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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中國歷代文說(上)

文學概論講義 作者:老舍 著


第二講 中國歷代文說(上)


在第一講里,我們略指出中國文士論文的錯誤,是橫著擺列數(shù)條,沒管它們在歷史上的先后?,F(xiàn)在我們再豎著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說略微討論一下。

先秦1文論:文學,不論中外,發(fā)達最早的是詩歌。象《詩序》里的“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樣心有所感,發(fā)為歌詠,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實。那么,我們先拿《詩經(jīng)》來研究一下,似乎是當然的手續(xù)。《詩經(jīng)》,據(jù)說是孔子刪定的;這個傳說的可靠與否,我們且不去管;孔子對于《詩經(jīng)》很喜歡引用與談論是個事實。

《詩》中的《風》本是“出于里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保ㄖ祆洌┧鼈兊奈膶W價值也就在這里。可是孔子——一位注重禮樂、好談政治的實利哲學家——對于《詩》的文學價值是不大注意的;他始終是說怎樣利用它。他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定了讀《詩》的方法;于是惹起后世注《詩》的人們對于《詩》的誤解:“刺美風化”是他們替“思無邪”作辨證的工夫;對于《詩》本身的文學價值幾乎完全忘卻。這是在思想方面,他已把文學與道德攙合起來立論。再看他怎從其他方面利用《詩》:

“不學《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篇)《詩》的用處是幫助修辭的。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保ā抖Y記?經(jīng)解》篇)這是以詩為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詩》不但可以教給人們以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當動植物辭典用!

這樣,孔子既以《詩》為政治教育的工具,為一本有趣的教科書,所以他引用詩句時,也不大管詩句的真意,而是曲為比附,以達己意,正如古希臘詭辯家的利用荷馬。鈴木虎雄說得好:


孔子當解釋詩,對于詩的原意特別注重把來安上一種政教上的特別的意義來應用?!缡龅揭菰姡骸疤崎χA,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北卦u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原篇雖是說男女相思,因居室遠而相背的。對于這下一轉語,可說是相思底程度不夠,倘若真相思便沒有所謂遠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謂:“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保ā墩撜Z?述而》篇)的意義一樣。政教下的談話成了干燥無味[之談,而]2,由此得救了。又在《大學》里引《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保ā渡添?玄鳥》)《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保ā缎⊙?魚藻之什緡蠻》)也說:“于止,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鳥乎?!保ā洞髮W》)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學》的“止于至善”?!酉膯柕健对姟防锼f:“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笔窃鯓咏忉專鬃哟鹨裕骸袄L事后素?!弊酉乃煺f道:“禮后乎?”(《論語?八佾篇》)孔子又說子夏是“可與言詩”的。甚至稱贊為“起予者商也”。但這種問答詩底原意已被遺卻,只是借詩以作為自己講學上的說話而已。(《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一編第四章)


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個創(chuàng)作家,不是個文學批評家,所以沒有美的欣賞。有孔子這樣引領在前,后世文人自然是忽略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去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有訓誡,于是文以載道明理便成了他們的信條。

周代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家之言。他們的文字雖然很好,象老子的簡練,莊子的馳暢,可是他們很少談到文學,而且有些藐視孔門的好古飾辭的,象“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莊子?列御寇》篇)之類。正是“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文選序》)。只有孔子和他的幾個門徒是以由考古傳經(jīng)而得致太平之術的,于是討論詩文也成了他們的附帶作業(yè)。他們是整理古著從而證明他們的哲學,對于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認識是不大注意的。他們的功勞是保存了古禮古樂古詩,且加以研究;他們的壞處是把禮樂與文學全作了政治思想的犧牲品?!肮收檬?,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保ā蛾P雎序》)詩的用處越來越擴大了!他們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離騷》)


那用“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來解釋《離騷》的,也是深受孔門說詩的毒——這點毒氣至今也沒掃除凈盡!

漢魏六朝文論:漢代崇儒,能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缺。六藝都是文學,失去獨立的領域。這時候的傳詩的人們,分頭去宣傳自家?guī)熣f;《關雎》到底是說某夫人的事,《宛丘》到底是譏刺誰,是他們研究與爭論的要點;《詩》已成了“經(jīng)”,它的文學價值如何,沒有什么人過問了。

這時代的文學作品要算賦最出風頭。對于賦的批評有揚雄的: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子《法言?吾子》篇)


有司馬相如的:


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


前者由作家把賦分為兩等——詩人的與辭人的;后者把賦的形體和作者的資格提道一下;二者全沒說到賦在文學上的價值如何。

班固便簡直不承認賦的價值,他說:


……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漢書?藝文志》)


賦本來是一種極笨重的東西,“競為侈麗閎衍之詞”的判斷是不錯的;但是以失古詩諷諭之義來打倒它,仍是以實效立論,沒有什么重要的意義。所以鈴木虎雄說:


自孔子以來至漢末,都是不能離開道德以觀文學的,而且一般的文學者單是以鼓吹道德底思想作為手段而承認其價值的。但到魏以后卻不然,文學底自身是有價值的底思想已經(jīng)在這時期發(fā)生了。所以我以為魏底時代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自覺時代。(《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二編第一章)


那么,我們就看一看魏晉六朝的文說:曹家父子有很高的文學天才,論文也有獨到之處。在曹丕的《典論?論文》里,有三點可以叫我們注意的:

(一)他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p>

這是清清楚楚指出文的內容不同,作法也就有別。說理的文自然以條理清楚為主,而詩賦便當寫得美麗。他雖然沒有說出為什么要如此,可是他真有了文學的欣賞,承認美是為文的要素之一。以前的人們是以體道而摹古,他現(xiàn)在是主張愛美的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兢馳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行;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隋書?李諤傳》李諤上書正文體)


這是后世守道明理者對“詩賦欲麗”的反攻,仍要把文學附屬在道德之下,但適足以說明曹家父子對文學界的影響如何偉大了。

(二)《典論?論文》里又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

曹丕《與王朗書》里也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p>

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文學是認識生命、解釋生命的,可是承認了為文學而生活是值得的。自然這里的名利計較還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實足以鼓舞起創(chuàng)作的興趣與勇氣。

(三)曹丕又說:“文以氣為主?!睔馐鞘裁矗亢茈y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此語看出: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現(xiàn)自己,不是為什么道什么理作宣傳。這里至少是說文當以什么為主,不是文當說明什么;氣必是在文內的,道理等是外來的。

以上三點雖仍未說明文學是什么,但是對于文學的認識,確已離開實效而專以文論文了。

以下討論陸機的《文賦》:

陸機的《文賦》比近人的一開口便引“文,錯畫也”真夠高明的多了。他開口便是:

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

這是說文是感物激情而發(fā)的,不是什么“文者務為有補于世”。有深刻的觀察,有敏銳的情感,有觸于內心,那創(chuàng)作欲便起了火焰,便欲罷不能的非寫不可;那寫出來的便是物我的聯(lián)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x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癡若狂。想象與思維的聯(lián)合,使心靈蕩漾在夢境里。那方寸之地,忽然與宇宙同樣的廣大,上帝似的在創(chuàng)造一切;忽然縮斂,象一絲花蕊般細嫩,在春風里吻著陽光。于是,


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始躑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理扶質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虿脔月薁?,或含毫而邈然。


我們再看他對技術方面怎樣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這是體格不同,當配以相當?shù)奈淖帧?/p>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边@是文辭音聲應求妍美。

“或寄辭于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這是一些文病。

但是為文到底有一定的規(guī)則沒有呢?他不肯武斷的說。他只說: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或襲古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


這似乎是說:文無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審事達情,必求其適了。

統(tǒng)觀全文,可以看出兩個要點來:一,文學是心靈的產(chǎn)物,沒有心情的激動便沒有創(chuàng)造的可能。這個說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為創(chuàng)作的動機確切多了。二,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聲的調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會美好。

發(fā)于心靈,終于技術,這是《文賦》的要義。陸機雖沒能逐條詳加說明(假如他不用賦體作這篇文章,他一定會解說的更透徹一些;自然,也許因為不用賦體,它便不會傳流到現(xiàn)在),可是這些指示,對文學已有了相當?shù)捏w認了解。我們可以替他下一條文學定義:文學是以美好的文字為心靈的表現(xiàn)。

《后漢書》的著者范曄,主張“以意為主,以文傳意”(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同時他拿“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去講究音調。

以意為主是重在講說什么,便是要分別什么是該說的與什么是不該說的;這比以情為主的文學欣賞又低落了許多,因為文學的成功以怎樣寫出為主,說什么是次要的。況且傳達“意”的自有哲學與科學,不必一定靠著文學。但是不論是文以情為主,是以意為主,他們——陸機、范曄——都由作家的立場來說文的主干是什么,不是替別人宣傳什么文學以外的東西了;他們也全以為音調的講究為必要的。

音調的講究漸漸成了文學的重要問題。在《南齊書?陸厥傳》里說:


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眺,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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