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脊梁，母親的守望

鄒安音

2014年2月9日上午11時許，當(dāng)深埋于地下四十年的父親與我見面時，我覺得是那么的親近和自然。在人們的口中，他是那么的能干和清廉，為官一方的他傾其所有，把一方水土澆灌得山林青青，水土豐饒！在叔父和姑姑等長輩的描述中，自幼喪母的父親是家里的脊梁，省吃儉用供養(yǎng)弟弟和妹妹讀書……多少年來，我就只能在心底一直描摹著他的模樣；多少年來，每次走過他的身旁，我都期盼著他能呼喊著我的小名，攬我入懷……

老家征地，親人們的墳塋都需要遷移，早在臘月，家側(cè)面山坡上的祖墳和村里其他人家的親人墓冢都紛紛遷移，只剩下父親的墳塋，守望著他曾走過的山野。10日晨，天氣很冷，雨絲不斷。父親啟程時，我突然抑制不住傷感，淚水奔涌而下。足下的這片熱土，在不久的將來會被一個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園區(qū)取代，我多么希望父親能再看一眼這青青的山林，多么希望他能永遠(yuǎn)記住這個當(dāng)年曾戰(zhàn)斗和生活過的地方！

上午11時許，在綿亙不絕的巴岳山麓，在一片青翠蔥郁的松林坡上，父親安息在一個很敞亮開闊的地方。周圍，依然山林青青，前面，依然水土豐饒。

此時此刻，飛雪已經(jīng)化作春雨，漫天而舞。在這萬物勃發(fā)的新春，在這靜靜的山嶺，春之歌的韻律震顫著我的心靈。父親，是你牽著我的手嗎，和我一起漫步在山梁？

蔥綠的山坡上，滿目的桐子樹，沐浴在飄灑的春雨中，一株株吐蕊綻放。微風(fēng)拂過，水珠自黎青色的樹干滴落，鉆進(jìn)濕漉漉的土壤，沙沙沙……如春蠶在咀嚼桑葉，如少女在撫琴彈曲。有花瓣在風(fēng)中飄飛，蝴蝶般飛落在你身上，我便看見蝴蝶的翅膀抖落一個五彩的幻夢，幽幽地飛進(jìn)了你的夢里。

你說：到了秋天桐子樹結(jié)果子的時候，村里就會有光亮照亮夜空；你說山腳那片溝渠，已經(jīng)改建成一口大魚塘，里面還種滿了藕荷，村里人一年會豐衣足食的……看著你眼里閃放出的熠熠光芒，我真的感到有一束火苗，在村里人的心里熊熊燃燒著，照亮了貧窮的村子，照耀著他們遠(yuǎn)方的路。

為了這個夢的實現(xiàn)，身為社主任的你，在冬天，你迎著朔風(fēng)；在炎夏，你冒著酷暑。是你踩著清晨第一滴透明的朝露，是你用佝僂的腰肢送走天邊最后一抹晚霞，是你把血汗傾注在了這塊褐色的土壤里！作為一名最普通的基層黨員干部，你說焦裕祿就是你的榜樣，你多想把纏繞在人們身上如絲的貧窮解開，你多想搬走壓在人們心上苦難歲月的沉重磨石啊。

可是，積勞成疾的你，染上沉疴，在村民的熱淚中，化作了一抔春泥，回到大地的懷抱里。父親，你就靜靜地躺在這塊滋養(yǎng)你的土地上吧，不要再奔波勞碌了，讓山風(fēng)為你吹響生命的樂章，讓茁壯的樹干為你遮蔽風(fēng)雨！

父親遷墳的前幾日，我走進(jìn)老家院落。村里所有人家都遷移到了臨近的城市，只有母親，在這里做著最后的堅守。

母親背著沉重的背篼回到院子時，背篼里面裝滿了青菜?？吹剿E的腰肢，滿頭的白發(fā)，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我在城市里買了很好的房子，有花園，有露臺，可以種菜種花，并特地給她收拾了一間屋子?？墒敲看魏驼煞蛞黄鸾铀ヰB(yǎng)老，她待幾天就要鬧著回家，說心里放不下家里養(yǎng)的雞鴨鵝和豬。她一回家就要做農(nóng)活，我不想高齡的她還這么勞累，尤其是母親這輩子坎坷的命運(yùn)更讓我悲痛：她幾個月大失去母親，人到中年又失去丈夫，之后再失去最疼愛的兒子。母親這輩子含辛茹苦地把我和姐姐、哥哥養(yǎng)大，我一直想讓她晚年幸福和快樂，但她卻一直離不開莊稼地，這成了我的心病。

母親看到我，非常高興。不停地搓著滿手的泥巴，然后進(jìn)臥室彎腰從壇子里拿出幾塊糖放到我手心：在她眼里，我永遠(yuǎn)都是那個在橙子樹下等著她趕場回家要糖吃的黃毛小丫頭！之后母親帶我到田里看她養(yǎng)的鴨，又去后院看她喂養(yǎng)的豬，眼里全是驕傲和自豪的神情。也許，她在這里生活得很快樂，我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母親一直在這里生活，也是在永遠(yuǎn)陪伴著家里的親人：為村民勞累而逝世的父親和英年早逝的哥哥！

晚上，她煮了我最愛吃的臘肉排骨。每次回家，她都滿心歡喜，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都煮來給我們吃。女兒曾經(jīng)寫過一篇作文，被老師當(dāng)范文在全班念讀，其中最動人的詞句就是描寫外婆在灶膛里給她燒烤香噴噴的紅苕和土豆，她說班上的小朋友很多都流淚了。我燒火她煮飯的時候，看著她的手，我真的很想哭。她是那么偉大，自己目不識丁，居然能把我和姐姐撫養(yǎng)至如今的模樣。我和姐姐能從當(dāng)初這個狹小的家門走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我能在絢麗的舞臺上盡情歌唱，能在高樓大廈寫字間里主編報紙，能在市政府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忙碌，都是她這雙粗糙而厚實的雙手托舉的??！

晚餐時，她坐在旁邊久久不動筷子，看我這個屬狗的人啃骨頭啃得那么津津有味，眼里充滿了慈愛的眼神。我突然就想起上次回家，她把青豆放在碗里細(xì)細(xì)研磨，居然在半夜給我做出一碗清香甜美的豆腐腦的事情來。母愛，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就像春雨般，慢慢滲透進(jìn)心里，融化進(jìn)血液，成為永恒的記憶！

我在休息，母親卻始終在廚房忙碌著，給我弄這弄那。母親在不停地嘮叨，我就一直聽她說家里的事情，村上的事情，田野的事情，小時候和現(xiàn)在的事情，更多的則是父親的故事……聞著鄉(xiāng)野淡淡的青草味，我真希望母親的身影就永遠(yuǎn)在我視野的地平線上佇立，永遠(yuǎn)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如果一直有機(jī)會聽她談話，這該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啊！淚水，從我的眼眶中悄悄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