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軍官率領(lǐng)的小分隊駐守小島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一天夜里，軍官跟大夫面對面地坐在他房間里的書桌前，軍官隨意拿起一支筆，用筆尖緩緩地撥動面前點燃的那支蠟燭的燭芯，對大夫說道：

“你說，這件事該怎么收場？我已經(jīng)快要成為瘋子了，或許當(dāng)真會落到這樣的結(jié)局。你曉得，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覺得害臊，有的時候我似乎覺得，所有的人都在背地里恥笑我?！?/p>

“恥笑什么呢？”大夫問道。

“恥笑什么呢？”軍官機械地重復(fù)一遍，腦子里思考他的回答，“他們在恥笑我的……熱忱，我對那不幸姑娘的同情，還恥笑我做的種種徒勞無益的試驗?！?/p>

“熱忱！同情！要知道，這些品德是不應(yīng)當(dāng)受到嘲笑的?！贝蠓虻木季寄抗獗埔曋姽伲缓髥柕溃骸皩ξ艺f老實話：你是不是已經(jīng)墮入情網(wǎng)，愛上了卡爾美拉？”

“我？”軍官激動得喊起來，話剛說完卻又呆呆地坐在那里發(fā)怔，一陣燥熱烘燒著他的臉，兩頰直到耳梢漲得緋紅。

“你，”大夫接著說，“最好對我說老實話，你應(yīng)當(dāng)跟我開誠布公。我難道不是你在這個小島上唯一的知心朋友嗎？”

“是的，你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不過，正因為我愿意跟你赤誠相見，所以我不應(yīng)對你無中生有地瞎說?！避姽倩卮鸬馈?/p>

他沉默了半晌，爾后，以急迫迸瀉的情緒侃侃而談。他時而臉色亢奮蒼白，時而臉上閃出火一樣熾熱的紅光，神情惶悚而謙卑，囁囁嚅嚅地說話，顯得有點語無倫次，仿佛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鬼在干什么勾當(dāng)，當(dāng)場被人逮住，迫不得已地訴說自己的過失似的。

“我，墮入了情網(wǎng)？愛上了卡爾美拉？鐘情于一個瘋姑娘？……難道你果真這樣認為嗎，我的朋友，你的頭腦里怎么會產(chǎn)生這等荒誕不經(jīng)的念頭呢？假使果真有這樣的一天……從現(xiàn)在起，我授權(quán)你隨時可以報告我的上校，說我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錯亂，應(yīng)當(dāng)把我關(guān)進瘋?cè)嗽?。墮入了情網(wǎng)！……你簡直讓我覺得滑稽可笑。

“是的，我對這個可憐的姑娘滿懷同情，這是一腔深沉的同情心。我不曉得，為了能夠親眼見到她恢復(fù)失去的理智，我將作出多大的努力；為著拯救她，我甘愿作出一切犧牲。有朝一日，她一旦恢復(fù)了健康，我將像家里身患重病的親人霍然痊愈一般體味到莫大的喜悅……這是真實的?？墒?，從同情到相愛，那有多大的距離??！

“我喜歡卡爾美拉，這也是真實的。我想，你也同樣喜歡她，因為同情總是跟感情攜手并進的?！螞r，我喜歡她還由于聽說，她從來是一位天真未泯、柔順多情的姑娘。她把純潔的愛情奉獻給了她最初的那個戀人，真摯地愛著他，希望成為他的妻子，而且，在沒有正式結(jié)合的時候，從來不希冀分享他的榮譽?！@是美德，我親愛的，正是我們談?wù)摰倪@個少女的美德。

“我對卡爾美拉很敬佩，你是可以理解的。那可憐的姑娘蒙受不幸，這在我的心靈激起的共鳴，遠遠勝過我可能遇見一個生活幸運的姑娘時所產(chǎn)生的共鳴。對待她，怎么能不獻上一顆滿懷同情的心，怎能不產(chǎn)生由衷喜愛的情感呢？她的瘋狂的品格，難道不正是她美麗的靈魂的裸露嗎？

“除了溫柔親切、謙遜樸實的話語，我從來不曾聽到她講過另一類的字眼。她用雙手摟住我的肩膀，以脈脈溫情撫摸我，親吻我的雙手，這些自然全是瘋狂的舉動，可是，它們卻絲毫不曾失去端莊體面的分寸。你可曾見到過她做出哪怕一個淺薄輕賤的動作？正因為如此，我再重復(fù)一遍，我才對她懷有真摯赤誠的情感，這個惹人憐愛的姑娘，被世人所拋棄……淪落到像狗一般茍且生活……我不妨坦白地對你說，我打心眼里喜歡她。

“至于說她的美麗……她的的確確是美麗的……像天使一般美麗，這是不容否定的。你不妨細細地端詳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雙手；你從來不曾瞧見她的雙手，她的頭發(fā)？她整天披頭散發(fā)，仿佛一個原始部落的野姑娘似的，但那是怎樣秀美的頭發(fā)?。　€有，她在衣著打扮方面也失去了人的風(fēng)貌……可是，她那先天稟賦的美麗，越發(fā)使我深深憐愛她。

“每當(dāng)我打量她，我總是免不了暗自思忖：多可惜啊，人們竟然不能愛這太陽一般的眼睛！你自然知道，假使卡爾美拉像其他所有的姑娘一樣神志清醒，那么，她站在那里，她嬌美的面容足以使任何一個男子不能自持而拜倒在她的裙下。即令是現(xiàn)在，也時常有這樣的情況，假使有人不曉得她是瘋子，便很可能做出不明智的事情來。

“還是拿我來說吧。當(dāng)她癡癡地瞧我的眼睛，對我莞爾而笑，呼喚我‘親愛的’的時候；或者，在夜晚的黝黯中，我無法看清楚她的臉孔，只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她告訴我說，她一直在等我，說我是她的天使……那我該怎么辦呢？在這樣的時刻，我竟然會覺得她并沒有失去理智。我凝視著她，傾聽她的談話，仿佛她是一個神志正常的人，她真的能聽到自己對我講的絮絮私語。

“當(dāng)我受到幻覺侵?jǐn)_的時候，我的心頭撲撲地跳個不停。……是的，我向你承認，我心頭的悸動是如此劇烈，仿佛我果真愛上了她似的。我開始呼喊她的名字，其實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或許是出于某種希望……某種固執(zhí)的妄想，但愿她能夠回答我的話，剎那間霍然而愈，活潑潑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卡爾美拉！’我呼喚她。

“‘唔，什么？’她說道。

“‘你不是瘋子，對嗎？’我問她。

“‘我是瘋子？’她帶著某種驚奇的神色打量我，反問道。這種表情越發(fā)使我認定，她的的確確不是一個瘋姑娘。

“‘卡爾美拉！’希望突然使我昂揚激動，于是，我提高嗓門大聲地喊她，‘你再對我說一遍，你不是瘋子……’

“約莫有片刻的工夫，她只是驚愕莫名地審視著我，爾后，突然放聲狂笑起來。啊，我的朋友，請相信我，在那一瞬間，我真恨不得一頭撞到墻上去！

“你曉得，為了能夠親眼看見她恢復(fù)理智，我曾經(jīng)做出了多少努力?？墒牵悴⒉恢朗虑榈娜?。

“幾乎每個晚上，我都要把她帶到我的公寓里，我跟她親切交談，一個又一個鐘點。我給她彈奏吉他，唱她的戀人過去對她唱的抒情曲。我還曾嘗試告訴她，我已經(jīng)愛上了她。我溫存地撫摸她，希望以此充實她的心靈。我佯裝哭泣，佯裝滿懷絕望的傷感。我聽任她做想做的一切事，任她親吻我，擁抱我，像對待小孩一樣親切地撫慰我……我對她也同樣如此。

“請你想一想，我是懷著怎樣的一顆心在做這一切的啊。我說不清楚，我感覺到的究竟是戰(zhàn)栗，還是惶恐；是羞恥，還是懊悔；或許，是所有這一切錯綜交織的感情對我的總侵襲。我不妨告訴你，當(dāng)我親吻她的時候，我感到渾身一陣陣的顫抖，臉色慘白，仿佛是在跟一具活尸接吻似的。

“有的時候，我自信是在做出高貴的自我犧牲，因而體味到一種近乎自豪的情感；而在另一些時候，我又恍惚覺得是在干著罪孽的勾當(dāng)，由此對我自身也害怕起來……

“我忍受了可以忍受的一切痛苦，親愛的朋友，可是，一切全然是徒勞無益的。奇怪的是，那絕望的情緒越是壓迫我的心靈，我心靈充盈的這該詛咒的熱情，卻越是狂暴激奮。

“……夜間，我簡直無法入睡，因為我曉得，此時她正瑟瑟蜷縮在我的公寓門前，這一思念像是擂鼓，一陣陣地捶擊我的腦門，我不時地恍惚聽見她在敲我房間玻璃窗的聲音，隱約看見窗臺上方閃現(xiàn)出她慌亂失神的臉孔，那雙呆滯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有的時候，我又產(chǎn)生幻覺，似乎她噔噔地奔上樓梯，迅速地一跳，坐到了我床上；或者，我的耳邊仿佛響起她在下邊的廣場上發(fā)出一串串狂笑的聲音。這狂笑聲猶如一瓢冰水澆進了我的心田，我竟至沒有勇氣走到窗戶前去看一看。

“于是，我強迫自己全神貫注于讀書、寫字，然而我的腦海里始終縈繞著她的形象，她永遠是那么怨艾凄惻、惶惶不安，甚至栗栗恐懼的神情，我也說不清楚她出于對什么的恐懼。

“我終于在心底里產(chǎn)生了疑問，這等郁郁寡歡的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能了結(jié)？它又將怎樣了結(jié)？我沒有勇氣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我害怕自己的回答……

“我好像一個傷心絕望的人，常常用兩只手狠命地揪自己的頭發(fā)……啊，朋友！請你告訴我，莫非我也要變成瘋子嗎？因為我覺得，我已經(jīng)頭暈?zāi)垦?，這樣的生活實在無法再忍受了……我受不了，支撐不住了?！?/p>

軍官說罷，猛地攥住了大夫的手。大夫把自己坐的椅子挪到軍官跟前，異乎尋常的激動使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夫把手搭在軍官的肩膀上，親切地諦視了他片刻，緊緊地跟他擁抱在一起。

軍官仰起臉，凝望著他的契友，眼睛里閃耀出了微笑的光彩。

“那怎么辦呢？”大夫問道。

“假使她恢復(fù)了健康？”軍官驚呼起來，臉上的愁云慘霧突然完全消失了，“假使她恢復(fù)了以前的常態(tài)，重新獲得了失去的理智和當(dāng)年的一顆心靈，她的一雙眼睛永遠不再閃現(xiàn)出那異樣的光芒和令人生畏的呆滯的神色，她的那張小嘴從今不再發(fā)出那恐怖的狂笑；假使有朝一日，她像一個神志清醒的人對我說：‘多謝你，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為你祝福，我喜歡你，我愛你……’并且失聲痛哭！假使我能夠看見她掩面涕泣，聽到她懂得人情事理地跟人交談，瞧見她總是像其他姑娘一般衣著清潔，梳妝整齊；看見她重新上教堂去祈禱，會像從前一樣臉紅羞臊，能夠像獲得第二個童年似的逐一地重新體味到喪失殆盡的各種情感！……假使我能夠說，是我使她脫胎換骨，開始了新的生活，是我重新賦予她青春年華的希望，讓她重新投入家庭和愛情的懷抱……啊，我的朋友！”

軍官用力握住大夫的雙手，濕潤閃亮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朋友。他亢奮激動地繼續(xù)說：

“那時，我會覺得自己就是造物主，我也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東西，我仿佛享有兩個靈魂，擁抱著兩個生命，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我會覺得，我那造物是命運之神把她派遣到我身邊來的，我要把她像天使一般引介給我的母親……啊，我相信，那時候我會欣喜得真正發(fā)狂。唉，假使這一切將是真實無疑的！假使這一切都是真實無疑的！”

他雙手掩面，失聲嗚咽起來。

“啊喲，我的愛??！”正在這時，從下邊的廣場上傳來了一聲呼喊。

軍官驀地站起身來，懇切地對大夫說：

“你讓我下去吧！”

大夫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勸慰他：“振作起精神！”說罷，獨自走了。

軍官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佇立了好幾分鐘，然后走近窗子，打開它，又后退一步，默默地眺望他眼前展現(xiàn)的極其美妙的景色。

微微的清風(fēng)停歇了，夜色是那樣的明凈、清朗，沁人肺腑。遠處是小鎮(zhèn)地勢最低的地區(qū)；一輪明月當(dāng)空，把皎潔的銀光，灑滿鱗次櫛比的屋頂、寂寥的街巷、港口、海灘，簡直能像白晝似的映照出夜行人的身影。大海平靜寧謐，像絲綢一樣柔和。西西里島上很遠很遠的青山，猶如浮雕似的，顯得如此清晰，仿佛就矗立在眼前似的。那么深沉、寂靜的夜啊。

“我也可以享受這甜蜜的寧靜！”軍官的目光投向茫茫無垠的大海，獨自尋思。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朝下邊張望，一顆心怦怦地跳動不息。

公寓的大門前面，正坐著卡爾美拉。

“卡爾美拉！”軍官喊道。

“親愛的！”

“你在那里干嗎？”

“干嗎……我在等你。你曉得的，我等你叫我上樓呢。今天晚上你不讓我來了嗎？”

“我下來給你開門?！?/p>

卡爾美拉高興得直拍巴掌，像鳥兒一樣歡欣跳躍。

公寓的門打開了，軍官手里拿著一支點亮的蠟燭，走了出來?？柮览M得門里，從軍官手里搶過蠟燭，走到他的前面，急匆匆地登上樓梯，嘴里喃喃地說：

“來吧，來吧，我可憐的……”隨后，她轉(zhuǎn)過身子，來拉軍官的手，“把手伸給你的姑娘，漂亮的青年人?！闭f完，牽著他的手，領(lǐng)他走進房間。

軍官讓她坐在自己的跟前，以圣人般的耐心，開始對她重復(fù)以往的日子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表白過的言辭，做過的所有試驗，又設(shè)想出一些新的辦法，滿懷熾熱的激情，聚精會神地一遍又一遍地試驗，做出求愛、怨恨、憤怒、悲傷、失望的種種表情。然則，這一切全是一廂情愿，白費力氣。

卡爾美拉細細地打量著他，用心地聽他的談話，當(dāng)他說完的時候，就放聲大笑起來，問道：

“你這是干什么呀？”或者對他說：“可憐的寶貝，你真叫我心疼死了！”她飽含凄惻的感情，抓住軍官的手，熱烈地吻著。

“卡爾美拉！”軍官終于又呼喊了一聲，希望再作最后一次的嘗試。

“你想什么呢？”

軍官給她做了一個手勢，希望她靜靜地聽他說話，卡爾美拉姍姍地走到他的跟前，溫柔多情地凝望著他的眼睛，然后猛地撲進他的懷抱里，雙手勾住他的頸脖，把嘴唇緊緊地貼著，呼吸急促地說：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可憐的軍官現(xiàn)在失去了自制力，他一只手摟住卡爾美拉的腰肢，托住她的身子，慢慢地彎下身來，把她抱到桌子旁邊的沙發(fā)上。原來幾乎沒有察覺軍官舉動的卡爾美拉，驀地一躍而起，神情頓時顯得異常嚴(yán)肅，她仿佛思量著什么事情，隨后，略略帶著厭惡的口氣說：

“你想干什么？”

軍官隱約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默默無言地站定在那里，注視著她，急切地等待著。

約莫有一分鐘的光景，卡爾美拉陷入了深思。過后以從來不曾見到過的神態(tài)淺淺一笑：

“……我們兩個，算結(jié)婚了嗎？”

軍官驚奇得失聲叫喊，但隨即用手捂住了嘴唇，面容蒼白，兩頰掠過一陣痙攣，呆呆地瞧著窗外的天空，忖度半晌，考慮怎樣回答她。

卡爾美拉把目光投向墻壁，瞧見釘子上掛著一頂圓錐形的軍帽，她發(fā)出一串狂笑的聲音，摘下帽子，戴到自己的頭上，一邊叫喊、冷笑，一邊在房間里手舞足蹈。

“卡爾美拉！”軍官痛苦地喊道。

她越發(fā)瘋癲起來。

“卡爾美拉！”軍官又叫了一聲，向她撲去?？柮览瓘埢适Т耄魂囷L(fēng)似的急急沖下樓梯；過了片刻，她已在廣場中央，毫無忌憚地跳呀舞呀，哈哈大笑。

軍官把身子探出窗外?！翱柮览?！”他用嘶啞的聲音又叫了一聲，過后雙手緊緊捂住面孔，頹然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