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芬奇的童年回憶
1910
劉 平 譯
廖鳳林 校
邵迎生 修訂
按語
本文是弗洛伊德對列奧納多·達·芬奇的長篇評傳。他以精神分析的觀點和傳記研究的方法，詳盡介紹了達·芬奇童年以來的感情生活，深刻分析了他的性心理歷史的發(fā)展過程，著重闡釋了他的藝術(shù)與科學活動的心理起源。主要觀點：（1）強調(diào)童年經(jīng)驗（記憶）的重要性和“戀親情結(jié)”對他的創(chuàng)作（如《蒙娜麗莎》、《圣安妮和另外兩個人》等）及其一生命運具有決定性的意義。（2）指出他是一個特殊類型的同性戀者和強迫性神經(jīng)癥者，把想象特別是幻想（“禿鷲幻想”）視為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和主要形式。（3）宣稱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是他性欲的一種宣泄，主張藝術(shù)和科學成就是性本能升華的兩種表征。（4）提出以“性壓抑”為本源的科學研究本能的三種類型，即神經(jīng)性抑制型、強迫性沉思型、替代性升華型。此文不僅對研究達·芬奇這一歷史人物的心理構(gòu)成有參考價值，而且對研究弗洛伊德心理美學思想也有重要意義。
英文版編者導言
《達·芬奇的童年回憶》，是艾倫·泰森修改了標題后的完整的新譯著。
弗洛伊德在1898年10月9日致弗利斯[56]的信中的一句話表明他對列奧納多[57]的興趣由來已久，他說：“或許最著名的‘左利手’[58]就是列奧納多，沒人知道他有過任何的風流韻事。”他的這種興趣不是暫時的，他在回答一份關(guān)于“自己特別喜愛什么書”的調(diào)查問卷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他曾提到了米萊茨可夫斯基（Merezhkovsky）關(guān)于列奧納多的研究。然而促使他寫這部著作的最直接的原因，是1909年秋天出現(xiàn)的他的一個患者。他在10月17日給瓊斯的信中說，這位患者似乎與列奧納多有著相同的性格，只是沒有他的天才而已。他還說，他剛從意大利搞到一本有關(guān)列奧納多青年時代的書。這就是下文中將要涉及的斯克納米杰羅（Scognamiglio）的專題論文。
在讀過這篇論文和一些其他有關(guān)列奧納多的書之后，12月1日他回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會報告了這一研究課題。1910年4月初，他才完成他的研究成果，于5月末出版。
弗洛伊德對此書再版作了大量的修改和補充。這中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19年增補了有關(guān)“包皮環(huán)割術(shù)”（circumcision）的短注釋，選錄和引用了里特勒（Reitler）·弗斯特的著作，及1923年關(guān)于倫敦漫畫的討論。
弗洛伊德不是第一個在著作中用臨床精神分析方法研究歷史人物生活的人。這類實驗已經(jīng)有人做過了，尤其是賽德格已出版的對邁爾（Meyer，1908）、列娜（Lenau，1909）和克雷斯特（Kleist，1909）的研究成果引人注目。[59]雖然弗洛伊德沒有從事過這類完整的傳記性研究，但是他以前曾經(jīng)依據(jù)作家們的作品的部分章節(jié)，進行過片斷的分析。事實上，在此前很久，即1898年6月20日他給弗利斯寄去了有關(guān)邁爾的一部《女法官》短篇小說的研究，這篇小說描寫了作者的早期生活。弗洛伊德的這篇關(guān)于列奧納多的專著不僅是他第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在傳記領(lǐng)域里的長途旅行。這本書遭到了弗洛伊德已經(jīng)預料到的譴責和誹謗，因而他在第六章的開頭就為自己作了辯解，這種辯解至今對傳記作家和評論家仍然是普遍適用的。
奇怪的是，直到最近似乎還沒有一個評論家能指出這本書的最大弱點。書中最重要的部分描寫的是列奧納多對食肉鳥落到他的搖籃的記憶或者說是童年幻想。在列奧納多的筆記本中把這只鳥命名為“nibio”（現(xiàn)在寫作nibbio），是意大利語中一個意為“鳶”的詞，而弗洛伊德始終把這個詞譯成德文的“Geier”，在英語中卻只能譯作“禿鷲”。[60]
弗洛伊德的錯誤似乎來自他閱讀和參考過的那些德文譯著。如赫茲菲爾德在她的譯文中，用“Geier”代替“Milan”來翻譯搖籃幻想，規(guī)范德文該譯為“鳶”。從弗洛伊德有記號的藏書里能看出，最重要的影響可能來自米萊茨可夫斯基關(guān)于列奧納多的著作的德文譯本，從中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這個故事，也獲得了大量有關(guān)列奧納多其他方面的情況這個譯本也把搖籃幻想譯成“Geier”，雖然米萊茨可夫斯基自己正確地使用了“korshun”，而在俄語中這個詞譯為“鳶”。
因為這個錯誤，某些讀者可能會拒絕接受整個研究，覺得它沒有價值。無論如何，更冷靜地檢查這種處境，詳細地考慮一下弗洛伊德某些已無效的論爭和結(jié)論的確切方面，仍將是一件好事。
首先，必須拋開列奧納多畫中“隱藏著的鳥”。即便它真的是鳥，也是只禿鷲，根本就不像鳶。這是費斯特“發(fā)現(xiàn)”的，而不是弗洛伊德。他在那部著作的第二版才做了介紹，弗洛伊德接受了它，但有相當大的保留。
其次，更重要的是埃及語的問題。作為象形文字的埃及語“母親”（mut）一詞很肯定地象征著禿鷲，而不是鳶。加德納在她的權(quán)威性著作《埃及語法》（1950）中確認“Gyps fulvus”就是鷹頭獅身的怪獸禿鷲。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推斷列奧納多幻想中的鳥代表他母親的觀點，在埃及神話中無法獲得直接的支持，而且這種經(jīng)驗性的問題與埃及神話也沒有關(guān)系。[61]幻想與神話之間似乎沒有最直接的聯(lián)系。雖然如此，這兩者又各自引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古代埃及人把“禿鷲”和”母親”聯(lián)系起來的思想是怎樣來的呢？是像埃及學者解釋的僅僅是某種語音上的偶然巧合嗎？如果不是，弗洛伊德有關(guān)“兩性同體”的女神的討論就必定有它自身的價值，無論這種討論與列奧納多的情況關(guān)系怎樣，列奧納多有關(guān)鳥落到他的搖籃并把尾巴放到他嘴里的幻想都應繼續(xù)尋求解釋，即使這只鳥不是禿鷲。弗洛伊德關(guān)于幻想的精神分析與這種糾正并不矛盾，而僅僅是失去了一個有力的支持。
除由埃及語討論導致了離題而外，盡管這仍然保持了它很大的獨存價值，弗洛伊德研究的主題沒有受到他的錯誤的影響，即對列奧納多的研究起始于他幼年的感情生活，描繪了他的藝術(shù)沖動和科學沖動之間的沖突的不同側(cè)面，深刻剖析了他的性心理歷史的產(chǎn)生。除了這個主題外，這個研究還向我們展示了若干很重要的相關(guān)問題：關(guān)于創(chuàng)造性藝術(shù)家的心理活動和心理本質(zhì)的一種更普遍的討論，關(guān)于同性戀的一種特殊類型起源的概述，以及第一次對自戀概念的充分展開，所有這些，都對精神分析理論的歷史有著特殊的影響。
第一章
精神病學通常選取意志薄弱的人作為研究對象，一旦這種研究接觸到人類中的偉大人物，外行人就會認為沒理由這樣做。“使輝煌黯然失色，把崇高拖入泥潭”[62]，這不是研究的目的。企圖填平將偉大人物的完美同普通人的不足分離開來的鴻溝，會讓人感到不滿意。然而，研究不能不發(fā)現(xiàn)那些杰出人物們可以被認識、理解的每件有價值的事，并且相信他們同樣受正常的和病理的活動規(guī)律的控制和影響。
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被他的同時代人稱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人物之一，在當時他就像個謎，如同我們今天的感覺一樣。他是一個非常全面的，只能推測其輪廓，卻永遠也不能界定的天才。[63]繪畫在他一生中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他使我們認識到的是自然科學家（工程師）[64]與藝術(shù)家結(jié)合起來的偉大。雖然他的繪畫杰作留了下來，可他的科學發(fā)現(xiàn)卻沒能發(fā)表和應用。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他的調(diào)查研究的特質(zhì)從沒完全給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以自由，并且經(jīng)常是科研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反客為主，最終使他受到抑制。依瓦薩利（Vasari）的說法，在列奧納多臨終時，他自責由于他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失職而觸怒了上帝和人類。[65]雖然瓦薩利的這個故事屬于傳說，沒有多少內(nèi)在的可能性，甚至在這位神秘的大師生前就已開始編撰，但作為當時人們所相信的證據(jù)，它仍然具有無法否認的價值。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列奧納多的同時代人對他的個性不理解呢？這肯定不是因為他的多才多藝和知識淵博，正是這種多才多藝的淵博知識使得他把自己推薦給米蘭宮廷的公爵、被稱為摩洛二世的斯弗爾茲，并讓其作為他自己的一項發(fā)明——封泥的執(zhí)行者。他還給這位公爵寫了一封著名的信，來夸耀自己作為建筑師和軍事工程師的成就。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相當常見在一個人的身上具有多種能力的有機結(jié)合。列奧納多便是這種結(jié)合范例中最才華橫溢的人之一。他不屬于從自然界中接受了極少的外部才能的那一類天才，也不屬于不注意生活的外部形式，只重視關(guān)心人類而精神上充滿痛苦的憂郁的那一類天才。正好相反，他高挑勻稱的身材，容貌完美無缺，體魄不同尋常，他的言談舉止充滿魅力，善于雄辯，待人可親。他熱愛周圍美的事物，喜歡豪華的服裝，注重每一種生活優(yōu)雅。他在一篇有關(guān)繪畫的專題論文中的一段——這篇論文表現(xiàn)了他對享受的強烈的感受力，把繪畫與它的姐妹藝術(shù)相比較。他描寫了有著許多不便在等待著的雕塑家：
“他臉上沾滿了大理石粉末，以致他看上去像個面包師，而且他身上完全被大理石碎片覆蓋，好像他的背落滿了雪花，他的房間里也全都是碎石和灰塵。畫家的情形就相當不同了，因為他可以十分舒服地坐在自己的作品前。他穿著考究，手執(zhí)精巧的畫筆，蘸著令人愉快的色彩。房間里掛滿了使人高興的畫并且一塵不染。經(jīng)常有音樂和讀著美妙佳作的男士們陪伴著他，他可以在沒有錘聲和其他吵鬧聲中，心情極為愉快地欣賞著它們?！?sup>[66]
列奧納多的洋溢著喜悅、幸福和享樂的生活，僅僅限于他藝術(shù)家生活的初期，即在較長的一個時期內(nèi)，確實可能如此。后來，摩洛的統(tǒng)治垮臺，迫使他離開了他活動的中心和保證他地位的米蘭，過著缺少保障、不富有成就的生活，直到他在法國找到了最后的避難所。這時他性情中的光彩已黯然失色，而天性中古怪的一面暴露得越來越明顯。此外，他的興趣從藝術(shù)轉(zhuǎn)移到了科學，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科學的興趣與日俱增，這必然擴大了他與同時代人之間的鴻溝。當他不得不為完成訂貨而勤奮作畫，并且變得富有時（例如，像他以前的同學皮魯金諾那樣），在那些人看來，他只是在為那些反復無常的瑣事而工作，甚至懷疑他在為“黑色藝術(shù)”服務，而他的所有努力也被認為是浪費時間。因為我們能從列奧納多的筆記里了解到他所從事的藝術(shù)實踐，所以現(xiàn)在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在人們尚未熟悉不依據(jù)任何預先的假定的研究方式的年代，以及古代的權(quán)威開始取代教會權(quán)威的時代，作為一個先驅(qū)者，列奧納多的價值絕對可以與培根、哥白尼相媲美——但他必然是孤立的。當他解剖馬的尸體和人的尸體時，當他設計飛行器時，當他研究植物的營養(yǎng)及它們的中毒反應時，他必然與亞里士多德似的評論家有很大的背離，他好像成了被人看不起的煉金術(shù)士了。至少在那段令人不快的時間里，他只有在他的實驗室里進行他的實驗研究才能找到一些安慰。
這種情形對他繪畫的影響在于他很不情愿執(zhí)筆繪畫，他畫得越來越少，起初創(chuàng)作的一些作品，到這時大部分還沒有完成，他幾乎不關(guān)心它們的最終命運。他為他的同時代人所指責：他對他的藝術(shù)的態(tài)度，在同時代人看來成了一個謎。
列奧納多的某些原來的崇拜者試圖為他開脫其性格不穩(wěn)定的指責。他們聲稱他被指責之處正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們的共同特征：甚至精力充沛的米開朗基羅——一個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人，也留下了許多未完成的作品。列奧納多和米開朗基羅的情況相類似，他們都一樣沒有錯誤。而且，他們極力主張，就某些畫來講，甚至于沒有未完成的問題，而應看作它們就是那個樣子。在外行人看來的杰作，對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造者來說，僅僅是他意圖的不能令人滿意的體現(xiàn)。
他對完美有一些朦朧的概念，但又對一次次地復制相像的完美感到絕望。他們聲言，最不應該的是讓藝術(shù)家對他的作品的最終命運負責。
盡管這些辯解可能是有根據(jù)的，但仍然掩蓋不住我們面對的列奧納多的全部情況。對一幅作品反復創(chuàng)作的艱辛感到苦惱，最后從其中脫身出來，但又不關(guān)心它的未來命運，這在其他許多藝術(shù)家身上都會再現(xiàn)，可是毫無疑問這種行為在列奧納多身上已達到了極端。索爾密（1910，第12頁）引用他的一個學生的評論：“當他進行繪畫時，整個過程里，他看起來一直在顫抖，他從未完成過任何一幅已經(jīng)開始的作品，并且他總能在那些別人認為是非凡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缺陷，這表明他非常尊重藝術(shù)的偉大。”索爾密還說：列奧納多最后的一些畫，如《麗達》、《圣母瑪利亞》、《酒神巴切斯》、《年輕的教徒圣·約翰》都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他全部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這種情況。羅馬佐在復制《最后的晚餐》時，在一首十四行詩中提及了列奧納多沒能完成他的作品的這種壞名昭彰的情形。
普拉托詹尼從不放下他的畫筆，卻比得上非凡的芬奇——沒有任何作品完成得徹底。
列奧納多的繪畫速度慢是眾所周知的。在進行最詳盡的準備、研究之后，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為米蘭的圣瑪利亞修道院畫了《最后的晚餐》。他的一個同時代人、作家班德利，當時是修道院中年輕的修道士，他說：列奧納多經(jīng)常早早地爬上腳手架，一直在那兒待到傍晚，不曾放下畫筆，忘記了吃喝。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卻沒畫一筆。有時他會在畫前待上幾個小時，僅僅是在頭腦中構(gòu)思。他也時常從米蘭城堡的庭院直接來到修道院，為他在那兒給斯弗爾茲制作的騎馬者塑像的模型添上幾筆，然后就突然中斷了。根據(jù)瓦薩利的說法，列奧納多用了四年的時間為吉奧孔多的妻子蒙娜麗莎畫肖像，最終也沒能完成。這種情形可以說明這幅畫為什么從未交給委托人，而一直由列奧納多保存，并由他把它帶到法國的事實。[67]后來這幅畫被國王弗朗西斯一世買下來，成了今天盧浮宮最燦爛的瑰寶之一。
如果我們把關(guān)于列奧納多的工作方式的這些報告與他留給后人的大量的、形式豐富多彩的、展示其作品中每一個主題的草圖和研究資料進行比較的話，我們一定會否定這種說法：不穩(wěn)定及草率的特質(zhì)對列奧納多的藝術(shù)產(chǎn)生了些許影響。相反，我們可以觀察到非同一般的深奧性和只能在猶豫中取得決定的豐富的可能性。同時，也能觀察到難以滿足的要求和實際工作中受到的限制，甚至藝術(shù)家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些限制如何不合他的理想。緩慢——列奧納多工作中一直明顯存在的特性——被看成是這種限制的特征，也是他后來從畫壇退出的先兆。[68]也是這一點決定了《最后的晚餐》所應得到的命運。列奧納多不適應那種在未干好的底色上迅速作畫的壁畫技法，因此，他選擇了油彩。油彩的干燥過程拉長了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這適合他的心境與閑適。然而，被涂在底色上的顏料又與底色分開，并且脫離墻壁，加之墻壁的殘缺，建筑物本身的未來命運都決定著繪畫不可避免地將遭到毀壞。[69]
一個相似的技術(shù)實驗的失敗斷送了《安格哈里戰(zhàn)役》。后來，在與米開朗基羅的競爭中，他把這幅畫畫在了佛羅倫薩會議廳的墻上，并且沒有完成就被列奧納多放棄了。這似乎是一種不同的興趣——在實驗中——開始是促進這件藝術(shù)作品的，只是到后來才損害了這件作品。
列奧納多這個人的性格顯示出另外一些不同尋常的特征和明顯的矛盾。消極和不以為然在他身上似乎一目了然。當任何人要想得到自己的最大的活動范圍時——沒有對別人的強烈侵害，就無法達到這個目的——列奧納多卻以默默地保持和平、回避所有的對抗和爭吵而聞名。他溫和、慈善地對待每一個人。據(jù)說他不吃肉，因為他認為剝奪動物的生命是不應該的。他會特別愉快地到市場上買回鳥，再放飛他們。[70]他譴責戰(zhàn)爭和流血，并且描繪人不是動物世界的國王，而是最壞的野獸。[71]這種帶有女性溫柔的感情沒有妨礙他在刑徒去刑場的路上陪伴他們，以便研究他們被恐懼扭曲了的臉孔，并在筆記本上為他們畫素描；沒有妨礙他設計出最殘忍的進攻型武器，且作為一個軍事總工程師為伯爾吉阿服務。他時常表現(xiàn)得對善惡毫不在意，或者堅持用特殊的標準衡量善與惡。在最殘忍、最狡猾的敵人侵占羅曼納的戰(zhàn)役中，他以權(quán)威身份跟隨著皇帝。然而在列奧納多的筆記本上沒有一行字對那些日子的事件加以任何評論與關(guān)注，這完全類似于法蘭西戰(zhàn)役中的歌德。
如果這部傳記研究企圖真正達到理解其主人公的精神生活的話，那它就不必——好似在絕大多數(shù)傳記中存在著謹慎或拘謹?shù)那闆r——默然忽略主人公的性行為和性個性。關(guān)于列奧納多這方面的情況，人們幾乎不了解，但這方面的事卻充滿了重大意義。在同那個淫欲橫流與悲觀的禁欲主義相斗爭的時代，列奧納多表現(xiàn)出了作為一位藝術(shù)家和女性美的畫家不該有的情形——對性欲的冷漠拒絕。索爾密下面引用的列奧納多的一句話證明了他的性冷淡：“生育行為和與之相關(guān)的所有事情都如此令人惡心，以致如果沒有傳統(tǒng)風俗、沒有美麗的臉蛋兒和激發(fā)美感的天性，人類很快就會消亡?！?sup>[72]列奧納多死后出版的作品不僅論述了最重大的科學問題，而且也論及了我們覺得不該是他這樣偉大的人去思考的瑣事（寓言性自然史、動物寓言、笑話和預言）。[73]這些作品是純潔的，人們甚至說它們是禁欲的，即使在今天的純文藝作品中此種程度的純潔也會使人們感到驚訝。它們?nèi)绱斯麛嗟乇荛_有關(guān)性的每件事情，似乎唯獨厄洛斯，這個所有生命的保護神，對于追求知識的研究者來說是沒有價值的材料[74]，人們都很了解，偉大的藝術(shù)家們是怎樣常常通過他們的性感的甚至赤裸裸淫穢的畫來宣泄他們的幻想。相反，在列奧納多的諸多資料中，我們只能見到一些有關(guān)女性內(nèi)部生殖器和子宮里胚胎的位置等的解剖草圖。[75]
值得懷疑的是列奧納多是否曾熱烈地擁抱過女人，也不知道他和某位女人是否有過任何密切的精神聯(lián)系，就像米開朗基羅和維多利亞一樣。當他還是一個學徒，住在他的師傅瓦羅奇奧家時，他被控告和某些年輕人搞違法的同性戀，這次事件的結(jié)果是他被判無罪。因為他雇用了一個名聲掃地的男孩做模特兒[76]，他似乎就陷入了被嫌疑之中。當他做了師傅，他被他學生中的那些漂亮男孩和青年包圍著。其中最后一個學生邁爾茲陪同他到了法國，并一直伴他到去世。列奧納多指定邁爾茲為他的繼承人。我們與現(xiàn)代的列奧納多傳記作家們所肯定的情況不同，這些作家們自然地要否定列奧納多與他的學生們有性關(guān)系的可能性，認為這是對這位偉大人物的侮辱，我們可以認為列奧納多與那些和他共同生活的年輕人——這正是當時的習俗——有感情關(guān)系十分可能，但這并沒有擴展到有性行為的程度。高度的性行為不屬于他。
只有一種方法即聯(lián)系他作為藝術(shù)家和科學研究者的雙重品性的方法，可以使我們理解列奧納多的情緒和性生活的特殊性有關(guān)。就傳記作家來說，心理學的探討途徑是非常不同的。就我了解只有一個人——索爾密（Edmondo Solmi），研究解答了這個問題。作家米萊茨可夫斯基選擇了列奧納多作為一部大型歷史小說的男主角，圍繞著這位非凡的人寫了一本與那小說相類似的讀物，作家（通過想象）用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而不是直白的語言，清晰表達了人物的思想。索爾密（1908）給列奧納多做了如下結(jié)論：“然而對周圍的每一事物的認識和以冷靜的優(yōu)于他人精神探究美好事物的最深層奧秘的不滿足的欲望，決定了列奧納多的作品永遠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p>
在《佛羅倫薩討論會論文集》里有一篇文章引用了列奧納多的一段話，它們體現(xiàn)了他的信念的自白，提供了關(guān)于他本性的答案：“一個人如果沒有獲得對事物本質(zhì)的徹底了解，那他就沒有權(quán)利愛或恨這一事物?！?sup>[77]列奧納多在另一篇有關(guān)繪畫的論文中重復了這段話，他似乎在保衛(wèi)自己，以抵抗非宗教派的指控：“挑剔的評論家最好保持沉默，因為那（種處理方式）就是認識諸多神奇事物的造物主的方式，這也是愛這樣偉大的發(fā)明者的方式。因為實際上，偉大的愛來自于對被愛對象的深刻認識。如果你只了解它一點點兒，那你就只能愛它一點點兒或者根本就不愛……”
在他們傳達的重要的心理事實中，沒有找列奧納多這些論述的價值，因為它們所宣稱的顯然是錯的，而且列奧納多必定同我們一樣清楚這點。人類在研究和熟悉了感情所適用的對象之后才去愛或恨這個對象的說法是不真實的。相反，他們沖動地去愛，來自于與認識無關(guān)的情感動機（emotional motive），其作用頂多是經(jīng)過反應和考慮使之減弱。那么，列奧納多的意思僅僅是人類進行的只是不適當?shù)暮蜔o可非議的人，應該以這樣的方式去愛：控制感情，讓它服從反應過程，只有當它勇敢地面對思維的檢驗時，才能讓它進行下去。同時我們也理解，他希望告訴我們，這種情況正在他身上發(fā)生，并且假如別人都像他那樣對待愛和恨，那將是很有價值的。
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情況似乎確實如此。他的感情被控制著，并且服從于他的研究本能。他不愛不恨，卻要探討自己愛什么恨什么的起源和意義。因此他首先必然會表現(xiàn)出不加區(qū)分地看待善與惡、美和丑。他在調(diào)查工作期間擺脫了愛和恨的肯定與否定的印記，把二者都轉(zhuǎn)變?yōu)橹橇εd趣。
實際上，列奧納多不是缺少激情，也不缺少天才的火花——這一所有人類活動背后隱含著直接或間接的驅(qū)動力。他只是把他的激情轉(zhuǎn)變成為求知的渴望，然后他依靠從熱情中獲得的執(zhí)著、堅定和洞察力來使自己適應調(diào)查研究，并使智力活動達到了巔峰。當贏得了知識之后，他才會把長期受約束的感情釋放出來，任它們自由流淌，就像源于大河的小溪。在發(fā)現(xiàn)的巔峰，當他審視到全部聯(lián)系的大部分時，他會被情緒所折服，會用欣喜若狂的語言來贊美他研究中具有創(chuàng)造性那部分的輝煌，或者——用宗教措辭——造物主的偉大去贊美它。索爾密正確地理解在列奧納多身上的這種轉(zhuǎn)變過程，他在引用了列奧納多稱頌莊嚴的自然法則的一段文字（“啊，神奇的必然性……”）之后，寫道（1910）：“把自然科學轉(zhuǎn)變?yōu)橐环N宗教情感，是列奧納多手稿的一種獨有的特征，在那里，這種事例比比皆是?！?/p>
因為他對知識的無法滿足和不知疲倦的渴求，列奧納多被稱為意大利的浮士德。然而，完全避開關(guān)于研究的本能可能轉(zhuǎn)化為生活樂趣的疑慮，我們一定要把這個轉(zhuǎn)變當作浮士德悲劇的基礎(chǔ)——那我們就會冒險地得出一種觀點：列奧納多的發(fā)展與斯賓諾莎的思想模式相接近。
心理本能的力要轉(zhuǎn)化為各種活動形式，同體力的轉(zhuǎn)化一樣，沒有損失或許是達不到的。列奧納多的例子教會我們，有多少其他事情我們必須在與這些過程的聯(lián)系之中加以考慮。直到充分地獲得知識才去看，其結(jié)果是知識代替了愛。一個在知識的國度里暢通無阻的人不能適當?shù)乇徽f在愛和恨，他總是超越了愛和恨。他用調(diào)查研究代替了愛。這或許就是列奧納多在愛情方面的生活比其他偉人、藝術(shù)家更不幸的原因吧?？杉羁上恋谋┯臧愕募で楸拘浴渌丝稍谄渲邢硎艿阶罡挥械捏w驗——看來并沒觸及他。
還有一些更進一步的結(jié)果，研究同樣取代了活動和創(chuàng)造。一個對宇宙所具有的復雜性、法則的宏偉有所了解的人，很容易忘掉自身的微不足道；迷失在贊頌和充滿虔誠之中，他太容易忘掉自己也屬于那些活力的一部分，忘記一條路向他開放著。他根據(jù)自己的力量嘗試著去改變這個世界注定過程的一小部分，而這個世界的一小部分并不比那大部分缺少精彩和意義。
像索爾密認為的那樣，列奧納多對自然的研究最初可能開始于他的藝術(shù)。[78]為了保證對自然模仿的準確，他直接努力研究光、色彩、陰影和透視的性質(zhì)與規(guī)則，并且給其他人指出了這種方法。當時他可能過高地估計了這些知識門類對藝術(shù)家的價值。隨著他的繪畫需要的不斷引導，驅(qū)動他去研究畫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動植物、人體的比例，并且通過它們的外部來獲得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和生命機能的知識，這些知識確實在它們的外部得以表現(xiàn)，并且它們也要求在藝術(shù)中被描繪。最終，無法抵擋的本能席卷了他，直到這種研究本能與他的藝術(shù)要求的聯(lián)系被割斷，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了力學的一般法則、推斷出阿諾山谷中巖石分層和化石作用的歷史，直到他在自己的書中很抒情地寫下了這一發(fā)現(xiàn)：“太陽不動。”實際上他的調(diào)查研究已伸展到了自然科學的每一領(lǐng)域，并且在每一個單獨的學科中，他都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或者至少是個預言家和先驅(qū)者。[79]他的求知欲總是把他引向外部世界，某些事情使他遠離了對人類精神的研究，卻使他在“芬奇研究院”中，為該院畫了一些精致的纏結(jié)的符號，給心理學研究留了一席之地。
那么，當他嘗試著從調(diào)查研究回到他的起點藝術(shù)訓練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興趣的新方向所干擾，并改變了他心理活動的本性。在一幅畫中什么使他感興趣是最重要的問題，在這個首要問題的背后，他明白還有無數(shù)其他問題會產(chǎn)生，就像他經(jīng)常在自己無盡的和不知疲倦的自然研究中遇到的那些問題一樣。他不能再限制自己的需要，不能再孤立地去看藝術(shù)作品，更不能把它從他理解的它所屬的廣泛聯(lián)系中分割開來。在耗盡許多努力在藝術(shù)作品中去表達與他思想中的藝術(shù)相聯(lián)系的每件事以后，他被迫在作品未完成的狀態(tài)下放棄它或者聲稱它尚未完成。
這位藝術(shù)家曾收了一個研究者幫他繪畫，現(xiàn)在，這位“仆人”強大起來，并壓制了他的師傅。
當我們在一幅表現(xiàn)了一個人的性格的畫里面發(fā)現(xiàn)本能發(fā)展了一種過分的力時，就像列奧納多的求知欲那樣，我們尋找著用特殊傾向來解釋——雖然有關(guān)它的決定性因素（可能是器官的）的一切，我們還幾乎不了解。我們對神經(jīng)癥患者的精神分析的研究讓我們預構(gòu)了兩個進一步的預期結(jié)果。在每個特別的案件中，我們都滿意地找到預期結(jié)果的驗證。我們認為像這種過分有力的本能可能在有些傾向的人的童年時代的早期就已經(jīng)活躍起來了。童年生活的印象確立了這個本能的優(yōu)勢。我們做進一步的假設，過分有力的本能從原始的性本能力量中找到了援助。結(jié)果后來它能夠代替人物性生活的一部分。例如，這種類型的人會以強烈的犧牲精神（而另一類型的人則把這種精神獻給愛情）來追求研究事業(yè)，并以科學研究來代替愛情。我們可以大膽地推論，不僅在研究本能的事例中有性援助，而且在大多數(shù)特別強烈的本能事例中亦如此。
觀察人們的日常生活，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多數(shù)人把他們的性本能力量相當大的一部分成功地指向了他們的專業(yè)活動。因為性本能具有升華能力，所以它特別適合做出這種奉獻。就是說，它有能力讓其他具有更高價值的、不是性的目標來取代它的直接目標。我們承認這已被證明了的過程，一個人童年的經(jīng)歷，即他的精神發(fā)展的歷史，會顯示出在他童年里，這個強有力的本能是為性興趣服務的。我們找到了進一步的證明，如果成熟的性生活發(fā)生了引人注目的衰退的話，那一部分性活動就將被強有力的本能活動所取代。
應用這些預想對強有力的本能情況的研究似乎特別困難，因為大家恰好不愿相信兒童具有這一重要本能或者任何值得注意的性興趣。無論怎樣，這些困難容易克服。小孩子的好奇心在他們不知疲倦的愛提問題的過程中顯示出來，孩子們沒完沒了地提問是因為他們想以此來代替沒有提出來的那個問題。如果成人不了解這是孩子迂回累贅的陳述，就會大惑不解。當孩子長大一些，變得更懂事了，這種好奇心的表現(xiàn)就常常會突然消失。精神分析研究提供給我們一個完滿的說明，告訴我們可能大多數(shù)兒童，或者至少是大多數(shù)有天賦的兒童，大約從他們?nèi)龤q開始，就要經(jīng)歷一個被稱作“幼兒性研究”（infantile sexual researches）的時期。就我們所了解的來說，這個年齡的兒童的好奇心不會自發(fā)地覺醒，而是被一些重要事件留下的印象所喚醒——被小弟弟或小妹妹的出生的事實，或者被他們出生的客觀經(jīng)驗的恐懼所喚起，這些經(jīng)驗使孩子領(lǐng)悟到了他的自私的利益受到了威脅。研究導致了嬰兒從哪來的問題，孩子確實在尋找抵制不喜歡的事件的方法和手段。在這方面，我們驚訝地了解到，孩子們拒絕相信給他們的些微信息。例如，不相信富有神話意義的鸛的寓言，他們的聰明才智表現(xiàn)為懷疑行為，他們經(jīng)常體驗到與成人的嚴重對立。
事實上，他們在后來絕不諒解成人有關(guān)事實真相對他們的欺騙。他們按照自己的思路進行研究，推測嬰兒在母體中的存在，隨著自己性欲沖動的引導，得出嬰兒來源于吃飯，再通過人的腸子生出來，以及父親在其中起著模糊的作用等理論。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性行為的概念，而性行為在他們看來是敵意的、狂暴的東西?？墒且驗樗麄冏约旱男缘慕Y(jié)構(gòu)尚未達到能生孩子的程度，他們關(guān)于嬰兒從哪兒來的研究難免一無所獲，并因不能解決而被放棄。第一次智慧嘗試的失敗所造成的印象是一種長久的、深深的、沮喪的印象。[80]
當幼兒性研究時期被精力旺盛的性壓抑的高潮所結(jié)束時，研究本能面對性高潮有三種清晰可能的變遷，這都由于研究方法與早期的性興趣有聯(lián)系。第一種類型，研究均分享了性欲的命運。
從那以后，好奇心處于抑制狀態(tài)，智力的自由活動可能在此人的整個一生中都受到限制，尤其是此后不久這種對思想有力的宗教抑制被教育強化之后。這是一種具有神經(jīng)性抑制特征的類型。我們很清楚地知道，由此帶來的弱智非常易于引發(fā)神經(jīng)癥。第二種類型，智力發(fā)展強大到足以抵抗約束它的性壓抑。當幼兒性研究的時期結(jié)束以后，已強壯起來的智力時常會回憶起舊的聯(lián)想，試圖幫助逃避性壓抑。研究被抑制的性活動以強制的沉思的形式，自然也是以被扭曲的和不自由的形式從潛意識中再現(xiàn)出來，然而性活動會用充足的力量給思想本身賦予性的特征，用屬于性過程本身的歡樂和焦慮給智力工作涂上色彩。在這里，科學研究成為一種性活動，經(jīng)常是唯一的活動，并且出自一個人頭腦的決定及其感情代替了性滿足，可是事實上孩子在研究活動中的無止境的提問特征，仍在不停地思考和渴望不斷重復著縮短尋找答案的過程。
因一種特殊素質(zhì)的效力，最寶貴、最完美的第三種類型逃避了思想抑制和神經(jīng)強迫思考的抑制。這里確實也發(fā)生性壓抑，但是它不會把這些性渴望的本能降至潛意識中。代替它的是力比多，從一開始就升華為好奇心，依附于強有力的研究本能作為援助力量來逃避受壓抑的命運。研究活動也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強迫和性活動的替代物。但是，由于潛在的心理過程完全不同（升華代替了來自潛意識的闖入），神經(jīng)癥的特性沒有出現(xiàn)，這兒沒有對原始嬰兒性研究活動情結(jié)的依附，本能能夠自由地運轉(zhuǎn)來為智力興趣服務。性壓抑通過給本能添加了升華的力比多，使本能如此強壯，它避免與性主題有任何關(guān)系，但它仍然受到本能的驅(qū)動。
如果我們認識到列奧納多身上并存的過程的研究本能和性生活的衰退，我們就應該稱他為第三種類型的典范。他的本性的核心與奧秘顯示出，在他的好奇心于幼年時被激活來為性興趣服務之后，他便成功地將大部分的力比多升華為對研究的強烈渴求。但是要證明這個觀點是正確的，確實不容易。要能證明這一點，我們應需了解他童年早期心智發(fā)展的一些情景，僅僅希望從有關(guān)他的生活情況的很少且不可靠的材料中得到證實似乎有些可笑。有關(guān)情況信息不詳?shù)膯栴}甚至在我們這個時期也沒能引起觀察家的注意。
關(guān)于列奧納多年輕時的情況我們了解得極少。1452年他出生于佛羅倫薩與愛姆波里之間的一個被叫作芬奇的小鎮(zhèn)，他是一個私生子，當時沒有被認為是一個嚴重的社會恥辱。他的父親叫瑟·皮羅·達·芬奇，是一位公證人，出生于一個農(nóng)民和公證人（姓氏來自于當?shù)氐牡孛┙Y(jié)合的家庭。他的母親叫卡特琳娜，好像是一個農(nóng)村姑娘，后來與芬奇這個地方的另一個人結(jié)婚了。這位母親沒有在列奧納多生活的歷史中再出現(xiàn)過，只有小說家米萊茨可夫斯基相信他成功地找到了她的某些蹤跡。關(guān)于列奧納多童年時代的唯一比較可靠的資料來自1457年的一份官方文件，這份文件是佛羅倫薩征收土地稅的登記簿，其中提到列奧納多是芬奇家庭中的一員，[81]是瑟·皮羅的5歲的私生子。瑟·皮羅與阿爾貝拉結(jié)婚以后沒有孩子，因此就可能把小列奧納多留在他父親家里養(yǎng)育。他一直沒有離開這個家，直到不知是在幾歲時，他作為一名藝徒進入瓦羅奇奧的畫室。
1472年，列奧納多的名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畫家團體的成員名單中了。就是如此。
第二章
據(jù)我所知，在列奧納多的科學筆記本上，僅有一個地方記載了一段有關(guān)他童年時的情況。這一段描述的禿鷲的飛行情形，他突然中斷敘述，追憶起涌現(xiàn)在腦海里的一個早年的記憶：
“似乎我是命中注定了與禿鷲永遠有這樣深的關(guān)系，因為我憶起了一件很早的往事。當我還在搖籃里的時候，一只禿鷲向我飛來，它用尾巴撞開了我的嘴，并且還多次撞我的嘴唇?！?sup>[82]
我們在這里見到的是一個童年的記憶，當然是非常奇特的一種記憶。因為它的內(nèi)容及它所標定的年齡都很奇特。一個人能夠保持他在乳兒期的記憶或許不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保持無論如何不能看成是確定的，列奧納多這個記憶里宣稱的禿鷲用尾巴撞開小孩子的嘴的情形，聽起來不太可能、太離奇了。那么，對此記憶的另一種觀點，能夠同時解開兩個疑難的觀點，會更有助于我們對該記憶的判斷。依照這個觀點，禿鷲的情況不是列奧納多的記憶，而是他在后來的日子里形成、并且變換到童年時代里去的一個幻想。[83]
童年時代記憶的起源常常是這樣的方式。童年記憶與成年期的有意識的記憶全然不同，它們不是被固定在經(jīng)驗著的那個時候，而是在后來得以重復，而且在童年已經(jīng)過去了的后來時刻才被引發(fā)出來。在它們被篡改和被杜撰的過程中，實現(xiàn)著為此后的趨勢服務。所以一般來說，不能把它們很準確地從幻想中識別出來，如果把它們與起源于古代人中的歷史寫作加以比較，或許能最好地說明它們的本質(zhì)。只要民族弱小，它便不想著要去記載自己的歷史。它的人民耕種土地，為了生存同鄰國抗爭，嘗試著從人家那里奪取領(lǐng)土和獲得財富。這是英雄的時代，不是歷史學家的時代。然后，是另一個時代，思考的時代來到了，人們意識到自己要富裕和強大起來，這又是怎樣發(fā)展的。歷史記載以對現(xiàn)在情況的不斷記錄開始，同時也要一瞥過去，采集傳統(tǒng)和傳奇，解釋在風俗和習慣中幸存下來的古代蹤跡，通過這種方式就創(chuàng)造了過去的歷史。這種早期歷史應該是當前信仰和愿望的表達，而不應是過去的真實畫面——這是必然的。因為許多事情從民族記憶中被遺漏了，另一些被扭曲了，還有一些過去的遺跡，為適應現(xiàn)在的觀念被給以錯誤的解釋了。此外，人們寫歷史的動機不是客觀的好奇心，而是期望以此來影響他們的同時代人，鼓動和激勵他們，或者在他們前面豎起一面鏡子。一個人對成年期的事件有意識的記憶各個方面都可與第一類歷史記載［即當時事件的編年史］相媲美。就他對童年時代的記憶的起源和可靠性而言，與民族最早期的歷史是相一致的。當然這歷史后來是為了具有傾向性的理由而匯編的。[84]
那么，如果列奧納多有關(guān)禿鷲落到他的搖籃的故事僅僅是后來一個時期的幻想，人們就會覺得在它上面花那么多時間很不值得。有人也許會滿足于基于列奧納多的愛好對此做出的解釋：他（指列奧納多）不隱瞞自己的愛好，他把自己對飛鳥的專注看作是命運的預先安排。可是若低估了這個故事，一個人就會很不公正，就好像很粗心地否定了在民族早期歷史中發(fā)現(xiàn)的傳奇、傳統(tǒng)和所做的解釋一樣，即使有歪曲與誤解，它們?nèi)匀淮碇^去的現(xiàn)實。它們是早期年代里的人們形成的經(jīng)驗，并且是在曾經(jīng)很強有力的、今天仍起作用的動機的支配下形成的。如果我們能夠借助于所有起作用的知識力量把被歪曲的事扭轉(zhuǎn)過來的話，那揭開傳說材料背后的歷史事實并不困難。同理，這也可揭開一個人童年時代的記憶或幻想。一個人對他童年時代的記憶的思索不是一件不值得注意的事情，通常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殘存的記憶，恰恰掩蓋著他的心理發(fā)展中最重要特征的難以估價的證據(jù)。[85]現(xiàn)在，當我們以精神分析技術(shù)這一極優(yōu)秀的方法，幫助我們把隱蔽的材料顯現(xiàn)出來時，我們就可以通過分析列奧納多童年時代的幻想，大膽填補他生活故事中的空白。
如果這樣做，我們還不能滿意我們所取得的確定性，我們就不得不用這樣的思考來安慰自己了，關(guān)于這位偉大的、謎似的人物的許多其他的研究同樣沒有遭遇到更好的命運。
如果我們以精神分析學家的眼光來審視列奧納多對禿鷲的幻想（phantasy of the vulture），那這個幻想就不會長久顯得奇怪了。我們似乎能回想起在許多地方都見到過同類事情，例如在夢中。所以我們便大膽地從幻想自身特殊的語言中把它翻譯成通常能被理解的文字。這個翻譯可以看作是指向一種性的內(nèi)容。一個尾巴，“Coda”，在意大利語中與在其他語言中相同，是男性性器官的最為人熟知的象征和起替代作用的一種表現(xiàn)。[86]禿鷲用尾巴撞開孩子的嘴，并在里面強有力地拍擊著。[87]這種幻想中的情形與含陽（fellatio）行為，即把陰莖放進有性關(guān)系的人嘴里的性行為是相符的。很奇怪，這種幻想在特征上完全是被動的，就像在女人或被動的男同性戀者（是指在男性同性戀關(guān)系中扮演女人的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的一些夢和幻想。
我希望讀者能克制自己，別因為精神分析被第一次應用到對一位偉大而又純潔的人的記憶進行分析，就去對它進行無法原諒的中傷，就讓憤慨的波濤妨礙你跟著精神分析前行。很清楚，這種憤慨絕不能告訴我們列奧納多童年幻想的意義，同時，列奧納多用最明確的方式承認了這個幻想。
我們不能放棄我們的期望，或者，如果說得好聽點，是不能放棄我們的偏見，即這類幻想必定有“某種”意思，與另外一些心理創(chuàng)造（psychical creation）——一個夢、一個幻想或一句妄想——有相似的方式。那就先讓我們公正地傾聽片刻分析工作吧，它的確還沒講到最后呢！
把男人的性器官放進嘴里并吸吮它的愛好，在體面的社會里被認為是令人惡心的性變態(tài)，然而在今天的婦女中間卻頻頻發(fā)生——古時亦然，像一尊古時雕像所表現(xiàn)的那樣，在做愛情形中，這一愛好完全失去了令人惡心的特征。醫(yī)生們發(fā)現(xiàn)，甚至那些讀過克拉夫特（Krafft-Ebing）的《變態(tài)性心理》或者從其他信息中也沒有意識到以口淫的方式有可能獲得性滿足的婦女身上，也能從這種愛好中產(chǎn)生幻想。婦女們發(fā)現(xiàn)自發(fā)地產(chǎn)生這種渴望的幻想似乎并不困難。[88]進一步地告訴我們，受到道德嚴厲的譴責的這種情況可溯源于一種最純潔的初始狀態(tài)。它僅僅是以不同的形式重復了我們都曾感受到愉悅的一種情形——即當我們還在受乳的時候（“essendo io inculla”）[89]，把我們媽媽的（或奶媽的）奶頭放在我們的嘴里吸吮它。這一經(jīng)驗的器官印象——我們生命中的第一個快樂的源泉——無疑在我們心中留下了無法抹掉的痕跡。在后來的日子里，當孩子熟悉了與人的乳房功能一樣的牛乳房時，它的形狀與它在肚子下的位置使孩子把它與陰莖聯(lián)想在一起，性認識的初級階段就實現(xiàn)了，這個初級階段會使人產(chǎn)生令人厭惡的性幻想。[90]
現(xiàn)在我們理解了為什么列奧納多把自己想象中的禿鷲的經(jīng)驗認為是他受乳期的記憶。幻想所掩蓋的僅僅是在媽媽懷里吸吮乳頭，或者被哺乳的回憶，這是人類美麗的一幕。他像許多藝術(shù)家一樣，在圣母和她的孩子的掩護下，用過他的畫筆進行描繪了。的確，還有一點我們不甚了解，而且這點是我們不能忽視的：這種對兩性同等重要的回憶被列奧納多這個男人轉(zhuǎn)換成了被動的同性戀幻想（homosexual phantasy）。我們把同性戀和吸吮母乳有什么關(guān)系的問題暫時放在一邊，回想一下，事實上，傳統(tǒng)觀點的確把列奧納多作為一個具有同性戀感情的人來表現(xiàn)的。
在這種關(guān)聯(lián)中，我們的目的與那些對年輕的列奧納多的指責——不管它是公正的，還是不公正的——都是不相干的。決定我們判斷某個人是否是一個性倒錯者（invert）[91]，并不是他的實際行為，而是他的情緒態(tài)度。接下來我們要談的是關(guān)于列奧納多童年幻想的另外一個難以理解的特征。我們把這個幻想解釋為待母哺乳的幻想，并發(fā)現(xiàn)禿鷲替代了他的母親。那么這個禿鷲從哪兒來？又如何恰巧在他所說的那個地方被發(fā)現(xiàn)的？
在這一點上，那來自遙遠地方的一個思想涌上心頭，它是那么迷人。在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中，禿鷲的畫像代表著母親。[92]埃及人還崇拜女神，她被描繪成有一個禿鷲的頭，或者是幾個頭，但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禿鷲的頭。[93]女神的名字讀做摩特（Mut），與我們的單詞“Mutter”（母親）讀音相似，難道這僅僅是一種巧合嗎？那么，若是在禿鷲與母親之間存在著某種真正的聯(lián)系，又會對我們有什么幫助呢？我們沒有任何權(quán)利期望列奧納多了解這種聯(lián)系，因為第一個成功地讀懂象形文字的人是生活在1790～1832年的查姆波林（Fransois Champollion）。[94]
探究古埃及人是怎樣選擇了禿鷲作為母親的象征的，這一點是非常有趣的。甚至對希臘和羅馬人來說，埃及人現(xiàn)在的宗教和文明是科學的好奇心的對象：在我們自己能熟悉埃及遺跡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經(jīng)從流傳下來的古典作品中獲得了我們可用的有關(guān)埃及遺跡的資料。作品中有一些是知名作者所寫，如斯特拉波（Strabo）、普魯塔克（PIutarch）和阿美安斯（Ammianus），另一些著作是人們不熟悉的作家所著，其史料出處及寫作日期都不確定。像赫拉波羅的《象形文字》和留傳于世的那本作者名字是赫姆斯（Hermes Trismegistos）神的關(guān)于東方教士的智慧的書。我們從這些史料中了解到，禿鷲之所以被看成是母親的象征，是因為人們僅相信雌禿鷲的存在，這一物種被認為是沒有雄性的。[95]在古代自然之中我們能找到單性繁殖的相應例子：埃及人崇拜圣甲蟲，把它當作有神性的，因為它被認為只有雄性的存在。[96]
如果所有的禿鷲都是雌性的，人們便要猜測它們是怎樣受孕的。這一點在赫拉波羅的論述中給予了充分的解釋[97]：在某一特定的時間里，這些鳥停留在半空中，敞開它們的生殖器，風使它們受精。
我們此時意外地達到了一種境地，僅僅是不久前我們還當作荒謬并加以否決了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是非常有可能的了。列奧納多熟悉一則科學寓言是相當有可能的。在這則寓言里，埃及人讓禿鷲擔當起了母親這個概念的形象化代表。他是一個涉獵極為廣泛的讀者，他的興趣包括了文學和知識的全部分支。在《阿特蘭特抄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本他在一段特定的時間里所擁有的全部書籍的目錄[98]，并且還有大量對從他朋友那里借來的圖書所做的閱讀筆記。假如我們從里希特（Richter，1883）摘錄的列奧納多的筆記來推斷，他的閱讀范圍怎么估計都不會過高。除了同時代的書外，自然史的早期著作在他閱讀范圍中很具代表性——所有這些書籍當時都已出版了。
事實上，米蘭是意大利新的印刷藝術(shù)的領(lǐng)頭城市。
我們通過對一則信息的進一步探討，便能把列奧納多知道禿鷲寓言的可能性變?yōu)榇_定性。赫拉波羅的博學的編輯者和評論家就上面引用的原文做了下面這樣的筆記（李曼斯，1835）：“然而這個關(guān)于禿鷲的故事被教會的神父們熱切地接受了，他們憑借著從自然秩序中獲取的證據(jù)，試圖駁倒那些否認圣靈感孕的人，因此，幾乎他們所有的人中都流傳著這個話題?！?/p>
所以，單性禿鷲的寓言和它們的概念模式跟圣甲蟲類似傳說一樣，絕非不重要的軼事；教會的神父們抓住這個對他們有利的來自自然史中的證據(jù)，來對抗那些懷疑神圣的歷史的人。假如在最好的古代記載里禿鷲被描述為受孕于風，那為什么同樣的事兒在相同情境中沒能發(fā)生在女人身上呢？既然禿鷲的寓言變得這樣重要，“幾乎所有的”教會神父們都經(jīng)常掛在嘴邊，所以，我們就無法懷疑列奧納多也知道這則被廣泛地庇護和寵愛的寓言。
現(xiàn)在我們可以重構(gòu)列奧納多有關(guān)禿鷲幻想的起源了。他曾經(jīng)很偶然地在一個神父那兒或者在一本自然史的書里讀到了所有的禿鷲都是雌的，并且它們在沒有雄性幫助的情況下能夠自行繁殖，在這點上，一個記憶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這個記憶被改造成我們正在討論的這個幻想了，然而這個幻想是表示他也是個這樣的小禿鷲——他有過母親，卻沒有父親，這一點與他的記憶聯(lián)系起來了，那么重要的年齡印象——在母親胸前吃奶時的快樂回聲——唯一可以表達出來的一種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教會的神父們引喻的圣母及其孩子的思想，即每個藝術(shù)家都珍愛的思想，對他來說，必定是助長了這個幻想的價值和重要性。的確，他能夠以這種方式把自己等同于一個小基督，不只是這個女人的安慰者和拯救者。
我們剖析一個童年幻想的目的是要區(qū)分其中哪些是真正的記憶，哪些是后來被修飾、歪曲動機。在列奧納多的情況中，我們相信現(xiàn)在我們了解了幻想的真正內(nèi)容：禿鷲替代母親揭示孩子意識到了自己缺少父親，只有他和母親為伴。列奧納多是一個私生子的事實與他的禿鷲幻想是和諧的，只是由于這個原因，他才能夠把自己比作一個禿鷲的孩子。我們掌握的他童年時代的另一個可靠的事實是，大約在他5歲的時候，他被父親的家庭接受了。我們完全不知道那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到底是他出生后的幾個月里呢，還是在土地登記注冊前的幾周呢？在這里禿鷲幻想的解釋是這樣的：它似乎在告訴我們，列奧納多一生中關(guān)鍵性的最初幾年不是在他的父親和繼母身邊度過的，而是和他那貧窮的、被拋棄的親生母親共度的，因此，他在一段時間里體驗了缺少父親的感受。這似乎是從我們精神分析的努力中得出的一個不夠充分、卻很大膽的結(jié)論，但是它的意義會隨著我們繼續(xù)深入的研究而增加。當我們考慮到列奧納多的童年時代的情況確實對他起作用，這個結(jié)論的肯定性就被加強。史料告訴我們，在列奧納多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親瑟·皮羅與出身很好的阿爾貝拉小姐結(jié)婚了，因為他們婚后一直沒有孩子，所以他被他父親的（確切地說是他祖母的）家庭收養(yǎng)了。就像文件證實的那樣，那一年他5歲。在婚后不久便讓一個年輕的、期望自己被保佑生養(yǎng)自己孩子的新娘來撫養(yǎng)一個私生子的事是很不常見的。他們在決定收養(yǎng)可能長得很討人喜歡的小男孩（這對他們沒有一個所希望的合法孩子的狀況是個補償）即私生子之前一定經(jīng)歷了幾年失望的生活，如果他與孤獨的母親生活了至少三年，或許五年之后，才轉(zhuǎn)變成有了父母雙親，那么這與禿鷲幻想的解釋就是最吻合了?？蛇@為時已晚。在生命的最初三四年里，某些印象已被固定，并且對外部世界的反應方式也已建立，反應方式的重要性永遠不可能被后來的經(jīng)驗抵消。
如果一個人童年時代的難以理解的記憶及建立在其基礎(chǔ)上的幻想一律強調(diào)這個精神發(fā)展中的最重要的成分是可靠的，那么，禿鷲幻想證實的列奧納多生命中的最初幾年是同他生母共同度過的這一事實，將會對他的內(nèi)心生活的塑造產(chǎn)生決定性的影響。這種情形的必然結(jié)果是，這個孩子——在他早年生活中就比別的孩子多面對一個問題——開始帶著特殊的感情焦急地思索這個謎，就這樣在他很幼小的時候，便成了一個研究者——被嬰兒從哪來、父親與嬰兒的起源有什么關(guān)系等重大問題折磨著。[99]這是一個很模糊的猜測：他的研究和他童年的歷史就這樣被聯(lián)系著，促使他在后來聲稱：因為他還躺在搖籃里的時候，禿鷲就拜訪過他，所以注定了他從一開始就要對鳥的飛翔問題進行探索。這樣，在下文要說明他對鳥兒飛行的好奇心如何源于他童年時代關(guān)于性的研究，就不困難了。
第三章
我們在列奧納多童年時代的幻想中，拿出禿鷲這個因素代表他的記憶的真實內(nèi)容，而他這個幻想的來龍去脈有助于說明這個內(nèi)容對他以后生活的重要性。在我們進行解釋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為什么這個內(nèi)容被重新置于同性戀的情境中。用乳汁哺育了孩子的母親幻化成了把尾巴放進孩子嘴里的禿鷲。我們已經(jīng)斷言，根據(jù)語言置換成替代物的通常方式，禿鷲的“尾巴”（coda）只能象征著男性生殖器——陰莖。然而我們不清楚想象活動是怎樣成功地把男性的顯著特征明確地賦予了象征著母親的鳥，這種荒唐的觀點使我們茫然不知怎樣才能分解出列奧納多的幻想創(chuàng)造有什么理性的意義。
不管怎樣，當我們仔細考慮那些顯然是荒謬的，在過去我們被迫放棄其意義的夢，我們就不該絕望。為什么一個童年時代的記憶比一個夢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困難呢？是什么原因呢？
記得當一個特性被單獨發(fā)現(xiàn)時，是不能讓人滿意的，讓我們趕緊加上另一個更顯著的特性。[100]
根據(jù)羅斯徹（Roscher）的詞典中俊克斯勒（Drexler）寫的條目，長著禿鷲頭的埃及女神摩特是一個沒有任何個人特征的人物，她經(jīng)常與另外一些有鮮明個人特征的女神，如專司生育的女神（Isis）及愛神（Hathor）結(jié)合在一起出現(xiàn)，與此同時她又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和崇拜者。
埃及眾神的特征是單個的神并不在結(jié)合的過程中消失。個別的神在與其他神融合的過程中繼續(xù)獨立存在?，F(xiàn)在這個長著禿鷲頭的女神通常被埃及人用男性生殖器來代表[101]；她的身體是女性的，這由乳房來揭示，但是還有一個勃起的男性生殖器。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女神摩特身上就像在列奧納多的禿鷲幻想中女性和男性特征的結(jié)合一樣。我們能否假設列奧納多讀了羅斯徹的書后了解了雌禿鷲的兩性同體的性質(zhì)，如此來解釋這種巧合呢？這種可能性是很有問題的，顯然他所接觸到的資料不包含這個驚人的特征。這一巧合應追溯到在兩種情形（指女神摩特與雌禿鷲的兩性同體）中都起作用、但我們還不清楚的一個共同因素，似乎更有道理。
神話能夠告訴我們，一種男性和女性特征的結(jié)合的雌雄同體的結(jié)構(gòu)，不僅為摩特所有，而且也是其他神——像生育神和愛神們所有，雖然這些只可能是就他們也有母性的本性并能與摩特合并在一起來說的（諾瑪，1903）。神話又進一步指出另一些埃及神，例如派生出希臘雅典娜的賽斯的內(nèi)斯神，當初也被想象為兩性同體，即兩性人。還有許多這樣的希臘神，尤其是那些與狄奧尼索斯（Dionysus）相聯(lián)系的神，而且阿洛羅狄忒亦如此，她后來被限制在充當女性愛神的角色。神話也可能提供解釋：把男性生殖器加在女性的身上是要企圖表達最原始的自然創(chuàng)造力量，而且所有這些兩性同體的神都是這樣一種思想的表達：只有男性和女性要素的結(jié)合，神的完美才能得到一個有價值的體現(xiàn)。然而，這些思考中沒有一個給那個令人迷惑的心理事實以解釋，即人類想象力毫不猶豫地把一個欲體現(xiàn)母親本質(zhì)的形象，加上了與母性的一切相反的男性能力的標志。
嬰兒性理論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解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男性生殖器被認為與母親的形象并不矛盾。[102]當一個男孩子第一次把他的好奇心轉(zhuǎn)向性生活之謎時，他就被自己對生殖器的興趣支配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那個部分有價值、太重要了，以致使他不能相信那些他覺得與自己非常相似的人們身上會缺少那部分。因為他不能猜測出還存在另一種與此價值相等的生殖器結(jié)構(gòu)，他便被迫得出一種假設：所有的人——女人，還有男人——都擁有一個像他那樣的陰莖。這種定勢牢固地植根于這個年輕的研究者心中，甚至當他第一次觀察到小女孩的生殖器時，也未毀壞這種定勢。他感覺到他身上真的有某種東西與女孩有別，然而他還是不能向自己承認：他的感覺內(nèi)容是女孩子們身上不能找到陰莖。陰莖失蹤了，這個離奇的、無法忍受的思想使他受到了打擊，所以，他試圖以這樣的結(jié)論做妥協(xié)：小女孩也有陰莖，只是它還很小；將來會長大的。[103]如果在以后的觀察中，他的這個期望沒能變成現(xiàn)實，他還有另一種補救的方法：小女孩也有一個陰莖，可是被割掉了，在它的那個地方留下了一道傷口。這個理論的進步已經(jīng)含有了令人痛苦的個人經(jīng)驗。那時，這個男孩已經(jīng)聽過恐嚇，如果他顯示出對那個器官太濃厚的興趣，那它對他來說如此親愛的這個東西就會被拿走。在這種閹割恐嚇的影響下，他現(xiàn)在用新的視角來審視他已經(jīng)獲得的有關(guān)女性生殖器的見解。今后，他在為男性而憂慮的同時，將蔑視那些不幸的創(chuàng)造物，像他推測的，嚴厲的懲罰已經(jīng)降臨到他們的身上。[104]
在孩子還沒有受閹割情結(jié)的支配之前，在他還認為女人充滿價值的那個時候，他就開始表現(xiàn)出極強的窺視的欲望，這是一種性本能的活動。他想看別人的生殖器，最初全部的可能性是把它們和自己的相比較。來自于母親的性吸引力不久會在對她的生殖器（他以為那會是一個陰莖）的渴望中達到頂點，直到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女人沒有陰莖。這種渴望就經(jīng)常轉(zhuǎn)變?yōu)閰拹焊?，在青春發(fā)動期這種厭惡感能變成神經(jīng)衰弱、厭惡女人和長期的同性戀的原因。然而，他的強烈渴望固定在女人的陽具這一對象上，在孩子的精神生活中打下了無法抹去的烙印，他會特別徹底地深究幼兒的性。盲目地崇拜女人的腳和鞋表明他僅把腳當作了他曾經(jīng)尊崇過的、后來又失蹤了的女人的陽具的替代性象征，這也是清楚的，喜歡剪女人的頭發(fā)的反常者扮演了閹割女性生殖器的行為者的角色。
只要人們堅持人類開始文明起來時的那種貶低生殖器和性的功能的態(tài)度，那就無法達到準確地理解兒童的性欲活動，或許還會找個庇護，聲稱這里所說的是不可信的。我們需要出自原始時期的類比來理解兒童的精神生活。經(jīng)歷了一代一代的漫長歲月，我們把生殖器看成是羞恥的東西，甚至（作為進一步成功的性壓抑的結(jié)果）使人厭惡。如果一個人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性生活，尤其是那些代表人類文明的階層的性生活進行廣泛的調(diào)查，他會被引誘著聲明[105]，生活在今天的大部分人服從的是不情愿地繁衍后代的指揮。他們覺得他們作為人的尊嚴在這個過程中遭受到了折磨，被貶低了。在我們中間還能夠找到另外一種只存在于粗野的社會底層的關(guān)于性生活的觀點。
在高雅的上層社會，這種觀點被隱蔽著，因為它被認為是文化低俗的表現(xiàn)，人們違心地冒險去過性生活。在人類的初始情形全然不同。文明研究者的辛勤編輯給我們提供了有說服力的證據(jù)，生殖器最初是生命的驕傲與希望，它們被當作神來崇拜并且向重新學習的人類活動傳播它們的神性。
作為它們的基本特性升華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神。當官方的宗教和性活動之間的聯(lián)系從意識中隱去的時候，崇拜者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把這個聯(lián)系在那些初學者中繼續(xù)保持下去。許多神圣的東西在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中最終被從性欲中抽取出來，被鉆空的殘余物陷入恥辱之中。按照所有不可磨滅的東西是精神痕跡的說法，甚至崇拜生殖器的最原始情形仍能在近期的時代中存在，并且在今天的人類語言、習俗和迷信中都保留了整個發(fā)展過程中的各階段的殘余物[106]，也就不足為怪了。
生物學中給人深刻印象的類似情況，使我們發(fā)現(xiàn)了個人精神的發(fā)展以忽略的形式重復了人類發(fā)展的過程。所以，對兒童心理的精神分析研究所得出的重視嬰兒生殖器具有很高價值的結(jié)論，不會使我們把它當成是不可能的事。孩子關(guān)于母親有陽具的假設，就是兩性同體的女神，如埃及的摩特和列奧納多童年幻想中的禿鷲的“尾巴”的共同來歷。實際上這只是一種誤解：我們用兩性人（hermaphrodite），并且在其醫(yī)學意義上來表述這些神。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具有真正結(jié)合的兩性生殖器，厭惡所有的觀看者的結(jié)合被畸形地表現(xiàn)出來了。所有發(fā)生的情況都是男性生殖器被附加在作為母親標志的乳房上，正像兒童關(guān)于母親身體的第一個想法中描述的一樣。母親身體的這種形式，原始幻想中的令人尊崇的創(chuàng)造物，在神話中被信徒們保存了下來。突出列奧納多幻想中禿鷲的尾巴這點，現(xiàn)在我們能夠做出如下的解釋：“最初我的多情的好奇心是直接指向母親的，那時我仍然相信她有一個像我一樣的生殖器?！边@是列奧納多早期性研究的最明顯的特征，我們認為這對他以后的整個生活都有決定性的影響。
在這一點上，我們稍加思考就能清楚，我們還不應該滿足于列奧納多童年幻想中禿鷲尾巴的那種解釋。其中似乎還包含著更多的我們未理解的東西。它的最驚人的特征畢竟是把在母親胸前吃奶變成了被母親哺乳，也就是說，變成了被動的形式，即處于一種同性戀者的情境。當我們想到歷史上的列奧納多，在其一生中猶如一個情感上的同性戀者那樣所談所行，是歷史的可能性時，我們便會面臨這樣一個問題：這個幻想是否能揭示出列奧納多的童年與母親的關(guān)系及與他后來顯現(xiàn)出的即使是理想的（升華了的）同性戀之間存在著因果聯(lián)系。如果我們沒有從對同性戀者的精神分析研究中了解到確實存在這種聯(lián)系，并且事實上是一種密切的必要的聯(lián)系，我們就不應該貿(mào)然地從列奧納多被歪曲的記憶中做出這種聯(lián)系的推論。
在我們這個時代，男同性戀者強烈地反對強加于他們的性行為上的法律限制，愿意通過他們的理論代言人，描述他們自己從一開始就是一種特殊的性類型，作為“第三性別”（third sex）的一個中間的性階層。他們宣稱，他們是由器官決定了的先天被強迫從男人身上獲得快樂，而無法在女人身上獲得快樂的人。無論人們多么想以人性為由贊成他們的宣稱，都必須有所保留地對待他們的理論，因為他們提出的理論沒有考慮到同性戀的精神起源。精神分析提供了填補這個空白和對同性戀者宣稱給予檢驗的方法。這個分析只在少數(shù)人的情況中取得了成功，但是到目前為止所進行的研究都產(chǎn)生了同樣驚人的結(jié)果。[107]在所有我們這些男性同性戀者的情況中，在其童年早期，都對一個女人，通常是他們的母親，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性依戀（erotic attachment），這段經(jīng)歷后來被遺忘了。這種依戀在童年時期被母親太多的溫柔所喚起或鼓勵，又進一步被父親較小的作用所強化。塞德格強調(diào)了一個事實，同性戀患者的母親通常是男性化的女人，她們具有強烈、顯著的性格特質(zhì)，能夠取代父親的位置。我偶然也見到過類似的事情。但是另一種情況給我的印象更深刻：開始父親就不在，或者很早就離開了，以致男孩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在女性的影響之下。的確，一個強壯的父親的存在能夠保證兒子在選擇某一個異性對象時做出正確的決定。[108]
經(jīng)過初步的性研究階段，轉(zhuǎn)化過程便開始了，它的機制是我們所了解的，但它的動力我們還不清楚。孩子愛母親不能繼續(xù)有意識地向前發(fā)展，它屈服于壓抑。孩子壓抑了他對母親的愛，他把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上，使自己被母親同化（identify），他以自己為模特兒，選擇與自己相像的作為他的新的愛慕對象。這樣，他變成了一個同性戀者。實際上他是悄悄溜回到自戀，待他長大成人以后，他現(xiàn)在愛的男孩是他自己兒童時代的替代性形象和復活，并且用他小的時候他母親愛他的方式來愛這些孩子。正像我們所說的，他沿著自戀（narcissism）的途徑找到他所愛的對象，根據(jù)希臘傳說，納西索斯（Narcissus）是一位寧愿喜愛自己的倒影也不喜愛任何東西的青年，后來他變成了可愛的水仙花。[109]
更深層的心理學思考證明了這種主張：通過這種方式成為同性戀者的男人，在記憶中保持了對形象的無意識固戀。通過壓抑把對母親的愛保留在潛意識中，并且從此對她保持忠誠。他似乎在追求男孩，成為他們的情人，但實際上他是在逃避其他女人，這些女人能導致他不忠誠。在個別情況的直接觀察中也能使我們看到那種對男人的魅力十分敏感的人，實際上就像一個正常男人會被女人所吸引一樣。每一次他都迅速地把從女人身上得到的刺激轉(zhuǎn)移到一個男性對象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如此重復著這個機制，就是依靠這個機制他才學得了同性戀。
我們并不是硬要夸大同性戀心理起源（psychical genesis）的這些解釋的重要性。顯然，它們與為同性戀者申辯的人的正式理論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我們知道，它們不是以對問題的可能性做出結(jié)論性的說明。由于實際的原因，所謂的同性戀或許是由各種各樣的性心理抑制過程引起的，我們造出這許多過程中特殊的一個，也許只與一種類型的“同性戀”有關(guān)。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所選擇的這種類型的同性戀能夠顯示出我們所需要的決定性因素，遠遠超出我們所預測的同性戀的數(shù)量。因此，我們不能否認未知素質(zhì)的因素所起的作用，整體的同性戀現(xiàn)象通?？伤菰从谶@些未知素質(zhì)的因素。如果我們沒有證明列奧納多的禿鷲幻想是我們的出發(fā)點，他就是這種
類型的同性戀者的證據(jù)，那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來探討我們所研究的同性戀的心理起源。[110]
關(guān)于這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和科學家的性行為的詳情，我們所知甚少，但我們可以確信他的同時代人對他的斷言不會有重大的錯誤。根據(jù)世代因襲的傳說，他是一個性需要和性活動異常減退的人，仿佛一種更高的抱負使他超越了人類普遍的動物性需要。他是否尋求過直接的性滿足也是值得懷疑的。如果有過，那又是怎樣的呢？或者，他是否全然不需要呢？無論怎樣，我們也要在他身上尋找一種驅(qū)使其他男人亟須進行性行為的情感趨勢。因為我們不能想象任何人的精神生活在最廣泛的意義上的性欲望——力比多的形成中沒有一份欲望，即便這種欲望是違反了它的原始目標，或者制止它的實施。
我們不能期望在列奧納多身上找到比不變的性傾向的痕跡更多的東西。然而這些痕跡指的是一個方向，使他被當作一個同性戀者看待。人們一向強調(diào)他只收那些十分漂亮的男孩或青年做學生。他親切又體貼地對待他們、照顧他們，當他們生病時便像母親護理自己的孩子一樣親自護理他們，就像他的母親照顧他那樣。由于他選擇他們是因為他們的美貌，并不是因為他們的才能，所以他們——開撒爾·達·賽斯托、伯特拉菲、安德烈·撒拉諾、弗朗西斯科·米爾茲等等都沒成為重要的畫家。他們一般都不能獨立于自己的導師，導師死后，他們便無影無蹤了，在藝術(shù)史上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標記。而另一些人，卻由于他們的作品能被稱為列奧納多的學生，如陸尼和拜茲（被稱為索多瑪），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
我們認識到我們必然會遭到這樣的反對意見，即列奧納多對他學生的行為與他的性動機毫無關(guān)系，不能從中得出他特殊的性傾向的結(jié)論。對此我們愿意謹慎地提出反對，我們的觀點解釋了藝術(shù)家的某些行為特征，否則它們永遠都是秘密。列奧納多習慣記日記，他完全用手寫體寫（從右向左），這意味著只有他自己能明白。值得注意的是日記以第二人稱來記?！皬谋R卡師傅那里學習根的增殖?！?/p>
“你請教阿巴克師傅圓怎樣變方?！保ㄋ鳡柮祝?908，第152頁）或者在旅途中：“我將去米蘭辦一些我的花園的事情——帶兩件行李。關(guān)于車床的事請教伯特拉菲，并請他磨光一塊寶石。把這本書給安德烈·伊爾·托德斯柯（Andrea il Todesco）師傅留下?！?sup>[111]（同上，第203頁）或者在下定一個異乎尋常的決定時寫道：“你必須在你的論文中闡明地球是一顆星，就像月亮或某些類似的東西，以證明我們這個世界的崇高?！保ê掌澐茽柕?，1906，第141頁）順便說一下，在他的日記中，像其他普通人的日記一樣，經(jīng)常把當天最重要的事件用幾個字一帶而過，或者對這些事只字不提。有些奇怪的賬目，被所有的列奧納多的傳記作家引用了。這些賬目記的是藝術(shù)家所花費的一筆筆數(shù)目很小的錢，相當?shù)木?，就像是一位迂腐又吝嗇的管家記的。另一方面，沒有花費大筆錢的記錄，也沒有藝術(shù)家在家記賬的證據(jù)。其中有一項與他給他的學生安德烈買的新斗篷有關(guān)[112]：
銀絲錦緞 15里拉4索多
深紅絲絨 9里拉
鑲邊 9索多
紐扣 12索多
另一個非常詳細的記錄是他為另一個學生[113]的不良性格及偷盜習慣而付出的全部費用：
“1490年4月21日，我開始寫這本書并重塑馬的雕像。[114]1490年的圣瑪麗從良節(jié)上，杰克莫到我這兒來，他只有10歲。”（邊注：“偷竊、虛偽、自私、貪婪?！保暗诙煳艺埲私o他裁剪出了兩件襯衣、一條褲子和一件外衣，當我用積蓄準備為這些東西付款時，他把錢從我的錢包里偷走了，雖然我完全可以肯定是他干的，但他永遠都不可能承認。”（邊注：“4里拉……”）
對孩子的不端行為的報告這樣絮煩，并以花費的賬單結(jié)束：“第一年，1件斗篷，2里拉；6件襯衣，4里拉；3件夾克，6里拉；4雙襪子，7里拉，等等。”[115]
列奧納多的傳記作家們的愿望不是試圖從他的微小弱點和怪癖出發(fā)來解答他的精神生活中的問題，他們對這些奇怪的賬目分析的著重點在于藝術(shù)家對他的學生的慈愛和體貼。他們忘了應該解釋的不是列奧納多的行為，而是他留下了這些行為的證據(jù)這一事實。因為相信他的動機是要讓他善良本性的證據(jù)落到我們手中是不大可能的，我們必須設想還有另一個動機存在，一個感情的動機導致他寫下了這些筆記。如果沒有在列奧納多的記錄中發(fā)現(xiàn)另一筆賬目，我們就很難猜出
這種動機是什么，它使得那個學生的衣服等筆記的意義清晰了，我們沒想到他會有這個感情動機：
卡特琳娜死后的葬禮 27弗洛林
二磅蠟 18弗洛林
運輸和立十字架 12弗洛林
靈車 4弗洛林
抬棺人 8弗洛林
4個神父和4個辦事員 20弗洛林
敲鐘2弗洛林
掘墓人 16弗洛林
許可證——給官方的 1弗洛林
共計：108弗洛林
先前的花費
付給醫(yī)生 4弗洛林
糖和蠟燭 12弗洛林
共計：16弗洛林
全部費用：124弗洛林[116]
只有小說家米萊茨可夫斯基能夠告訴我們卡特琳娜是誰。他從列奧納多的另外兩段簡短的筆記[117]中推斷她是列奧納多的母親，芬奇地方貧窮的農(nóng)村婦女。1493年她到米蘭來看她的兒子，當時她41歲。她在那兒得了病，列奧納多把她送進了醫(yī)院。她死時，列奧納多用這么豪華的葬禮向母親表達了敬意。
這位心理小說家的這個解釋不能得到證實，然而它所具有的諸多內(nèi)在可能性，與我們從其他方面了解的所有的列奧納多的情感活動是和諧的，所以我不禁把它當作正確的判斷來接受。他成功地讓感情屈服于研究的支配并且抑制它們的自由表達。但是即使是他，被壓抑的欲望偶爾也會得到強烈的表達。對他摯愛的母親的死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這樣。上面的賬目中，葬禮的費用就是悼念母親的一次表達，盡管這種表達被歪曲得無法辨認了。我們不清楚這種歪曲是怎樣發(fā)生的，如果我們把它看成是正常的精神過程，我們確實不能理解它。但是，在反常的神經(jīng)官能癥的情形中，特別是在廣為人知的“強迫性神經(jīng)癥”中，有這種相同的過程是我們熟悉的。在那兒我們可以看到通過壓抑，強烈的感情變?yōu)闈撘庾R，又怎樣轉(zhuǎn)移到細微的甚至是愚蠢的行動中去。這些壓抑下的感情的表達被降低到一個人不得不低估它們的強度的程度。但是這個細微的行為表現(xiàn)仍以急切的強制，表達了真正的植根于潛意識中的意識卻極力地加以否認的沖動力量，只有像這樣與強迫性神經(jīng)癥所發(fā)生的情況進行的比較，才能解釋列奧納多為他母親葬禮花費的賬單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潛意識中，他仍然被帶有性的色彩的感情系在她的身上，就像在童年時代那樣。相反，來自后來的對童年時代的愛的壓抑不能允許他在日記中為她建立起一座不同的更有價值的紀念碑。
但是，卻必須履行在神經(jīng)性沖突的妥協(xié)中所出現(xiàn)的一切。這樣，賬目就被記入日記，變成后人知識難以理解的東西。
我們把從葬禮賬目中所了解的情況類推到為學生們花費的賬單上，似乎并不為過。它們是列奧納多力比多沖動的點滴殘余以強迫的方式和歪曲的形式尋求釋放的另一個實例。按照這種觀點，他的母親和學生，與自己男子氣的英俊相類似者，便成了他的性對象，就控制了他的性壓抑。我們做這樣的描繪，他以那種過分詳細地記錄他花在他們身上的錢數(shù)這樣一種奇特方式暴露了他的基本沖突。這一點顯示出列奧納多的性生活確實屬于同性戀的類型，我們已經(jīng)成功地揭示了這種類型人的精神發(fā)展。這樣，我們便不難理解他的禿鷲幻想中出現(xiàn)的同性戀情境了：因為它的意義確實像我們已經(jīng)對那種類型的人所斷言的一樣。我們應該給它這樣的解釋：“正是由于與我母親有這種性關(guān)系，我成了一個同性戀者?！?sup>[118]
第四章
關(guān)于列奧納多的禿鷲幻想我們還沒有討論完。列奧納多用太直率的使人想起描述性行為的詞匯（它一次次地用尾巴撞我的嘴唇[119]），強調(diào)了母子之間性關(guān)系的強度。從他母親的（禿鷲的）活動與突起的嘴的聯(lián)系，我們不難猜測到還有第二個記憶包含在這個幻想之中，它可以被演繹為：
“我的母親無數(shù)次地熱烈地親吻我的嘴?！边@個幻想是由被母親哺乳和被母親親吻的記憶混合而構(gòu)成的。
仁慈的自然賦予藝術(shù)家通過他創(chuàng)造的作品來表達其最隱秘的心理沖動的能力，甚至這些沖動對他自己來說也是隱藏著的。這些作品強烈地影響著對藝術(shù)家完全陌生的人們，這些人自己意識不到情感的來源。難道在列奧納多一生的作品中，沒有一件能夠證明他記憶中保持的正是他童年時期最強烈的印象嗎？人們當然期望在他的作品里找到某些東西。如果人們考慮到深刻的轉(zhuǎn)變，通過這些轉(zhuǎn)變，一位藝術(shù)家生活中的印象才能夠?qū)λ囆g(shù)作品有所貢獻，那人們一定會相當謹慎地宣稱自己的推理的肯定性，在列奧納多的情況中尤其如此。
任何一個想起列奧納多油畫的人都會想到一個獨特的微笑，一個立即令人沉醉又使人迷惑的微笑，這個微笑，作者把它憑想象畫在他的女性形象的嘴上。這是一個掛在既長又彎的嘴唇上的永恒的微笑，這成了作者風格的一個標志，并被命名為“列奧納多式的”。[120]任何人看了佛羅倫薩人蒙娜麗莎·德·吉奧孔多的美麗非凡的臉孔時卻會體驗到它那最強烈、最困惑的效果。這微笑需要解釋，也得到了各種各樣的解釋，但是沒一個能使人滿意?！皫缀跏墙?jīng)過了4個世紀，蒙娜麗莎仍然使那些久久地凝視過她的人談論著她，迷失于其中，沒有定論?！?/p>
莫瑟（Muther，1909）寫道：“對觀眾特別有魅力的是這微笑的神奇魔力。數(shù)以百計的詩人和作家描繪過這個女人，說她剛剛還那么富有誘惑力地對我們微笑，現(xiàn)在她又冷冰冰地無魂似地凝視著空間。沒有一個人能解開的謎一樣的微笑，沒有一個人讀懂她思想的意義。每件東西，甚至風景，都神秘得如夢境一般，似乎都在一種淫蕩的肉欲中震顫?！?/p>
蒙娜麗莎的微笑中凝結(jié)著兩種不同的要素，這一思想觸動了一些批評家。因此，他們發(fā)現(xiàn)支配著女性性生活的沖突節(jié)制與誘惑之間，最真摯的溫情與最無情的貪婪的情欲之間的沖突（那無情的情欲是要消滅男人，好像男人是異己的存在），在這個美麗的佛羅倫薩人的表情中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xiàn)。下面是孟茲（1889）的觀點：“我們知道，蒙娜麗莎·吉奧孔多在近四個世紀時間里對簇擁在她面前的贊美者們來說，一直是個誘人的不解之謎。沒有任何一位藝術(shù)家（我借用一位筆名為皮銳·德·考雷的敏感作家的話）曾經(jīng)如此完美地表達了女人的本質(zhì)：柔情與媚態(tài)，端莊與神秘的感官快樂，寂寞的心和深思的頭腦，一種克制的、僅流露快樂情緒的個性?！币獯罄骷野哺窳_（Angelo Conti，1910）在盧浮宮里看到一束陽光照射下的這幅畫更充滿了生機時說：
“在莊重的寧靜中這位夫人微笑著，好的征服的本能，邪惡的本能，女性的全部遺傳，誘惑其他的意志，欺騙的魅力，隱藏著殘酷的仁慈，所有這些都隱現(xiàn)于微笑的面紗背后，隱藏在她詩一般的微笑之中，好的和糟的，殘忍的和同情的，美妙的和狡猾的，她笑著……”
列奧納多在這幅畫上花了4年的時間，或許是從1503年到1507，那是他在佛羅倫薩居住的第二個時期，當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根據(jù)瓦薩利的說法，他使用了精心設計的方式使夫人能愉快地坐著，臉上保持著那個著名的微笑。他當時用畫筆在畫布上展現(xiàn)的所有微妙細節(jié)，在目前狀態(tài)中的這幅畫里已蕩然無存了。當它還在繪制之中的時候，它就被認為達到了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
然而列奧納多自己對它并不滿意，這是肯定的。他沒有把它交給委托人，并聲稱這幅畫尚未完成，而后把它隨身帶到了法國。在那里，保護人弗朗西斯一世從他那兒獲得了這幅畫，并把它送進了盧浮宮。
讓我們放下蒙娜麗莎的尚未解答的面部表情之謎，來注意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對藝術(shù)家來說，她的微笑所展示的魅力就像對以后400年間所有看到它的人一樣強大。從那時起，這個迷人的微笑便反復出現(xiàn)在他所有的以及他的學生的畫中。由于列奧納多的蒙娜麗莎是一幅肖像，我們就不能設想他由于自己的原因而在她的臉上加上了一個富于表情的特征——一個并非她自己具有的特征。因此，似乎難免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他在他的模特兒臉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微笑，并被深深地迷住了，便在他的幻想中把這個微笑進行了自由創(chuàng)造。例如，康斯坦丁諾娃就提出過這個不很牽強的解釋（1907）：
“在藝術(shù)家為蒙娜麗莎·德·吉奧孔多畫肖像所占用的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他懷著同情感觀察了這位夫人面部特征的微妙細節(jié)，并把這些特征，尤其是神秘的微笑和奇怪的凝視遷移到后來他所有的繪畫或素描的臉孔上了。吉奧孔多特殊的面部表情還可見于盧浮宮中《施洗者約翰》的畫里，尤其在《圣母子與圣安妮》[121]中瑪麗的臉上更是清晰可辨。
這種情況還可以另一種方式發(fā)生。不止一個列奧納多的傳記作家感到有尋找吉奧孔多微笑的魅力背后的更深層原因的必要，因為這微笑的魅力是如此使藝術(shù)家心動，以至于他一生都無法擺脫。沃爾特在蒙娜麗莎的畫像中看到了一種“神采……一種表現(xiàn)了千百年來男人們向往著的富有表情的神采?！保?873）他極為敏感地寫道：“略帶著某種邪惡的深不可測的微笑進入了列奧納多的所有作品?！碑斔暶髁讼旅孢@段話時，他就把我們引向了另一條線索：
“除此以外，這幅畫是一幅肖像。我們看到這個形象從列奧納多童年時代起就在他的夢的結(jié)構(gòu)中有了鮮明的輪廓了。若不是清晰的歷史證實，我們很可能想象這個形象就是他理想的夫人，最后在這幅畫中被具體化和被看到了……”
赫茲菲爾德（1906）無疑有些與沃爾特·佩特相似的思考。她聲稱列奧納多在蒙娜麗莎中找到了自我，所以，他才能把自己的諸多天性融進肖像之中，“在列奧納多心中，畫的特點全在于神秘的移情”。
讓我們嘗試著澄清這里的這些見解。很可能是列奧納多被蒙娜麗莎的微笑迷住了，因為這個微笑喚醒了他心中長久以來沉睡著的東西——很可能是往昔的記憶。這個記憶一經(jīng)再現(xiàn)，就不能再被遺忘，因為它對他來說具有特別的重要性，他不斷地給它注入新的表現(xiàn)力。佩特充滿信心地宣稱，我們從列奧納多童年時代就可以看到，像蒙娜麗莎那樣的臉在他夢中就已經(jīng)輪廓清晰了，這似乎很令人信服，并能成為可靠的依據(jù)。
瓦薩利提出，“笑著的女人頭”[122]形成了列奧納多第一個藝術(shù)努力的主題。因為這段話并沒有要證明什么，因此是毋庸置疑的。關(guān)于這點，在肖恩（Schorn，1843）的譯文中有更具體的說明：“他在年輕的時候，用泥塑造了一些笑著的女人頭，后來又用石膏復制了，有些漂亮孩子的頭被他師傅當作模特兒了……”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他憑著塑造兩類對象開始了他的藝術(shù)生涯，這使我們不能不想起從列奧納多的禿鷲幻想的分析中推斷出來的兩類性對象。如果漂亮孩子的頭是他自己童年時代的再現(xiàn)，那么，微笑的女人就是他母親卡特琳娜的副本。我們開始猜想他母親擁有這種神秘的微笑的可能性——他曾遺忘了這種微笑，當他在佛羅倫薩的夫人臉上重新發(fā)現(xiàn)它時，深深地被它迷住了。[123]
列奧納多的油畫中，在繪畫時間這一點上與《蒙娜麗莎》最接近的是被稱為《圣安妮和另外兩個人》的那幅畫，即《圣母子與圣安妮》。畫中最美的是列奧納多式的微笑，并且很清晰畫在兩個女人的臉上。想弄清楚列奧納多是在畫蒙娜麗莎之前還是之后多久開始畫這幅畫的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兩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持續(xù)了幾年的時間，我想，或許可以認為藝術(shù)家是同時創(chuàng)造它們的。
如果列奧納多的身心被蒙娜麗莎的特征強烈地占據(jù)，就會激勵他從幻想中創(chuàng)造出圣安妮這個形象，那就與我們的預期結(jié)果很一致了。因為，如果吉奧孔多的微笑喚起了他腦海中對母親的記憶，那就容易理解這個微笑怎樣使他立即去進行創(chuàng)造，以表示對母親的贊美，促使他把在貴婦人臉上看到的微笑還原在母親的臉上。因此我們透過蒙娜麗莎的肖像，把我們的興趣傾注到另一幅畫上，它的漂亮毫不遜色，現(xiàn)在也懸掛在盧浮宮里。
圣安妮及她的女兒和外孫是意大利繪畫中極少表現(xiàn)的主題。列奧納多的處理不同于其他所有已知的形式。莫瑟寫道（1909，第1卷，第309頁）：
“某些藝術(shù)家，像漢斯（Hans Fries）、老赫爾賓（Holbein）和吉羅拉莫（Girolamo daiLibri），他們讓安妮坐在瑪麗身旁，把孩子放在他們兩人之間。另外一些藝術(shù)家，像雅各布（Jakob Cornelisz）在柏林的畫中畫的那樣，真正畫出了‘圣安妮和另外兩個人’。[124]換言之，他們把圣安妮畫成抱著形象稍小的瑪麗，形象更小的救世主坐在瑪麗的身上。在列奧納多的畫里，瑪麗坐在她母親的膝頭，身體向前傾斜著，兩臂伸向男孩，男孩正在玩一只小羊羔，對它似乎有點不和善。外祖母坐著，一只胳膊露在外面，面帶著極樂的微笑凝視著另外兩個人。當然這個組合是受著某種限制的。雖然這兩個女人唇際的微笑與蒙娜麗莎畫像上的微笑一樣，卻沒有了離奇和神秘的特性，它所表達的是內(nèi)在的感情和靜謐的幸福?！?sup>[125]
當我們對這幅畫研究了一段時間后，突然我們清楚了只有列奧納多能畫出這幅畫，就像只有他才創(chuàng)造出禿鷲幻想一樣。這畫是對他童年時代歷史的綜合，要考慮到列奧納多生活中個人的印象，才能理解畫的細節(jié)。他發(fā)現(xiàn)，在他父親的家里，不僅他善良的繼母唐娜·阿爾貝拉，而且他的祖母，他父親的母親——蒙娜麗莎（Monna Lucia）也像一般的祖母（我們這樣假設）那樣溫柔地對待他。這些情形能使他想到創(chuàng)作一幅畫來表現(xiàn)在母親和祖母的照料下的童年生活。這幅畫的另一個顯著特征有著更重大的意義。圣安妮——瑪麗的母親，孩子的外祖母，一定是一位主婦，在畫中她應該被塑造得比圣母瑪利亞更成熟、更嚴肅一些，但她卻被塑造成一個風韻猶存的年輕女人。事實上，列奧納多給了男孩兩個母親，一個向他張開雙臂，另一個在背景中，兩個人都被賦予了母親般的快樂的幸福微笑。這種獨特性使得評論這幅畫的人們都感到吃驚，例如莫瑟認為列奧納多橫不下心來畫有皺紋的老年人。由于這個原因，圣安妮被畫成了容光煥發(fā)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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