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

韋莊（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東南）人。乾寧元年（894）進(jìn)士，任校書郎。天復(fù)元年，王建辟為掌書記，遂終身仕蜀，歷左散騎常侍，判中書門下事，官終吏部侍郎同平章事。有《浣花集》?！痘ㄩg集》錄其詞四十八首，近人王國維等參稽《尊前》、《草堂詩余》等集輯得五十四首。

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殘[55]，傷心明月憑欄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56]，憶來唯把舊書看[57]，幾時(shí)攜手入長安。

說明

此詞傷離懷人。上片彼我落墨，傾訴相思；下片點(diǎn)明緣由，寫無奈之深情，茫然之希望。唐崔郊《贈(zèng)去婢》詩云：“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薄板氤摺本渲澈笏埔蔡N(yùn)藏著哀艷本事。

集評(píng)

湯顯祖曰：“想君”、“憶來”二句，皆意中意，言外言也。水中著鹽，甘苦自知。

——湯顯祖評(píng)本《花間集》卷一

沈際飛曰：替他思，妙。

——《草堂詩余別集》卷一

陳廷焯曰：從對(duì)面設(shè)想，便深厚。

——《詞則·大雅集》卷一

俞陛云曰：端己相蜀后，愛妾生離，故鄉(xiāng)難返，所作詞本此兩意為多。此詞冀其“攜手入長安”，則兩意兼有。

——《五代詞選釋》

李冰若曰：“想君思我錦衾寒”句，由己推人，代人念己，語彌淡而情彌深矣。

——《栩莊漫記》

俞平伯曰：下三句說出本事。人不必遠(yuǎn)，以阻隔而堂深；其所以阻隔卻未說破?！皵y手入長安”者，蓋舊約也，今惟有把書重看耳，幾時(shí)得實(shí)現(xiàn)耶？宋周邦彥《浣溪沙》：“不為蕭娘舊約寒，何因容易別長安?！贝从纱俗兓?，而句意較明白，可作為解釋讀。

——《唐宋詞選釋》上卷

唐圭璋曰：此首懷人。上片，從對(duì)面著想，甚似老杜“今夜鄜州月”一首作法。下片，言己之憶人，一句一層。……“幾時(shí)”句，嘆相見之難，亦“何時(shí)倚虛幌，雙照淚痕干”之意。

——《唐宋詞簡釋》

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58]。殘?jiān)鲁鲩T時(shí)，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59]，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說明

《花間集》著錄韋莊《菩薩蠻》五首，殆非一時(shí)一地之作。此其一，全篇追思離情。繾綣悱惻，往事歷歷，而欲歸未能、身不由己之痛，見于言外。情真語摯，清麗蘊(yùn)藉。

集評(píng)

許昂霄曰：語意自然，無刻畫之痕。

——《詞綜偶評(píng)》

張惠言曰：此章蓋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歸。

——《詞選》卷一

譚獻(xiàn)曰：亦填詞中《古詩十九首》，即以讀《十九首》心眼讀之。

——《復(fù)堂詞話》

陳廷焯曰：情詞凄絕，柳耆卿之祖。婉約。

——《云韶集》卷一

又曰：深情苦調(diào)，意婉詞直，屈子《九章》之遺。詞至端己語漸疏，情意卻深厚。雖不及飛卿之沉郁，亦古今絕構(gòu)也。

——《詞則·大雅集》卷一

王國維曰：“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似之。

——《人間詞話》

唐圭璋曰：前事歷歷，思之慘痛，而欲歸之心，亦愈迫切。韋詞清秀絕倫，與溫詞之濃艷者不同，然各極其妙。

——《唐宋詞簡釋》

施蟄存曰：此端己力摹溫飛卿之作也。溫詞云：“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二詞同一機(jī)杼，工力悉敵，未易軒輊，然終讓飛卿逸足先登矣。端己詞意，謂當(dāng)筵聽琵琶語，似勸我歸家，因而懷念紅樓惜別時(shí)。此乃流移江南時(shí)懷鄉(xiāng)之作。其寄居婺州時(shí)作《遣興》詩云：“異國清明節(jié)，空江寂寞春。聲聲林上鳥，喚我北歸秦。”亦此意也。若皋文云此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歸”，此解殊難領(lǐng)會(huì)。

——《讀韋莊詞札記》

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60]。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61]，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62]。

說明

《菩薩蠻》五首，此其二。直筆領(lǐng)起，極寫對(duì)江南景色、情趣、人物之美的傾心與留戀。結(jié)句兜轉(zhuǎn)，似有弦外凄音。

集評(píng)

吳幵曰：“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逼と招荨端闪辍吩娫疲骸皾h水碧于天，荊南廓秀然?！痹フ氯≈鳌堆菅拧吩疲骸敖弦八逃谔?，中有白鷗閑似我?！?/p>

——《花間集評(píng)注》卷二引《優(yōu)古堂詩話》

許昂霄曰：或云江南好處如斯而已耶？然此景此情，生長雍、冀者，實(shí)未曾夢見也。

——《詞綜偶評(píng)》

張惠言曰：此章述蜀人勸留之辭，即下章云“滿樓紅袖招”也。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亂，故曰“還鄉(xiāng)須斷腸”。

——《詞選》卷一

譚獻(xiàn)曰：強(qiáng)顏?zhàn)饔淇煺Z，怕斷腸，腸亦斷矣。

——《復(fù)堂詞話》

陳廷焯曰：一幅春水畫圖。意中是思鄉(xiāng)，筆下卻說江南風(fēng)景好，真是淚溢中腸，無人省得。結(jié)言風(fēng)塵辛苦，不到暮年，不得回鄉(xiāng)，須知他日還鄉(xiāng)必?cái)嗄c也，與第二語口氣合。

——《云韶集》卷一

唐圭璋曰：情意宛轉(zhuǎn)，哀傷之至。

——《唐宋詞簡釋》

施蟄存曰：“人人盡說江南好”，皋文云：“此章述蜀人勸留之辭。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亂，故曰還鄉(xiāng)須斷腸?！卑炊思涸婎}有《寄江南逐客》、《江南送李明府入關(guān)》、《寄江南諸弟》、《夏初與侯補(bǔ)闕江南有約同泛淮汴》，詩句中亦頻用“江南”字，皆指吳、越、湘、楚，即唐之江南東、西兩道，未有以指蜀中者。皋文以為江南即指蜀，亦為曲解。詞歇拍云：“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备尬囊詾橹钢性衼y而言，然則與“未老”何涉？豈老而還鄉(xiāng)，便不憂中原沸亂耶？

——《讀韋莊詞札記》

菩薩蠻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63]。柳暗魏王堤[64]，此時(shí)心轉(zhuǎn)迷[65]。桃花春水淥[66]，水上鴛鴦浴。凝恨對(duì)殘暉[67]，憶君君不知。

說明

此其五。唐僖宗中和二年（882）春，韋莊流寓洛陽，次年四月間，離洛游江南。寓洛時(shí)有《中渡晚眺》詩云：“魏王堤畔草如煙，有客傷時(shí)獨(dú)扣舷”、“家寄杜陵歸不得，一回回首一潸然”。這是他鄉(xiāng)自傷懷人之作。起首二句，哀痛沉重，結(jié)句復(fù)振波瀾，似有難為人知之隱痛在。

集評(píng)

湯顯祖曰：（評(píng)“洛陽才子”句）可憐，可憐，使我心惻。

——湯顯祖評(píng)本《花間集》卷一

張惠言曰：此章致思唐之意。

——《詞選》卷一

譚獻(xiàn)曰：項(xiàng)莊舞劍，怨而不怒之意。

——《詞辨》卷一

陳廷焯曰：中有難言之隱。

——《詞則·大雅集》卷一

李冰若曰：此首以詞意按之，似是客洛陽時(shí)作。與前諸首無可聯(lián)系處，亦無從推斷其為入蜀暮年之詞也。

——《栩莊漫記》

施蟄存曰：此詞可以解作寓帝京淪陷之恨，實(shí)有比興可尋，然非入蜀以后情事也。皋文謂“此章致思唐之意”，遲三十年矣。

——《讀韋莊詞札記》

丁壽田、丁亦飛曰：結(jié)尾二語，怨而不怒，無限低徊，可謂語重心長矣。

——《唐五代四大名家詞》

唐圭璋曰：末句，對(duì)景懷人，樸厚沉郁。

——《唐宋詞簡釋》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shí)。忍淚佯低面[68]，含羞半斂眉[69]。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說明

《花間集》著錄韋莊《女冠子》二首，以聯(lián)章體分寫男女別后相思、魂?duì)繅艨M情狀。此其一，寫與所歡離別周年時(shí)的女子心曲。以直記時(shí)日起句，可謂詞中創(chuàng)格。凝聚著刻骨銘心的往事。下片“不知”二句，心癡神迷，凄楚低徊。

集評(píng)

徐士俊曰：沖口而出，不假妝砌。

——《古今詞統(tǒng)》卷四

沈際飛曰：月知不知都妙。

——《草堂詩余別集》卷一

陳廷焯曰：起得灑落?！叭虦I”十字，真寫得出。

——《云韶集》卷一

又曰：一往情深，不著力而自勝。

——《詞則·閑情集》卷一

王闿運(yùn)曰：不知得妙，夢隨乃知耳。若先知，那得有夢？惟有月知，則常語矣。

——《湘綺樓詞選》前編

俞平伯曰：單看上片，好像是一般的回憶，且確說某月某日，哪知卻是夢景。徑用“不知”點(diǎn)醒上文，句法挺秀。韋另有《女冠子》，情事相同，當(dāng)是一題兩作，那首結(jié)句說：“覺來知是夢，不勝悲?！本吞靼琢恕?/p>

——《唐宋詞選釋》上卷

又曰：結(jié)句以“天邊月”和上“四月十七”時(shí)光相應(yīng)，以“沒人知”的重疊來加強(qiáng)上文的“不知”，思路亦細(xì)。

——《唐宋詞選釋》上卷

唐圭璋曰：“忍淚”十字，寫別時(shí)狀態(tài)極真切。下片寫思極入夢，無人知情，亦凄婉。

——《唐宋詞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