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最近一次的本科生學術(shù)討論題目由學生定為“我的魯迅觀”,同學們從小學讀《朝花夕拾》說到中學時代對魯迅的種種印象,其中也言及中學生中的俏皮話——“一怕文言文、二怕做作文、三怕周樹人”,最后自然說到當下讀到本科二年級時對魯迅之深邃與復雜的新認知。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對魯迅的認識尚且有一個演進的過程,何況已逾花甲之年的我。
究竟何時何處何因知道魯迅,現(xiàn)在竟然記不起來了。最初給我深刻印象的,還要說是“文革”時期。那時整天價喊的是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作家橫掃一片,唯一留下的只有魯迅。對魯迅當然也有選擇,報紙上流行的是“痛打落水狗”“橫眉冷對千夫指”等鋒芒畢現(xiàn)的警句,教材里選進的是《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等火藥味十足的雜文。那時我心目中的魯迅形象,就是領(lǐng)袖稱許的骨頭“最硬的”三個“偉大”,寫文章少不了去魯迅那里尋章摘句,以增強戰(zhàn)斗性。
但魯迅也給我以溫馨的慰藉?!秴群啊ぷ孕颉防镎f“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覺得魯迅仿佛先知,說的不止于他自己,分明道出了天下所有命運跌宕者的心聲。1969年1月一個酷寒的日子里,因那個年月的莫須有罪名,我家從城鎮(zhèn)被趕回鄉(xiāng)下老家,我變成一個不齒于人間的“狗崽子”。寄居在親戚屋檐下,在感受到溫情的同時,也難免體驗輕蔑、歧視的寒意。在學校,有同學遇到難題找我,我毫無保留地伸出援手,可是得到的回饋卻是夾雜著嫉妒的敵意。1971年九一三“副統(tǒng)帥”在溫都爾汗折戟沉沙之后,有了“批林批孔”運動,但凡運動就要上掛下聯(lián),可是,十幾歲的中學生能有什么可以與“批林批孔”掛上鉤的呢?終于發(fā)現(xiàn)我有幾個同村的沾親帶故的小伙伴,放學一起走,課間也有時在一起交流——這不就是“小集團”嗎?“小集團”與林氏“小艦隊”豈不是一丘之貉!于是,我便加倍咂味到孤獨的苦澀。
1973年,中學畢業(yè)后務農(nóng)的第一年,我買了自己的第一本魯迅作品單行本:《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至今記得這本集子的封面,左上方是魯迅側(cè)面頭像,冷峻的面容上,嵌著目光深邃的眼睛。一位知青朋友問:“你能看懂嗎?”我不敢說全能看懂,但我的確與這本書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额}辭》的第一句就讓我感到親切:“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碑斘业娜烁褡饑朗艿桔`踏時,我覺得胸中沖撞著巖漿一般的話語,可如果真讓我說,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又能夠說些什么。“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蔽以谏钪芯陀谐林氐脑锔?,無論怎樣努力,都感覺不到解脫的輕松。我那時對基督教不甚了然,對耶穌更談不上信仰,但看到《復仇(其二)》里的耶穌在四面的敵意、辱罵、戲弄、譏誚中被他所獻身的人們釘在十字架上,我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楚與悲哀?!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當年與其喚起共鳴的裴多菲話語,此時于我心有戚戚焉。無論怎樣為高壓、欺侮而戰(zhàn)栗,無論前路還有多少荒涼破敗的叢葬,我都要像魯迅筆下的過客那樣執(zhí)著前行。
1978年初春,我走進了位于長春市解放大道的吉林大學。我的中學理科老師,不止一位對我不選理工科表示惋惜,而我之所以選擇中文系,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感念魯迅在酷寒之際給我以溫暖。吉林大學中文系七七級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任課老師是劉中樹先生,后來我還上了劉中樹先生的選修課“魯迅的思想與文學”,先生循循善誘的教誨引導我從中國現(xiàn)代社會文化背景與現(xiàn)代文學史上認識魯迅,我永遠感念這位引我走上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之路的啟蒙老師!在吉林大學,我還上過劉柏青先生的選修課“魯迅與日本文學”,這門課開拓了我的眼界,為我后來赴日留學做中日文學比較研究打下了基礎(chǔ)。我本科三年級的學年論文題為《論阿Q的革命》,得到劉柏青先生的鼓勵;學士論文仿照錢谷融先生的《〈雷雨〉人物談》,寫的是《〈阿Q正傳〉人物談》,遺憾的是自己基礎(chǔ)薄弱,用功不夠,我從劉柏青先生那里看到了失望的眼神。
本科畢業(yè)后,1982年2月,我從冰雪尚未消融的東北來到春雨霏霏的武漢,入讀坐落于珞珈山的武漢大學,在畢奐午先生與陸耀東先生的指導下攻讀碩士研究生。畢先生1930年代以詩歌登上文壇,曾在巴金主持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過《掘金記》和《雨夕》,后來,政治的波詭云譎給他帶來了重重磨難,在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成果中就有《野草》之《題辭》《秋夜》的解讀。畢先生解讀《野草》的詩性筆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畢先生說,魯迅研究要想做得好,必須下苦功去讀魯迅讀過的書,此言誠然有理,但我輩要想達到這樣的目標,卻是不啻古時蜀道之難。陸耀東先生的魯迅研究,一是關(guān)注魯迅的思想演進,二是探究魯迅小說的獨創(chuàng)性,這些都給我以方法論的教益。
1985年2月,我到西北大學工作,被分配到魯迅研究室。時任中文系主任的張華先生,1957年被打入“右派”另冊之后,長期在資料室工作,直到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才重新回到講臺。新時期再度高漲的雜文熱潮,喚醒了張華先生自1957年便冬眠了的雜文熱情,他一邊在報刊發(fā)表出手不凡的雜文,一邊策劃組織中文系老師編撰學術(shù)史上第一部《中國現(xiàn)代雜文史》。我受命撰寫“新文學第二個十年雜文概觀”“魯迅后期雜文”等四章,這給我系統(tǒng)地探尋魯迅的雜文世界帶來了契機。魯迅研究室的工作之一是編輯與發(fā)行《魯迅研究年刊》,我在蔣樹銘主任和閆愈新主編的帶領(lǐng)下參與這項工作,擴大了對魯迅的認知視野。
1988年9月,我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林非先生攻讀博士學位。林非先生在魯迅研究、散文史、散文理論與散文創(chuàng)作等領(lǐng)域均有獨創(chuàng)性的貢獻,出版過的魯迅研究著作有《魯迅前期思想發(fā)展史略》、《魯迅小說論稿》、《魯迅傳》(合著)、《論〈故事新編〉的思想藝術(shù)及歷史意義》、《魯迅和中國文化》、《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魯迅》等。這些著作自然成為我研究魯迅的入門書。林非先生主編《魯迅著作全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吸收我參加,安排我撰寫魯迅的小說集、散文集、散文詩集與兩部文學史著作的導讀。林非先生的著述、授課,以及帶領(lǐng)我們編?!遏斞钢魅帯?、撰寫導讀的過程,引導我全面走進魯迅世界。
我在博士論文通過答辯之后,于1991年4月赴日本東京大學留學,在丸尾常喜教授指導下從事中日文學比較研究。丸尾先生靈性的詩人感悟,把民俗學、宗教學、人類學等方法引入魯迅研究的方法論創(chuàng)新,使我眼界大開,在后來翻譯丸尾先生兩部魯迅專著的過程中,我對其新穎與深邃體味更深。在日本短短一年,我還有幸聆聽丸山昇先生的魯迅研究課及伊藤虎丸教授、北岡正子教授、田仲一成教授等日本一流中國學學者的學術(shù)報告,后來,又通過與中井政喜教授的合作,與藤井省三、尾崎文昭等先生的交流,對日本學者的求是精神、實證功夫、思想史方法等有了深刻的感受。
正是在前輩學者的引導、同仁交流的促動與學術(shù)界成果的啟迪之下,我在魯迅研究方面一步一步探索前行?;仡櫰饋恚约簩︳斞傅恼J識,經(jīng)歷了一個從感性到理性、從單純到復雜的過程。最初是火藥味十足的時代共鳴,接著是苦悶中的朦朧慰藉,由此形成了衷心崇拜;在如此認知與感情的基礎(chǔ)上,無論是寫作,還是講授,都曾經(jīng)是清一色的正面闡釋,面對質(zhì)疑與批評魯迅的觀點時,都持一種堅決捍衛(wèi)魯迅的立場。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思想解放種子的萌芽生根以及閱讀面的擴大,尤其是近代史視野的打開,我對魯迅的認識變得復雜起來。重要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2006年4月前后,中國魯迅研究會與華南師范大學等單位在廣州舉辦“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我最初擬提交的論文題目為《魯迅對于1930年代文學思潮的評價》,想把魯迅對1930年代各種文藝思潮的評價做一次系統(tǒng)的梳理??墒牵跍蕚溥^程中察覺到這個題目過大,因為魯迅對左翼文學、自由主義文學與民族主義文學等都有不少論述,很難用一篇論文說清楚。尤其是把魯迅關(guān)于民族主義文學的評價放回到1930年代的社會文化思潮中去考察,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矛盾。在魯迅看來,民族主義文學不過是當局的“寵犬”,它的興起是為了“壓迫無產(chǎn)階級”,但因其屬于逆時代潮流而動的“沉滓”,所以出籠不久即顯出了“沉下去”的“運命”。然而,實際上,即使民族主義文學有一定的官方背景,也無法否認其歸根結(jié)底是民族危機加劇的必然反映,因而并未在左翼文學的激烈抨擊下頃刻瓦解,反倒是逐漸壯大起來,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左翼文學一方面對其批判力度未減,另一方面奉獻出表現(xiàn)抗日救亡主題的民族主義文學作品,1935年問世的田漢作詞、聶耳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就是典型例證。這一問題發(fā)現(xiàn)之初,我不禁感到震驚,但歷史如此,史料俱在,學術(shù)研究只能實事求是。那么,以前的問題出在哪里呢?從方法論來看,是用魯迅與其左翼戰(zhàn)友當時鋒芒畢現(xiàn)的雜文來證明魯迅與左翼的正確性,就是“自證清白”;從歷史觀來看,以前的研究與敘述都是遵循新民主主義歷史觀,以此為標準,材料合則用,不合則舍。而1930年代的民族主義文學運動,恐怕用更為寬廣的民國史視角來觀察更為有效,于是,我把論文題目改為《從民國史的視角看魯迅》,而后又發(fā)表了從民國史視角研究魯迅的系列論文。換一種視角看魯迅,把單一政治視角下的魯迅置于寬廣的歷史視角下重新審視,不僅使魯迅從各種主觀色彩強烈的政治闡釋中走出來回到魯迅自身,而且使之返回晚清到民國的歷史現(xiàn)場,回到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近現(xiàn)代外國文化交匯的文化場域,這樣必然會看到與以往的認知不盡一樣的魯迅。
魯迅作為20世紀中國文化轉(zhuǎn)型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不僅是新文學、新文化的偉大創(chuàng)造者,而且是傳統(tǒng)文學的杰出整理者與承傳者、外國文學的出色譯介者。魯迅雖然少有西方思想家那樣系統(tǒng)的理論著作,但他對中國歷史的深邃透析,對國民性的洞幽燭微,對社會文化弊端的犀利批判,對中國現(xiàn)代精神建構(gòu)的積極探索,足以當?shù)闷饌ゴ笏枷爰业墓鈽s。對這樣的偉大人物,我們自然應該愛戴、尊重,否則,正如郁達夫1936年10月24日在《懷魯迅》中所說,“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但是,對魯迅僅有熱愛、尊重顯然不夠,還必須努力把握其整體,認識其內(nèi)部矛盾,理清其與社會文化背景、與中國傳統(tǒng)的復雜關(guān)聯(lián),只有這樣,才算得上真正認識魯迅及其歷史價值,才能有效地承傳魯迅精神遺產(chǎn),充分發(fā)揮其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巨大作用,才不至于辜負魯迅的偉大貢獻。這才是真正的愛戴與尊重。
作為一個對魯迅作品有半個世紀閱讀史的讀者,一個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與教學為職業(yè)的學者,我通過本書表達我對魯迅的理解,呈現(xiàn)一個由崇拜到對話的認識過程。希望能對讀者諸君認識魯迅有所裨益,若有偏謬,自然歡迎批評與討論。
-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1940年1月):“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薄睹珴蓶|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698頁。
- 魯迅:《“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初刊于上?!段膶W導報》第1卷第6、7期合刊,1931年10月23日;《沉滓的泛起》,初刊于上?!妒纸诸^》第1期,1931年12月11日。均收《二心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319~333頁。
- 郁達夫:《懷魯迅》,《文學》第7卷第5號,1936年11月1日。收《郁達夫文集》第4卷,花城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2,第162~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