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員軍人列車
獨幕劇
亞歷山大·阿爾希波夫 著
潘月琴 譯
作者簡介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阿爾希波夫(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Архипов,1977—),俄羅斯劇作家、編劇、導演、《CTB》電影公司的主編。出生于葉卡捷琳娜堡,曾就讀于國立烏拉爾大學新聞系(1994—1996),1996—1998年在軍隊服役。是科利亞達的優(yōu)秀學生之一。
譯者簡介
潘月琴,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教師,副教授。代表譯著有俄羅斯白銀世紀作家伊萬·什梅廖夫的長篇小說《死者的太陽》,另譯有當代俄羅斯作家的短篇小說若干,參與了《20世紀俄羅斯文學》《俄羅斯當代小說集》《普京文集》等書籍的翻譯工作。
人物
熱尼亞-愛麗絲——20歲。
季洪——26歲。
瓦尼亞——18歲。
發(fā)車站
病房。一個小柜子上立著一幅圣像。圣像前是一支點燃的蠟燭。病房里的人都睡著。只有一個坐在輪椅里的年輕小伙子沒有睡。
小伙子名叫季洪。他坐著輪椅來到放著圣像的小柜子前,在胸前畫十字,把圣像拿在手里親吻,然后小心翼翼地又放回原處。
季洪 其實,我不叫季洪,而是叫季莫菲。要是在當老百姓的時候聽見別人叫我“季洪”,我一定會在他的臉上狠狠地給一拳。我不喜歡別人瞎給我改名。但這里所有人都這樣叫我?;蛟S是因為我不愛說話吧。也罷。我們這里許多人都有外號,暫時就還沒給瓦尼亞起,(用手指他)雖然他住在這里好久了。他講過他是怎么到這兒來的,笑得我肚子都要破了。他是半年前被征的兵,他是新人嘛,所以事情是明擺著的,老兵們開始支使他。于是,瓦尼亞給老兵們到廚房里去偷糖煮水果。正巧喝多了的上尉迎面走來。他們發(fā)生了口角,瓦尼亞的臉被摁到了桌子上:你拿著糖煮水果要去哪兒?當然是去孝敬老兵的。上尉很較真,他說:我不能容忍在祖國托付給我的隊伍里有破壞規(guī)章的現(xiàn)象,于是他就用“馬卡洛夫”手槍對著瓦尼亞的肚子開了一槍。如今,瓦尼亞得到了充分的休息,還有一件開心事:上尉常給他帶水果和蔬菜來,求他不要告到法院去。瓦尼亞干嗎要告他?一個月后他就能回家了,所有的事都了結了。他就像度假一樣當了回兵。
我很快也要回家了。這就是所謂的來掙了一趟外快。真是一個大外快。(用木質(zhì)的假肢敲輪椅的腳蹬)我在克麥羅沃的家里時看過新聞,說是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甚至還進行了選舉。在我們克麥羅沃能有什么像樣工作?所以才簽了當兵的合同,在部隊當司機。(停頓)實際上確實進行了選舉。
在那邊的是謝列茲涅夫·熱尼亞。他是我們這兒新來的。所有人都叫他“愛麗絲”。這是尊稱,完全沒有戲弄他的意思。他的背上中了彈片,另外還有內(nèi)傷。不過才20歲,但已經(jīng)完全是個丟了腦袋的人了。(停頓)最近幾天我完全無法入睡。因為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如果我媽媽偶然打開電視看到這個節(jié)目,那我就告訴她:媽媽,我很快就要回來了。什么都不需要,我這兒什么都有。你只要去了解一下有關撫恤金的文件就行了。這事情現(xiàn)在就得去辦,因為管理部門的那些人且得讓你求他們呢。我明天就把傷殘證明的復印件給你寄去。
我還想說一些感謝的話。前天幾位女士從索羅斯基金會來看望我們,并贈送了我這輛輪椅。遺憾的是,我不會說英語,因為我一直住在克麥羅沃。因此,我要對喬治·索羅斯先生——我不知道他的父稱是什么——說一聲衷心感謝。(季洪熄滅了蠟燭)
第一節(jié)車廂
早晨。熱尼亞-愛麗絲坐在病床上。他穿著絨衣和一條長款的黑色短褲,手里拿著一頁紙。床周圍還散落著許多揉皺了的廢紙。
熱尼亞 嗯。(讀)下士葉甫蓋尼·謝列茲涅夫致摩托化步兵連連長杰尼索夫大尉。指揮員同志!敬請報告:我在第123軍醫(yī)院住院期間,已經(jīng)……不,不行。(拿起筆,在紙上修改著什么)
我胸部的傷已經(jīng)痊愈,我已準備好回去繼續(xù)服役。但軍醫(yī)院的主管醫(yī)生烏瓦羅夫醫(yī)務少校卻有不同意見。懇切請求您對少校同志施加影響,讓他給我發(fā)放軍事通行證、路上兩天的干糧和公差證明。句號。還有,少校同志試圖讓我違背軍人的誓言,他建議我退役回家,回到戶口所在地。請您追究他的違紀責任,并槍斃他。(把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季洪!
[季洪沉默不語。
熱尼亞 季洪?。?!
季洪 嗯。
熱尼亞 我想坐在輪椅上走走。把方向盤給我,快,讓我開一會兒。
[季洪磨蹭著。笨拙地把自己從輪椅里挪到病床上。
[熱尼亞跳上輪椅,并坐著輪椅在地上做了個單輪旋轉360度。他從立在病房角落里的拐杖中拿起一支,舉起它瞄準了窗戶。
熱尼亞 突,突突。小伙子們,打仗可不是在沙發(fā)上跟女人親熱。(用拐杖瞄準門,扔出去)好玩兒。(開始口述一封信)
親愛的媽媽!原諒我好久沒有寫信。嗯,你自己也知道,這里不是郵政總局。我們在這里就像魯濱遜·克魯佐一樣。直升機每兩周來一次,我們所有的信都是通過它來轉寄的。我們的伙食很好。戰(zhàn)友們都很棒。連長更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他說:謝列茲涅夫士官,你能想象嗎,他就這樣對我說,您的服役記錄非常出色,繼續(xù)簽約留下吧。這就是我現(xiàn)在想的。但我也許會回到你們那兒去。經(jīng)常想象推開家門的場景。當然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非軍事人員了。我想這回我可以喝酒、閑逛了,和姑娘們親熱親熱,以后當然會回想起服役期間的事情,這個,那個的……不,你別想多了,我就是開個玩笑。我說的當然是和蓮卡親熱,用的是復數(shù)而已。
你轉告她,讓她多給我寫信,不然我好久都得不到她的音訊。還有很快就要給我發(fā)獎章了。我在這兒打傷了敵人的一個野戰(zhàn)指揮員。這個混蛋,他也傷了我,但很輕。現(xiàn)在我的頭被懸賞1萬美金。戰(zhàn)友們甚至開玩笑說,愛麗絲,我們把你的頭給賣了吧,然后把錢分掉。
[急速地剎住輪椅的轱轆。沉默不語。
我被送到軍醫(yī)院來待一段時間,最近幾天里就應該讓我出院了。給我寫信。如果可以的話,給我寄些信封和其他你想寄的東西。這里信封很短缺。
給你寄一張我的照片。是在72-B主戰(zhàn)坦克旁邊照的??梢哉f,它就是我的戰(zhàn)友。它的重量有42噸。關于它的其他信息,我什么都不能說,因為這是軍事秘密。愛你的下士謝列茲涅夫·葉甫蓋尼。(在空中畫了一個句號)
[護士和一位穿著白大褂、有點謝頂?shù)呐帜腥俗哌M病房。他被倒在門邊的拐杖絆了一下,他把拐杖放到屋角。
男人 嗯,各位親愛的,大家好。今天玩兒的這是哪一出啊?那乃男孩兒的弓箭射擊?謝列茲涅夫,您的腿腳不好使了嗎?
這我們可以很快就幫你糾正過來,您可以問問里亞伯采夫。
[熱尼亞利索地從輪椅上跳下來。
大家今天的感覺怎么樣?
熱尼亞 感覺超好,醫(yī)務少校同志。允許我向您報告嗎?
烏瓦羅夫 報告吧,下士。
熱尼亞 (走到烏瓦羅夫跟前,喊道)我想繼續(xù)服役!
烏瓦羅夫 (嚴厲地)趕緊坐下!
[熱尼亞聽話地坐在病床上。
烏瓦羅夫 怎么,您覺得這都是兒戲嗎?給您治好了,您愛去哪兒去哪兒。順便說,我不光是以一個醫(yī)生的身份在跟您說話,我是以長官的身份在命令您。小子,您太放肆了,竟敢以下犯上。護士,把注射器拿來!
[熱尼亞假裝躲進了床鋪的后面。
醫(yī)生 謝列茲涅夫!你這個跳來跳去的混球!把屁股亮出來。
[護士拿來橡皮止血帶和注滿藥水的注射器。烏瓦羅夫利索地用止血帶綁住熱尼亞的胳膊,把針扎進去。
熱尼亞 (平靜地)伊戈爾·謝爾蓋耶維奇,這是種什么藥???打完這個藥后,我總是很想睡覺。
烏瓦羅夫 (干巴巴地)普通的藥。您睡吧。
[醫(yī)護人員走出病房。熱尼亞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嘴里有氣無力地說著一些不連貫的話語。
第二節(jié)車廂
病房的門被猛然打開,走進來一個頭發(fā)灰白、面容嚴厲的男人。白大褂隨意地披在他的將軍制服上。隨從們邁著小碎步勉強跟在他的身后。“我跟你們說,這樣的小伙子不能整天被藥片拴著,”將軍的臉漲得通紅,“都被慣壞了,一群庸醫(yī)、獄醫(yī),什么他媽的希波克拉底呀!”
熱尼亞飛快地從床上跳下來,向前跨了三大步。
熱尼亞 將軍同志!病房值日兵謝列茲涅夫下士報告:執(zhí)勤期間未發(fā)生任何突發(fā)事件。
將軍 (喊)稍息,孩子,稍息!
[走到他跟前,像個父親一樣擁抱他。
將軍 軍官同志們,你們不該在后方的大本營里閑坐著。(對熱尼亞)唉,這樣的小伙子再多點就好了!我真想跟你一塊兒去偵察。只可惜,年齡不饒人了。
熱尼亞 (莊重地)我也愿意跟您一起去,將軍同志!去偵察。
將軍 看來,謝列茲涅夫,我得去張羅張羅,好讓你早點出院。趁這些醫(yī)學混蛋們還沒把你給治壞了。
[他笑著,隨從中的軍官們也討好地笑。
將軍 (威嚴地)你們這群參謀部的耗子,張著大嘴笑什么?臥倒!
[軍官們臥倒在地。
將軍 (寬厚地)冉,你來指揮。
熱尼亞 (在病房里走開了)全體小隊,聽從我的命令。我數(shù)一,身體抬離地面,我數(shù)二,身體落地,數(shù)到一點五,身體懸在空中。身體動作要一致。明白了嗎?
[他開始數(shù)數(shù),軍官們開始做伏地挺身。
熱尼亞 (高喊)你們簡直像一群懷孕的河馬?。涌鞌?shù)數(shù))一二,一二,一二!
將軍 (興奮地)冉,你簡直可以指揮一個團!想不想我送給你一個團?
熱尼亞 不想,將軍同志。我只要能回部隊就好……
將軍 嗯,你注意,如果有什么需要的……
熱尼亞 再多發(fā)一些子彈。子彈不夠大家用的。
將軍 這我們很容易做到。(他遞給熱尼亞一支自動步槍)給,拿著,這是我私人的。槍托上已經(jīng)劃了100個道道。(在兜里摸索,拿出一枚檸檬型手榴彈,也遞給熱尼亞)
[熱尼亞把武器藏在床墊下面。
將軍 冉,你再指揮他們做點兒什么……
熱尼亞 操練結束。(軍官們站起身)下面準備演練反輻射和生化武器部隊的訓練科目。我提醒大家,戴上防毒面具的標準時間是七秒。全隊注意,有毒氣!
[軍官們開始慌手慌腳地戴防毒面具。其中有幾個人沒能在規(guī)定時間里戴上面具,他們的眼睛開始外突,貪婪地張大嘴巴呼吸,用雙手抓住自己的喉嚨,倒地。
將軍 哦,你們就這么站會兒,你們這群戴著防毒面具的蠢家伙!冉,我們說會兒話。我來是為了向你詳細了解一下你這次所立的功勛。
熱尼亞 (不好意思地)算了,什么功勛啊……(在將軍目光的督促下又接著說下去)當時正好是五月九號勝利日,我們大家決定一起稍微慶祝一下。我們聽見響起了槍聲,大家都來不及穿好衣服就從營房里跑了出去。我手里還拿著把叉子呢。我看見有一團東西在動。再一看是個大胡子男人。我就用叉子往他的喉嚨戳過去。我后來才知道,這不僅僅是個普通的“黃軍”,而且還是他們的指揮官。
將軍 (贊嘆地)嘿,真他媽的了不起!
熱尼亞 但他也用自己的刀刺傷了我,這個混蛋。這不,現(xiàn)在我跑這兒涼快來了。
將軍 (莊重地)葉甫蓋沙,這可不是個一般的功勛啊。不是用火箭筒干掉了一個“黃軍”之類的。這是真正的英雄壯舉。因此你很快就會得到獎賞的。這個指揮官是許多外國間諜的頭兒。當然,他的尸體沒能保存下來,但他的腦袋被裝在玻璃罐里運去了莫斯科。泡在酒精里。你知道,現(xiàn)在的技術有多發(fā)達?簡直是宇宙級別的!專家們給腦袋接上全息線路,所有的信息就都掃描出來了。葉甫蓋沙,里面竟有一份顛覆我國國家機構的綱要。
[一個軍官遞給將軍一個物品袋。將軍把它打開。
將軍 你看,這就是那個腦袋……(他從袋子里拿出被砍下來的頭顱)好吧,對不起,我得去戰(zhàn)地視察了。全體小隊,立正!向后轉!出發(fā),唱歌,正步——走!媽的?。?!
[軍官們開始列隊行進,歌聲透過他們的防毒面具傳出來。他們離開了病房。
[漸暗。
第三節(jié)車廂
還是那間病房。
熱尼亞 唉,真無聊,哥們兒,真的……我在這兒會悶死的。年紀輕輕的,這兒有雙陸棋嗎?
[瓦尼亞否定地搖了搖腦袋。
熱尼亞 有撲克牌嗎?
季洪 (陰郁地)那不,在墻上掛著呢。
熱尼亞 顯擺你聰明啊。行,聰明人,那我們來下盤圍棋或是象棋也行啊。
季洪 都跟你說了,這里什么都沒有。
熱尼亞 好吧。你們看。(從衣袋里掏出一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紅星報?!笆澜纭睓谀坷镉泻芏喽簶返氖?。當一個火車站的員工羅伯特·詹姆斯(在美國密蘇里州)不小心掉到火車下面時,他覺得這回小命不保了?;疖嚢阉膬蓷l腿齊膝碾斷了。妻子離他而去,工作也丟了。一天,詹姆斯意外看見一個輪椅殘疾人體育俱樂部的廣告。兩年后,已經(jīng)成為知名運動員的羅伯特·詹姆斯,在殘疾人比賽中贏得了密蘇里州杯,并獲得了整整一百萬美元的獎金。季洪,怎么樣,有沒有勇氣超越一下美國佬?哪怕讓你媽媽高興高興也行啊。
季洪 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熱尼亞 不對,老兄,等等。你差不多隔天就給她寫封信。原來她早就死了。那你是在給誰寫信啊,坦白吧。給女人寫的?
季洪 (惡狠狠地)關你什么事?剛一來就指手畫腳的。自命不凡,到處出主意,真以為自己是仙境里的愛麗絲了。想把一切都推倒重來。我們原來那樣就挺好。就算是在狗屎堆里,也是在自己的狗屎堆里。九點鐘正常起床,喝粥,午飯后睡覺,休養(yǎng)生息。我們根本不需要你和你他媽的那些象棋。聽明白了嗎?
熱尼亞 明白了。好吧,混蛋。你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就是別把臭味傳到我這邊來。(從兜里掏出一截粉筆,在地板上畫了一條界線)看,就這樣,你們要過界可得想好了。還別忘了敲門。(走到季洪跟前,在他腦袋上打了一下)敲一下木頭?;蛟S得這樣說:尊敬的葉甫蓋尼·謝爾蓋耶維奇,請允許我到您那兒要點兒酒喝。(季洪猛地抓住熱尼亞的一只手,拉到自己的身前,狠狠地咬下去)
熱尼亞 (喊叫)放開,放開,你這個神經(jīng)??!
[走到一邊,看著自己手上不斷滴落的鮮血。(停頓)
熱尼亞 見鬼,血倒是在流,可一點也不疼。好像咬的不是我,好像事情不是發(fā)生在我身上一樣。
[漸暗。
[突然,傳來一陣自動步槍的連擊聲,然后又是一陣,還有爆炸聲。
熱尼亞 護士,護士!
[護士跑進病房。
熱尼亞 護士,快接通線路!
[護士解開線軸上的野戰(zhàn)軍軍用通訊線,在病房的地板上鋪開。熱尼亞開始對著話筒高喊。
熱尼亞 總機,總機!我是士官謝列茲涅夫。您聽見了嗎,總機?在第123軍醫(yī)院區(qū)域發(fā)生槍戰(zhàn)。請派一架直升機來。最好是兩到四架。不,我們能堅持一個小時。不,一切正常,還……
[一個人手腳并用地爬進病房,他有一張明顯異于俄羅斯人的臉。看見熱尼亞,他立刻舉起了雙手。
臉 別開槍,兄弟,我是自己人。我是亞美尼亞人……
熱尼亞 你身上怎么會有人肉炸彈的腰帶?
臉 告訴你,我在路上走時看見躺著一個人肉炸彈。一瞧他身上還有一條腰帶。我就想干嗎要糟蹋掉這么好的東西呢?你看這腰帶,是真皮的,圖案多漂亮,對嗎?
熱尼亞 到這兒來干嗎?
臉 冉,要跟你談談。你知道嗎,熱尼亞,你正坐在什么上面?
熱尼亞 坐在病床上啊,這很清楚。
臉 不對,尊敬的先生,你正坐在錢上。你以為人們?yōu)槭裁创蛘??他們在為爭奪石油管道打仗。而這條石油管道恰巧從你病房的下面通過。老兄,我這是在給你提一個靠譜的建議。你我各一股。我一個人不行。我沒有戶口。而在俄羅斯沒有戶口就什么都干不成。
熱尼亞 是啊,你們這些黃種人就想著要把一切都偷走。連長對我們說過。比如,中國一直都是俄羅斯的領土,曾經(jīng)是。黃種人用了300年的時間想要把俄羅斯從我們手里搶走,卻一無所獲。他們什么也沒得到,你們也什么都別想得。(神情嚴正地對亞美尼亞人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你們干嗎一直往我們這兒鉆,沒完沒了的?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中亞人、捷克人?現(xiàn)在正是一個危機的狀態(tài)。我們的周圍都是敵人。希望就寄托在軍隊身上了。我們的政治部主任給我們講過這些。
臉 算了,兄弟,算了。很快就要回家了嗎?
熱尼亞 秋天復員,還剩98天。
臉 噢,那很快了,你需不需要“梅賽德斯”汽車,朋友?
熱尼亞 不需要,戰(zhàn)友們會用輪式裝甲戰(zhàn)車把我送回家的。如果需要的話,到時候我們還可以順路去你們那兒拜訪一下。
臉 不必了,謝謝,還是我們到你們這兒來拜訪比較好。注意,如果你在病房里抽煙,別把火柴扔到地板上。(打算走)
熱尼亞 你干嗎把胡子刮掉,混蛋?
臉 (受驚嚇地)老兄,我壓根兒沒胡子。我向真主發(fā)誓。
熱尼亞 (從桌上拿起一把刀)沒關系,阿卜杜拉,別害怕,我現(xiàn)在就讓你改信我們的信仰。戰(zhàn)士的十字架是劍,劍就是他的信仰。
[將軍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伸開的兩只手里托著一個大袋子。
[漸暗。
第四節(jié)車廂
洗手間。抽水馬桶整齊地排列著,洗手間的中央是一道隔墻,隔墻上安裝著洗手池。隔墻的一側站著熱尼亞,另一側是瓦尼亞。
熱尼亞 最重要的是在睡前把兩只腳洗洗。不然的話你會得腳氣病的。我說得對嗎?
[瓦尼亞沒有回答,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同時不斷把涼水撩在自己的前胸上。
熱尼亞 嘿,小兵,干嗎不吭聲?你也想要像那個發(fā)神經(jīng)的瘸子季洪一樣逞能嗎?一聲不吭的,你是在聽廣播嗎?你應該多聽聽老兵的話。
[瓦尼亞微笑著。
熱尼亞 好,讓你笑。你以為我看不見嗎?我能用X光線看透你。
你這個莫斯科的榆木疙瘩。我看你們在這兒是太放松了。那邊孩子們生活在臟泥中,而你們卻在這里蹲在馬桶上拉屎。
年輕人,你要是知道抽水馬桶意味著什么就好了!這意味著永恒的舒適休息以及我們生活的喜悅。你就像沙皇和上帝一樣坐在馬桶上,想抽支煙就抽支煙,想思考就思考。到這兒之前,我有一年的時間都是去灌木叢里解決問題的。我的戰(zhàn)友用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為我掩護。然后我再掩護他。這就叫真正的軍人的相互支援。
[瓦尼亞繼續(xù)微笑著。
熱尼亞 你笑吧,笑吧,你這個傻笑的家伙。你們在這兒干嗎像被凍傷的蚯蚓一樣萎靡不振。應當生活,明白嗎?生活,而不是插上門躲在毯子底下。生活就是拼搏,這還是一些聰明人說過的話呢。小家伙,我除了這種拼搏沒別的事可做。否則我會瞧不起自己。不勞而獲地活到死,任何一個傻瓜都會??赡銘撛囋囎鳇c什么。為的是以后人們會帶著極大的敬意和滿足來為熱尼亞·謝列茲涅夫喝一杯,為的是以后人們會稱頌愛麗絲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小家伙,我絕不會用任何其他的東西來交換這種人生。
[瓦尼亞微笑。聽得見遠處火車的鳴笛聲。
熱尼亞 哦,聽見了嗎,汽笛聲?在召喚我呢。沒關系。謝列茲涅夫下士在你們這兒連一口茶都不會喝的。他在你們的墓地里會覺得無聊。他還急需要把兩百個黃軍小子打發(fā)到莫吉廖夫省去呢。
然后躺在包廂里,要躺得像座山似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讀讀書,坐著復員軍人列車回家。(向往地)回家之前,我要給自己好好地弄一套制服,最棒的!我要用降落傘的絲線編一條裝飾帶,用肥皂在褲子上描畫出褲線。肩章,你知道嗎,我要弄一副什么樣的肩章?我要給字母涂上磷粉,它們在黑暗中會像星星一樣閃亮。好讓每個家伙都看到這是一個叫熱尼亞·謝列茲涅夫的大人物正在走來。
我一回到家,就要整頓秩序。母親說,我不在的時候,那兒的人個個都變得沒規(guī)矩了。又一茬小姑娘長大了,跟她們已經(jīng)有事可干了。你知道我們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姑娘們什么樣嗎?我從未在其他地方見過比她們更漂亮的了,就算是在你們莫斯科也沒有。沒有,我簡直好奇,你們那兒所有人都有病還是怎么的?你就是個終身殘疾,這很清楚。而其他人也一樣!我不喜歡他們。連喝酒都找不到合適的人。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就好比這是莫斯科,這是俄羅斯。它們就像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我說得對嗎?
[瓦尼亞沉默著。
熱尼亞 我受夠你這種傻笑了。(走到瓦尼亞身邊,看著他的脖頸)你脖子上掛的是什么東西?
瓦尼亞 (驚恐地)在哪兒?
熱尼亞 脖子上掛的東西。讓我看看。
瓦尼亞 (用手擋?。┦莻€十字架。
熱尼亞 啊,要是十字架就算了……告訴我,小子,有女人給你寫信嗎?
瓦尼亞 當然了,每周三封。我甚至都懶得讀它們。拆開以后就把它們都放在一邊。很無聊。因為每次寫的都是同樣的東西。愛我,沒有我沒法活。傻瓜。
愛麗絲 (靈巧地把一根香煙叼到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在口袋里找火柴)喂,瓦尼,你有火柴嗎?
[瓦尼亞把手從胸前拿開,開始拍打自己的各個衣袋找火柴。
[熱尼亞猛地抓住掛在瓦尼亞脖子上的尼龍細線。
瓦尼亞 放開!
熱尼亞 你這個滑頭,你用十字架糊弄誰呢,???這是什么,是十字架嗎?
[他拉出細線,上面串著的是一把鑰匙。
瓦尼亞 還給我,還給我!
熱尼亞 這是什么?
瓦尼亞 這不能說。是別人托付給我的。
熱尼亞 什么東西能托付給你啊?滑頭。把女浴室的鑰匙托付給你?
瓦尼亞 (不易察覺地換了一副表情)下士同志,請你還給我。不然的話……
[熱尼亞給了他一個耳光。
瓦尼亞 (哭了)他們不會原諒我了,他們不會原諒我了……
熱尼亞 快說吧,滑頭先生,來吧,別不好意思。
瓦尼亞 這是拜科努爾基地的鑰匙。是為了防備核戰(zhàn)爭的。這是主火箭的鑰匙。一旦爆發(fā)大戰(zhàn),我就應當?shù)桨菘婆瑺柸グl(fā)射火箭。
熱尼亞 嗯,你要是早說就好了。我還以為是浴室的鑰匙呢。這樣的話,你當然就得好好地拿著它了。
[瓦尼亞伸出手來拿,熱尼亞一甩手,鑰匙飛進了馬桶。
[墻里傳出抽打耳光的響亮聲音。
熱尼亞 這一巴掌是為了我們拜科努爾太空基地的榮譽。這一巴掌是為了我們的導彈部隊,沒有你,他們照樣能勝任自己的工作。而這一巴掌是為了讓布谷鳥火車能開到該去的地方。
[瓦尼亞哭泣。
熱尼亞 你別難過,小兵,這種事常有。一開始當兵,我也有昏了頭的時候。撒過各種各樣的謊。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你用腦子想想,做做拼字游戲。要明白,沒有頭腦,家里誰會需要你啊?抱歉打你,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辦法能讓你這個糊涂蛋恢復理智呢?來吧,刮刮胡子,洗洗臉,然后睡覺去。
[他走出洗手間。瓦尼亞跪倒在地,無聲地哭泣著。
[就在這個夜里,在洗手間,瓦尼亞上吊了。他的身體靜靜地搖擺著,就像那把不久前在他細黃的脖子上搖擺的鑰匙。
第五節(jié)車廂
熱尼亞和季洪站在瓦尼亞的床邊輕輕地說著話。
熱尼亞 見鬼,我真不知道,季赫,他會對自己做這樣的事……
季洪 誰能知道啊。
熱尼亞 我有罪,我豬狗不如啊,季赫!我用自己的一套準則去要求別人。這真不夠哥們兒,我簡直就是條野狗。
季洪 這很正常。一切正常。你是好樣的,你在這里是想讓大家振作。不過都是徒勞無益罷了。別太為萬卡擔心。
熱尼亞 我過來瞧瞧,一眼看見他掛在那兒??赡芸偣惨簿蛢煞昼姷臅r間。唉,感謝上帝,他還活著。(畫十字)
[季洪驚訝地看著他。
熱尼亞 我們要對少校說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去說。一五一十地說,是我把小伙子弄得心理崩潰的。來吧,你們把我送去關禁閉,用車把我拉去紀律懲戒營吧。
季洪 什么都不要說。對少校和任何人都不要說。(停頓)
熱尼亞 你是個真正的哥們兒。西伯利亞人,幾乎算是我們的同鄉(xiāng)了。以前我還以為你是個瘋子,因為你給去世的媽媽寫信,對不起。你不忘媽媽其實是件好事。每個人的腦袋里都有蟑螂。你知道嗎,我腦袋里的蟑螂被養(yǎng)得有多肥?他們到處爬,還不斷地抖動著自己的胡須呢。(笑)
季洪 你說什么呢?
熱尼亞 我想起了我們上學的時候組織過蟑螂賽跑。喂,季赫,你總在練習本里寫些什么?就跟中學生似的。(停頓)
季洪 我……我在寫詩。
熱尼亞 讀一讀唄?
季洪 還沒寫好呢,還只是草稿。
熱尼亞 快讀一下吧,???
季洪 (拿起練習本,費力地咳嗽了一會兒)嗯,這首詩是我以軍營生活和地方習俗為主題構思出來的。獻給柳德米拉·尼古拉耶芙娜,也就是我的媽媽:
戰(zhàn)斗已告結束,陸戰(zhàn)隊名存實無,
士官啊,死神已讓你肝腦涂。
是你第一個發(fā)起攻擊
是你把祖國忠誠地守護。
戰(zhàn)斗已告結束,可你卻將生命付出。
你的連隊也犧牲盡數(shù)。
誰能知道會有埋伏,
誰知命運的賞賜竟是如此殘酷。
媽媽會收到陣亡通知書,
她會坐在一邊號啕大哭。
誰也無法把兒子還給她,
心中的悲苦再也無法卸除。
但戰(zhàn)爭還正如火如荼,
國家還在培養(yǎng)新的陸戰(zhàn)隊伍。
等待著年輕人的是新一批“賞賜”——
那圍在柵欄里的墳墓。
[停頓。
熱尼亞 這首詩你寫得很好。你應該去當個作家。
季洪 我嗎?
熱尼亞 還能是誰?老兄,你怎么這么消沉?你簡直就該去禱告,感謝上帝讓你失去的是腳,而不是手。你這雙手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我?guī)缀醵家蕹鰜砹恕N衣犝f在莫斯科有一個學院是專門培養(yǎng)作家的。你受過傷,退役后,他們一定會搶著要你的。各種測驗你得三分就行了,只要寫詩。一切就都好了,以后你會在那兒寫出各種各樣的東西,會出版書籍。錢多得數(shù)不過來,女人們會為愛你而上吊。
季洪 你這么想?
熱尼亞 對啊。
季洪 可……
[他把輪椅駛到瓦尼亞的床邊,看著他。把滑到地上的毛毯給瓦尼亞蓋上。
熱尼亞 你知道嗎,我也曾夢想過寫詩。有一次甚至還想出了一行詩“再見了,艾拉達!”你告訴我,這聽上去好嗎?
季洪 你知不知道,上作家班需要參加一些什么樣的考試?
熱尼亞 艾拉達,這是一個國家的名字?,F(xiàn)在這樣命名國家會覺得很好笑,希臘就是核桃,這是上歷史課時給我們講過的。那里住著艾拉達人,是一些真正的勇士!也是一群頭腦簡單的家伙。有人對他們說必須要去攻占類似特洛伊的一個地方,他們就立刻吻別自己的妻子出發(fā)了。他們也知道,他們被征召去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伤麄円廊皇谴掖业匚沁^妻子,擦去洶涌而出的淚水,把行裝扔到船上就出發(fā)了。甚至許多人知道他們必死無疑,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了。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季洪在自己的輪椅里睡著了。愛麗絲走到他的身邊,拿走了寫著詩的那頁紙。他仔細地把它疊好,放在了自己的枕頭底下。然后躺在床上。
熱尼亞 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是啊……再見了,艾拉達!
[暗場。水的流淌聲,船槳的吱扭聲。
[一男一女兩個身影,正在把一具用白布包裹著的尸體放到船上。他們把蠟燭放在手里,然后點燃了它。一個破衣爛衫的流浪漢走到木板平臺跟前,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喝了一半的酒瓶子,他每喝一口,瓶子里的酒就明顯地少下去。
流浪漢 你們這對奇怪的男女,你們用夜幕偷偷包裹的是何人?
第一個人影 我們在為一個人送葬。
流浪漢 你們?yōu)槭裁赐低档貫樗驮??他是自殺的人,還是一個不配入土的惡棍?
第二個人影 這是一個光榮的戰(zhàn)士。
流浪漢 您別讓我們的上帝發(fā)笑了。別的不說,這種事我可是見得多了。那些所謂的戰(zhàn)士老是想著揍可憐的流浪漢。所有光榮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都泡在熱騰騰的格羅格酒里呢,他們正躺在那些貪戀他們錢財?shù)呐说膽驯Ю铩H绻麄兯赖脑?,只可能是因為享樂過度而死。
第一個人影 真正的戰(zhàn)士不可能死在男歡女愛的床單里,也不可能死在軍醫(yī)的藥水里。他只可能在戰(zhàn)斗中死去。
流浪漢 那這位可敬的騎士是怎么死的呢?(喝了一大口酒,用攥著酒瓶的手畫十字)
第二個人影 力量不對等。在他沒被擊中后背之前,他放倒了50個人。但就算是被擊中后,他也及時進行了復仇。光榮的戰(zhàn)士把最后一個敵人淹死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流浪漢 (帶著敬意)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伤厍霸趺礇]有鑲滿寶石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沒有用來贊美天上的主時要舉起的黃金酒杯?應該把這些東西拿給他帶著上路。
第一個人影 戰(zhàn)士的十字架是他信奉的劍。戰(zhàn)士也無須酒杯,他喝的是敵人爆裂的血管里流出來的鮮血。
第二個人影 此外,他早就清楚地知道,這條船要在哪個碼頭???。因此,他的最后一段旅程開始于夜晚,為的是能與撒旦的力量展開出其不意的交鋒,并給予其狠狠的打擊。
流浪漢 (帶著更大的敬意)這是一位偉大的戰(zhàn)士!
第二個人影 我給你錢,請你為他人生旅程的圓滿結束而干一杯。
流浪漢 別用自己的銅錢臟了我的手。這種人值得我用自己的錢為他干一杯。
[船沿河而下,蠟燭的火光慢慢融化在黑夜里。
[漸暗。
第六節(jié)車廂
還是那間熟悉的病房。烏瓦羅夫少校走進來,他看上去既開心又自在。
烏瓦羅夫 嗯,怎么樣,我親愛的各位!等急了吧?
[愛麗絲、季洪和瓦尼亞都從床上抬起身。
烏瓦羅夫 好,讓我們來聽一聽。(他走到季洪跟前,用聽診器聽,心平氣和地哼著小曲:“心臟啊,你不愿意平靜”)多好的小心臟啊,簡直是金子般的心臟。(他掏出尺子,從頭到膝蓋量著季洪的身高)
季洪 (愁苦地)您量到踏板的地方吧。
烏瓦羅夫 不行,我要量純粹的身高,量假肢干什么用,它們是木頭。(又走到瓦尼亞身邊,重復做同樣的事情)
瓦尼亞 醫(yī)生,請您告訴我,我會死嗎?
烏瓦羅夫 現(xiàn)在?死不了。(看著熱尼亞)嗯,看您的樣子,好好先生,立刻能看出來,您健康得像頭牛呢。好,那就這樣,士兵們。晚上,我們就準備出院。所有人都洗洗臉,刮刮胡子,換上干凈的內(nèi)衣。
熱尼亞 醫(yī)生,我對藥片當然是知之甚少,但請您告訴我,干嗎給我們吃那么多?。课易蛱煜耦^公牛,可前天本來是一頭猛犸象呢。
烏瓦羅夫 您等會兒再提問題吧。而且不要給我提。(責備地)年輕人,我的工作很多,非常多。您以為我就您這一個病人嗎?(吹口哨)每天一批一批地涌來。一百節(jié)車廂,外加一個小推車。
[烏瓦羅夫走出病房。
熱尼亞 (高喊)來?。∪f歲!(他擺出一副隱約有點兒像東方式一對一格斗術的姿勢)這就是意志,伙計們!急不可耐,迫不及待。我想,如果有回家的可能性,我就不會抓住部隊不放。我要跟指揮員談談,問題是可以解決的。我已經(jīng)盡完自己的兵役義務了?;镉媯?,昨天夜里我夢見蓮卡了。她還是那么可笑,戴著三角頭巾。她向我伸著雙手,哭泣著。可能是因為我回家才喜極而泣的。伙計們,我再也受不了了。柴油機車應當能把我送到我家那一站的。
季洪 你小心,別滑一跤,你的骨頭會散的。
熱尼亞 你笑話我?我的這身骨頭什么都不怕,它們是鐵打的?;镉媯?,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里有那么一種力量,我能把一座山移開。我一回家,就去煤礦和礦山工作。那里能掙不少錢。買一輛“日古力”,還有吸塵器,再把蓮卡娶回家。
季洪 你先把火車票買好,新郎官兒。
熱尼亞 去你的,我現(xiàn)在好比已經(jīng)坐在車廂里了。你們知道我一走進包廂先要做什么嗎?我要先跟列車員要一套干凈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被褥。然后立刻鋪好睡在上面。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睡在白被褥上了。要不,我也可以這么做:先買一杯茶。你能想象嗎,火車開著,玻璃杯托叮叮當當?shù)仨懼?,鄰座們都微笑著。多美?。?/p>
[熱尼亞把幾張病床挪到一起,用方格毛巾把它們連接起來,然后抓住季洪坐著的輪椅。
熱尼亞 我任命你,季洪同志,為復員軍人列車的司機。(他把輪椅推到臨時用病床組合成的列車車頭)
季洪 我來上崗了。乘客們,開始上車了,請各位按照所購車票入座。
瓦尼亞 嗨,把我也帶上!
熱尼亞 瓦尼亞,朋友,你來當乘客。您去哪兒,老爺?
瓦尼亞 去哪兒,去哪兒……首都莫斯科!(他遞給熱尼亞一張識字卡片,熱尼亞煞有介事地撕開一個小口以示檢票)
熱尼亞 請坐。列車運行期間,在墻上寫臟話請用小點的字跡,要想喝大酒只能在嚴格指定的地方。
[季洪用嘴發(fā)出列車的開車笛聲。
瓦尼亞 (任性地)列車員!親愛的,沏點兒茶來!
熱尼亞 (拿著杯子跑到他跟前)大人,這是找零。啊,萬分感謝。
[停頓。
我一直都想在鐵路上工作。當然不是當列車員,而是當火車司機。我記得,那會兒總是逃學,往中央百貨商店跑。那兒的櫥窗里擺著一套鐵路模型,是東德制造的。軌道是環(huán)狀的,有兩組列車,小小的扳道員一動不動地立在車站旁邊,他的手里拿著一面小黃旗。這套模型就像是我的一樣,你們明白嗎?!我每年都懇求圣誕老人:您把那套模型送給我吧,送給我吧,圣誕老人,這對您又不費事兒!可他給我送來的不是冰球帽,就是巧克力糖。
季洪 那套模型后來怎么樣了?
熱尼亞 還能怎么樣?過了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之后,它就被賣掉了。我來一看,沒有了。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站在櫥窗前,里面映出一個戴著鴨舌帽、一米高的小男孩兒,他因為憤恨而渾身哆嗦,緊握雙拳,于是我就哭了?;镉媯儯绻菚r候有人拿著我的鐵路模型從商店里走出來的話,說實話,我一定會撲上去咬他的喉嚨的。(停頓)
唉,算了吧?,F(xiàn)在能做什么呢?他們把我的鐵路模型給賣了?;疖噥砹恕眩?/p>
[季洪發(fā)出汽笛聲。
瓦尼亞 請問,下一站什么時候到?
熱尼亞 旅客們請注意,復員軍人列車為直達列車,納里奇科站、阿爾馬維爾站、頓河上的羅斯托夫站、沃羅涅什站均不停車。下一站是我們祖國的首都——莫斯科市。特此告知到達者和首都的客人們……
瓦尼亞 請給我在普希金站停車。我想逛一逛,您知道……
熱尼亞 當然了,我們會在那兒停車。請下來吧。(瓦尼亞從床上下來,擁抱了熱尼亞)請注意,請注意!給詩人季莫菲·里亞伯采夫的特別通知。下一站——作家學院。那里正等著您呢……
季洪 夠了。
熱尼亞 再重復一遍通知……
季洪 我說了,到此為止。這趟車哪兒都不去了。
熱尼亞 怎么了,是沒汽油了嗎?
季洪 是沒時間了。我對你感到十分驚訝,愛麗絲??瓷先ツ闶莻€聰明有頭腦的小伙子,可我到現(xiàn)在都弄不懂你。當然,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弄明白的。萬卡比所有人都先明白。
瓦尼亞 (笑)當我下到地窖里時,我也有點失控。意思是很吃驚。我看了一下,我躺著,旁邊是你,季赫,整個臉上都是碎彈片……
季洪 誰也不會記得我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我還記得我走在街上,到處是槍聲,爆炸聲。我記得,腳踩著的地方開始發(fā)熱,然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睜開眼睛已經(jīng)在這里了。而你,愛麗絲,你再想想,你應該記得。
[停頓。
熱尼亞 我迎著槍聲沖上去。隨手抓著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和兩個子彈匣。一邊跑一邊喊,罵著臟話。天很黑。迎面來了一個人,黃色的臉,像具尸體,他臉上在笑??吹揭话训稄睦吖窍麓塘诉M來。很疼,很黑。我躺在了病床上。太陽照進了窗口,就像是一張面孔,黃色的面孔。(坐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漸暗。
第七節(jié)車廂
瓦尼亞站在窗臺上,往通風窗外吐煙。愛麗絲仍舊以之前的姿勢坐在地上。
瓦尼亞 弟兄們,快聽!他們來了,快聽!
季洪 誰來了?
瓦尼亞 他們是為我們而來的。將軍,還有軍官都站在那兒呢,他們在抽煙。地上放著三具棺材,還有花圈,樂隊在奏樂。
季洪 真是為我們來的。
瓦尼亞 顯然是為我們來的。他們打算用全套的儀式來送我們一程。(往地上啐吐沫)愛麗絲!你做點兒什么好不好?
[熱尼亞沉默著。
[季洪從輪椅上起身,他站得非常吃力,聽得見新假肢因為還不慣于承受人體的重量而發(fā)出的咯吱聲。
季洪 站起來。(他往熱尼亞的方向邁了一步)站起來。(熱尼亞還是沉默如舊)季洪摔倒在地上,他從腿上扯下假肢,用它們擊打著地板。
[一片寂靜。
季洪 我們需要你,愛麗絲。
[熱尼亞從地上一躍而起,他用椅子擋住病房的門。又跑到病床前,從上面扯下床墊,從床墊里掏出“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一把刀,手里還握著一枚手榴彈。外面開始撞門了。
已經(jīng)重新坐到輪椅里的季洪,來到熱尼亞身邊,默默地拿起手雷。
瓦尼亞 伙計們,把刀給我,?。浚。ń箲]地)他們馬上就要破窗而入了。
愛麗絲 (信心十足地,平靜地)我先破了他們……我要狠狠地破了他們。這會兒要是有火箭筒就好了,能狠狠地轟他們一下。把敵人和我們自己都給轟了。所有人一下子都轟掉。(拉動沖鋒槍的槍栓)也就是說,要永別了,艾拉達!
[愛麗絲、季洪和瓦尼亞就像練隊列時一樣,排成了一個橫隊。
[黑暗中他們的身后出現(xiàn)了一群年輕人的身影。有人穿著沾滿污跡的軍裝,有人則穿著絨衣或棉質(zhì)衣服——絨褲、迷彩色的圓領衫,他們幾乎所有人都光著腳。他們的肩上披著軍大衣和粗呢上裝。這些年輕人在愛麗絲、瓦尼亞和季洪的身后站成第二個橫排。他們無聲地站著,等待著。
[空氣中回蕩著遠方火車的汽笛聲。死了的和活著的小伙子們,坐飛機、乘火車趕著回家。死者的尸體被鋅板從外面嚴實地包裹起來了,而活人的心則被鋅板從里面死死地禁錮住了。復員軍人列車飛馳向前,車廂發(fā)出哐當聲,它們在鋼軌上奔馳著,同時用命運和生活的車輪將一切碾為粉末。
——幕落
- 季洪一詞的詞根意為“安靜的”,故與“不愛說話”有相關性。
- 麥克羅沃是俄羅斯西西伯利亞麥克羅沃州的行政首府,同時也是這一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科技、工業(yè)和交通的中心。
- 英國作家查爾斯·路德維?!さ榔嫔怨P名路易斯·卡羅爾于1865年出版的童話《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女主人公,此處暗指熱尼亞性格中具有像愛麗絲一樣不安分、好冒險的特點。
- 短語原意為“掉腦袋”“沒頭腦”“做事不假思索”。俄羅斯國家電視頻道CTC有一檔著名的喜劇節(jié)目也以此命名,該節(jié)目通常有9名參賽者,他們走上街頭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來刺激和挑逗路人,使他們表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情緒,9人中最出彩者獲勝,得到一個“無頭奧斯卡”雕像。此處該短語應具有雙關含義。
- 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1930年生于匈牙利布達佩斯,美國籍猶太裔商人,著名的慈善家,貨幣投機家,股票投資者和政治行動主義分子。索羅斯基金會為其麾下從事慈善活動的機構。
- 魯濱遜·克魯佐為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長篇小說《魯濱遜漂流記》(1719)中的男主人公。
- 俄羅斯的“那乃人”即中國的赫哲族,他們自稱是滿族的后裔,在俄羅斯西伯利亞的那乃人約有2萬人。
- “里亞伯采夫”是季洪的姓氏。
- 希波克拉底(約前460—前377),被西方尊為“醫(yī)學之父”的古希臘著名醫(yī)生,西方醫(yī)學奠基人,著名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已流傳2000多年,成為一代代醫(yī)生的共同誓言。
- “冉”是“熱尼亞”的簡稱。
- 意指已經(jīng)用該槍射殺過100個敵人。
- “黃軍”在劇中泛指主人公所認為的敵軍。
- 熱尼亞的正式名字葉甫蓋尼的愛稱。
- 在俄語中,“撲克牌”和“地圖”的拼寫相同。
- 原文中以“臉”代指這個闖進來的亞美尼亞人,此處為直譯。
- 將拇指從食指和中指之間伸出,表示輕蔑之意。
- 原文用的是對中亞人及一切非俄羅斯人的蔑稱。
- 莫吉廖夫省是原沙俄帝國西部的一個行政單位,十月革命后被取消,原行政區(qū)劃中的大部分面積現(xiàn)歸屬于白俄羅斯。此處主人公是指要把很多黃軍士兵趕得遠遠的。
- 俄軍士兵的肩章上綴的是字母。
- “瓦尼”是“瓦尼亞”的簡稱。
- 拜科努爾是世界上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太空發(fā)射基地,位于哈薩克斯坦,現(xiàn)為俄羅斯租用,租期到2050年。
- “布谷鳥”是一種不帶煤水車、將水和濃縮燃料儲存在容器罐里的火車,多為軍用列車。
- “季赫”是“季洪”的簡稱。
- “萬卡”是瓦尼亞的簡稱。
- 這是一句俗語,意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做事原則。
- “核桃”在俄文中叫“希臘堅果”(грецкий орех)。
- 此處流浪漢用的是有韻腳的詞句,意在強調(diào)其微醺而有詩興的狀態(tài)。
- 格羅格酒是一種由白蘭地或羅姆酒加上糖和熱水混合而成的烈性酒。
- “來啊”“萬歲”這兩句原文為日語發(fā)音的俄文拼寫。
- 原文為格魯吉亞語的俄文拼寫。
- 季莫菲·里亞伯采夫是季洪的正式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