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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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與 藝
吾所謂藝者,乃盡人力使造物無遁形;吾所謂美者,乃以最敏之感覺支配、增減,創(chuàng)造一自然境界,憑藝傳出之。藝可不借美而立(如寫風(fēng)俗、寫像之逼真者),美必不可離藝而存。藝僅足供人參考,而美方足令人耽玩也。今有人焉,作一美女浣紗于石畔之寫生,使彼浣紗人為一貧女,則當(dāng)現(xiàn)其數(shù)垂敗之屋,處距水不遠(yuǎn)之地,爛槁斷瓦委于河邊,荊棘叢叢懸以槁葉,起于石隙石上,復(fù)置其所攜固陋之筐。真景也,荒蔓凋零困美人于草萊,不足寄興,不足陶情,絕對為一寫真而一無畫外之趣存乎?其間,索然乏味也。然藝事已畢。倘有人焉易作是圖,不增減畫中人分毫之天然姿態(tài),改其筐為幽雅之式,野花參差,間入其衣;河畔青青,出沒以石,復(fù)綴苔痕;變荊榛為佳木,屈伸具勢;濃蔭入地,掩其強半之破墻;水影亭亭,天光上下。若是者,盡荊釵裙布,而神韻悠然。人之覽是圖也,亦覺花芬草馥,而畫中人者,遺世獨立矣。此盡藝而盡美者也。雖百世之下觀者,尤將色然喜,不禁而神往也。若夫天寒袖薄,日暮修竹,則間文韻,雖復(fù)畫聲,其趣不同,不在此例。
故準(zhǔn)是理也,則海波彌漫,間以白鷗;林木幽森,綴以黃雀;暮云蒼藹,牧童挾牛羊以下來;蒹葭迷離,舟子航一葦而徑過;武人騁駿馬之馳,落葉還摧以疾風(fēng);狡兔脫巨獒之嗅,行徑遂投于叢莽;舟橫古渡,塔沒斜陽;雄獅振吼于巖壁之間,美人衣素行濃蔭之下,均可猾突視覺,增加興會,而不必實有其事也。若夫光暗之未合,形象之乖準(zhǔn),筆不足以資分布,色未足以致調(diào)和,則藝尚未成,奚遑論美!不足道矣。
1918年
美術(shù)之起源及其真諦
世界藝術(shù),莫昌盛于紀(jì)元前四百余年希臘時代,不特19世紀(jì)及今日之法國不能比,即意大利16世紀(jì)初文藝復(fù)興之期,亦覺瞠乎其后也。當(dāng)時雅典文治武功,俱臻極盛,大地著稱之巴爾堆農(nóng)(Panthénon),亦成于國際最大藝人菲狄亞斯之手,華妙壯麗,舉世界任何人造物不足方之。此廟于二百年前,毀于土耳其,外廊尚存,其周圍之淺刻,今藏英不列顛博物院,實是世界大奇。希臘美術(shù)之結(jié)晶,為雕刻、為建筑,于文為雄辯,是固盡人知之。吾今日欲陳于諸君者,則其雕刻。論者謂物躋其極,是希臘雕刻之謂也。憶當(dāng)讀人身解剖史,述希臘雕刻所以致此之由,日希臘時尚未有人身解剖之學(xué),其藝人初未識人體組織如何,其作品悉諳于理,精確而簡潔,又無微不顯,果何術(shù)以致之,蓋希臘尚武,其地氣候和暖,人民之赴角斗場者,如今日少年之赴中學(xué)校,入即去其外衣,畢身顯露,爭以強筋勁骨,夸耀于人,故人乎日所驚羨之美,悉是壯盛健實之體格,而每角武而戰(zhàn)勝者,其同鄉(xiāng)必塑其像,其體質(zhì)形態(tài)手腕動作,務(wù)神形畢肖,以昭其信,以彰本土之榮。女子之美者,亦暴其光潤之膚、曼妙之態(tài),使人驚其艷麗。藝人平日習(xí)人身健全之形,人體致密之構(gòu)造,精心摹寫,自能畢肖。而詩人詠人,輒以美女為仙,勇士為神——神者如何能以力敵造化中害民之妖怪;仙者如何能慰撫其愛,或因議殞命之勇士。文藝中之作品,類皆沉雄悲壯,奕奕有生氣,又復(fù)幽郁蒼茫,芬芬馥郁,千載之下,猶令人眉飛色舞,是所謂壯美者也。1世紀(jì)之羅馬尚然,無何,人漸尚服飾之巧,藝人性情深者,乃不從事觀察人身姿態(tài)結(jié)構(gòu),視為隱于服內(nèi),研之無用,作品上亦循俗耗其力于衣襞珍玩。欲寫人體,只有摹仿古人所作而已,浸假其作又為人所摹擬,并不自振,逮6世紀(jì)藝人乃不復(fù)能寫一真實之人。見于美術(shù)中之人,與木偶無辨。昔之精深茂密之作,今乃云亡,此混沌黑暗之期。直延至13世紀(jì),史家謂之中衰時代者也。是可證藝人之能精礪觀察者,方足有成,裸體之人,乃資藝人觀察最美備之練習(xí)品也。人體色澤之美,東方人中亦多見之,法哲人狄德羅有言曰:“世界任何品物,無如白人肉色之美者。”試一細(xì)觀,人白者,其膚所呈著彩,真是包羅萬色,而人身肌骨曲直隱顯,亦實包羅萬象,不從此研求人像之色,更將憑何物為練習(xí)之資耶!西方一切文物,皆起于埃及。埃及居熱地,其人民無須被服,美術(shù)品多像之。故其流風(fēng),直被歐洲全部,亙數(shù)十紀(jì)不易,盛于希臘。希臘亦居熱地,又多尚武之風(fēng)。耶穌之死,又裸釘于十字架上。歐洲藝術(shù)之所以壯美,亦幸運使然。若我中國民族來自西北荒寒之地,黃帝既據(jù)有中原,即襲蠶絲衣錦繡;南方溫帶之區(qū),古人蠻俗,為北方所化,益以自然界繁花異草之多,鳥獸蟲魚之博,深山廣澤,佳樹名卉,在令人留意,足供摹寫;而西北方黃人,深褐色之膚,長油不長肉之體,乃覆蔽之不遑,裸體之見于藝術(shù)品中者,唯狀鬼怪妖精之丑而已。其表正人君子神圣帝王,必冠冕衣裳,絳帶玉佩,不若希臘Jupiter(朱霹特),亦顯臂而露胸,雖執(zhí)金杖以為威,猶袒裼,故與歐洲藝術(shù)相異如此,思之可噱也。吾今乃欲與諸先生言藝事之究竟,諸君必問曰:美術(shù)品之良惡,必如何之判之乎?曰:美術(shù)品和建筑必須有謹(jǐn)嚴(yán)之體,如畫如雕;在中國如書法,必須具有性格,其所以顯此性格者,悉賴準(zhǔn)確之筆力,于是藝人理想中之景象人物,乃克實現(xiàn)。故Execution(制作)乃藝術(shù)之目的,不然,一鄉(xiāng)老亦蘊奇想,特終寫不出,無術(shù)宣其奇思幻想也。
1926年
習(xí) 藝
藝術(shù)家憑天才,固也。但世盡多天才,未有不經(jīng)一極長時間之考究與夫極豐潤灌溉培養(yǎng)而成者。天才者,言此人之有特殊領(lǐng)悟力也。時間者,所以熟練其了解及想象也。培養(yǎng)者,乃際遇,所以節(jié)其時堅其成,有余境俾其自化也。簡言之,即表其特性,優(yōu)且裕,而自創(chuàng)作之也。
人類造作中藝人所分配之任務(wù),乃留遺人情感中一種現(xiàn)象,使之凝固,使之永停。例如聲,有悲歡喜怒,音樂乃節(jié)奏之成調(diào),逮調(diào)出,人即直覺其喜怒哀樂。畫,表色者也;色之感,有壯、快、沉。其境不得時遇,畫則顯之。次如雕之狀形,舞之寄態(tài),建筑之崇式,詩之抒情,文之記事,皆莫非造一種凝固之現(xiàn)象而已。
天才不世出,人之欲成藝術(shù)家者,則有數(shù)種條件:(一)須具極精銳之眼光與靈妙之手腕,(二)有條理之思想,(三)有不尋常之性情與勤勉。目光手腕,乃習(xí)練而產(chǎn)生之物,在確視確寫,精察繁密之色,而考究其復(fù)雜之狀。習(xí)之久,則自然界任何物象,一經(jīng)研求,心目中自得其象,手自能傳其形,夫然后言創(chuàng)造,表其前此長時期中研察自然所獨得者。于是此創(chuàng)造,乃成人類造作。然思想無條理,何能整頓自然。性情不異,則無所遇。非勤,則最初即不能得藝,終懈,則無所貢獻(xiàn)于世也。
歐人之專門習(xí)藝者,初摹略簡之石膏人頭,及靜物器具花果等,次摹古雕刻,既準(zhǔn)稿,則摹人(余有摹人專篇當(dāng)續(xù)寄登)。蓋人體曲直線極微,隱顯尤細(xì),色至復(fù),而形有則。習(xí)藝者于此致其目光之所及者,聚其腕力之足追隨者,畢展發(fā)之。并研究美術(shù)解剖,以詳悉人體外貌之如何組織成者。摹人自為主,摹人外更須出寫風(fēng)景及建筑物。復(fù)治遠(yuǎn)景法,以究遠(yuǎn)近之準(zhǔn)何定理。又治美術(shù)史,借證其恒時博物院中觀覽之古人杰作之時代方法變遷。治美學(xué),以究人類目嗜之殊。治古物學(xué),所以考證歷史者。故藝人既知美術(shù)于社會、于人類、于歷史、于幸福,種種之關(guān)系,其造作之品,有裨群體可知也。
古今中外藝術(shù)論
學(xué)問云者,研究一切造物之通稱。有三人肩其任:述造物之性情者,曰文學(xué);究造物之體質(zhì)者,曰科學(xué);傳造物之形態(tài)者,曰美術(shù)。
夫人生存之最主需要,曰衣,曰食(或竟曰食,因赤道下人不需衣)。吾則以為衣食乃免死之具,而非所以為生也。人生而具情感,稱萬物之靈,故目悅美色,耳耽曼聲,鼻好香氣,口甘佳味。溯美術(shù)之自來,非必專為豐足生活之用(滿足生活或為飾藝起源),蓋基于一時熱情(熱情或為純粹美術(shù)起源),欲停此流動之美象。是故吾古先感覺敏銳之祖,浩歌曼舞,刻木涂墁,留其逸興;后之紹之者,理其法,以其同樣感覺,繼刊木石,敷文采,理日密,法日廣,調(diào)日逸,于是遂有美術(shù)。理法至備,作者能以余緒節(jié)之益之,成其體,即所謂“派(Style)”,技更進(jìn)矣。是知美術(shù)之自來,乃感覺敏銳者寄其境遇;派之自來,則以其摹寫制作所傳境遇之殊。故文化等量齊觀之各族,相影響,相融洽,相得益彰,而不相磨滅。是境遇之存也,劣者與優(yōu)者遇,棄其窳粗,初似滅亡,但茍進(jìn)步,亦能步人理法,產(chǎn)新境界,終非消亡也。
吾昔已歷舉歐洲美術(shù)之起源,如埃及、巴比倫、希臘,以其氣候之殊,而有“裸(nu)”,中國所以不然之故,諸君當(dāng)已察及。吾今更舉各國境遇之異,派別之殊,如意大利美術(shù)偉大壯麗,半由其政治影響;希臘美術(shù)影響,亦賴氣候之融;威尼斯天色明朗,畫重色彩;荷蘭沉晦,畫精明暗之道,尤長表現(xiàn)陰影部分,皆其最顯著者也。至吾中國美術(shù),于世有何位置,及其獨到之點與其價值,恐諸君亟欲知之者也。請言中國派:
中國美術(shù)在世界貢獻(xiàn)一物。一物為何?即畫中花鳥是也。中國憑其天賦物產(chǎn)之豐繁,其禽有孔雀、鸚鵡、鴛鴦、鷦鷯、鴝鵒、翠鳥、鴻鵲、鷓鴣、蒼鷹、鵬雕、鵲鴿、畫眉、斑鳩、鴉鵲、鶯燕、鷺鷥,及其雞、鴨、鴿、雀之屬;花則蘭、蕙、梅、桂、荷、李、牡丹、芍藥、芙蓉、錦葵、苜蓿、繡球、秋葵、菊花千種,皆他國所希,其他若玫瑰、金銀、牽牛、杜鵑、海棠、玉簪、紫藤、石榴、鳳仙之類,不可勝計。
花落繼以碩果,益滋畫材,故如荔枝、龍眼、枇杷、楊梅、橘柚、葡萄、蓮子、木瓜、佛手,益以瓜類及菜蔬,富于歐洲百倍。又有昆蟲,如蟋蟀、螳螂、蜻蜒、蝴蝶等,獸與魚屬不遑枚舉。熱帶人民逼于暑威強光,智能不啟,而歐洲雖在溫帶,生物不博。唯吾優(yōu)秀華族,據(jù)此沃壤,習(xí)覽造物貢呈之致色密彩,奇姿妙態(tài),手揮目送,罔有涯涘。用產(chǎn)東方獨有之天才,如徐熙、黃筌、易元吉、黃居寀、徽宗、錢舜舉、鄒一桂、陳老蓮、惲南田、蔣南沙、沈南蘋、任阜長、潘嵐、任伯年輩,汪洋浩瀚,神與天游,變化萬端,莫窮其際,能令鶯鳴頃刻,鶴舞咄嗟,荷風(fēng)送香,竹露滴響,寄妙思,宣綺緒,表芳情,逞逸致,搬奇弄艷,盡麗極妍,美哉洋洋乎!使天誘其衷,黃帝降福,使吾神州五千年泱泱文明大邦,有一壯麗盛大之博物院,納此華妙,詎不成世界之大觀?盡彼有菲狄亞斯塑上帝、米開朗琪羅鑿《摩西》、拉斐爾寫《圣母》、委拉斯開茲繪《火神》、倫勃郎《夜巡》、魯本斯《下架》、德拉克洛瓦《希阿島的殘殺》、倍難爾《科學(xué)發(fā)真理于大地》,吾東方震旦有物當(dāng)之,無愧色也。一若吾舉孔子、莊周、左丘明、屈原、史遷、李白,杜甫、王實甫、施耐庵、曹雪芹等之于文,不驚羨荷馬、維基爾、但丁、莫里哀、莎士比亞,歌德、雨果也。吾儕豈不當(dāng)聞風(fēng)興起,清其積障,返其玄元?
吾工藝美術(shù)中之錦,奇文異彩,不可思議。吾游里昂織工博物院,院聚埃及八千年以來織品;又觀去年巴黎飾藝博覽會,會合大地數(shù)十國精英,未見有逾乎此美妙也,而今亡矣。問古人何以致之?因吾藝人平日會心花鳥之博彩異章,克有此妙制也。日本百年以來,受吾國大師沈南蘋之教誨,藝事蔚然大振,畫人輩起,其工藝美術(shù),盡欲凌駕歐人而上之,果何憑倚乎?是花鳥為之資也。青出于藍(lán),今則藍(lán)黯然五色已。歐洲產(chǎn)物不豐,藝人限于思,故恒以人之妙態(tài)令儀制圖作飾,其所傳人體之美,乃為吾東人所不及。亦唯因其人體格之美逾于我,例如其色淺淡,含紫含綠,色羅萬彩;其象之美,因彼種長肌肉,不若黃人多長脂肪,此莫可如何事。故彼長于寫人,而短于寫花鳥;吾人長于花鳥,而短于寫人,可證美術(shù)必不能離其境遇也。
中國藝術(shù),以人物論(遠(yuǎn)且不言),如閻立本、吳道子、王齊翰,趙孟、仇十洲、陳老蓮、費曉樓、任伯年、吳友如等,均第一流(李龍眠、唐寅均非人物高手),但不足與人競。山水若王宰,若荊關(guān),吾未之見,王維格不全,吾所見最古為董巨,信美矣。若馬遠(yuǎn)、劉松年、范寬及梅道人,亦有至詣。至于大、小李將軍,大、小米,及元其他三家,皆體貌太甚,其源不盡出于畫,非屬大地人民公共玩賞之品,雖美妙,只足悅吾東人。近代唯石谷能以畫入自然,有時見及造化真際,其余則摹之又摹,非謂其奴隸,要因才智平庸,不能卓然自立,縱不摹仿,亦乏何等成就也。
是故吾國最高美術(shù)屬于畫,畫中最美之品為花鳥,山水次之,人物最卑。今日者,舉國無能寫人物之人,山水無出四王上者,寫鳥者學(xué)自日本,花果則洪君野差與其奇,以高下數(shù)量計,遜日本五六十倍,遜于法一二百倍,遜于英德殆百倍,遜于比、意、西、瑞、荷、美、丹麥等國亦在三四十倍。以吾思之,足與吾抗衡者,其唯墨西哥、智利等國。莫輕視巴爾干半島及古巴,尚有不可一世之畫家在(巴爾干半島之大畫家名Mestrovik)。
吾古人最重美術(shù)教育,如樂是也,孔子而后亡之矣。兩漢而還,文人皆善書,書源出于描,美術(shù)也。其巨人,如張芝、皇象、蔡邕、鐘繇、衛(wèi)夫人、羲之、獻(xiàn)之、羊欣、庾征西等,人太多不具論。于繪事,吾國從古文人多重之,如謝靈運、老杜、東坡,或自能揮寫,或精通畫理,流風(fēng)余韻,今日不替。如居京師者,家家羅致書畫、金石碑版、古董、玩具、飾物些許,以示不俗。唯留學(xué)生為上帝賦與中國之救世者,不可講文藝,其流風(fēng)余韻,亦既廣被遠(yuǎn)播,致使今日少年學(xué)子,腦海中無“藝”之一字。藝事固不足以御英國,攻日本,但藝事于華人,總較華人造槍炮、組公司、撫民使外等學(xué)識,更有根底,其弊亦不足遂令國亡。今國人已不知顧愷之、張僧繇、陸探微等為何人,在外者亦罔識多奈唯羅、勃拉孟脫、倫勃郎、里貝拉等為何人。顧聲聲侈談古今中外文化,直是夢囈。如是尚號有教育之國家,奈何不致中國藝人藝術(shù)之頹敗,或鶩巧,或從俗,或偷尚欲炫奇,且多方以文其丑,或迎合社會心理,甘居惡薄。近又有投機事業(yè)之外國理想派等出現(xiàn),咄咄怪事。要之藝事之昌明,必賴有激賞之民眾,君等若擯棄鄙薄藝術(shù),不聞不問,藝人狂肆,必益無忌憚,是藝術(shù)固善性變惡性矣。
吾個人對于中國目前藝術(shù)之頹敗,覺非力倡寫實主義不為功。吾中國他日新派之成立,必賴吾國固有之古典主義,如畫則尚意境、精勾勒等技。仍憑吾國天賦物產(chǎn)之博,益擴大其領(lǐng)土,自有天才奮起,現(xiàn)其妙象。淺陋之夫,侈談創(chuàng)造,不知所學(xué)不深,所見不博,烏知創(chuàng)造?他人數(shù)十百年已經(jīng)辯論解決之物,愚者一得,猶欣然自舉,以為創(chuàng)造,真恬不知恥者也。夫?qū)W至精,自生妙境,其來也,大力所不能遏止;其未及也,威權(quán)所不能促進(jìn),焉有以創(chuàng)造號召人者,其陋誠不可及也。
近日東風(fēng)西漸,歐人殊尊重東方藝術(shù),大畫家有李季福者,瑞典人,稷陀者,德人,皆極精寫鳥,尤以李為極詣,蓋李曾研究中國日本畫也。
里昂為法國第二大城,歐洲貨樣賽會,規(guī)模之大,無過里昂。論西方各國之染織業(yè),里昂綢布可稱首屈一指。上述織工歷史博物館現(xiàn)設(shè)商務(wù)宮之第二層樓,集全世界菁華,他地不易得也。我中國人無此大魄力,難乎其為世界一等綢業(yè)國矣。
1926年
研究藝術(shù)務(wù)須誠篤
研究藝術(shù),務(wù)須誠篤。吾輩之習(xí)繪畫,即研究如何表現(xiàn)種種之物象。表現(xiàn)之工具,為形象與顏色。形象與顏色即為吾輩之語言,非將此二物之表現(xiàn),做到功夫美滿時,吾輩即失卻語言作用似矣。故欲使吾輩善于語言,須于宇宙萬象有非常精確之研究與明晰之觀察,則“誠篤”尚矣。其次學(xué)問上有所謂力量者,即吾輩研究甚精確時之確切不移之焦點也。如顏色然,同一紅也,其程度總有些微之差異,吾人必須觀察精確,表現(xiàn)其恰當(dāng)之程度,此即所謂“力量”,力量即是絕對的精確,為吾輩研究繪畫之真精神。試觀西洋各藝術(shù)品,如全盛時代之希臘作品,及米開朗琪羅、達(dá)·芬奇、提香等諸人之作品,無一不具精確之精神,以成偉大者。至如何涵養(yǎng)此種之力量,全恃吾人之功夫。研究繪畫者之第一步功夫即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學(xué)問,亦為繪畫表現(xiàn)唯一之法門。素描拙劣,則于一個物象,不能認(rèn)識清楚,以言顏色更不知所措,故素描功夫欠缺者,其所描顏色,縱如何美麗,實是放濫,幾與無顏色等。歐洲繪畫界,自19世紀(jì)以來,畫派漸變。其各派在藝術(shù)上之價值,并無何優(yōu)劣之點,此不過因歐洲繪畫之發(fā)達(dá),若干畫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詳為分列耳。如馬奈、塞尚、馬蒂斯諸人,各因其表現(xiàn)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猶中國古詩中之瀟灑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吾輩研究各派,須研究各派功夫之所在(如印象派不專究小輪廓,而重色影與氣韻,其功夫即在色彩上),否則便不能洞見其實際矣。其次有所謂“巧”字,是研究藝術(shù)者之大敵。因吾人研究之目標(biāo),要求真理,唯誠篤,可以下切實功夫,研究至絕對精確之地步,方能獲偉大之成功。學(xué)“巧”便固步自封,不復(fù)有為,烏能至絕對精確,于是我人之個性亦不能造就十分強固矣。
二十歲至三十歲,為吾人憑全副精力觀察種種物象之期,三十以后,精力不甚健全,斯時之創(chuàng)作全恃經(jīng)驗記憶及一時之感覺,故須在三十以前養(yǎng)成一種至熟至精確之力量,而后制作可以自由。法國名畫家薄奈九十歲時之作品,手法一絲不茍,由是可想見其平日素描之根底。故吾人研究繪畫,當(dāng)在二三十歲時,刻苦用功,分析精密之物象,涵養(yǎng)素描功夫,將來方可成杰作也。
諸位,藝術(shù)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兄弟不信世界上有甚天才,是在吾輩切實研究耳。諸位目今方在二三十歲之際,正當(dāng)下功夫之時期,還望善自努力也。
1926年
美的解剖
物之美者,或在其性,或在其象。有象不美而性美者;有性不美而象美者。孟子有言: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事上帝,此尊性美者也,然非至美。至美者,必性與象皆美;象之美,可以觀察而得,性之美,以感覺而得,其道與德有時合而為一。故美學(xué)與道德,如孿生之兄弟也。美術(shù)上之二大派,曰理想,曰寫實。寫實主義重象;理想派則另立意境,唯以當(dāng)時境物,供其假借使用而已。但所謂假借使用物象,則其不滿所志,非不能工,不求工也。故超然卓絕,若不能逼寫,則識必不能及于物象以上、之外,亦托體曰寫意,其愚彌可哂也。昧者不察之,故理想派滋多流弊,今日之歐洲亦然。中國自明即然,今日乃特甚,其弊竟至藝人并觀察亦不精確,其手之不從心,無待言矣。故欲振中國之藝術(shù),必須重倡吾國美術(shù)之古典主義,如尊宋人尚繁密平等,畫材不專上山水。欲救目前之弊,必采歐洲之寫實主義,如荷蘭人體物之精,法國庫爾貝、米勒、勒班習(xí)、德國萊柏爾等構(gòu)境之雅。美術(shù)品貴精貴工,貴滿貴足,寫實之功成于是。吾國之理想派,乃能大放光明于世界,因吾國五千年來之神話、之歷史、之詩歌,蘊藏?zé)o盡也。
1926年
悲鴻自述
悲鴻生性拙劣,而愛畫人骨髓。奔走四方,略窺門徑,聊以自娛,乃資謀食,終愿學(xué)焉,非曰能之。而處境困厄,窘態(tài)之變化日殊。梁先生得所,堅命述所閱歷。辭之不獲,伏思懷素有自敘之帖,盧梭傳懺悔之文,皆抒胸臆,慨生平,借其人格,遂有千古。悲鴻之愚,誠無足紀(jì),唯昔日落拓之史,頗足用以壯今日窮途中同志者之志。吾樂吾道,憂患奚恤,不憚詞費,追記如左。文辭之拙,弗遑計已。
距太湖之西三十里,荊溪之北,有鄉(xiāng)可五六十家。憑河兩岸,一橋跨之,橋曰計亭。吾先人世居業(yè)農(nóng)之所也。吾王父硯耕公,以洪楊之役,所居蕩為灰燼。避難歸來,幾不能自給,力作十年,方得葺一椽為廬于橋之側(cè),以蔽風(fēng)雨,而生先君。室雖陋,吾先君方自幸南山為屏,塘河為帶,日月照臨,霜雪益景,漁樵為侶,雞犬唱答,造化賦予之豐美無盡也。
先君諱達(dá)章(清同治己巳生),生有異秉,穆然而敬,溫然而和,觀察精微,會心造物。雖居窮鄉(xiāng)僻壤,又生寒苦之家,獨喜描寫所見,如雞、犬、牛、羊、村、樹、貓、花。尤為好寫人物,自父母、姊妹(先君無兄弟),至于鄰傭、乞丐,皆曲意刻畫,縱其擬仿。時吾宜興有名畫師畢臣周者,先君幼時所雅慕,不謂日后其藝突過之也。先君無所師承,一宗造物。故其所作,鮮Convention(俗套)而特多真氣。守宋儒嚴(yán)范,取去不茍,性情恬淡,不慕功名,肆忘于山水之間,宴如也。耽詠吟,榜書雄古有力,亦精篆刻,超然自立于諸家以外。
先君為人敦篤,慈祥愷悌,群遣子弟從學(xué),習(xí)畫問字者至夥。有揚州蔡先生者,業(yè)醫(yī)、能畫,攜子賃居吾家。其子曰邦慶,生于中日戰(zhàn)敗之年,屬馬,長吾一歲,終日嬉戲為吾童時伴,好涂抹。吾時受先君嚴(yán)督讀書,深羨其自由作畫也。
吾六歲習(xí)讀,日數(shù)行如常兒。七歲執(zhí)筆學(xué)書,便思學(xué)畫,請諸先君,不可。及讀卞莊子之勇,問:“卞莊子何勇?”先君曰:“卞莊子刺虎,夫子以是稱之?!庇F虎狀,不得,乃潛以方紙求蔡先生作一虎,歸而描之。久,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問曰:“是何物?”吾曰:“虎也?!毕染唬骸肮范?,焉云虎者?!弊湓唬骸叭暌饲谧x,俟讀完《左傳》,乃學(xué)畫矣?!庇嗄弧?/p>
九歲既畢四子書,及《詩》《書》《易》《禮》,乃及《左氏傳》。先君乃命午飯后,日摹吳友如界畫人物一幅,漸習(xí)設(shè)色。十歲,先君所作,恒遣吾敷無關(guān)重要處之色。及年關(guān),又為鄉(xiāng)人寫春聯(lián)。如“時和世泰,人壽年豐”者。
余生一年而喪祖母,六年而喪大父,先君悲戚,直終其身。余年十三四,吾鄉(xiāng)連大水,人齒日繁,家益窘。先君遂奔走江湖,余亦始為落拓生涯。
時強盜牌卷煙中有動物片,輒喜羅聘藏之。又得東洋博物標(biāo)本,乃漸識猛獸真形,心摹手追,怡然自樂。年十七,始游上海,欲習(xí)西畫,未得其途,數(shù)月而歸。為教授圖畫于和橋之彭城中學(xué)。
方吾年十三四時,鄉(xiāng)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學(xué)校,余慕之。有周先生者,勸吾父亦遣吾入學(xué)校尤篤,先君以力之不繼為言。周先生曰:“畫師乃吃空心飯也,烏足持?!鳖櫞藭r實無奈,僅得埋首讀死書,謀食江湖。
年十九,先君去世,家無擔(dān)石。弟妹眾多,負(fù)債累累,念食指之浩繁,縱毀身其何濟。爰就近彭城中學(xué)、女子學(xué)校,及宜興女子學(xué)校三校教授圖畫。心煩慮亂,景迫神傷,遑遑焉逐韶華之逝,更無暇念及前途,覽愛父之遺容,只有啜泣。
時落落未與人交游。而獨蒙女子學(xué)校國文教授張先生祖芬者之青視,顧亦無杯酒之歡。年余,終覺碌碌為教,無復(fù)生趣,乃思以工游滬,而學(xué)而食。辭張先生,張先生手韓文全函,殷勤道珍重,曰:“吾等為贍家計,以舌耕求升斗,至老死,亦既定矣。君盛年英銳,豈宜居此?曩察君負(fù)荷綦重,不能勖君行,而亂君意。今君毅然去,他日所躋,正未可量也?!庇衷唬骸叭瞬豢蔁o傲骨,但不可有傲氣。愿受鄙言,敬與君別?!眴韬魪埦?,悲鴻入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
友人徐君子明者,時教授于吳淞中國公學(xué),習(xí)閩人李登輝,挾余畫叩李求一小職,李允為力。徐因招赴滬,為介紹。既相見,李大詫吾年輕,私謂子明:“若人者,孩子耳,何能做事?”子明曰:“人負(fù)才藝,詎問其年。且人原不甘其境,思謀工以繼其讀,君何謙焉?”李乃無言。徐君是年暑期后,赴北京大學(xué)教授職,吾數(shù)函叩李,終無答。顧李君納吾畫,初未嘗置意,信乎慷慨之士也。
吾于是流落于滬,秋風(fēng)起,繼以淫雨連日,苦寒而糧垂絕。黃君警頑,令余坐于商務(wù)印書館,日讀說部雜記排悶,而憂日深。一時資罄,乃脫布褂赴典質(zhì),得四百文,略足支三日之饑。
一日,得徐君書,為介紹惲君鐵樵,惲君時主商務(wù)印書館《小說月報》,因赴寶山路訪之。惲留吾畫,為吾游揚于其中有力者,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囑守一二日,以俟佳音。時屆國慶,吾失業(yè)已三月。天雨,吾以排日,不持洋傘,冒雨往探消息。惲君曰:“事諧,不日可遷居于此,食于此,所費殊省。君夜間習(xí)德文,亦大佳事,吾為君慶矣?!庇嘞矘O,歸至梁溪旅館,作數(shù)書告友人獲業(yè)。詎書甫發(fā),而惲君急足至,手一紙包,亟啟視,則道所謀絕望,附一常州人莊俞者致惲君一批札,謂某之畫不合而用,請退還。爾時神經(jīng)顫震,憤怒悲哀,念欲自殺。繼思水窮山盡,而能自拔,方不為懦,遂靦顏向一不應(yīng)啟齒、言通財之友人告貸,以濟燃眉之急。故鄉(xiāng)法先生德生者,為集一會,征數(shù)十金助余。乃歸和橋,攜此款,將作北京之行,以依故舊。于是偕唐君者,仍赴滬居逆旅候船。又作一畫報史君,蓋法君之友助吾者也。為裝框,將托唐君攜歸致之。唐君者,設(shè)繭行,時初冬,來滬接洽絲商,謀翌年收繭事,而商于吳興黃先生震之。黃先生來訪,適值唐出,余在檢行裝。蓋定翌日午后行矣。黃先生有煙癖,乃臥吸煙,而守唐君返。目睹對墻吾所贈史君畫,極稱賞。與余道此畫之佳,余唯唯。又詢知何人作否,余言實系拙作,黃肅然起敬,謂:“察君少年,乃負(fù)絕技,肯割愛否?”余言此畫已贈人。黃因請另作一幅贈史,余乃言:“明日行?!秉S先生問:“何往?”曰:“去北京?!眴枺骸昂沃\?”余言:“固無目的,特不愿居此,欲一見宮闕耳。”黃先生言:“此時北方已雪,君之所御,且無以卻寒,留此徐圖良策何如?”余不可。因默然。
無何,唐君歸,余因出購零星。入夜,唐君歸,述黃先生意,擬為介紹諸朋儕,以繪畫事相委,不難生活。又言黃君巨商,廣交游,當(dāng)能為君助。余感其意,因止北行。時有暇余總會者,賭窟也,位于今新世界地。有一小室,黃先生煙室也。賭自四五時起,每徹夜。黃先生午后來,賭倦而吸煙,11時許乃歸。吾則據(jù)其煙室睡。自晨至午后3時,據(jù)一隅作畫。賭者至,余乃出,就一夜館讀法文,或赴審美書館觀畫,食則與群博者俱。蓋黃君與設(shè)總會者極稔,余故得其惠,饌之豐,無與比。
伏臘,總會中糞除殆遍,積極準(zhǔn)備新年大睹。余乃遷出,之西門,就黃君警頑同居。而是年黃震之先生大失敗,余又煢煢無所告,乃謀諸高君奇峰。初,吾慕高劍父兄弟,乃以畫馬質(zhì)劍父。劍父大稱賞,投書于吾,謂雖古之韓干,無以過也,而以小作在其處出版,實少年人最快意之舉,因得與其昆季相稔。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亟歸構(gòu)思。時桃符萬戶,鑼鼓喧天,方度年關(guān),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學(xué)之試而歸,知已錄取。計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報,則得安讀矣。顧囊中僅存小洋兩毫,乃于清晨買粢飯一團(tuán)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糧絕,終不能向警頑告貸,知其窮也,遂不食。畫適竟,亟往棋盤街審美書館覓奇峰。會天雪,腹中饑,倍覺風(fēng)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來。余詢明日當(dāng)來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來?!庇噜徊恢桑煲援嬐辛糁缕娣宥鴼w。信乎其凄苦也。
入學(xué)須納費,費將何出?腹餒亦不能再支,因訪阮君翟光。既見,余直告:“欲借二十金。又知君非富有,而事實急?!比罹唬骸翱??!鳖D覺溫飽,遂與暢談。索觀近作,留與同食。歸睡亦安。明日入學(xué),繳學(xué)費。時震旦學(xué)院院長法人恩理教士,欲新生一一見。召黃扶,吾因入。詢吾學(xué)歷,悵觸往事,不覺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不能置一辭。恩理教士見吾喪服,詢服何人之喪,余曰:“父喪。”淚益不止。恩理再問,不能答。恩理因溫言勸弗慟,吾宿費不足,但可緩納。勤學(xué)耳,自可忘所悲。
吾因真得讀矣。顧吾志只在法文,他非所措意也。既居校,乃據(jù)窗而居。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筆作畫。乃得一書,審為奇峰筆跡,乃大喜。啟視則稱譽于吾畫外,并告以報吾五十金。遂急舍筆出,又赴阮君處償所負(fù)。阮又集數(shù)友令吾課畫,月有所入,益以筆墨,略無后顧之憂矣。吾同室之學(xué)友,為朱君國賓,最勤學(xué)。今日負(fù)盛譽,當(dāng)年固早卜之矣。但是時朱君體弱,名醫(yī)恒先為病夫,亦奇事也。
是年3月,哈同花園征人寫倉頡像,余亦以一幅往。不數(shù)日,周君劍云以姬覺彌君之命,邀偕往哈同花園晤姬。既相見,甚道其推重之意,欲吾居于園中,為之作畫。余言求學(xué)之急,如蒙不棄,擬暑期內(nèi)遷于此,當(dāng)為先生作兩月之畫。姬君欣然諾,并言此后可隨時來此。匆匆數(shù)月,烈日蒸騰,余再蒙恩理教士慰勉,乃以行李就哈同居之。可一星期,寫成一大倉頡像。姬君時來談,既而曰:“君來此,工作無間晨夕。盛暑而君劬勞如此,心滋不安,且不知將何以酬君者?!?/p>
余曰:“筆敷文采,吾之業(yè)也,初未嘗覺其勞。吾居滬,隱匿姓名,以藝自給,為苦學(xué)生,初亦未嘗向人求助。比蒙青睞,益知奮勉。顧吾欲以藝見重于君,非冀區(qū)區(qū)之報。君觀吾學(xué)于教會學(xué)校者,詎將為他日計利而易吾業(yè)耶?果爾,則吾之營營為無謂。吾固冀遇有機緣,將學(xué)于法國,而探索藝之津源。若先生所以稱譽者,只吾過程中借達(dá)吾愿學(xué)焉者之具而已。若不自量,以先生之譽而遂自信,悲鴻之愚,誠自知其非也。果蒙先生見知,于歐戰(zhàn)止時,令吾赴法,加以資助,而冀他日萬一之成,悲鴻沒齒不忘先生之惠。若居此兩月間之工作,悲鴻以貧困之人,得枕席名園,聞鳥鳴,看花放,更有仆役,為給寢食者,其為酬報,固以多矣,敢存奢望乎?”
姬君曰:“君之志,殊可敬。弟不敏,敢力謀以從君愿。顧君日用所需色紙之費,亦必當(dāng)有所出。此后君果有所需,徑向賬房中索之,勿事客氣?!奔Ь撸⒋X間人,有豪氣,自是相得甚歡。時姬君方設(shè)倉圣明智大學(xué),又設(shè)“廣倉學(xué)會”,邀名流宿學(xué),如王國維、鄒安等,出資于日本刊印會中著述。今日坊間,尚有此類稽古之作。又集合上海收藏家,如李平書、哈少甫等,時以書畫金石在園中展覽。外間不察,以為哈同雅好斯文。致有維揚人某者,以今日有正書局所印之陳希夷聯(lián)“開張?zhí)彀恶R,奇逸人中龍”,向之求售。此時尚無曾髯大跋,覺更仙姿出世,逸氣逼人,索價兩千金。此聯(lián)信乎書中大奇,人間劇跡。若問哈同,雖索彼兩金求易,亦弗欲也。吾見此,驚喜欲舞,盡三小時之力,雙勾一過而還之。
此時姬為介紹詩人廉南湖先生,及南??迪壬?。南海先生雍容闊達(dá),率直敏銳,老杜所謂真氣驚戶牖者,乍見之覺其不凡。談鋒既啟,如倒傾三峽之水,而其獎掖后進(jìn),實具熱腸。余乃執(zhí)弟子禮居門下,得縱觀其所藏。如書畫碑版之屬,殊有佳者,相與論畫,尤具卓見,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務(wù)精深華妙,不尚士大夫淺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歸來論調(diào)。南海命寫其亡姬何旃理像,及其全家,并介紹其過從最密諸友,如瞿子玖、沈寐叟等諸先生。吾因?qū)W書,若《經(jīng)石峪》、《爨龍毅》、《張猛龍》、《石門銘》等名碑,皆數(shù)過。曹君鐵生者,江陰人,健談,任俠,為人自喜。在溧陽,與吾友善,長吾廿歲。蒙贈歐洲畫片多種。曹號“無棒”。余詢其旨,曰:“窮人無棒被狗欺也?!逼潴a臟多類此。一日,哈校中少一舍監(jiān),吾以曹君薦,即延入。詎哈校組織特殊,禁生徒與家族來往,校醫(yī)亦不善,學(xué)生苦之,而曹君心滋憤。一日,曹君因例假出,夜大醉歸,適遇余與姬君等談。曹指姬君大罵,歷數(shù)學(xué)校誤害人子弟。姬君泰然,言曹先生醉,令數(shù)人扶之往校。余大窘。是夜,姬君左右即以曹行李出,余只得資曹君行漢皋。顧姬君后此相視,初未易態(tài)度,其量亦不可及也。
歲丁巳,歐戰(zhàn)未已,姬君資吾千六百金游日本。既抵東京,乃鎮(zhèn)日覓藏畫處觀覽。頓覺日本作家,漸能脫去拘守積習(xí),而會心于造物,多為博麗繁郁之境,故花鳥尤擅勝場,蓋欲追蹤徐、黃、趙、易,而奪吾席矣,是沈南蘋之功也。唯華而薄,實而少韻,太求奪目,無蘊藉樸茂之風(fēng)。是時寺峙廣業(yè)尚在,頗愛其作,而未見其人也。識中村不折,彼因托以所譯南?!稄V藝舟雙楫》,更名曰《漢魏書道論》者致南海。
6月而歸,復(fù)辟之亂已平。吾因走北京,識詩人羅癭公、林畏廬、樊樊山、易實甫等諸名士。即以蔡孑民先生之邀,為北京大學(xué)畫法研究會導(dǎo)師。識陳師曾,時師曾正進(jìn)步時也。癭公好與諸伶人狹,因盡識都中名伶,又以楊穆生之發(fā)現(xiàn),癭公出程玉霜于水火。羅夫人梁佩珊最賢,與碧微相善,初見癭公之汲引艷秋,頗心韙之。而癭公為人徹底,至罄其所有以復(fù)艷秋之自由,并為綢繆未來地位,幾傾其蓄。夫人乃大怒反目,訴于南海。翌年冬,癭公至滬謁南海,遭大罵。至為梅蘭芳求書,不敢啟齒。顧南海亦未嘗不直癭公所為也。
吾居日本,盡以資購書及印刷品。抵都,又貧甚,與華林賃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滯留,又有小職于北京大學(xué),禮不能向人告貸。是時顯者甚多相識,顧皆不知吾有升斗之憂也。
識侗五、劉三、沈尹默、馬叔平諸君。李石曾先生初創(chuàng)中法事業(yè),先設(shè)孔德學(xué)校,余與碧微皆被邀盡義務(wù)。時長是校者,為蔡孑民故夫人黃夫人。
既居京師,觀故宮及私家所藏,交當(dāng)時名彥,益增求學(xué)之渴念。時蜀人傅增湘先生沅叔長教育,余以癭公介紹謁之部中。其人恂恂儒者,無官場交際之偽。余道所愿,傅先生言:“聞先生善畫,盍令觀一二大作?!庇嘤谝钊諕端饕愿督滩块捜恕T綌?shù)日復(fù)見之,頗蒙青視,言:“此時惜歐戰(zhàn)未平。先生可少待,有機緣必不遺先生。”余謝之出,心略平,唯默祝天佑法國,此戰(zhàn)勿敗而已。黃塵障天,日炎熱,所居湫隘,北京有微蟲白蛉子者,有毒,灰色,吮人血,作奇癢,余苦不堪。石曾先生因令居西山碧云寺。其地層臺高聳,古栝參天,清泉寒冽,巨松盤郁。俯視塵天穢惡之北京,不啻地獄之于上界。既抵,而與顧夢余鄰。顧此時病肺,步履且艱,鎮(zhèn)日臥曝日中,殆不移動。吾去年歸,乃知其為共產(chǎn)黨巨頭,心大奇之。
旋聞教育部派遣赴歐留學(xué)生僅朱家驊、劉半農(nóng)兩人。余乃函責(zé)傅沅叔食言,語甚尖利,意既無望,罵之泄憤而已。而中心滋戚,蓋又絕望。數(shù)月復(fù)見癭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無狀,余曰:“彼既不重視,固不必當(dāng)日甘言餌我。因此語出諸尋常應(yīng)酬,他固不計較,傅讀書人,何用敷衍?”詎十七年十一月,歐戰(zhàn)停。消息傳來,歡騰大地。而段內(nèi)閣不倒,傅長教育屹然,無法轉(zhuǎn)圜。幸蔡先生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庇嗤x,既相見,覺局促無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然如常態(tài),不介意,唯表示不失信而已。余飄零十載,轉(zhuǎn)走千里,求學(xué)之難,難至如此。吾于黃震之、傅沅叔兩先生,皆終身感戴其德不忘者也。
歐戰(zhàn)將終,旅華歐人皆欲西歸一視,于是船位預(yù)定先后之次第,在六月之間已無位置。幸華法教育會之勤工儉學(xué)會,賃日本之倫敦貨船下層全部,載八十九人往。余與碧微在滬加入,顧前途之希望煥爛,此驚濤駭浪,惡食陋居,初未措諸懷。行次,以抵非洲西中海岸之波賽為最樂。以自新加坡行至此,凡三星期未見地面,而覺歐洲又在咫尺間也。時當(dāng)吾華3月,登岸尋覽。地產(chǎn)大橘,略如廣州蜜橘與橙合種,而碩大尤過之,大幾如碗,甘美無倫。樂極,盡以余資購食之。繼行三日,過西班牙南部,英炮臺奇勃臘答峽,乍見歐土,熱狂萬端。遂入大西洋。于將及英倫之前一日,各整備行裝,割須理發(fā),拭鞋帽,平衣服,喜形于面。有青者,如初蘇之樹,其歌者,聲益揚。倭之侍奉,此日良殷,以江瑤柱炒雞鴨蛋餉眾,于是飯乃不足。侍者道歉,人亦不計。又各搜所有之資,悉付之為酬勞。食畢起立舢板,西望郁郁蔥蔥者,蓋英之南境矣。一行五十日,不覺春深,微雨和風(fēng),令忘離索。
抵倫敦,歡天喜地之情,難以畢述。余所探索,將以此為開始。陳君通伯,即伴游大英博物院,遂沉醉贊嘆顛倒迷離于巴爾堆農(nóng)殘刊之前。嗚呼?曷不令吾漸得見此,而使吾此時驚恐無地耶?遂觀國家畫院,欣賞委拉斯凱茲、康斯太布爾、透納等杰構(gòu)及其皇家畫會展覽會,得見沙金、西姆史等佳作。
留一星期,于1919年5月10日而抵巴黎。汽車經(jīng)凱旋門左近,及協(xié)和廣場,大宮小宮等,似曾相識。對之如醉如癡,不知所可。舍館既定,即往盧浮宮博物院項禮,大失所望。其中重要諸室,悉閉置。蓋其著名杰作,悉在戰(zhàn)時運往波爾多城安放,備有萬一之失,而尚未運回也。唯辟一室,陳列達(dá)·芬奇作《莫娜麗莎》、拉斐爾之《美園婦》、《圣母》等十余幅,以止游客之啖而已。唯大衛(wèi)之室未動,因得縱覽。覺其純正嚴(yán)重,篤守典型,殊堪崇尚。時Carolus Durand(迪朗)初逝,盧森堡博物院特為開追悼展覽會,悉陳其作,凡數(shù)百幅,殊易人也。乃觀沙龍,得見薄納、羅郎史、達(dá)仰、弗拉孟、倍難爾、萊爾米特、高爾蒙等諸前輩作物,其人今悉次第物故矣。
吾居國內(nèi),以畫謀生,非遂能畫也。且時作中國畫,體物不精,而手放逸,動不中繩,如無韁之馬,難以控制。于是悉心研究,觀古人所作,絕不作畫者數(shù)月,然后漸漸習(xí)描。入朱利安畫院,初甚困。兩月余,手方就范,遂往試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xué)校。錄取后,乃以弗拉孟先生為師。是時識梁啟超、蔣百里,楊仲子、謝壽康、劉厚。各博物院漸復(fù)舊游觀,吾課余輒往,研求各派之異同,與各家之精詣。愛提香之富麗,及里貝拉之堅卓。于近人則好庫爾貝、薄納、羅郎史。雖夏凡納之大,斯時尚不識也。時學(xué)費不足,節(jié)用甚,而羅致印刷物,翻覽比較為樂。因于歐陸作家,類能舉指。
1920年之初冬,赴法名雕家唐潑忒(Dampt)先生夫婦招待茶會,座中俱一時先輩碩彥。而唐夫人則為吾介紹達(dá)仰先生,曰:“此吾法國最大畫師也。”又安茫象先生。吾時不好安畫,因就達(dá)仰先生談。達(dá)仰先生身如中人,目光精銳,辭令高雅,態(tài)度安詳。引掖后進(jìn),誨人不倦,負(fù)藝界重望,而絕無驕矜之容。吾請游其門,先生曰:“甚善。”因與吾謝吉路六十五號其畫室地址,命吾星期日晨往。吾于是每星期持所作就教于先生,直及1927年東歸。吾至誠一志,乃蒙帝佑,足躋大邦,獲親名師,念此身于吾愛父之外,寧有啟導(dǎo)吾若先生者耶?
先生初見吾,誨之曰:“吾年十七游柯羅(Corot大風(fēng)景畫家)之門,柯羅曰Conscience(誠),曰Confidence(自信),毋舍己徇人。吾終身服膺勿失。君既學(xué)于吾邦,宜以嘉言為贈?!庇衷儢|人了解西方之藝如何,余慚無以應(yīng),只答以在東方不獲見西方之藝,而在此者,類習(xí)法律、政治,不甚留心美術(shù)。先生乃言:“藝事至不易,勿慕時尚,毋甘小就?!绷钗嵊诿恳痪恐n竟,默背一次,記其特征,然后再與對象相較,而正其差,則所得愈堅實矣。弗拉孟先生乃歷史畫名家,富于國家思想。其作流麗自然,不尚刻畫,尤工寫像。吾入校之始,即蒙青視,旋累命吾寫油畫,未之應(yīng)。因此時殊窮,有所待也。時同學(xué)中有一羅馬尼亞人菩拉達(dá)者,用色極佳,尤為弗拉孟先生重視。吾第一次作油繪人體,甚蒙稱譽,繼乃絕無進(jìn)步。后在校競試數(shù)次,雖列前茅,亦未得意。而因受寒成胃病。
1921年夏間,胃病甚劇,痛不支,而自是學(xué)費不至。乃赴德國,居柏林,問學(xué)于康普(Kampf)先生,過從頗密。先生善薄納先生,吾校之長也,年八十八,亦康普前輩。時德濫發(fā)紙幣,幣價日落,社會惶惶,仇視外人,蓋外人之來,胥為討便宜。固不知黃帝子孫,情形不同,而吾則因避難而至,尤不相同,顧不能求其諒解也。識宗白華、陳寅恪、俞大維諸君。時權(quán)德使事者,為張君季才。張夫人籍江陰,善碧微。張君伉儷性慈祥,甚重吾好學(xué),又矜余病,乃得姜令吾日食之,又為介紹名醫(yī),吾苦漸減。其情至可感也。
既居德,乃得觀門采爾作,又見塞岡第尼作,及特魯斯柯依之塑像,頗覺居法雖云見多識廣,而尚囿也。又覺德人治藝,夸尚怪誕,少華貴雅逸之風(fēng),乃叩諸康普先生曰:“先生為藝界耆宿,長柏林藝院,其無責(zé)乎?”先生曰:“彼自瘋狂,吾其奈之何?”實則其時若李卜曼,若科林德等,亦以前輩資格,作荒率凌亂之畫,以投機取利??灯罩啃蹌牛也粸槿怂?。康普先生曰:“人能善描,則繪時色自能如其處?!逼錇楫?dāng)世最善描者之一,秀勁堅強,卓然大家;其于繪,凝重宏麗,又闊大簡練。其在德累斯頓之《同仇》、《鑄工》,及柏林大學(xué)壁畫,皆精卓絕倫。他作則略少秀氣,蓋其為最能表現(xiàn)日耳曼民族作風(fēng)者也。
吾居德,作畫日幾十小時,寒暑無間,于描尤篤,所守不一,而不得其和,心竊憂之。時最愛倫勃朗畫,乃往弗烈德里博物院臨摹其作。于其《第二夫人像》,尤致力焉,略有所得,顧不能應(yīng)用之于己作,愈用功,而毫無進(jìn)步,心滋惑。時德物價日隨外幣之價增高,美術(shù)印刷,尤為德人絕技,種類綦豐,亦盡量購之。及美術(shù)典籍,居室上下皆塞滿,坐臥于其上,實吾生平最得意之秋也。吾性又嗜聞樂,觀歌劇,恒與謝次彭偕,只擇節(jié)目人選,因所耗固不巨也。時吾雖負(fù)債,雖貧困,而享用可擬王公,唯居室兩椽,又為畫塞滿,終屬窮畫師故態(tài)耳。
一日在一大畫肆,見康普、史吐克、區(qū)個爾、開賴等名作甚多,價合外金殊廉,野心勃勃,謀欲致之。而吾學(xué)費,積欠十余月,前途渺茫,負(fù)債已及千金。再欲舉債,計將安出?時新任德使為魏宸組,曾蒙延食之雅。不揣冒昧,擬往商之。懼其無濟,又恐失機,中心忐忑,輾轉(zhuǎn)竟夜,不能成寐。終宵不合眼,生平第一次也。
翌日,鼓起勇氣至中國使館。余居散維尼廣場之左,與之密邇。步行往,叩見公使。魏使既出,余因道來意,盛稱如何其畫之佳妙,如何畫者大名之著,其價如何之廉,請假資購下,以陳諸使署客堂。因敝居已無隙可置,特不愿失去機會,待吾學(xué)費一至,即償。吾意欲堅其信,故以畫質(zhì)使館,當(dāng)無我虞也。魏使唯唯,曰:“將請蔣先生向銀行查款,不知尚有余否。下午待回音如何?”魏使所操為湖北語,最好官話也。
無奈,更商之宗白華、孟心如兩君,及其他友好,為集腋成裘之策。卒致康普兩作,他作則絕非力之所及矣。因致書國內(nèi)如康南海等,謀四萬金,而成一美術(shù)館。蓋美術(shù)品,如雕刻、繪畫、銅鐫等物,此時廉于原值二十倍。當(dāng)時果能成功,則抵今日百萬之資。惜乎聽我藐藐,而宗白華又非軍閥,手無巨資相假也。
柏林之動物園,最利于美術(shù)家。猛獸之檻恒作半圓形,可三面而觀。余性愛畫獅,因值天氣晴明,或上午無游人時,輒往寫之。積稿頗多,乃尊巴里、史皇為藝人之杰。
1922年,吾師弗拉孟先生逝世,旋薄納先生亦逝,學(xué)府以倍難爾先生繼長美校,延西蒙代弗拉孟。是年年底聞學(xué)費有著,乃亟整裝。1923年春初,復(fù)歸巴黎,再謁達(dá)仰先生,述工作雖未懈,而進(jìn)步毫無,及所疑懼。先生曰:“人須有受苦習(xí)慣,非尋常處境為然,為學(xué)亦然。”因述穆落(Aimé Morot),法19世紀(jì)名畫家,天才之敏古今所稀,憑其稟賦,不難成大地最大藝師之一。但彼所詣,未足與達(dá)·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提香等相提并論者,以其于藝未歷苦境也。未歷苦境之人恒乏宏愿。最大之作家,多愿力最強之人,故能立至德,造大奇,為人類申訴。乃命吾精描,油繪人體分部研究,務(wù)能體會其微,勿事爽利奪目之施(國人所謂筆觸)。余謹(jǐn)受教,歸遵其法,行之良有驗,于是致力益勇。是年,余以《老婦》一幅陳于法國國家美術(shù)展覽會(所謂沙龍)。學(xué)費又不繼,境日益窘,乃賃居Friedland之六層一小室,利其值低也。顧其處為富人之區(qū),各物較五區(qū)為貴。吾有時在美校工作,有時在蒙巴納斯各畫院自由作畫及速寫。有時往盧浮宮臨畫。歸時恒購日用所需,如米油菜肉之類。勞頓甚,胃病又時作。
翌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歐洲所稀有也。吾與碧微才夜飯,談欲謀向友人李璜借資,而窗頂霹靂之聲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繼下如注,心中震恐,歷一時方止。而玻璃碎片乒乓下墜,不知所措。翌晨以告房主,房主言須賠償。吾言此天災(zāi),何與我事?房主言不信可觀合同。余急歸,取閱合同,則房屋之損毀,不問任何理由,其責(zé)皆在賃居者,昭然注明。嗟夫,時運不濟,命途多乖,如吾此時所遭,信嘆造化小兒之施術(shù)巧也。吾于是百面張羅。李君之資,如所期至,適足配補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濟乎窮。巴黎趙總領(lǐng)事頌?zāi)?,江蘇寶山人,曾未謀面。一日蒙致書,并附五百元支票十紙,雪中送炭、大旱霖雨,不是過也。因以感激之私,于是七月為趙夫人寫像。而吾抵歐洲五年以來勤奮之功,克告小成。吾學(xué)博雜,至是漸無成見,既好安格爾之貴,又喜左恩之健,而己所作,欲因地制宜,遂無一致之體。前此之失,胥因太貪,如烹小鮮,既已紅燒,便不當(dāng)圖其清蒸之味,若欲盡有,必致無味。吾于趙夫人像,乃始能于作畫前決定一畫之旨趣,力約色像,赴于所期。既成,遂得大和,有從容暇逸之樂。吾行年二十八矣,以駑駘之資,歷困厄之境,學(xué)十余年不間,至是方得幾微。回視昔作,皆能立于客觀之點而知其謬。此自智者,或悟道之早者視之,得之未嘗或覺。若吾千慮之得,困乃知之者,自覺為一生之大關(guān)鍵也。
吾生與窮相終始,命也;未與幸福為緣,亦命也。事不勝記,記亦乏味。1925年秋間,忽偕張君梅孫游巴黎畫肆,見達(dá)仰先生之Ophelia,愛其華妙,因思致之。會閩中黃孟圭先生倦游欲返,素與友善,因勸吾同赴新加坡。時又得蔡孑民先生介紹函兩封,因決行。黃君故善坡巨商陳君嘉庚,及黃君天恩,遂為介紹作畫,蓋又江湖生活矣。陳君豪士,沉毅有為,投資教育與公益,以數(shù)百萬計,因勸之建一美術(shù)館。惜語言不通,而吾又藝淺,未能為陳君所重。比吾去新加坡,陳君以二千五百金謝吾勞。
歸國三月,南海先生老矣,為之寫一像。又寫黃先生震之像,以黃先生而識吳君仲熊。時國中西畫頗較發(fā)展,而受法畫商宣傳影響,渾沌殆不可救。春垂盡,仍去法。是年夏,偕謝次彭赴比京,居學(xué)校路。日間之博物院,臨約爾丹斯《豐盛》一圖,傍晚返寓。寓沿街,時修水管,掘街地深四五尺,臭甚。行過此,須掩鼻。入夜又出,又歸,則不甚覺其臭。明之試之亦然,因悟腹饑則感覺強,既飽則冥然鈍。然則古人云“窮而工詩者”,以此矣。吾人倘思有所作,又欲安居溫飽,是矛盾律也。在比深好史拖白齒之作,惜不甚多。10月返法。是歲丙寅,吾作最多,且時有精詣。
吾學(xué)于歐凡八年,借官費為生,至是無形取消,計前后用國家五千余金,蓋必所以謀報之者也。
丁卯之春,乃作意大利之游。先及瑞士,吾舊游地也。往巴塞爾觀荷爾拜因及勃克林之作,荷作極精深。至蘇黎世觀霍德勒畫,亦頑強,亦嫻雅,易人處殊多,被稱為萊茵河左岸之印象派作者。其藝蓋視馬奈、雷諾阿輩高多矣。彼其老練經(jīng)營之筆,非如雷諾阿之浮偽莫衷一是也。
夜抵米蘭,清晨即往謁達(dá)·芬奇耶穌像稿,觀圣餐殘圖,令人低徊感慨無已。拜達(dá)·芬奇石像,遂及大教寺,竭群山之玉,造七百年而未竟之大奇也。
徘徊于拉斐爾雅典派稿及雷尼圣母、達(dá)·芬奇?zhèn)让媾裰笳撸瑑砂肴?,而去天朗氣清之島城威尼斯。既入海,抵車站,下車即阻于河。遂沿河覓逆旅,一浴,即參拜提香之《圣母升天》,吾最尊崇者之一也。奈天霧,威古建筑受光極弱,藏升天幅之教堂尤甚,覽滋不暢。于是過里亞而篤橋,行至圣馬可廣場。噫嘻,其地?zé)o塵埃,無聲響,不知有機械,不識輪之為物。周圍數(shù)千丈之廣場往來者,皆以足。海鷗翔集,杖藜行歌,別有天地,非人間矣。乃登塔瞭望此二十萬人家之水國,港汊互回,橋梁橫直,靜寂如黃包車未發(fā)明時之蘇州。其街頭巷角小市所陳食用之屬,亦鮮近世華妙光澤之器。其古樸直率之風(fēng),猶令人想見委羅奈斯、丁托列托之時也。其美術(shù)院藏如貝利尼、丁托列托之杰作無論矣。吾尤愛提埃坡羅之壁飾橫幅,長幾十丈。惜從他處取下移置美術(shù)館院時,不謹(jǐn)慎,多褶斷損壞。提之畫,壁飾居多,人物動態(tài)展揚飄逸,誠出世之仙姿。信乎18世紀(jì)第一人也。古跡至多,舍公宮之委羅奈斯之威尼斯城加冕外,教寺中尤多杰作,卡巴喬、老班爾邁、提埃坡羅等作,觸目皆是。念吾五千年文明大邦,唯余數(shù)萬里荒煙蔓草,家無長物,室如懸磬。威尼斯人以大奇用香煙熏黑,高垣扁閉,視之亦不甚惜,真令人羨煞,又恨煞也。
意近人之作,吾愛丁托列托。又見西班牙大家索羅蘭、英人勃郎群多種,皆前此愿見之物也。
美哉威尼斯,吾愿死于斯土矣!游波倫亞,無甚趣味。至佛羅倫薩,中意之名都,但丁、喬托及文藝復(fù)興諸大師之故土。
吾游時,意興不佳,唯見米開朗琪羅之大衛(wèi)像,及未竟之四奴,則神往。余雖極負(fù)盛名之烏菲齊美術(shù)館、梵蒂岡。
吾所戀者尚在希臘雕刻也,負(fù)曼特尼亞、波提切利多矣。購一摩賽克(鑲嵌畫),其工甚精,惜其稿不佳。吾意倘能以吾國宋人花鳥作范,或以英人勃郎群畫作范,皆能成妙品,彼等未思及此也。一桌面之精者,當(dāng)時只合華金五百元耳。游羅馬,信乎吾理想中之都市矣。Forum之壞殿頹垣,何易人之深耶?行于其中,如置身二千年之前。走過市,目不暇接。至國家美術(shù)院及卡皮托利尼博物館,如他鄉(xiāng)之遇故知,傾吐思慕之殷且篤者。尤于無首、臂之Cirene女神,為所蠱惑,不能自已。新興之意大利,于闡發(fā)古物,不遺余力,有無數(shù)殘刊,皆新出土,昔所未及知也。既抵圣保羅大教堂,入教皇之境,美術(shù)之威力益見其宏大。遂欲言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于是瀏覽亙數(shù)里埃及以來名雕,及于西斯廷大教堂,覽米開朗琪羅畢身之工作,又拉斐爾、波提切利莊整之壁畫,無論其美妙至若何程度,即其面積亦當(dāng)以里計。以觀吾國咬文嚼字者,掇拾兩筆元明人唾余之殘墨,以為山水,信乎不成體統(tǒng)。又有尊之而謗罵西畫者,其坐井觀天,隨意瞎說,亦大可哀矣。第三日乃參謁摩西,大雄外腓,真氣遠(yuǎn)出,信乎世界之大奇也。游國家美術(shù)院,多陳近世美術(shù),得見彼斯篤菲椎鑿,高雅曼妙。尤以塞岡第尼《墓人》為沉深雅逸之作,以視法負(fù)盛名之布德爾,超邁蓋遠(yuǎn)過之。又見薩多略之兩巨幀,證其縹緲壯健敏銳之思與德之史土克異趣。蔡內(nèi)理教授為愛邁虞像刻浮雕數(shù)丈,虛和靈妙,亦今日之杰,皆非東人所知。東人所知,僅法人所棄之鄙夫,自知商人操術(shù)之精,而盲從者之聵聵也。
既及龐貝古城而返法,戀戀不忍遽去,而又無法多留幾日也。
境垂絕,只有東歸,遂走辭達(dá)仰先生。先生臥病,吾覺此往殆永別,中心酸楚,懼長者不懌,強為言笑,而不知所措辭。唯言今年法國藝人會(所謂沙龍)征人每幅陳列費八十法郎,是牟利矣。先生喟然長嘆曰:“然?!庇嘣唬骸坝嘟衲晁屯鶉颐佬g(shù)會,凡陳九幅?!毕壬唬骸耙嗉?。顧耗精力以求悅于眾,古之大師所不為也。”余赧然。先生曰:“聞汝又欲東歸,吾滋戚,愿汝始終不懈,成一大中國人也?!庇嘁蛘堄[畫室中先生未竟之作,先生曰:“可?!庇嘀堄袡C緣,當(dāng)再來法國。先生又勉勖數(shù)語,遂與長辭。先生去年7月3日逝世,年七十八。
余居法,凡與達(dá)仰先生稔者,皆得為友,如Muenier、Amic、Worth等,俱卓絕之人也。所談多關(guān)掌故,故星期日之晨甚樂,今唯Muenier存矣。倍難爾先生,一世之杰也,曾譽吾于達(dá)仰先生,今年已八十余,不識尚能相見否。吾魂夢日往復(fù)于阿爾卑斯山南北之間,感逝情傷,依依無盡也。
吾歸也,于藝欲為求真之運動,唱智之藝術(shù),思以寫實主義啟其端,而抨擊投機之商人牟利主義,如資章黼而適諸越,無何等影響,不若流行者之流行順適,然吾亦終無悔也。吾言中國四王式之山水屬于Conventionnel(形式)美術(shù),無真感。石濤、八大有奇情而已,未能應(yīng)造物之變,其似健筆縱橫者,荒率也,并非franchise(真率)。人亦不解,唯騖形式,特舍舊型而模新型而已。夫既他人之型,新舊又何所別?人之貴,貴獨立耳,不解也。中國之天才為懶,故尚無為之治。學(xué)則貴生而知之者,而喜守一勞永逸之型。
中國畫師,吾最尊者,為周文矩、吳道玄、徐熙、趙昌、趙孟、錢舜舉、周東邨(以其作《北溟圖》,鄙意認(rèn)為大奇,他作未能稱是)、仇十洲、陳老蓮、惲南田、任伯年諸人,書則尊鐘繇、王羲之、羊欣、爨道慶、王遠(yuǎn)、鄭道昭、李邕、顏真卿、懷素、范的、八大山人、王覺斯、鄧石如。
吾欲設(shè)一法大雕刊家羅丹博物院于中國,取庚款一部分購買其作,以娛國人,亦未嘗有回響。蓋求諸人者,固難以逞,吾求諸己者,欲精意成畫百十幅,亦以心煩慮亂,境迫地窄,無以伸其志。雖吾所聚,及己往之作,亦將為風(fēng)雨蟲鼠傷嚙盡。念道旁有餓死之莩,吾誠不當(dāng)貴人以不急之務(wù)。而于己,又似不必亟亟作此不經(jīng)摧毀之物,以徒耗精力也。而又無已。
吾性最好希臘美術(shù),尤心醉巴爾堆農(nóng)殘刊,故欲以惝恍之菲狄亞斯為上帝,以附其名之遺作,皆有至德也。是曰大奇,至善盡美。若史珂帕斯、李西潑、伯拉克西特列斯,又如四百年來達(dá)·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提香、倫勃朗、委拉斯凱茲、魯本斯,近人如康斯太布爾、呂德、夏凡納、羅丹、達(dá)仰、左恩、索羅蘭,并世如倍難爾、彼斯篤菲、勃郎群皆具一德,造極詣,為吾所尊其德之至者。若華貴,若靜穆,再則若壯麗,若雄強,若沉郁,至于淡逸沖和、清微曼妙,皆以其精靈體察造物之妙,而宣其情,不能外于象與色也。不唯一德,才亦難期,大奇之出,恒如其遇。而圣人亦卒無全能,故萬物無全用,雖天地亦無全功。吾國古哲所云尊德性,崇文學(xué),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者,其百世藝人之準(zhǔn)則乎?
若乃同情之愛,及于庶物,人類無怨,以躋大同?;蛳蛊叽鸢?,以求至美;或不立語言,以喻大道,凡所謂無聲無臭,色即是空者,固非吾縹緲之思之所寄。抑吾之愚,亦解不及此。茍西班牙之末于斯干葡萄能更巨結(jié)四兩之實,或廣東之荔枝可以植于北平西山,或湯山溫泉得從南京獲穴,或傳形無線電可以起視古人,或真有平面麻之粉,或發(fā)明白黑人之膏,或癆蟲可以殺盡,或辟谷之有方,或老鼠可供驅(qū)使,或蚊蠅有益衛(wèi)生,或遺矢永無臭氣,或過目便可不忘,此世乃大足樂,而吾愿亦畢矣。
1930年4月
旅歐記行
廿二(1933)年歲始,余應(yīng)法國國立外國美術(shù)館之請,赴巴黎舉行中國繪畫展覽。航海而往,第三次矣。顧此次所乘法舟安德烈·勒邦號之副船長德隆先生,特與吾友善。舟至印度洋長距離之間,T先生謂:“藝術(shù)家對于機械殆乏興趣,雖然,舟中之一切布置,限于地位,須極度經(jīng)濟,正如一大交響樂。且舟中乘客,雖一二三等,居處自若,卻未知燒火工人生活,蓋巡覽一遍,余任向?qū)??!庇嗦勚?,即偕約同行者四五人,隨T先生參觀。則舟中咸水淡水冷熱水之置管,一切電器之銜接,氣象所指,歷程所經(jīng),時局變遷,商情起伏,凡有便利,靡非人為,純乎一城市設(shè)計,而不容有一隙閑地者也。方之世界五七萬噸大舟,此僅二萬四千噸之中型耳,其結(jié)構(gòu)精密完美已如是。而此類造船師有多量杰作,流行于世,世人身受其惠者且不可勝計,顧其名不為人所知,亦無人詢問其名者。而末世之藝術(shù)家,畫幾枚顛倒之蘋果,畸形之風(fēng)景,或塑長頭大腿之女子,便為有功于文化。兩兩相較,其道理不特恒人所不解,即不佞亦深為惶惑者也。惜此類藝術(shù)家,無是機緣,令之一度自省也。
既及下層,熱氣如炙,火焰熊熊,殆是地獄。工作者雖多華人,白人亦有,安于故常,視之若素,匪如吾人乍臨此境,中心震悸,不能一朝居也。境況熱烈如此,益以發(fā)動機奔騰之聲,隆隆傾軋,百音相合,燒火白人,或嘯時下之調(diào),亦有吭聲放歌者。既見T先生率客而來,即為敬禮,T先生隨手答之,謂余等曰:君等必以此為地獄矣。良當(dāng),然試立此處,固得涼風(fēng)調(diào)劑,其苦不若想象之甚也。蓋巨爐之旁,上設(shè)透風(fēng)筒,其下方丈之地,穆然有風(fēng),咫尺之間,炎涼大殊,故人能長期工作,否則將成燒烤熏炙之廚,縱有耐苦之華工,亦必不勝也。
法Borrey旅長,昔為袁世凱顧問,居中國多年,識中國名人頗多,今在巴黎為記者,以其經(jīng)歷豐富,人亦重視其文,訊知吾至巴黎,即來造訪。其人豁達(dá)真率,為一標(biāo)準(zhǔn)法人性格,余且敘且示以展物數(shù)種,彼即記錄,索照片多種而去。不數(shù)日,彼即寫一洋洋大文,益以齊白石《雙鵲》,及吾之《九方皋》幅插圖,載巴黎銷行最廣之一報Intrinsigent。因消息為獨家所有,各報遂生妒忌。厥后又有中國之世界通信社記者某君,無端將不佞亂恭維了一陣,法文復(fù)不甚佳,致令法國同事氣沮,至于失歡,多方掣肘。且幸畫展開幕后,轟轟烈烈,全歐報章均有記載,計其份數(shù)必超過一萬萬。十法郎一冊之目錄至三版絕版,洵是意外之幸。故天下事有好意反得惡果者,不可不慎也。
余之為德國展覽也,其動機由康普先生Professeur KAMPF,德國人奉為德國精神者也。KAMPF字義,釋為戰(zhàn)爭,德國新派畫家憚其嚴(yán)肅,頗不喜之,顧為之語曰:無戰(zhàn)爭,亦即無勝利。其心欽之又如此。柏林美術(shù)會既延我展覽作品,遂大遭博物院長枯某之忌??菽滁h員新貴,炙手可熱,而彼主持中國近代畫展者也。吾展適在其先月余,中心大恨,而無可如何。即柏林美術(shù)會,亦唯知盡其任務(wù),溝通各國藝術(shù)而已。各刊物對之,極為同情熱烈,蓋初次見中國近人之畫,未必拙作果臻美善也。
丁文淵先生與魯雅文先生,皆盡力于法蘭克福中國學(xué)院之開展,堅約吾赴彼展覽。而吾柏林展后,急于至意大利為米蘭之展。廿三(1934)年一月竣事,即返法蘭克福,未竟,又趕往羅馬,仆仆于道,維時三月,而莫斯科、英倫兩處又請往展,而皆欲在五月。丁文淵先生知吾將有羅馬之展,即以函件徑寄意都。于是吾在街頭或博物院中,彷徨不遽決者可一星期,因羅馬、英倫、莫斯科,只能舉其一,而必棄其二,重要相等,抉擇綦難。卒以蘇聯(lián)既以國家招待,請而不往,則他日欲去,反為不妙。因決放棄羅馬、英倫,而應(yīng)蘇聯(lián)之聘,赴莫斯科。
在離意大利之前,曾偕碧微、呂君斯百、沈君宜甲至水國威尼斯訪意大利最大畫家帝篤先生,蒙導(dǎo)觀所作。時先生年七十三,作風(fēng)雄健飄逸,尤光彩煥發(fā),不愧為威尼斯派提香、委羅奈斯、丁托列托、提埃坡羅之承繼人,與暢論當(dāng)代藝術(shù)趨勢。先生曰:“往者吾意大利有佛羅倫薩派、威尼斯派、羅馬派。西歐亦有弗拉孟派、法國派、德國派等。各葆其不同之性格與作風(fēng),是以有趣。今之新派,至東西南北之作者,皆出于一型,且不論其美惡,抑其得失,吾未敢言也?!蓖崴乖跉W洲,以產(chǎn)精巧手工藝品著名,因參觀其鑲嵌畫學(xué)校,以近世繪畫為威之鑲嵌畫別饒韻致,唯不知尚能繼承其已往光烈否。
意大利近代最大雕刻家彼斯篤菲先生,在1933年8月逝世,吾至意時已不及見。唯心欽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偉像下一周高刊作者蔡內(nèi)理(Zanelli)教授。既返羅馬,因約岳侖先生,同往訪Z先生。岳君在法習(xí)雕塑,頗著聲譽,今棄業(yè)為羅馬大使館館員,亦人生傷心事也。Z先生時年六十余,壯健無比,其掌如巨靈之掌。與人握手,幾非手之感覺。先生曰:“建國意王像旁云石高刊,余工作凡十四年而成?!逼涿咳詹賱谄甙诵r,所用鐵錘重二十斤,宜Z先生有此手也。其人談吐篤實,不似近世意大利人,作品甚多,令人咋舌,蓋雕刻非畫之比,藝既精妙如此,又產(chǎn)如此多量,安得不心折耶。
吾生有幸運之時乎?無有也。有之則自意大利極諾凡起程,經(jīng)希臘、土耳其、黑海而及俄南境Odessa城,十二日海道中矣。時當(dāng)春令,日暖,道經(jīng)雅典,更得巡禮。夢寐半生,獲償夙愿,謂非人生最大幸福乎。
世界文明最輝煌昌盛智慧之神君臨之雅典,誠使人系情無已。尤以吾之匆匆過此,須集合一切已往及未來、散布或蘊藉、并搜刮至于魂夢所耗之精神,以消受此短促之幸運。食飽上岸,不令損失片刻光陰也。
雅典距海口十余里,尚須坐幾十分鐘火車,且幸未需久待。即入城,覓著名之雅典博物院,如逢舊雨,握手言歡。又見近日出土尚未發(fā)表之物,如前2世紀(jì)小漁夫,銅鑄之阿波羅等,亦皆驚人杰作也。各國雖皆設(shè)考古學(xué)院于茲,今自任工費,仍得請于希臘政府,準(zhǔn)予發(fā)掘,但發(fā)掘所得,概須呈繳雅典博物院。唯注明為何學(xué)院各人所發(fā)掘得,名譽而已。琳瑯滿目,舉凡荷馬時代器物,再溯邁錫尼,直及上古克來忒島一切壁畫,及用具等等。博麗豐繁,燦然咸備,匪如吾國典章文物,俱莫可依實物考證。同為世間最文明之古邦,希臘僅昭蘇百年,文獻(xiàn)足征如此,吾國學(xué)者,正宜加緊工作也。
即整飾衣冠,赴安克羅博里高崗,參拜巴爾堆農(nóng)古殿,在電車中僅十余分,似神明已與雅典娜相接。既達(dá),盤旋而登。崗下多橄欖樹,簇簇成林,漸及殿門,覺惠風(fēng)習(xí)習(xí),似聞上界笙歌。而云車風(fēng)馬,白光皚皚,隨護(hù)此龍鐘老叟,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相迓然者。既而崇高之莊嚴(yán)之古殿,昭然涌現(xiàn),高柱崔巍,皎如玉樹,幻象旋失,忽得真吾,又驚真吾。真到此間,真到此間,死也無憾。
崗上殿旁,尚有一博物院,專陳本崗古跡,如前5世紀(jì)現(xiàn)存巴爾堆農(nóng)殘殿未建時為波斯所毀之古像柱礎(chǔ),陸續(xù)發(fā)掘得者,及現(xiàn)殿殘跡。流連全崗,攀登坐臥,窺按摩娑,及于四極八荒,上天下地。
人言近世希臘人不足與古希臘人比擬,吾此次行色匆匆,便有菲狄亞斯、波留克列特斯,亦不遑拜見。唯覺到處問路,均蒙人殷勤指示,洵然大國之民,亦殊可敬慕也。至于米羅女神、斯巴達(dá)武士,度尚有之,惜過路者為時間所限,或竟交臂失之,未可知也。
吾在極諾凡行前,得熊式一君自倫敦來電,堅求吾為彼將刊行之《王寶釧》作圖。余復(fù)言視兄運氣何如,我將盡力為寫三幅至四幅。因吾計舟行十二日,或得閑為此也。詎此行乃極妙之旅行,每日抵一城,如那不勒斯、龐貝、西西里諸市,皆極饒古趣,概須登覽。及亞德里亞海、愛琴海間,又遇風(fēng)浪。既抵雅典,翌日將抵土耳其故都伊斯坦布爾,復(fù)有預(yù)備工作。直及達(dá)到蘇聯(lián)之前兩日,至羅馬尼亞,因此邦與蘇聯(lián)國交未復(fù),赴蘇聯(lián)者不得在彼登岸,而舟停一日,方得能為熊君服務(wù),寫得三幅半,以一幅未設(shè)色也。
康南海先生曾譽康斯坦丁堡,即伊斯坦布爾,為世界最據(jù)形勢之都會,信乎不虛。自經(jīng)達(dá)達(dá)尼爾海峽到此數(shù)百里,負(fù)山臨海,雄都扼險,真有龍蟠虎踞氣概。既蒞止,則市廛繁盛,女子拋頭露面,一若西歐大城,雅造之邦,無復(fù)神秘色彩。意欲赴回回館吃點心,及飲道地土耳其帶粉咖啡,未果。匪必因人地生疏,因欲瀏覽之處太多,竟未進(jìn)飲食。
世界現(xiàn)尚據(jù)用之建筑物稱最古者,當(dāng)推圣索非教堂(5世紀(jì)物),亦東方式最偉大之環(huán)拱式也。中建置四方柱,壯固無比,以為四達(dá)環(huán)拱立基,故教堂頂外形圓圈重疊,有如泡沫,吾故號之曰泡沫式。建筑學(xué)者,謂此式起于古亞述,及于小亞西亞。今羅馬之萬神廟,此式最古者矣,但其面積,殊不足與圣索非教堂方比也。
土耳其近古以來大建筑,如安赫梅德寺,皆守此式,其四角且建高塔,尖聳入云,益增氣勢,蓋便于瞭望,猶封建時代之建筑也。顧以之為廟,覺太暢朗,神固不來,設(shè)神果來,亦必毫發(fā)畢顯,靡有隱匿,與后此哥特式精神迥異已。
土耳其舊京博物院,除出土不久之西力桑特大石槨(實泛希臘派3世紀(jì)物,并非大王槨也)為世界美術(shù)史上瑰寶外,藏有多量之東羅馬時代(拜占廷)雕刻古器等等。最后一室,則悉陳中國瓷器,精品頗富,俱系康乾時代物,殆滿洲帝王與回教蘇丹饋遺之禮物也。聞尚有十余大箱未打開之瓷器云。
遠(yuǎn)望一崗,宮殿嵯峨,蓋當(dāng)日蘇丹夜御一女?dāng)⑹鲆磺Я阋灰构适旅夭?,未能往觀。
由土舊京伊斯坦布爾入黑海薄司福峽——以羅馬古堡名者也,蜿蜒約二十里,寬一二三里不等,兩岸平山,林木蔚翳,觸目皆層樓高閣,殆是人間天上,皆當(dāng)年蘇丹寵臣之別墅也。錯落相望,連續(xù)不斷,民脂之府,當(dāng)日仙林,今政府悉以充公,亦快事也。
計吾生平最揚眉吐氣之日,當(dāng)為居留莫斯科與列寧堡之三閱月矣。吾與之全副熱誠,而得其作家及大眾充分同情之報耶。世固有違乎此例之實。要孟子所謂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必是正理也。吾居蘇聯(lián)兩首都,幾盡識其造型藝術(shù)大家,敘其趣聞,亦資談助。梅枯洛夫先生者,為今日蘇聯(lián)最重要之雕刻師,居于莫斯科近郊深林之旁。其人魁梧奇?zhèn)?,虬髯豐發(fā),與眉目俱深黑,年五十余,與吾相識,方在其病后。蓋有仇家三人持械入其鄉(xiāng)居襲之,梅倒一人于地,革其一,又一人開槍貫梅腹,梅夫人大聲叫喊,家人與鄰舍咸集,兇手就逮。梅先生治傷,兩月始愈。先生豪情爽氣,心直口快,生平不好名,從不發(fā)表作品,作品亦不署款。少年時留學(xué)西歐十年,故識羅丹等前輩,亦工文學(xué)。余往訪時,方自敘其生平未竟,蒙以法文譯示其中一章。梅在西歐留學(xué)時,輒好古埃及人堅硬花崗石作品,心究其術(shù),時試琢之,流傳于外者頗多。帝俄時圣彼得堡貴人,與莫斯科巨富,俱以巴黎為文物淵藪,輒至其處,盡其精神物質(zhì)與肉欲之享受。故法國畫商,有專囤貨品備特列恰可夫等人采購者。大革命后,梅居莫斯科,盡瘁藝術(shù),乃有批評家某專為文毀梅,初不措意,久之人具知某之無聊。一日某藝術(shù)團(tuán)體張宴,梅先生與某俱在座。某自覺窘甚,乃就梅先生談,耳言曰:“月前曾得埃及古帝國期殘刻人像一具,絕妙。蓋出自特列恰可夫收藏,可供先生參考,盍來敝寓一觀。”梅應(yīng)之,訂期而往,諦視此作,已置佳座,某意甚得。梅先生乃言曰:“此作于某年某日,賣于巴黎某肆主人,梅枯洛夫大師某時代之手跡也。幸蒙先生夸獎,再見?!毖跃苟?。
梅先生愛制面模,蘇俄近數(shù)十年來名人逝去,梅必為制之,從真人面上脫下,不啻真人也。美富豪某,欲以數(shù)十萬金購彼此項作品,梅笑卻之。余因請其托爾斯泰及列寧兩模,蒙于兩星期內(nèi)制贈,故中國公然保有列寧真像者,余殆第一人矣。
梅先生之園,可八十畝,中置碩大無朋、顛倒橫豎之花崗石無數(shù)。受政府命造像工作,預(yù)計十年內(nèi)不能畢事,其所延助手且十余人。蘇聯(lián)最重要之列寧及斯大林五丈高之花崗石巨像,其手跡也。梅先生園中多白楊樹,聞此樹在四五歲時,于春間離地三四尺,開一小孔,消毒后,以瓶口承之,日可漿一瓶,含重要之生活素甚多,飲之延年。一樹每年取漿十余次,并無妨礙云。梅先生伉儷且言,儻吾早來一月,當(dāng)同嘗此甘美無比之飲料,余笑謂雖未得飲,聞此殊快意也。
列寧堡有老畫師李洛夫(Rylof)先生者,當(dāng)年寫《綠舞》得名,其為人誠摯篤實,人樂親之,尤為同道所愛戴。前年蘇聯(lián)政府將一切關(guān)于大革命紅軍戰(zhàn)跡之畫,展覽于各大城,及列寧堡,此展之主持者與參加者,咸請李先生出品,李莞爾答曰:“諸公皆寫紅軍戰(zhàn)跡出品,余所寫皆系風(fēng)景,與題無關(guān),奚能出品?!北姀娭箶y其一作陳列于會,有人怪而詰曰:“此幅風(fēng)景,奚關(guān)紅軍?”執(zhí)事者應(yīng)曰:“君不見此板屋乎,此屋后便是紅軍?!比寺劥舜?,甚為滿意,大笑而去。先生曾延吾至其家,傾談半日,其誠厚之風(fēng),允使人不能忘。
蘇聯(lián)最老輩畫家,其藝又最精卓者,吾深服念斯且洛夫先生。先生潛心宗教,當(dāng)日俄國大寺壁畫,多出其手。革命后政府反對宗教,將其作品用木板掩蔽,雖未毀壞,而人莫由得見。念先生興感已竭,苦悶頗深。余因名畫家葛拉拔先生之介,往見之。即詢吾當(dāng)年與法、德藝術(shù)家之關(guān)系,尤于達(dá)仰先生之關(guān)系,為彼所樂聞。示吾近作諸人像,皆精力畢集,當(dāng)世作家可與頡頏者,蓋極少數(shù)也。埋首作畫,厭聞世事,以與時鑿枘,故絕不以所作出陳。但蘇聯(lián)中年畫家,莫不知此老健在為泰山北斗。政府欲購其作,不可得。前數(shù)年,其后輩某君強以其作畫家樊司耐差夫像出陳,并請其定價,念先生因定一極鉅之價,過于尋常價格十倍者。蘇聯(lián)政府竟購之,陳列于美術(shù)館。翌年,某君又以先生自畫像出陳,政府又購之,價鉅一如上作。去年春季,余在中蘇文化協(xié)會,晤及蘇聯(lián)文化協(xié)會代表薩拉柯切夫先生,敘莫斯科最近藝術(shù)運動,言蘇聯(lián)政府堅欲念先生展其所作,念先生不允。謂近作唯人像而已,不足代表其精神,使者固強之,乃陳其近作,大小十六幅,政府遂悉數(shù)購之,任其如何定價云??浊×_夫斯基,蘇聯(lián)今日最著名畫家之一也,去年舉行作品展覽,既觀念先生作展覽,乃更易其展內(nèi)容,以避鋒芒,其為人所重視如此。人生暮年遭長期之窘困,可謂不幸,乃剝極則復(fù)如是,誠當(dāng)喜出望外。儻天不與之年,亦徒見其悲憤困厄而死耳,尚何言哉。蘇聯(lián)主持藝術(shù)者之不避嫌怨,唯崇真藝之態(tài)度,與其苦心如此,誠令人感奮至于淚下也。
列寧堡于夏至前后一月內(nèi),終夜明朗,不需燈火,號曰白夜。吾為艾米塔什之展,適在此時。Ermitage(冬宮)博物院者,乃世界四大博物院之一。原已極大,今又益以著名之俄帝冬宮,故東西之長,約二里,盡用以陳列俄國以外各國之美術(shù)品,因大革命后沒收逆產(chǎn)無數(shù),故須極度擴大也。中國美術(shù)之展,即在冬宮舉行,吾因得于無盡之黃昏中,徜徉Neva(涅瓦)江頭,或飲食于水上飯店,悠然意遠(yuǎn),長夏清和,不知暑氣。三年前之今日如此,而世變漫無紀(jì)極,抑不知三年后之今日又如何也。
《悲鴻描集》自序
余自脫襁褓,濡染先府君至詣,篤嗜藝術(shù)。悵天未肯付以才,所受所遭又唯坎坷、落拓、顛沛、流離、窮困,幸盡日孳孳,二十年得佑啟吾思,目稍明,手稍馴,期有所就而已。所謂困而知之者,吾其又次也。夫天下有達(dá)德三:曰智,曰仁,曰勇。吾未能也。吾特盡其責(zé)吾己身者,曰好學(xué)力行,知恥而冀其近焉耳。抑好學(xué)力行,幾近于智,于仁者已難言,吾唯乃其最易者,曰知恥焉耳。吁其微矣。吾學(xué)之有唯以困,則吾茍冀有寸進(jìn)者,必以困無疑。吾平生宏愿奢望唯進(jìn)步,則吾困之來,且無量。字有inhérent,是困于我,習(xí)雖久,猶未省,終寵好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顧吾唯知恥,恒得樂境與困恒相消。蓋吾學(xué)不外有而求諸己,每能窺見己物之真際。造物于我,殆無遁形,無隱象,無不辨之色。藝海中之縹緲高峰,宛然在望,縱不即至,吾唯裹糗聚糧計行程而已。天未賦吾以才,用令吾辟荊棘,陟崎嶇,盤旋于窮崖幽谷中,曲折縈回,始入大道。登高者不止一途,其有直上之大道否?殆有之。有不及巔之廣途否?亦有之,且多。唯吾所歷既曲折、幽深,奇興、回思、興趣乃洋溢無窮。吾受于父者,曰攻苦;受于師達(dá)仰先生者,曰敏求、曰識量;近又受倍難爾先生一言曰敢、曰力行。然則吾其不惑矣。凡人性善,皆不為惡,目明俱能見美,吾以吾道悅樂之,道一端耳。吁其微也,抑其廣大寥廓者何物耶?吾鈍且不思,其漠漠無涯,大宇之造物耶?吾僅趣視博擇,擷其如纖塵之一象而已。吁其微耶!
《悲鴻畫集》自序
夫窗明幾凈,伸紙吮毫,美景良辰,靜對賦色,非人生快意事耶?不佞弄柔翰二十年,既已積畫成捆,盈千累萬,獨未嘗有此樂也。吾之磅礴嘯傲、悲憤幽怨、歡喜贊嘆、譏刺謾罵,皆撥穢沉,辟書城,抽禿毫,磨碗底,借茶杯菜碟,調(diào)和群彩,資為畫具?;驌?jù)墻隅,就門側(cè),坐地板,鞠躬折腰,而觀察之,得宣于繪于描也。當(dāng)其興之所至,精靈匯聚,神明瑩澈,手揮目送,自以為仙。及竟,張之于壁,距離遠(yuǎn)視,意有所愜。于愿茍足者,則菜羹油汁或濺入幅,塵灰蛛絲或覆吾繪,又洗滌剔拭,唯恐不盡。嗟乎!儻世以藝為業(yè)者,寧有若朕之落拓耶?終身既無安居,而落魄已慣。于是,筆必?fù)穸d,紙多不整,新者擯除,穢垢弗計,貴人望而卻步,美人顧而攢眉,意若不屑。暨于今日者,亦既有年。而嗜痂成癖者,忘情稱譽;哀憐貧乏者,披資督工;同行嫉妒者,怒目唾棄;好奇容怪者,漫欲訂交。恕道施之于己,愛自忘其形穢。集其愚得之慮,以饗世之不獲己者。其當(dāng)覆瓿,作燃料,裹烏賊魚,包落花生,悉聽其自然之用。吾特向云煙頃刻、熱狂瞬息、白駒過隙、逝水回旋之際,作吾生之默志耳。夫?qū)⒑蔚酪运蓊嵉姑噪x荒唐變幻之思耶。
己巳春仲悲鴻自序
述 學(xué)
鄙性以好寫動物,人乃漫以華新羅為比。其尤加譽者,則舉郎世寧。齊人只知管晏,固莫可如何,實吾托興、致力、造詣、自況,絕不與彼兩家同也。民國初年,吾始見真獅虎象豹等野獸于馬戲團(tuán)(今上海新世界故址,當(dāng)日一廣場也),厥伏威猛,超越人類,向之所欣,大為激動,漸好模擬。丁巳走京師,游萬牲園,所豢無幾,乃大失望。是時多見郎世寧之畫,雖以南海之表彰,而私心不好之。旋旅歐洲,凡名都之動物園,靡不涉足流連。既居德京,以其囿之布置完善,飼獅虎時,且得入觀。而其檻式作半圓形,俾人環(huán)睹,其動物奔騰坐臥之狀,尤得佇視詳覽無遺。故手一冊,日速寫之,積稿殆千百紙,而以猛獸為特多。后返法京,未易此嗜,但便利殊遜。吾以寫安德羅克勒斯之獅曾赴巴黎動物園三月,未嘗得一滿意稱心之稿也。平生于動物作家,最尊法人巴里,次則英人斯旺;其外,則并世之臺呂埃莫亦佳,皆寫猛獸者也。寫鞍馬者,恒推法·麥索尼埃為極詣,當(dāng)代英國Munning,亦有獨到處。而翎毛作家瑞典李耶福爾斯為東方代興,竟無與抗手者,皆吾所愛慕贊嘆,中心藏之者也。顧未嘗欲師之,吾所師者,造物而已。所詣或于華、郎兩家,尚有未逮,要不以人之作物為師,雖亞述、希臘古名作,及吾國六朝墓刻無名英雄,吾亦不之宗也。吾所法者,造物而已。碧云之松吾師也,棲霞之驢吾師也;田野牛馬、籬外雞犬、南京之驢、江北老媽子,亦皆吾所習(xí)師也。竊愿依附之而謀自立焉,庶幾為閻吳曹王徐黃趙易所不棄耶?家雞野鶩,兼收而并蓄之,又深惡夫中西合瓦者。
半解之夫,西販藜藿,積非得飾,侈然狂喜,追蹤逐臭,遂張明人,以其昏昏,誣蔑至道,相率為偽,奉野狐禪,為害之根,誤識個性,東西傖夫,目幸不盲,天縱之罰,令其自視,喪心病狂,嗜食狗矢。司空表圣,謂真氣遠(yuǎn)出妙造自然者,固非不佞之淺陋所可躋也,奉為圭臬,心向往之。
廢 話
戴納(Taine)恒謂藝人作業(yè)分兩時期。第一期,藝人孳孳砣砣,唯恐不及造化之妙,于是憑其真感,盡力奔馳,克臻美善;逮經(jīng)驗漸豐,或虛名既立,功力亦弛,唯取昔日所積Recette(法文,義為收入、進(jìn)賬),湊出對付,而真意漓,此第二期之失也。故喜Beauté réele(真實之美)者,不能滿足架空之幻象與玄想,而富想象之作家,亦指寫實主義,境域太窄,屈而不伸。但戴納推論米開朗琪羅,稱其第一期,延長亙六十年,作品雄強高超,精力彌滿,謂多真感;至《最后的審判》等晚年之作,已多見其吃老本,不能與其前作齊觀。顧米開朗琪羅,博大精深,功力絕人,人體所有一切形象,既爛熟胸中,猶不免有缺憾,則丁托列托、魯本斯、德拉克洛瓦等,應(yīng)動輒得咎,而威爾茨將不堪入目,不待言矣。
吾國近三百年來,習(xí)藝方法,恰與戴納所論相左。宋元古法,已不免支用其老本,但其意在抽象,為鵠根本不同,有時為用,且側(cè)重圖案方式,其工具雖不完備,但工力精深卓絕之藝人,亦借此綽然逞其逸宕之思,本其抽象原則,取精華而遺粗礪,舉筆輒能扼要,物情既具,是謂得神,未嘗虞其不足者,以其靈爽存也。夫其道既遷就工具,而為抽象之圖,則必向造化中追尋,方冀有所弋獲。今唯縱其懶惰,日向古人討沾余潤,案頭摹仿,不見一切。須知古人之自養(yǎng),賴其吸入之真感,正如古人飲食之養(yǎng)生也,若古人以真感得釀成之藝,可摹而得之,是可據(jù)人之……以為食也。其夢亙數(shù)百年且未醒,其去戴納之論,抑何遠(yuǎn)也!
1932年
游英雜感
范中立以后,世界第一風(fēng)景畫家,應(yīng)推19紀(jì)初英國康司太勃矣。其藝一秉自然,筆意沉著,色調(diào)蒼郁,其人物牛馬之布置,尤錯落疏密,恰到好處。其作風(fēng)闊大雄奇,而且精意,望之如不甚費力者然。其影響于法國畫派最大,德拉克洛瓦專為其畫,作英國旅行。若《禾田》一幅,林木幽密,群羊過樹蔭下,一童臥飲泉流,禾初熟,據(jù)幅之中,作艷黃一色,至善盡美。又如倫敦市政府美術(shù)陳列所《風(fēng)雨》一幅,如此創(chuàng)作殆曠古所無,其手腕之強烈,將與造化同功。惜其作品,他處少見,倫敦藏者,以國家畫院者最精,次之維多利亞博物院(其畫數(shù)百幅皆在此處),塔特畫院,亦有十余幅。吾每過其前,輒徘徊不忍遽去,誠哉其易人深也。
至若渾茫浩瀚,氣象萬千,光輝燦爛,筆參造化者,則有與康司太勃并世之特納!特納為英國畫派之巨星,亦近代畫派之太宗。吾恒比之詩人李太白,而康則近杜甫也。塔特畫院藏其杰作三大室,其巨幀如《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雪崩》、《納爾遜之死》、《赫斯珀里得斯花園中的不和》、《洪水》、《海難》、《所多瑪?shù)纳裼鳌?、《埃及十劫難》、《布特麥爾湖上的彩虹》、《阿波羅與西比爾》、《奧威也特風(fēng)景》、《1830年》、《阿波羅與達(dá)芙內(nèi)》,真如司空表圣所云,有天風(fēng)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漫、萬象在旁之氣概;或長虹遠(yuǎn)亙,或落日蕭蕭,或海市隱約,或輕帆蕩漾,或陣云深鎖,或老樹參天,間以英雄、美人、水兵、騎士,是現(xiàn)實之神話,驚怖之歷史,要之繪畫中所有壯麗一德,特納造其極矣(特納一生最用功,其畫稿有一萬五千紙,皆摹寫真景,故能心領(lǐng)宇宙之變,而從容出此)。
英國派中之第三位名家,吾私意竊愿舉米萊斯(Milais)。其作以全體言之,頗厭瑣碎,但《奧菲莉亞》一幅,寫一艷尸浮于清泓,水流花放,鳥鳴宛轉(zhuǎn),極沉深幽奧芬芳冷艷之致,且其畫術(shù),乍觀之,唯驚其細(xì),細(xì)審之,凡水藻沉湎隱約之處,俱不可擬。蓋先研精此術(shù),完成后,方以畫試,而得造此畫中之一奇也。一如意大利塞岡第尼之夕照,不可擬也。彼淺見夫,曷足以語此莎士比亞詩中人。
若其出獄一幅,章法色彩,亦稱臻上乘,但作法則近魔道。天下事有宜置于此,而不宜置于彼者,有用其道,終身未得一當(dāng),而見笑于洴澼洸者,米萊斯曾得一當(dāng),曾造一奇,可以不朽矣。
世之風(fēng)景畫家,不可不來英巡禮,吾之來,原為研究希臘美術(shù),而深幸得此意外之獲也(吾于1919年曾來英觀畫院,其時適際戰(zhàn)后,英國寶藏,懼德飛機炸毀,皆匿置他處,故吾未得見)。若大英博物院希臘巴爾堆農(nóng)、麥利納、哈利卡納蘇斯、因瓦奈德,俱大地之寶,又如希臘古陶、中國畫、日本畫、亞述浮雕,國立畫院中之意大利、西班牙杰作,維多利亞之七幅拉斐爾織畫稿(織畫藏意教皇宮),瓦雷斯收藏之倫勃朗、哈爾斯及法國德岡杰作,皆他處不可見也。世人皆以為法之收藏,勝于英,吾今知其非也,愿與吾同好者注意及之。
1933年秋寫于倫敦
兒童如神仙
兒童畫之可貴,以其純乎天趣。至真無飾,至誠無偽,此純真之葆,乃上帝賦與人人平等之寶物。其賦與之期間,與人智能之啟發(fā)進(jìn)化,成正比例。
世間往往有七尺之老童,執(zhí)筆為畫,師法兩尺五寸小孩者,以為師其天真,此實大謬。人之可能守其初者,無偽而已。米粉菜葉之中,皆含有消滅天真之成分。若雞皮魚翅,更多百分之五十功用,盈年累月,吃進(jìn)如此之多,人有多少天真,能不為所消滅哉。
故兒童之可貴,在其直覺,如與以甜味,好吃;與以苦味,便不吃。雖用藥醫(yī)病,亦不肯吃,打他則哭,大打必號,久當(dāng)知痛。其所愛好,與其所驚怖,最低限度,絕無虛榮作用。
兒童如神仙,美哉美哉,其所作為,不可法,亦不能法,尤于繪畫。若不佞之平凡無能,對之只有艷羨而已。所不慊于主宰造化者,乃其時期之太短,不稍與以延長也。雖然,倘此世界果有學(xué)成之兒童者,吾亦終贊嘆傾倒之,與對真兒童同具羨慕也!
1935年初春
因《駱駝》而生之感想
常人恒準(zhǔn)世俗之評價,而罔識物之真值。國人之好古董也,尤具成見。所收只限于一面,對于圖案或美術(shù)有重要意義之物,每漫焉不察,等閑視之。逮歐美市場競逐哄動,乃開始矚目,而物之流于外者過半矣。
三代秦漢所遺之吉金食器,吾國最古之美術(shù)品也。好之者唯視其文字之多寡,與有無奇學(xué),定為價值標(biāo)準(zhǔn),是因向之耽此者,多文人學(xué)士。漢學(xué)既興,人尤借春秋戰(zhàn)國時遺器所存文字,以考訂經(jīng)文史跡,其有重價,自不待言。顧其不為人重視之器,往往有絕精美之花紋,形式圖案極美妙者,以少文字,遂見擯于中國士大夫。不知美乃世人之公寶,而文字之用,限于一族,為境窄也。文字與美術(shù)并重,宜也,今既有所偏重,于是一部分有美術(shù)價值之寶器,淪胥以亡。
吾國繪事,首重人物,及元四家起,好言士氣,尊文人畫,推山水為第一位,而降花鳥于畫之末。不知吾國美術(shù),在世界最大貢獻(xiàn),為花鳥也。一般收藏家,俱致山水,故四王、惲、吳,近至戴醇士,其畫之見重于人,過于徐熙、黃筌。夫山水作家,如范中立、米元章輩,信有極詣,高人一等,然非謂凡為山水,即高品也。獨不見酒肉和尚之溷跡叢林乎?坐令宋元杰構(gòu),為人輦?cè)?,而味同嚼蠟毫無感覺之一般人造自來山水,反珍若拱璧。好惡顛倒,美丑易位,耳食之弊如此。唐宋人之為山水也,乃欲綜合宇宙一切,學(xué)弘力富,野心勃勃,欲與造化齊觀,故必人物、宮室、鳥獸、草木無施不可者,乃為山水。元以后人,一無所長,吟詠詩書,獨居閑暇,偶騁逸興,以人重畫,情亦可原,何至論畫而貶畫人,是猶尊叔孫通而屈樊噲也,其害遂至一無所能之畫家,尤以寫山水自炫,一如酸秀才之賣弄文章,驕人以地位也。故中國一切藝術(shù)之不振,山水害之,無可疑者。言之無物,謂之廢話;畫之無物,豈非糟糕。
近日中原板蕩,盜墓之風(fēng)大啟。洛陽一帶,地不愛寶,千年秘局,蜂擁而出。國中文人學(xué)士,興會所寄,唯喜墓志、碑銘,其中珍奇,信乎不少,如于右任氏一人所蓄,便大有可觀。但其中至寶,如殉葬之俑、獸、器物,皆與考古及美術(shù)有絕大關(guān)系者,以其多量賤值,士大夫不屑收藏,坐視北魏隋唐以來,千余年之瑰寶,每歲運往歐美日本者,以千萬計。天下痛心疾首之事,孰有過于此者。
吾國文獻(xiàn),向苦不足,古人衣冠器用、車馬服制,記載既泛,可征之于宋畫者,已感簡略不詳:六朝之俑,品類最多,如武士,則環(huán)甲胄,婦人則分貴賤,其鬟髻衣裳,袖帶佩掛,近侍與走役等人物,可得一完整社會之概觀;而駝馬之纓絡(luò)轡鞍,皆精密刊劃,事事可按,信而有胄,不若圖繪之隨意傳寫也。歐人在古希臘之墟,發(fā)現(xiàn)塔納格拉城(希臘之Boitre)與麥利納城(小亞細(xì)亞)兩地之熟土制人,其不若魏唐塑制有釉有彩,精美殊遜,而人已視同瑰寶,凡大博物院如法之盧浮宮,且稱為傲人之具。吾國人之對此,情同委棄,相去如此。
此類出土人物、群獸之尤可貴處,在其比例精確,動作自然,往往有奇姿好態(tài),出人意表者(有舞女及怪人絕奇詭可喜)。近世明清雕刊,反退居于美術(shù)上所謂正西律(Frontalité)野蠻格調(diào)(丹麥著名美術(shù)批評家Lange所創(chuàng)言),以彼例此,真有天淵之別也。吾向者以為中國藝術(shù),僅繪畫及圖案(非指現(xiàn)代),足儕世界作家之林,靡有愧色。若雕塑者,只以細(xì)巧見長或龐然巨大而已,毫無價值,不謂千年前之工人,其觀察精密、作法嚴(yán)正如此。吾去冬歲闌,在平廠肆所得之北魏兩臥駝,堪稱美術(shù)史上之奇珍,可媲美亞述之獅、希臘之馬。顧秦人視之,亦不甚惜也。知十年以來,此類等量齊觀之寶物之流落于外者,寧勝計哉。倘世間只存其一,千年艷傳者,則必與天球河圖比價,今熟視之,若無睹然。逆料他日古墓既空,地藏喪盡,凡有珍奇,皆之國外有所考求,須萬里行,反觀故邦,壘壘黃土,必有無窮之子孫,為感嘆啜泣者。吾國向視博物院為厲禁,但公家設(shè)立之圖書館,已遍中國,除購大英百科全書、王云五大著及……外,倘有人一念及此者否?則千元所羅致,可滿陳一室,其為費用,亦不多也。
居寧之幸遇記
青浦有青蔭草堂主人章敬夫先生者,與伯年最契,愛畫入髓,收藏甚富。生平推重伯年,與胡公壽二人為當(dāng)世大家。又友錢慧安,蓄諸人作無算,而獲伯年杰作獨多。
戊辰暮春之望,余在東南大學(xué)講演任伯年,鄭君曉滄因介紹與敬夫哲嗣某相見。余與宗君白華即請觀其曾人所藏。翌日午后,至其寧寓。其寓位于豐潤門之側(cè),麥秀離離,興風(fēng)作浪,蒼黃滿眼。時太和所植玫瑰大開,臨風(fēng)招展秀色,香盈經(jīng)道。是日,章君昆季三人殷勤款待,并餉櫻桃,以佐清談。讀畫半日,為居寧幸事之最足記者。
章君所示伯年最精杰作凡四:日《青蔭草堂圖》,幅僅橫二尺,渾博出奇,記林右一樹。用濃墨點,而重以石青,趣殊特;曰《五倫圖》,象征之花鳥也,大幅雙鉤,精妙絕倫,吾尤愛其石法,原本紙早受風(fēng)礬,故更有趣;曰《唐太宗與群臣論字圖》,全仿老蓮,而出以逸筆,惜為人題壞;曰《雙雞》幅,蓋主人饋兩肥雞于伯年,作者報以此畫。畫上雙雞健碩無倫,立石上,直幅,上作牽?;?,下綴老少年,典雅極矣。此作在裝肆為鼠所嚙,損雞形,錢慧安為補之,尚不惡。此四作殆為伯年精力所有,實所罕見。其作尚有杰幅六,憶一貓幅亦佳。聞于其曾人沒后,失其其他幅,損失亦幾半。想見當(dāng)時任與交情之厚,肯為知己用也。又有渭長《十六羅漢》冊頁,亦精妙。古人中,有董北苑,題志已遍,尚似真跡。趙孟《九馬圖》,稿甚佳,而畫法,若鉤勒等,殊弱。殆當(dāng)日命他人臨己幅搪塞親貴者。因其題記確是真跡,而語滋疑也。老蓮人物系伯年藏本,有曲園一題,甚佳。尚有十洲長卷,雖真跡,顧非精品。
吾等贊嘆既窮,爰請允于翌日攝其珍貴之尤者之影,乃辭歸。約舒君新城,整備其事。舒君雖術(shù)精而其機小,欲饜所望,必外覓大機,而肆人之技恒尋常。商榷連刻,方定厥施。
吾于國畫,素主張昌大宋人寫實畫風(fēng)。文獻(xiàn)不足,特重伯年。因宣示于藝科諸生,共往一開眼界。黃月明圓,助長清興,相與撫掌,計續(xù)乍歡。
翌晨八時,隊集待發(fā),忽白華來,鄭君又派張君來,皆言章君雅不愿其所藏煊耀于眾,攝影之約作罷。吾乃恨日占之不吉,不能與隔日同其幸樂。但思人生有眼福,饕餮豈與資,應(yīng)著適可而止,俾令知惜。章君之賜,要足深感已。
南游雜感
桄 榔 樹
余往返歐洲五六次,皆過香港,未獲機緣一蒞廣州。1935年秋,因赴桂,乃假道于粵垣。得鄭先生子健、子展昆季導(dǎo)游,凡粵中名產(chǎn),因時盡嘗;羊城名勝,幾乎飽覽,頗恨相見之晚。略記其桄榔樹一事,聊存回憶。
桄榔樹近乎棕樹,涕泣漣洏,不甚美觀。其葉形式不工整,其枝錯亂不挺拔,其結(jié)子下垂,蓬頭脫殼,厥狀拖泥帶水。吳昌碩寫之,必能酷似者也。粵語以樹名近管郎或關(guān)郎,故有“關(guān)郎一條心”之諺?;浫吮杂赂颐半U,其少壯者,恒去其鄉(xiāng)里,舍其妻子,涉重洋謀生。往往歷久不返,消息渺然,閨中少婦,計日生愁,望斷天涯,系情魂夢,操貞抗節(jié),一意所天。燕婉之私,墮歡莫拾?;蛭羧罩蛇砷L大,生計縈懷;或堂上之翁姑老耄,死亡可懼。投卦問卜,祈禱皆窮,于是啟其秘篋,將夫君昔日圍腰之帶,縛之于桄榔樹上,并貼紙馬,保其歸程。泥首至地,傾誠祝告。其詞哀艷,余夙聞之,許地山先生知之尤詳。詞曰:“信女某門某氏,今因氏夫某某,出外營生,敬求桄榔爺,加以庇佑;在外衣食充足,起居平安。不許其拈蜂惹蝶,多生枝節(jié)。發(fā)財以后,早日還家。信女某某再叩?!?/p>
余見觀音山側(cè)一樹,系帶無算,既寫其形,并題小詩:
“郎心管不住,徒有管郎樹。桄榔如棕亂紛紛,形如涕淚漣洏注。亦有枝葉向外發(fā),參差無理亦無格。披頭散發(fā)若鬼魅,有女虔誠求之切。從知粵婦最多情,粵郎佻達(dá)棄之頻。遺條束帶復(fù)何吝,無奈靈樹終無靈。
“當(dāng)日殷勤藏郎帶,明知離別良無奈。不恃顏色不恃情,任郎自由行天外。祝郎貨利日日增,愿郎心堅亙天地。不望阿郎滿載金銀回,但愿歸來食貧相守不相棄。
“癡心天涯少年婦,空閨思念行人苦。一年半載甘心守,兩年不得郎消息。訪盡瞽巫禱盡神,海天莫識郎蹤跡。開篋啟視郎身物,中心嗚咽如刀割。此物當(dāng)日系郎身,思郎不見久沉寂。忍將持去系樹腰,郎歸不歸帶先凋。帶先凋,永寂寥,思婦之心千里遙。”
桂 林
山水甲天下之桂林,非身歷其境不能知其美。其崖壑幽深,群峰屏列。布置既煞費經(jīng)營,工程亦極為浩大。尤于數(shù)百里之清水,明朗如鏡,環(huán)繞城側(cè)、寬廣三里,澄碧漾漾,映照萬類??梢跃惋嫞梢跃驮?,故桂林之山既奇,而漓水之清,應(yīng)名太清,至于不能更清,雖欲不曰天下第一,不可得也。
苦心經(jīng)營工程浩大者,言當(dāng)年之大六也。實則天才,應(yīng)歸之于造桂林城之人,臨漓水,依群山,圍獨秀峰,鑿鏡湖。吾在獨秀峰上觀落日,羊山環(huán)列,清流映帶,晚霞亙天,金光遠(yuǎn)射,幾乎如人述北京耳!光為大地莫能有之妙,此其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渾成和諧大自然之美,不能割去其一節(jié)。故攝影不能寄其美,而桂林山水甲天下,終不能否認(rèn)也。
土耳其舊京伊斯坦布爾信美矣,山遜其奇;雅典有安克羅波高崗,去水太遠(yuǎn);特來斯屯美矣,而與山水若不相關(guān);佛羅倫薩美矣,安爾那焉有漓水之清?至于杭州、成都、福州,雖號為名都,皆去之遠(yuǎn)甚;若北京、南京、巴黎、倫敦、羅馬、柏林、莫斯科、東京、列寧格勒,或有古跡,或有建筑,俱為世界所稱道,但以天賦而論,真為桂林所笑也。
世間有一桃源,其甲天下山水桂林之陽朔乎?聞女媧氏遣其侍婢奾,至天南取彩石。既運至,女媧嫌其太黑,怒而不用,命棄去,奾擲于陽阿,散之滿地,勞而無功,自悲命乖。啜泣連日,淚流成河,即今陽朔一帶地。奾亦怒,擲其石于遠(yuǎn)處,并石屑亦散之,而為漓水之神不返。故廣西多磽硝之山,不毛之地。
桂林至陽朔,約百二十里,舟陸可通。江水盈盈,照人如鏡,縈回繚繞,平流細(xì)瀉,有同吐絲。山光蕩漾,明媚如畫,真人間仙境也。時花間發(fā),鳴禽賡和。如是清流,又復(fù)有魚。于是漁者架木筏,御水鷹,發(fā)號施令,雜以歌聲。又有村落歷歷,依傍山水,不過五七人家,炊煙斷續(xù),長松修竹,參列白墻。奾所砌假山遺跡,近水處觸目皆是。村人或以之為砧,或以之為岸,空靈透徹,人間罕見。其地產(chǎn)竹筍,甘嫩肥美無比;又產(chǎn)香菇,味絕鮮,皆長年之藥。其芋種于荔浦者,大如斗;樹結(jié)丹果,累累無數(shù),有如落霞,北方人所謂柿,含維他命最富者也。舟次陽朔,流連不忍去,宿于江上。奾入夢,要我久留。奈塵緣未斷,又復(fù)出山。對此仙人,有深愧也。
廣成、赤松皆南人,應(yīng)老子之約,居廣西者多年。老子之居,吾曾謁之,不若其徒七星所居之大而深邃。其徒舊居甚多,皆在桂林附近,今皆舍去,誠天下洞府最多之處矣。水泥工程皆極浩大,堆砌亦極工整妙麗。自宋以來,為人發(fā)現(xiàn),題詩紀(jì)年,留名刊字者,代不乏人。載詩載屁,堅固不壞。往往臨流映帶,極其清幽。若象鼻還珠等洞,最足戀戀者也。
鄭國渠為秦績,灌口亦為秦績,皆稱萬世之利,湘漓之源在桂林東北百數(shù)十里,秦人筑長堤分湘水一部為漓江,亦萬世之利。吾友蘇希洵、呂鏡秋兩公,欲在湘漓分流處,建始皇廟,以紀(jì)秦功。雖不必遂是贏政之功,要其法治精神,其行必果,澤及于后世,幾無人可方比者。在當(dāng)時固為暴君民賊,在今日言之,則堯舜文武,俱不足與之一較功烈也,偉矣!
真西游記
24日(即吾人分手之第四日)昧爽,起視兩岸明燈數(shù)列,映于深沉夜盡之青黑上,俯視滾滾江流,悉是黃水,略如上海之吳淞口,舟既入港,緩緩前進(jìn),蓋已抵仰光矣。
飲完咖啡,即披掛與同人登岸,不免有一番檢閱護(hù)照、防疫證書之類例行手續(xù),時天已大明。
出口尚未及大道,忽驚見上帝之?dāng)」P!亦生平所未遇!乃有一人(大約十七八歲男子),大踏步迎面而來,其動態(tài)步法,全似鴕鳥,因其兩足,共得四趾,其足中凹,每趾有甲,并非敗壞,實上帝助手,誤以鴕鳥之趾,裝配其上,殊屬不合,應(yīng)令拿辦……姑以人地生疏不管他算了。
一上大街,即面對金塔,燦爛輝煌,風(fēng)雨不移,遇潤不改,殆無中飽舞弊等情事,自頂及座,全是真金(固然僅僅外表)。及門,一賣花女郎,嬌滴滴的,地上堆花,花皆成束,先以不可懂得之語,令吾等解除鞋襪。大家把她打量一番,遲疑片刻,僉以為當(dāng)先覓得友人,定個節(jié)目,暢游仰光,不能如此冒昧,輕舉妄動,況且赤腳,何等大事……但是摸不著頭腦。
即沿塔右轉(zhuǎn),張君發(fā)現(xiàn)了一家咖啡茶店,門前兩位黃面執(zhí)事,穿著褲子,證明他們是咱們同胞,大家便奔赴此店,以吃茶為名,打聽路途。端上幾碟點心,頗多蒼蠅陪食,醫(yī)生單君,堅持不食。張君便以最普通國語,詢問中國領(lǐng)事館、西南運輸公司……起頭語言不懂,原來是福州人,厥后實在不曉得,彼此哈哈假笑,不免怏怏。
另一桌上,聚著三位彪形大漢,身披深黃長布,一人架著眼鏡,覺其有向我們解說樣子,單君謂聞此地原有某國游方僧,或者就是他了。于是走向他們,堆起笑容,做著手勢。近視之,是緬甸和尚,忽轉(zhuǎn)向其伴,口中支吾,看去似乎表示茫然之意。大家覺得不是話頭,付了茶錢,仍向大街走去。不多幾步,經(jīng)過一外國藥房,柜中站著一人,中等身材,頭發(fā)光亮,像是一位廣東同胞。單先生先要買藥,然后問他是否同胞,那位一面走去取藥,轉(zhuǎn)面帶笑搖搖頭,表示不是,我說這藥又白買了!
走近一看:原來那位柜臺所遮蔽之下半截,圍著一條裙子,買賣做完,他便高聲叫密司忒孔。一位胖胖的三十歲左右先生來了,說得國語,自稱廣東南海人,為我們殷勤通了幾處電話,一切問題解決。
我尤喜歡找到了老友王振宇先生,并且知道中國銀行與所有的銀行一樣,任何節(jié)忌都得放假。從此日起,接連三日,為緬甸張燈節(jié)休業(yè),適屆陰歷十月半,入夜將有非常熱鬧的光景。
方才曉得頃所經(jīng)過之金塔,不是那回事,仰光圣地大金塔,還在市外,距此兩里之遙。
于是我們便會合吳忠信專使,及榮總領(lǐng)事,一行馳車,巡禮大金塔。
市外樹木蔥郁,道路整潔,遠(yuǎn)遠(yuǎn)望見高巍嵯峨、金光燦爛之佛塔,越走越近。
停午處,有英國三道頭、北印尤葛兒巡捕多位,維持秩序。大家將鞋襪脫下,置于車中,入寺門拾級而登,遂謝絕圍裙之向?qū)?,笑卻兩旁兜售香花女郎,走過二三十家白石年輕佛像店、象牙器店、鍍金偶像店、玳瑁梳篦店……尤其花店,算上約一百二三十級,便到塔下。
金塔位于距平地約八九丈高之山坡上,其歷史與重量體積,我未嘗深究,我想你把他拆開,兩萬噸的貨船,是裝得下的,通體貼著金,所以永久不會有古老的容色。
地皆用黑白云母石鑲成,極為整齊,塔之貼身周圍,圍以毫無意識、秩序與計劃之無數(shù)佛座佛殿。殿之大者,中置以無計劃與秩序之年輕白石佛像,其大者高可一丈。有數(shù)殿正中,以堅固之鐵窗,囚一真人大小重可數(shù)百斤之純金佛——頭戴尖帽,面帶煙容,身飾各種寶石,尤以驢皮紅石為多。聞?chuàng)F(xiàn)下行市,此金佛之金價,即值數(shù)十萬元,故不得不囚之鐵窗重鎖中,而香花特甚,真所謂拜金主義也!
此類殿宇及佛座,高大錯落,形式不一,接連無隙,往往佛座后,埋一白石巨佛,斜身遮沒,為人瞥見一眉,逼促得令人傷心。唯因其胸前,有一席地,為功德者即建一佛座,先建者似較有行列觀念,其后陸續(xù)填塞,罔有紀(jì)極。大座以石或磚造一長方箱,上聳一尖頂,然后施以金飾,務(wù)顯雕刻纖巧之能,頗如一件首飾,佛即置其中。倘為貴重品質(zhì),便即關(guān)以鐵窗。歷時既久,施主或亡故,則金飾剝落,漸有骨董之姿,故新舊殊不一致。
此言金塔周圍貼身之殿宇與佛座也,大小約有八九十及百,其外圍即寬廣整齊之云母石鋪的人行道,闊二丈至三丈。塔不可登,由平地而登塔座之門,東西南北各一。吾等所登之門為正門,故商肆咸集。
人行道外圍仍是廟宇,中一例供奉白石年輕佛像,比之小學(xué)生上國文課,人人有書冊,書雖多,但是同樣?xùn)|西,此處佛像僅有大小差別而已。以藝術(shù)眼光觀之,尚是初民格調(diào),而無初民率直之生氣,蓋天下第一呆板文章。亦有一二臥佛,同具最高級之呆板。在此無數(shù)殿宇中,有中國人建殿一,佛相貌較俊秀,同人于是自豪。正門及頂處,懸有中國匾額一方。此外沿之廟殿,適如城墻外圍,甚少統(tǒng)計學(xué)家做一精密計數(shù)。
原有古樹,皆為保持,頗有奇形怪狀者,有就巨榕盤根之隙納一佛像者。居然在此類建筑物中,為吾等發(fā)現(xiàn)一藏書樓。其第一任會長為一華人。是日會所內(nèi),集七八少女,整理各種真?zhèn)沃?,?zhǔn)備點綴佳節(jié)。
此處媚佛,不用香燭紙馬一類賄具;細(xì)香一煙,燃于佛前,亦不恒見。拜佛者,就吾是日所見,以少女為多。大抵面抹可制糕餅之粉,挽一置于腦后之髻;衣短白紗底貼身小衫,掩其平平雙乳;圍一長裙,恒淡綠色;赤其雙足,而拖著如巨舟寬泛伸張于踵后兩寸許之大黑鞋。行時沉默,不言不笑,有攜子女而來者。其拜佛也,雙手向前,握一束香花,花恒白色,將其輕盈飄娜之身,一扭而委于地,自然安放,如懶坐之態(tài),并非跪下。其身或偏向左,或偏右,如拜者意,佛當(dāng)無所計較。嚴(yán)緘其口,不宣佛號,亦不誦經(jīng),但歷時頗久,似以殊為冗長之愿望,向佛祈禱者。其不可及處,則雙手舉花,不感憊乏,當(dāng)有訓(xùn)練工夫,非同小可。小弟頗為著急,意良不忍,而少女祈禱亦畢,仍是一扭而起,將花插入佛前之痰盂中,安步而出。
至于男子之拜佛,形式便有不同,其跪倒時,左膝曾著地,右足不與之一致,雙手舉花,口中念念有詞——其中不少穿短背心之放惡債阿拉伯人。其不甚可及處,亦在其雙手舉得好久。往往有一身披深黃色長布之和尚,逼近金佛前誦經(jīng),有領(lǐng)導(dǎo)者樣子。
吾人巡禮大隊,或?;蛑?,滑來滑去(地上往往有油),想到月滿張燈夜景,必更可觀,于是晚餐既畢,卷土重來。
赤足由西門入,為最壯麗之柱廊,圓柱兩列,皆以真金貼飾,每列五六十柱,由下而上,可稱偉觀。既及塔座,人行道之近塔一面,皆布油盞,星星滿地。
有數(shù)處十余人集合,頭纏白布,擊鑼搗鼓,吹中國喇叭,又有合唱團(tuán),唱時頗整齊劃一,皆席地坐著,亦有一和尚為導(dǎo),團(tuán)員大半是胖子,高聲時,頗有動人表情,因其認(rèn)真,觀者不便發(fā)笑。其地蚊蟲不少,唱者擊節(jié),順手打去。忽然唱止,即燃起息敢煙,吞云吐霧,繚繞一堂,仍不站起。徐蘇靈君為攝一影。
最多之和尚,皆是青年男子,體格亦多壯健,口吸息敢煙,做許多閑人所做之事,不能悉述。
中國冬季,即熱帶最佳節(jié)候,緬甸、印度之雨落完,天氣轉(zhuǎn)變涼爽。仰光除大金塔外,尚有兩湖絕勝,曰維多利亞湖,曰王家湖,皆在極繁盛之森林外,而維多利亞湖尤寬,賽舟小者亦多。該地巨富,好建別墅于湖旁,其岸高出湖面一二丈,故尤覺美麗。
鄺先生導(dǎo)吾等蕩槳湖上,微風(fēng)習(xí)習(xí),已無暑氣,夕陽乍斂,裝成滿天晚霞,嵌入蔚藍(lán)天底,倒影入湖,光勝上下。遠(yuǎn)處之云,漸漸掠過,在金光上,浮起一層淡紫,愈遠(yuǎn)愈深,幻為各種鳥獸形狀之黑點。此時主宰大地之皓月,正在對方涌現(xiàn),暈于周圍,群以為風(fēng)兆,亦大佳事。
如此風(fēng)光,可以無憾,同人便開始擔(dān)心重慶夜襲,又念此時南寧爭奪之戰(zhàn),無心耽賞美景。此時肚子餓,不遑追究結(jié)論,晚飯后返市。
竭仰光所有之美味,燒烤于道旁,此類多到不可勝數(shù)之少女,總是長裙委地,嬌滴滴地,把身子一扭,扭在地上,或離地六寸高之板上,右手捧著面條、大蔥、辣椒、醬油之屬,撮成一把,往口里送,極是津津有味。吃完將肚子一癟,從腰間取出幾個銅板,挺起肚子,張開兩腳拖著大黑鞋,一步一步,有時兩眼向旁邊一瞥,用菊花指頭在齒縫內(nèi),排出些東西,高高興興,向最熱鬧擁擠的人叢中鉆去。寬廣之馬路上,距離一丈二、四尺高處,結(jié)成天網(wǎng),從網(wǎng)上齊齊整整綴上各色電燈,遠(yuǎn)處渺然密集,向近展開,直達(dá)身后,光怪陸離,宛如置身迷宮。竭仰光所有之舞劇、雜耍,在臨時搭起之臺上表演,如其白石年輕佛像,有同樣之神氣。有以老虎為商標(biāo)之店,在一高臺上搬出甚多假虎,有的走來走去,有的凈翻斤斗,向客就叫。此種玩意,引致嘴吃東西之孩子不少。形形式式各種民族,有各種打扮,而緬人之特點,仍在不言不笑,雍容靜穆。
有一條中國街,商業(yè)尚稱繁盛。仰光大學(xué)中,聞有幾位名教授,尤以那位研究中國佛學(xué)之英國教授,為有名于世界,惜為時太促,未往參觀。動物園亦羅致珍禽異獸不少。一言以蔽之,在文物觀點上,仰光不失一美城子,若上帝許減其熱度二十五度至三十度,便不難成人世天堂,為此無顧慮、不言不笑、一切希望獻(xiàn)諸偶像之民族之極樂世界。
性 格 論
Vériét真,或真理,或中國古哲所云止于至善,或亦可謂之道,乃是人感覺想象之一種標(biāo)準(zhǔn),為人類精力所赴之最高目的,故亦即科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之共同目的。人類智慧活動各有其傾向,工作各守其本能。于是,文藝與科學(xué)各就其領(lǐng)域,以探索研究真理。于是,工作者各自有其工具,如音樂家應(yīng)用高低之音階,畫家用深淺之色彩,舞蹈用屈伸之姿態(tài),而科學(xué)家用積量之等差。因此,宇宙萬有為此三種人分析、抑碎、融會、配搭,以發(fā)掘造化之神秘與人力之奇妙。吾今擬述吾藝術(shù)家所應(yīng)用之唯一原料“性格”。造化與人性概可分為三種性格,即陰陽、剛?cè)峒捌渲虚g性格。如直屬剛,曲屬柔,熱屬陽,而寒屬陰。但其間有溫,或波浪紋之線,則其中間者也。
此僅為籠統(tǒng)之性格,尚非本文所立論之主意也。近代中國作家恒忽略抽象名辭之真義。如性格(Caractère),往往誤當(dāng)作個性(Personnalité)。其實,個性應(yīng)釋作中國“太上有立德”之德,乃從鐵砂中冶成之純鋼,非原料中兼包善惡美丑之性格也。
純鋼在鐵砂中,純糖在植物中,純鹽在水中。藝術(shù)當(dāng)務(wù)之急乃在獲取此包含豐富美質(zhì)之原料,而擷冶、提吸其精英,從粗暴中得雄壯,從瑣碎中得博麗,從平淡中求沖逸,從凌亂中致嫻雅。更從而使之升華上達(dá)莊嚴(yán)、靜穆、高超之至德,即至善盡美,人類功能可躋之極度。運以吾人精妙之思,使此諸德交響合奏,約之以和,乃行媲美造化之偉大藝術(shù)品。證以作品,如周公、莊姜之詩,左傳之寫,鄭子產(chǎn)中庸說誠,王羲之書法,陶淵明之抒情詩,司空圖之詩品。歐洲藝術(shù),則若巴爾堆農(nóng)額刊、米開朗琪羅之《摩西》、拉斐爾《雅典學(xué)院》、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呂特《出發(fā)》,皆德之大成,金聲玉振,由有我以至無我,所謂與天地合一。
美不必出于一致,善不必出于一途,因各個性格之不同也。如美味,有以脆,有以酥,有以嫩,有以厚,有以清。而必求其極致。但藝術(shù)家之成功或天才之形成,必自臻一。最重要之德曰和(Harmonie)。
藝術(shù)家天秉之性格,自然易為造化中相類之性格所激動,而有以表現(xiàn)。天秉有厚薄,即天才之大小也。顧教育之功,可以人力補其不足,唯于原秉賦者無功。
故欲完成一己,亦可謂發(fā)揮個性,除洗練其德性、淘汰砂礫以外,必須兼?zhèn)淦湎喾葱灾幻妫缒軇偠荒苋?,能大而不能小,則將缺乏德之和。蓋此藝者,用鋼而已,非無柔也;顯其大而已,非不能小也。故僅有一面不得謂之全,且往往覺其殘廢,不可不知也。
1941年4月1日檳城客中
美術(shù)漫話
一切學(xué)術(shù)有一共同目的,曰:追尋造物之真理而已。美術(shù)者,乃真理之存乎形象、色彩、聲音者也。音樂為占時間之美術(shù),當(dāng)非本論之范圍。茲篇所論,專就造型美術(shù),闡明其意。造型美術(shù),亦分為兩途:一曰純正藝術(shù),即繪畫、雕型、鐫版、建筑是也;一曰應(yīng)用藝術(shù),亦曰工藝美術(shù),乃損益物狀,制為圖案,用以美化用具者也。
吾人在立論之始,應(yīng)于題之本身,定一解說。中國今日往往好言藝術(shù),而不談美術(shù)。藝術(shù)者僅泛指術(shù)之屬乎藝事而已。美術(shù)者,顧名思義,則為藝術(shù)者,不徒能之而已,蓋必責(zé)之其具有精意,于人之精神,WAJ有所發(fā)揮,故其學(xué)術(shù),因欲奔赴此神圣“美”之一目的。于是在同一物事上,各人得自由決定其形式,又利用一形式,求一適合之內(nèi)容,以赴其所期望理想之美。而其精神,亦必為所探討之真理。所謂形式內(nèi)容,不過為作者所用之一種工具而已。
內(nèi)容者,往往屬于“善”之表現(xiàn)。而為美術(shù)者,其最重要之精神,恒屬于形式,不盡屬于內(nèi)容。如渾然天成之詩,不必定依動人之題,反而如畫虎不成,則必貽譏大雅。故美術(shù)恒有兩種趨向,一偏于善(則必選擇內(nèi)容),一偏于美(全不計內(nèi)容)。偏于善者,其人必豐于情緒;偏于美者,其人必富于感覺,各有所偏,各有所擇。顧美術(shù)上之大奇,如巴爾堆農(nóng)之額刊,如米開朗琪羅之《摩西》,如多那太羅之《圣約翰》,如拉斐爾之《圣母》,如提香之《下葬》,如魯本斯之《天翻地覆》,如丟勒之《使徒》,如倫勃朗之《夜巡》,如委拉斯開茲之《火神》,如呂德之《出發(fā)》,如康斯太布爾之《新麥》,如特納之《落日》,如門采兒之《鐵工廠》,如羅丹之《加萊義民》,如夏凡之《神林》,如列賓之《伊望殺子》,如倍難爾之《科學(xué)放真理于大地》,如達(dá)仰之《邁格理女》,如康普之《非雪忒》,如勃郎群之《碼頭工》,無不至善盡美,神情并茂。比之中國美術(shù)中,如閻立本之《醉道》,如范中立之《行旅》,如夏圭之《長江》,如周東邨之《北溟》,無不內(nèi)容與形式,美善充乎其量??鬃佑小懊蓝幢M善”之說,故人類制作,茍躋乎至美盡善,允當(dāng)視為曠世瑰寶,與上帝同功者也。
善之內(nèi)容可存而弗論,至其所以秀美之形式,頗可得而言。蓋造物上美之構(gòu)成,不屬于形象,定屬于色彩。而為美術(shù)之道,舍極純熟之作法以外,作者觀察物象之所得,恒注乎兩要點,其表現(xiàn)之于作品上,亦集中精神于此兩點。所謂色彩,所謂形象,皆為此兩點之工具而已。
此兩點為何?曰性格,曰神情。因欲充實表現(xiàn)性格之故,爰有體,有派;因欲充實表現(xiàn)神情之故,爰有韻。
美術(shù)之起源,在摹擬自然;漸進(jìn),則不以僅得物象為滿足,恒就其性之偏嗜,而損益自然物之形象色彩,而以意輕重大小之。此即體之所產(chǎn)生也。
派者,相習(xí)成風(fēng)之謂。其所以相習(xí)成風(fēng),皆擷取各地屬之特有材料,形之于藝事,成一特殊貌者也。
所謂性格者,即剛強、柔弱、壯麗、淡泊、沖和、飛舞、妙曼、簡雅等,秉賦之殊異或竟相反也。故須以輕重、巨細(xì)、長短、繁簡之術(shù)應(yīng)之,所以成為體也。
神情在人則如喜怒哀樂,妙見其微,藝之高深境地,其所以難指者以其象之變也。其于物情,則如風(fēng)雨晦冥,皆變易其尋常景象。要在窺見造化機理,由其正而通其變,曲應(yīng)作者幽渺復(fù)頤廣博浩蕩之襟懷思緒。此藝事之完成,亦所以為美術(shù)也。
至于工藝美術(shù),其要道在盡物材之用,愈能盡物材之用者,為雅;愈違物材之用者,為俗。雅俗之分,無他道也。
1942年
談 大 膽
大膽云者,乃直抵險峻之境,向窈窕之地駛泳,不左右、前后、上下偏,而安全穩(wěn)定。此境須精確衡量時間之緩急,以折衷其迅速之行程。剎那一掠,無游移之余地,故大膽為定力之表現(xiàn),非行險僥幸之謂也。
友人告吾,卅一年四月間乘汽車經(jīng)廣西南丹,路因附近轟山,致左右陷成深阱,路面幾不及車兩輪距離之寬。于是,往來之車皆停駐,以待修復(fù),積十余輛,無敢試越者。會一資源委員會車至,司機某毫不遲疑,一沖而過,兩輪適壓阱之兩極,車安而路無損。使非胸中極具把握,茍稍左右傾,未有不墜落者。停駐之眾咸鼓掌。于是,隨其后塵過者又?jǐn)?shù)輛。
庖丁解牛,固無危險也。此君以身試,非藝之至高,其焉能如是之暇而裕乎?其一掠之效并能賦人以膽智,步其武而驗。誠哉,其為君子之德,風(fēng)也。此大膽之可矜式者也。
怯者往往在平坦處作勢,至緊張之際束手無策。一如畫家在樹枝或頑石上逞其逸筆,逮遇人物或動物關(guān)鍵處,即遲疑震恐,現(xiàn)其顫栗觳觫之情。彼持身慎重者固無可置議,唯揚威于康莊之輩,為深可笑耳。
1943年1月赴桂道中記
智 慧
藝術(shù)乃智之體現(xiàn)。智慧之作用尤在于能觀察,能剪裁(即切?。?。觀察精,自能得色之和。能取景,則不特盡象之用,且無處無畫,應(yīng)用莫窮。如沙漠,大地上最無聊所在矣,熱羅姆之獅蹲其前,旭日初起,遂現(xiàn)一不可思議壯麗之景。又如海僅水平一線,介乎上下兩端,而英國作家有專研之成杰作者。故不朽之名畫、固不悉賴乎明媚之山水、奇妙之人物、荒誕之思想,驚動之題目。茍善擷取,則斷垣一角掇以芳草,村嫗頑軀張其顰笑;又或偃樹一枝光分遠(yuǎn)近,工具半壁象征勤勞。茍為巧妙之節(jié)取,卓越之作法,皆能呈驚心動魄之觀,成陶情賞心之藥。
漫 談
中國畫之妙處,有如水之就下,自成文章,奔流穿澗,漩轉(zhuǎn)縈回?;蛞粸a百尺如飛瀑,或涓涓滴滴若吐珠。要以引用自然,隨勢順逆為其極則,以自然入乎規(guī)矩者也。西洋畫如打臺球,三球相距或遠(yuǎn)或近,順者易合,逆者每違。而必深解其理,迫之相撞,旁敲側(cè)擊,緩急疾徐,率直迂回,求其必中。其奇妙時,神出鬼沒,變化無窮,而值合乎數(shù)理。此以規(guī)矩入乎自然者也。順勢以成至美,乃中國之寫意畫。設(shè)境求其實現(xiàn),乃油繪之能事。
為學(xué)如植果樹。野桃蔭一畝,果實累累,枝葉繁茂,但以未經(jīng)接枝,終無嘉果。其產(chǎn)嘉果之樹,不必藉有偉巨之本干也。
勞之反面為逸。閑暇云者,固無所事事,逸則有事如無其事也。故形容詞之逸氣逸筆逸才,乃言其從容解決困難也。
文明之極,必入細(xì)密。細(xì)密乃感覺之及乎精微處,不可幸致。抑文明果不臻細(xì)密,直可謂之不文明。而其弊也,失之瑣屑。溺惑微末,忽略遠(yuǎn)大。如善飲茶者之辨水味,愛書法者之審?fù)乇荆貌柚脨号c書之良否于不顧。有友人工書而寶一舊拓王居士磚塔銘。夫磚塔銘書之纖弱,友人自書且遠(yuǎn)過之。徒因舊拓,偶一展玩,詳辨其鋒擦起落,若有無窮之趣。善辨味者又嘗一果羹,自抒異向,對于筍蕈之鮮漠然不顧,以人人知之也。故知細(xì)密者乃起于觀察精微者驕傲心理,往往不惜抹殺有目共睹人同此心之至美,以為平常,視若不屑,此矯情之極也。夫白、甫之后乃有李賀,可云賀之詩遂高出李杜乎?馴至治書者忘卻右軍,為思想者,不解經(jīng)典,久之衣先其御寒之功,目反無司明之用。夫趣Lego?t良不宜惡陋,但舍本逐末至此,則古人玩物喪志之戒為不虛矣,是細(xì)之過也。
椎魯不文究害乎雅,信也。故好純色、純味、純形者,號為思想簡單。但千章百彩俱帶灰色,必有損乎明。眾香雜味若盡椒鹽,究有何味?六合石子固無純方純圓者,但其磽確,毫無常形,拾者亦必不取也。中國蠢人欲效歐人之善用灰色也,將一切綢緞綾羅盡染灰色,同樣深淺,置于一處。于是,灰紫、灰綠、灰黃、灰青、惡劣盈前,不堪入目。其可厭處,較之蘇北人綠褲紅帶,尤為過之。何者?因人之肉色無純色,往往服用純?nèi)患t綠,尚得調(diào)和。今之為細(xì)密者,以一律之灰裝成一人,茍其人既非顏如渥丹,或美同冠玉,必裝成不可向邇之十足灰氣,無可疑也。純色、純形(方圓)、純味所失,僅有時粗鄙已,但真趣洋溢。其不通者,遂以無色、無形、無味易之,誠哉其半解也,其陋抑尤過于粗鄙也。
人之思想日密,所擷日繁,領(lǐng)域擴大,和諧易為。往往昔之無用者,今能得其無上之用。決無昔日有用之物,今反無用也(除非八股及小足)。故灰色與椒鹽,昔人不取而已。何至遂舍棄純色、純味、純形?科學(xué)家固有以斃一虱立大功者,獨未嘗言為稼穡者之無裨于世也。
是故最通人之理解往往不可取,因其人多守深人無淺語之訓(xùn),指點入骨,用之不全者,有害無益。吾友張大千愛梅瞿山之畫,不惜以千金致之。梅畫清麗淡逸,大千又嗜痂有癖,固無可置議,其實大千自畫已遠(yuǎn)過之。法倍難爾先生標(biāo)舉18世紀(jì)美術(shù)皆厚人之所薄,而自矜驕傲,其流毒于他人,不遑計也。雖然,卓絕之人固能利用一切毒物,了無障礙。顧世間此類卓絕之人皆自探險巇之徑,自尋煩惱苦毒,甘之不悔,無所用其指示也。其為蕓蕓民眾謀利益于善惡美丑之途,當(dāng)示以區(qū)別矣。不佞之愚,固未嘗甘自居于蒙昧也。
初學(xué)畫之方法
學(xué)畫最好以造化為師,細(xì)致觀察其狀貌、動作、神態(tài),務(wù)扼其要,不要瑣細(xì)。
最簡單的學(xué)法是對鏡自寫,務(wù)極神似,以及父母、兄弟、姊妹、朋友。因?qū)懴褡铍y,必須在幼年發(fā)揮本能,其余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須立志一定要成為世界第一流美術(shù)家,毋沾沾自喜渺小成功。文史、生物、算數(shù)、理化等普通課程為必要之常識,不可忽也。
藝術(shù)家能精于素描,則已過第一種難關(guān),往往自身即成卓越之作家。故曼特尼亞、丟勒、倫勃朗,皆千古之最大畫師,而近世戈雅、倍難爾、佐恩、白朗群、康普,亦皆不可一世之大畫師也。
學(xué)畫之步驟
人類知識之營養(yǎng)以自成。其偉大學(xué)者,養(yǎng)也;創(chuàng)作者,發(fā)也。知識之獲得匪止一途,有從視而得之者,有以聽而得之者,有以嘗而知之,有以嗅而知之。然后,加深思明辨,是謂有成。畫者,乃以視而得之知識也。
美術(shù)之目的與人生之目的相同,曰止于至善。
學(xué)畫之步驟有七。一曰定物位,二曰正動作,三曰察明暗,四曰求神情,五曰研結(jié)構(gòu),六曰得其和,七則求作法。至五、六、七步,個人精神漸以展舒,知所取舍而自成體。自精研造物之結(jié)果而個人之性格得以完具,因得借其功能,創(chuàng)造藝術(shù)。故孟子曰:“五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若梯稗。夫人亦在乎,熟之而已矣?!狈蚬簧婆囵B(yǎng)不熟,人不學(xué)無成。故藝術(shù)之事乃功力所詣,無所謂天才也。
藝術(shù)漫話
巧之所以不佳者,因巧之所得,每將就現(xiàn)成,即自安其境,不復(fù)精求。故巧者之詣,止于舒適平易,無驚心動魄之觀。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p>
吾國近人中最擅色彩者,當(dāng)以任伯年為第一,其雅麗豐繁,莫或之先。時人則齊白石為諳此理。夫其健筆傳神阿睹者,已為藝人之所難,詎知尚未盡其能事耶!
所謂筆墨者,作法也。氣之云者,即黑白之相得、輕重疏密之適合也,與韻為兩事,而為體也不相離。韻者,節(jié)奏頓挫之妙,即物象之變之謂也。凡得直之曲,得曲之直,得繁之簡,得簡之繁,得方之圓,得圓之方,得巨之細(xì),得細(xì)之巨,其奇致異趣,皆號之曰韻。要之不得其正,則不知其變。晴空明朗乏韻;煙霧迷離,或月下燈前則有韻矣。何者,物之色象變也。
公正率直,非不佳善,而詼諧笑謔,則多韻致。故韻者正之變象,非詐偽也。韻生幻境亦非偽也。韻與正之辨,與幻想之辨,皆極幾微。能知直之至,便足以知曲,不必習(xí)知曲也。能明乎色象之正,便即可推知其由變而生之韻,不必求韻也。求韻不可必得,而有誤趨虛偽之危,不可不察也。
中西藝術(shù)之異同與比較
造型藝術(shù)之起,原均由人類熱情,欲停留其所感,印飛駛之現(xiàn)象。故初民所為,遺于吾人之藝術(shù)制作類,多動物、鳥獸、水族之形(法國、西班牙〔1〕)。厥后,人類文明進(jìn)步,各種工具漸漸完備,于是,摹擬之領(lǐng)域擴大,于藝術(shù)終至能寫出極似之人像。
西方藝術(shù)之能刻劃人像,如埃及,如希臘伯里克利〔2〕(大約須在距吾人二千五百年前)時代,方能達(dá)到。吾國據(jù)記載,亦須至漢代。最著名的如毛延壽畫明妃故事〔3〕。而石刻無聞。
顧古希臘因尚武精神,各邦均建立競技優(yōu)勝者之像于公共場所,以人體美昭示大眾,遂成為后日歐洲藝術(shù)之典型。中國藝術(shù)傾向鳥獸飛舞姿態(tài),如漢代所遺留(尤以成都附近出土之石槨所刻為精妙),奠定后日自然主義之規(guī)模。
中國藝術(shù)雖在中古時代染有極濃厚之印度影響,但至唐代即能完全擺脫其風(fēng)格,而自建宗派,由宗教藝術(shù)一變而為自由之抒情藝術(shù)。一如希臘以來繪畫為壁上裝飾之用者,至文藝復(fù)興時代,大量作品均為懸掛之用。中國藝術(shù),尤其是繪畫,從唐代起,就從造物各種現(xiàn)象平均發(fā)展,匪如西洋藝術(shù)終以人為主體。故中國之山水畫早于西洋畫中之風(fēng)景畫,成立在千年之前。
中國畫之建立應(yīng)歸功于王維。王維為文人畫之遠(yuǎn)祖。古人謂觀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以后更由蘇東坡等特別推重王維之畫,于是,中國畫家必須先取得文人資格,方顯得名貴。
歐洲國家教育發(fā)達(dá),人人有普通常識。故藝術(shù)家任何不文,必不致如吾國工匠多目不識丁者。溯中國之所以重視文人畫,無非求其雅。藝術(shù)中唯一惡魔為俗,西洋藝術(shù)亦同一觀點。特西洋藝術(shù)所標(biāo)舉之德如華貴、高超、靜穆,次則雄強、壯麗,匪如中國審美觀念之簡單明了,僅標(biāo)舉一雅字而已。
造化為師
藝之來源有二:一曰造化;一曰生活。歐洲造型藝術(shù)以“人”為主體,故必取材于生活;吾國藝術(shù),以萬家水平等觀,且自王維建立文人畫后,獨尊山水,故必師法造化。是以師法造化、或師法自然,已為東方治藝者之金科玉律;無人敢否認(rèn)者也。但法造化,空言無補,必力行乃見效。一如吾先圣、先哲留遺幾許名言,但不遵守,亦無補惡風(fēng)澆谷。且恐有歪曲其意義,假借之而為亂階者,比比是也。至于藝術(shù)中之繪事,若范中立久居華山,其畫乃雄峻奇古;倪云林、黃子久,生長江南無錫,故所作淡逸平遠(yuǎn)。何者?皆師資所習(xí)見之造化,忠誠寫出,且有會心,故能高妙也。以時人論,齊白石翁之寫蝦蟹螻蟈,及棕樹芭蕉,俱成獨詣,自有千古。夫?qū)懳r蟹螻蟈、棕樹芭蕉至美,已可千古,則造化一切,無不可引用而成藝術(shù)家之不朽者,此事之至明顯者也。張大千先生之山水,不愧元明高手,惜有一事,乃彼蜀人,而未以蜀產(chǎn)之大葉榕樹入畫,因蜀中自古少山水大家,粵湘亦少,因畫中未見此樹,而此樹實是偉觀,非止其功蔭庇勞人而已。北平自古亦少山水大家,因之其所產(chǎn)白栝巨柏,亦未見于畫中:但團(tuán)城大栝,公園古柏,俱是天下至美之物。吾人既習(xí)焉不察,固然奇怪,而畫家亦習(xí)焉不察,則非麻木而何?!而必乞靈于枯竹水石,蘋果香蕉,直天下之不成材者矣!故師法造化,既是至理,應(yīng)起力行,不必因為古人未畫,我便不畫;古人絕無盤尼西林,若今日之頑固者,倘患腹膜炎,遂可聽其死去,有是理否?抑范中立、倪云林輩,茍生長北平,恐早即畫成多種白皮松作矣。北平之所以成為文化城,正因其生活豐富,此豐富之生活,乃畫家之不盡泉源。如城居勞工、近郊農(nóng)夫、優(yōu)孟衣冠、街頭熙攘、窮酸秀才、豪華俠客、紅杏在林、碧桃滿樹、駱駝出塞、鷹隼盤空、牡丹成畦、海棠入夢、更夫掃雪、少女溜冰、百靈賡鳴、金魚蕩漾,無在而不可以成佳構(gòu)、創(chuàng)杰作,何必定走訪故宮博考收藏,取象于宋元皮毛,乞靈及趙,董骸骨耶。日本逐臭之夫,又以西洋狗矢,特置中國藝壇,故其影響,甚為惡劣。不佞初到,正做廓清蕩滌之工,漸期納入正軌,倘多豪杰之士,定繼歐洲代興。大丈夫立志第一,繼往開來,吾輩之責(zé),幸除積習(xí),當(dāng)仁不讓,凡我同道,盍興乎來。
1947年
危巢小記
地之初,汪氏之祖塋也。已近百年,故有數(shù)拱之樹,吾人得濃蔭密庇,恣意流連者,汪氏先民之遺澤也。古人有居安思危之訓(xùn),抑于災(zāi)禍喪亂之際,臥薪嘗膽之秋,敢忘其危?是取名之義也。伏思十年以來,薄有所作,皆成于困頓艱難之中,塵垢迫窘之境,以精集力赴,所宣亦盡亦暢。今茲有高大之堂,面南之室,手揮目送,為逸良多。黃山之松生危崖之上,托根石隙,吸取云露,與風(fēng)霜戰(zhàn),奇態(tài)百出,驚心駭目。好事者命石工鑿之,置于庭園,長垣繚繞,灌溉以時,屈者日伸,瘦者日肥,奇態(tài)盡失,與常松等。人因好其奇而收之,不知營養(yǎng)充實適以損其奇也。悲鴻有居,毋乃類是。吾誠樂此安寧,而與群生同其熙皡也。吾誠愿以遨以嬉,坐享近世可能一切舒適也,奈吾無方,以息吾既見之深慮也。若吾性之磅礴縱橫,所發(fā)揮者,固無當(dāng)大雅一笑,有之亦奚為也。抑正悲其生產(chǎn)之無已也。
注釋
〔1〕西班牙阿爾太米拉石窟(公元前15000年)和法國拉斯科洞窟(公元前13000年)。
〔2〕伯里克利(約公元前495—前429),古希臘杰出政治家,他進(jìn)行的民主改革使雅典出現(xiàn)了古希臘文化的鼎盛時代。
〔3〕漢元帝令畫師毛延壽作宮妃像,王嬙不肯賄賂他,他便使王嬙肖像失真,致使明妃遠(yuǎn)嫁匈奴,他也因此被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