了一些時日。

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位于山坡的半山腰,周圍都被竹林包圍著。中間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對著正門的幾間大瓦房,那是大姨家的。左側(cè)有一排高大的房子,墻壁是用竹子和泥巴混合起來構(gòu)建的,外面再用石灰刷得雪白,住著高爺爺?shù)艿芤患?。右?cè)是幾間小青瓦房,那是二哥成家以后分給他的房子。西北側(cè)有幾間小屋,分給了三哥、四哥。東北方向是一戶外姓人家,門外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山腳的小河溝。甬道的最南端,就是大姨的豬圈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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