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詩經(jīng)·國風·周南·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午后陽光下休憩,捧一杯春茶,靜靜地看茶葉于沸水中浮沉,轉(zhuǎn)瞬寂然無聲。新枝斜過墻院,花影臨風,吐著香氣,卻又這般不肯端正。
鳥語喧鬧,花事爛漫,當下的一切,如夢亦如真。以我今日的修行,也算是見過山河,見過天地眾生,不該生出閑愁離怨。然人生無愁則無求,無情則無礙,如此世界一片清朗,又未免太無趣。
我一生以梅花自喻,安然于世,不與人爭??晒湃藢懸猱嬛械暮罚m冷傲清絕,卻也必是倚著山石,或有竹松相伴,霜雪襯托。獨我寄居紅塵三十載,悠悠歲月,竟一直來去如風,片葉不沾衣。
那些陪我走過文字長河的人,以及伴我寂寞晨昏的人,終如過客,必要遠去。是緣分太淺,還是人世浮華,我過于清淡?一片梅林,竟無處讓人安然棲息。可我此生所尋,絕非浮華,而是人間的珍重與情意。
三春三世景,一生一卷書。近日讀《詩經(jīng)》,覺春光無限,那詩的語言恰如這錦繡如織的人間,美麗亦真實。我們當下的生活乃至人情世故,又何嘗不是一本《詩經(jīng)》?萬物生長,富貴功名,男女情愛,皆著于詩文,隨著光陰流轉(zhuǎn),千秋萬代,不被消磨。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他是年輕的樵夫,于深山密林,伐薪勞作。她是漢江之上的游女,翩然風姿,讓他心生愛慕,想要追求,卻終是徒勞。浩浩漢江寬廣無邊,望不到盡頭,無法渡過,空留惆悵。悠悠江水清遠且長,筏舟擺渡亦是不能。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笨v是追尋不到游女的蹤影,求而不得其芳心,樵夫并未心意闌珊,他依舊一往情深,期待著有朝一日游女嫁之,把馬兒喂飽,來年得以駕車相迎。
年復一年,他砍伐著林木,與山花野草做伴,和杜若松柏為鄰,只是他魂夢所牽的,是漢江的游女,而非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山鬼。多少次失望又彷徨,對著浩渺無邊的江水,一次次幻想著與游女結(jié)下今生的情緣。
奈何,郎有情,妾無意,又或許她神游于江畔,朝云暮雨,餐風飲露,又怎會輕易俯瞰這煙火人間的凡夫俗子?年輕的樵子,夢境終究還是幻滅,獨立茫茫漢江,唱這戚戚之音。
人生有夢,方覺有盼頭,否則漫漫行程,水復山重,如何輕易度過。這情緣亦算是人生一劫,過去了,歲月依舊清平。他被情思纏繞,碌碌難脫,亦盡了心力去追求,雖悵然無果,當是年少無悔。
人間事,難遂心意的又豈止情愛?或為名利,或為尊榮,又或僅僅為了一簞食、一瓢飲的儉約生活,依舊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煩惱和缺憾。縱是幽谷的蘭草,山寺的桃花,林間的燕子,亦不能超然世外,風云無猜。
我對樵夫的喜愛,緣于伯牙和子期那段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伯牙為琴師,子期只是一尋常樵夫,但他們彼此心意相通。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故摔琴絕弦,終生不復彈。
更有晉時王質(zhì)深山伐木,觀幾位童子下棋,欲歸去時,見斧柯爛盡?;氐饺碎g,與他同時代的人都已亡故。可見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人事流轉(zhuǎn)變遷,又怎管你紅顏白發(fā),少年須翁。
雖為女兒身,幼時也曾隨父親去往高山密林之處,采藥打柴。山路逶迤,荊棘叢生,時遇蟲獸奔走,也見珍稀草木,更有山云霧靄,迷幻如夢。那時,亦盼著偶遇伯牙這樣的琴者,或某個執(zhí)杖的仙翁,對弈煮茗的童子,哪怕是久居山林的獵戶,隱于洞穴的狐女,都將會成就一段傳奇,令人癡迷。
但這些都是唐宋傳奇里的故事,經(jīng)作者的寫作,后人再改編成戲,給平淡的生活增添了風流雅韻。人世苦短,多少人甘愿守著無味的日子,不去追尋縹緲的情緣?;蚴瞧诖?,做一回戲里的人物,驚天動地地愛一次?;虺苫驍?,或離或合,或生或死,皆不重要。
世間奇情艷意,自是需要緣分,伯牙有子期,隱者有高士,才子有佳人,俗子有凡婦。更有許多孤獨的靈魂,窮盡一生也尋不到與之情意相投的知己。所幸,萬物有心,往來游走,終有一物,與你溫柔邂逅,靜默陪伴。
這樵夫是百草叢中的一草,或許沒有子期的悟性,亦無超脫的境界。他僅僅是南山打柴的凡夫,想要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伐薪喂馬,折花贈遠,所思所求,只為博佳人一笑。
浩渺漢江,迢迢難渡,無魚雁寄書,不可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后來,這漢江之上的游女,亦不知嫁與何人,是幸福美滿,還是郁郁寡歡?而這位年輕的樵子,娶了何人為妻,那美麗多情的新婦,又是否可以彌補他內(nèi)心的遺憾?
人間事如高山流水,清風朗月,看似有情,卻是憂喜各知。有緣還要有分,白娘子和許仙結(jié)緣千年,做了凡間夫妻,終是離恨多于相守?!都t樓夢》里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亦是前世有一段宿緣未了,故幻化為人,來世間磨礪。待淚還盡,一縷香魂歸去,她做回花神,再不惹愛恨。
這篇《漢廣》里的游女,是神女,亦是民間的少女。西漢時研究《詩經(jīng)》的人認為,江漢之間的廣大地域被周文王文明化,那里的女性有貞守之德,于是詩人便作此詩,以喬木、神女、江漢為比,贊美那里的美麗女子。
自古美好的女子,謙卑而良善,她們似早春的蘭芽,又如夏月的清荷,溫婉端淑,令人敬愛。縱是世景荒蕪,落難遇劫,亦不該生出太多的倉皇哀怨,日子過得當清潔簡明,仍婉兮清揚。
《詩經(jīng)》便有這天然妙韻,它本是民歌,簡潔易懂,不似經(jīng)文那般禪意深邃,暗藏天機,亦不像唐詩宋詞那樣韻律嚴謹,不夠隨性。它是自然山水,是男女情愛,是尋常茶飯,無須雕琢裝點,不必刻意安排,言語即詩。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鼻О倌赀^去了,漢江的游女,還在水畔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她的世界,無太古的暮靄荒愁,唯有眼前的盛世清音。
不去詢問,當年的樵夫去了何處。時令三月,桃花深處,有更好的人家,為其等候,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