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曹光甫 田松青

李商隱詩集 作者:[唐] 李商隱,點 著;田松青 校;[清] 朱鶴齡 注


前言

曹光甫 田松青

李商隱(約812—858),字義山,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祖籍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后遷居鄭州。鄭州有商隱祖墳祖產(chǎn),故商隱也視鄭州為故鄉(xiāng)。他早年習業(yè)玉陽王屋山。據(jù)元耶律楚材《王屋道中》詩:“行吟想象覃懷景,多少梅花坼玉溪。”又據(jù)商隱《奠相國令狐公文》:“故山峨峨,玉溪在中?!笨赏浦裣丛谕跷萆?,《玉溪生詩集》命名緣此。唐文宗開成中,商隱移家關(guān)中,居住長安京郊樊南。他在《樊南甲集序》中自稱“樊南生”,又云:“十年京師寒且餓,人或目曰:韓文杜詩,彭陽章檄。樊南窮凍,人或知之?!焙蠹匆苑厦湮募?。

商隱自述“我系本王孫”,確是事實。他是晉涼武昭王李暠的苗裔,唐高祖李淵是李暠第七代孫,可見家世曾非常顯赫。而從他高祖李涉起,幾代人都官卑職微,門庭衰落。他父親李嗣,曾任獲嘉(今屬河南)縣令,后為鎮(zhèn)浙者辟為幕僚。商隱就出生在這式微的書香門第。他從小穎悟,“五年誦經(jīng)書,七年弄筆硯”(《上崔華州書》)。家境貧寒,隨父宦游飄泊。十歲時父親去世,境況頓顯狼狽?!都琅崾湘⑽摹肥霎斈昵闋睿骸澳衬攴骄透?,家難旋臻。躬奉板輿,以引丹旐。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鄙屉[奉母護喪回鄭州,其間從堂叔某處士受經(jīng)習文。商隱十二歲父喪除服,為養(yǎng)家糊口,“乃占數(shù)東甸,傭書販舂”(《祭裴氏姊文》),卜居東都洛陽,靠替人抄寫文書和出賣勞力謀生,相當艱辛。

唐文宗太和三年(829),商隱十八歲。三月,令狐楚任東都留守。商隱登門獻文,大為令狐楚賞識。令狐楚讓商隱與其子令狐绹等交往,切磋藝文。同年十一月,令狐楚任天平軍節(jié)度使,招商隱為幕僚,辟署巡官。從此“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奠相國令狐公文》),商隱依傍恩師令狐楚習吏習文。當時官場文書通行今體(即駢文),令狐楚是今體章奏高手,商隱得令狐楚悉心指點,很快精于此道,且能青出于藍。他又感激,又自豪,以為從此取青紫如拾芥。不料從太和六年(832)起,他屢次應(yīng)試,屢次被黜,頗感憤憤不平。

太和七年(833),崔戎任華州刺史,很器重商隱。次年崔戎改任兗海觀察使,辟商隱至幕府,掌章奏。不久崔戎卒,商隱痛失所依。開成二年(837),令狐父子作奧援,商隱得中進士?!渡狭詈喙珷睢罚ㄎ澹┚捅磉_了他的感恩之情。當年冬,令狐楚卒,商隱馳赴興元,護喪歸京師。途中寫下名篇《行次西郊作一百韻》。

開成三年(838),商隱二十七歲,入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厚愛商隱,后商隱娶其女為妻,琴瑟甚諧。王茂元屬李德裕黨,而令狐楚則屬牛僧孺黨,其時牛李黨爭激烈,商隱投靠王茂元,由此跌入不能自拔的政治漩渦,遭牛黨讒忌,終其一生厄運纏身。當年商隱試博學宏詞科即被某中書抹名,他有感而作《安定城樓》詩,有“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之句。

開成四年(839),李商隱正式登上仕途,任秘書省校書郎,不久即調(diào)補弘農(nóng)尉。審案時因不愿株連濫殺而邀功,活囚數(shù)人,大拂觀察使孫簡之意,遭訓斥。商隱憤而作詩《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欲辭職不干。后姚合取代孫簡,商隱才繼續(xù)留任。不過“俸微五斗”的九品尉職備受屈辱,所以商隱于開成五年(840)移家關(guān)中后辭尉從調(diào),赴潭州刺史楊嗣復(fù)之招,游江潭,數(shù)月后回京。

唐武宗會昌二年(842),李德裕秉政。商隱以書判拔萃,授秘書省正字。遽遭母喪,回家守制。會昌四年(844)返故鄉(xiāng)營葬,后移家永樂縣。會昌五年(845)十月,商隱服闋入京,重官秘書省正字。第二年春,武宗駕崩,李德裕遭貶,政治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秘省清資,可通天階,一因母喪,一因駕崩,失盡時機,商隱懊喪不已:“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保ā睹辍罚?/p>

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商隱三十六歲。二月,李德裕親信鄭亞遭貶外任,出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等使。鄭亞辟商隱入幕,奏掌書記。是年冬,商隱奉命出使南郡。二年正月自南鄭歸,攝守昭平郡事。雖然是臨時代職,商隱卻極其認真,有施政雄心。這是商隱一生唯一一次獨當一面的行政機會,雖因時間短暫而未見實績,但從他寫的《異俗二首》中可見其膽識與勇氣。二月,鄭亞再貶為循州刺史,商隱留滯荊巴。冬初還京,選為周至尉。

大中三年(849)十月,武寧軍節(jié)度使盧弘止鎮(zhèn)徐州,招商隱入幕,奏為判官,直至大中五年(851)盧弘止卒于鎮(zhèn)。時令狐绹官至相位,商隱寫文求情,被補為太學博士,“在國子監(jiān)太學,始主事講經(jīng),申誦古道,教太學生為文章”(《樊南乙集序》)。這年秋初,妻王氏卒,商隱心靈留下一道傷痕,不少情真意摯的悼亡詩即由此而發(fā)。時柳仲郢任梓州刺史、東川節(jié)度使,奏辟商隱節(jié)度書記,后又改判上軍,旋檢校工部郎中。冬,商隱被差赴西川推獄。

商隱在東川幕,“五年從事霍嫖姚”(《梓州罷吟寄同舍》),雖賓主尚相得,生活亦安定,仍感孤獨落寞,心境蒼涼空寂,漸耽禪悅?!斗弦壹颉吩疲骸叭暌詠?,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彼Ec衲子往來吟唱,還在長平山慧義精舍經(jīng)藏院,自出財俸,特創(chuàng)石壁五間,金字勒《妙法蓮花經(jīng)》七卷,虔心禮佛。商隱還精于書法,令狐绹曾令他“書元和舊詩”(《上兵部相公啟》)。《宣和書譜》收商隱作品《正書月賦》、《四六本藁草》,贊云:“字體妍媚,意氣飛動,亦可尚也?!薄队裉眉卧挕份d:“李陽冰篆二十八字,后有韋處厚、李商隱題。商隱字體絕類《黃庭經(jīng)》?!薄督鹗洝芬草d商隱所書碑數(shù)種,惜皆已不傳。

大中十年(856),柳仲郢入朝任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充諸道鹽鐵轉(zhuǎn)運使。商隱隨柳進京,任鹽鐵推官。為執(zhí)行公務(wù),商隱于大中十一年(857)游歷江東,感六朝興亡而多詠史。大中十二年(858),鹽鐵轉(zhuǎn)運使易人,商隱廢罷,還鄭州,未幾病卒。時人傷悼,賦詩吊唁。崔玨《哭李商隱》七律二首,其警句為:“詞林枝葉三春盡,學海波瀾一夜干?!辟澴u備至。又云:“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辈鸥呙?,商隱九原有知,讀了也當唏噓嗚咽。

晚唐社會情勢岌岌可危。與李商隱“平生風義兼師友”的劉蕡,于文宗太和二年(828)應(yīng)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試對策道:“今海內(nèi)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官亂人貧,盜賊并起。土崩之勢,憂在旦夕?!睕Q非危言聳聽。李商隱為數(shù)不多的現(xiàn)實政治詩,較全面真實地反映了這一時代。

敢于直言極諫的劉蕡還在對策中猛烈抨擊“黃門太橫,將危宗社”,力主“揭國權(quán)以歸其相,持兵柄以歸其將”?;鹿賹?quán)誤國,成為中晚唐一大弊病。“自元和末,閽寺權(quán)盛,握兵宮闈,橫制天下。天子廢立,由其可否,干撓庶政?!保ā杜f唐書·劉蕡傳》)唐憲宗、敬宗皆為宦官所弒。劉蕡的對策博得士林的震驚和感佩,然而觸怒黃門,劉蕡被黜,后遭宦官誣陷,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含冤死去。李商隱聞訊后,冒風險,披肝膽,接連寫四詩哭奠劉蕡。如:“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保ā犊迍⑹垺罚奥酚姓撛┲啠越栽谥信d?!保ā犊迍⑺緫羰垺罚耙褳榍刂鹂?,復(fù)作楚冤魂?!保ā犊迍⑺緫舳住罚╉灀P劉蕡,為他鳴冤叫屈,同時揭露朝廷昏聵,其矛頭直指宦官集團。

《舊唐書·文宗紀》載,“帝以累世變起禁闈,尤側(cè)目于中官,欲盡除之”。太和九年(835)十一月,在文宗授意下,宰相李訓、鳳翔節(jié)度使鄭注伏兵內(nèi)廷,詐言金吾仗舍石榴樹有甘露。帝令左右軍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率諸內(nèi)臣往視,想乘機將閹豎一網(wǎng)打盡。不料機事不密,反遭其禍,李訓、鄭注被殺,連未曾預(yù)謀的宰臣王涯、賈餗、舒元輿等也遭族滅,同時株連者千馀人,釀成“流血千門,僵尸萬計”的慘禍,史稱“甘露之變”。事變后,宦官氣焰更加囂張,“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通鑒》)。懾于淫威,一班文人學士大抵噤若寒蟬,三緘其口。商隱獨具風骨,既撰文,又作詩,鮮明表達對“甘露事變”的見解?!渡凼下勔姾箐洝份d商隱佚文,并評論道:“李義山《樊南四六》集載《為鄭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云云。當北司憤怒不平,至誣殺宰相,勢猶未已;文宗但為涯等流涕,而不敢辯。義山之表謂‘徒思改作,未可與權(quán)’,獨明其無反狀,亦難矣?!鄙屉[不僅文章難能可貴,還有不少詩分析評價這一時事,肯綮而犀利,如《有感二首》、《重有感》、《故番禺侯以贓罪致不辜事覺母者他日過其門》等,指斥宦官的兇殘屠殺,對無辜受害者則深表同情,對唐文宗則惋惜其用人不當,功虧一簣,對首事的李訓、鄭注之流則基本持批判態(tài)度?!队懈卸住肥侵苯臃从场案事妒伦儭钡恼撔约炎?。

晚唐的另一心腹之患是藩鎮(zhèn)割據(jù),商隱詩對此亦頗關(guān)注。藩鎮(zhèn)崛起,中央政權(quán)衰弱,雙方對峙或激戰(zhàn)。這一局面的形成,有其深刻的政治歷史原因,中央政權(quán)的腐敗、權(quán)力再分配的角逐等,都有可能導(dǎo)致“官逼官反”,而新王朝的建立也往往肇始于割據(jù)。唐王朝的最終覆滅,藩鎮(zhèn)割據(jù)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希望和平穩(wěn)定,反對割據(jù)分裂,是當時大多數(shù)人的心態(tài),商隱同樣如此。他早年的《韓碑》詩就用濃墨重彩頌揚賢相良將平定淮西之役的煌煌戰(zhàn)功。太和元年(827)橫海軍節(jié)度副使李同捷抗命,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庭湊助亂,唐文宗命七道兵馬征討,曠日持久,直至太和三年方臻厎平。商隱《隨師東》詩反映了這一事件。對由于王師的腐敗,造成“積骸成莽”百姓遭殃的嚴重后果,李商隱有清醒的批判意識,與杜甫有些戰(zhàn)爭詩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精神完全吻合。商隱還認為:“但須鸑鷟巢阿閣,豈假鴟鸮在泮林?!币庵^朝廷小人秉政,致使藩鎮(zhèn)猖獗,也是誅心之論。但就總體而言,商隱還是贊同中央政府平叛的。武宗會昌三年(843),昭義鎮(zhèn)劉稹拒旨反叛,朝廷用兵,商隱積極聲討?!缎写握褢?yīng)縣道上送戶部李郎中充昭義攻討》詩:“魚游沸鼎知無日,鳥覆危巢豈待風?!笨芍^旗幟鮮明。相反,如果朝廷對藩鎮(zhèn)姑息遷就,商隱則予以譏刺。開成二年(837),唐文宗命壽安公主下嫁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元逵,意圖聯(lián)姻懷柔。商隱當即直言此舉荒唐:“事等和強虜,恩殊睦本枝。四郊多壘在,此禮恐無時。”(《壽安公主出降》)

晚唐邊患未靖,吐蕃、回鶻、黨項先后入寇,朝廷窮于應(yīng)付。原因固然很復(fù)雜,國勢衰微是根本,邊帥侵擾滋事也是導(dǎo)致紛爭的重要緣由。會昌五、六年(845-846)間,黨項反,攻陷邠寧鹽州界城堡。武宗發(fā)諸道兵征討,至宣宗大中四、五年(862-863)連年無功,戍饋不已。最后黨項雖平,而國家元氣也大傷。商隱對窮兵黷武持厭惡態(tài)度,《漢南書事》詩云:“幾時拓土成王道,從古窮兵是禍胎。”與杜甫詩《兵車行》嘲諷“武皇開邊意未已”主旨一脈相承。

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抗命、四郊多壘,唐王朝內(nèi)外交困,風雨飄搖。對這一時期作忠實、全面而深刻反映的力作,不能不首推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題中西郊指京西鳳翔府。映入眼簾的農(nóng)村景象是觸目驚心的,一派荒蕪凋敝。王畿尚且如此,外府州縣當然更甚。詩歌不僅描繪現(xiàn)象,更通過一個老農(nóng)之口夾敘夾議,深層次地揭示出現(xiàn)象背后隱藏著的各種社會危機。大要有藩鎮(zhèn)鬧事,王權(quán)旁落;外族入侵,御侮乏術(shù);官吏貪酷,稅賦繁重;上層窮侈極欲,下層受凍挨餓;官逼民反,盜賊蜂起,等等。應(yīng)當說這些揭示都相當真實、尖銳和憤激,跳動著詩人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詩人感嘆是人為因素造成這一切混亂局面,多少地看到了那個動蕩社會的癥結(jié)。這首詩落筆如椽,在廣闊的背景上綜述一代時事,巨細畢現(xiàn),情理交織,不愧是一幅氣勢恢宏的時代長卷圖。它是繼杜甫《北征》、《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后又一長篇詩史杰作。

詠史詩是準政治詩,可看作是政治詩的一個分支,因為詠史的歸宿往往在于諷今。商隱的少量詠史詩也不例外。如唐明皇與楊貴妃事,白居易寫《長恨歌》,哀感頑艷,雖有戒諷,但大意還在于頌揚明皇對于貴妃的癡情。商隱則不然,《華清宮》云:

華清恩幸古無倫,猶恐蛾眉不勝人。
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

在輕松幽默的揶揄中,包含極嚴肅的批判主題,幾乎直接將唐明皇與周幽王、楊貴妃與褒女劃上等號。如此吟詠當朝至尊,除唐代而外,歷朝罕見。這當然緣于唐代政治較為寬松開明,但更主要的還是李商隱的膽識與勇氣,這種毫無顧忌“指斥乘輿”的詩畢竟在唐代也并不太多。題旨與此相類的尚有《馬嵬二首》,譏笑唐明皇“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商隱對于親歷的晚唐諸帝如敬宗、文宗、武宗、宣宗,當然不便直露指斥,則借詠古帝王史事以諷。他的《詠史》警句云:“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奔仁菤v史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也是對當世君王奢靡之風敲響的警鐘。如唐敬宗少年繼位,童昏失德,只知夜獵、擊球、宴飲。唐文宗初即位時下詔有“別詔宣索纂組雕鏤不在常貢內(nèi)者,并?!敝Z,顯指前帝敬宗常別詔需索此類喜好物。綜合上述各點,再來看商隱《富平少侯》詩,不難發(fā)現(xiàn),詩中的“富平少侯”明顯是在替敬宗畫像。集中一些詠古帝王醉生夢死之作如《吳宮》、《北齊二首》等,大抵影射敬宗。

晚唐諸帝或虔奉釋典,或篤信道教,而疏于任賢使能,即商隱《賈生》詩所諷“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以唐武宗為例,在禁中筑望仙館,于三殿修金箓道場,召道士趙歸真、劉玄靖等入宮,封以高官厚祿,師事之。武宗崇道黜佛,會昌五年(845)下詔拆毀天下寺廟四千六百馀所,招提、蘭若四萬馀所,二十六萬馀僧尼還俗。他還服食金丹膏藥,企圖長生,結(jié)果是年僅三十三歲即短壽夭折。商隱《漢宮詞》“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茂陵》“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修成貯阿嬌”等,都是專諷學仙妄求,有很強的針對性。

商隱還有些詩吟詠古跡名勝,兼感慨史事,也有很深寓意,如七律《井絡(luò)》詠諸葛亮八陣圖,詠蜀君杜宇、先主劉備,結(jié)句最為警策:“將來為報奸雄輩,莫向金牛訪舊蹤?!边@是對藩鎮(zhèn)割據(jù)蠢蠢欲動而發(fā)的警告。清屈復(fù)《玉溪生詩意》述此詩云:“以山川之險,武侯之才,昭烈之主,尚不能一統(tǒng)天下,而況其它哉!所以深戒后來也?!鼻逄锖埳揭苍u論道:“足褫奸雄之魄,而冷其覬覦之心。”(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引)可見玉溪生的詠史詩并非逞才矜博的泛泛之作,而是融入了批判現(xiàn)實的憂國憂民之心,這與他的政治詩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

上述詩反映的是現(xiàn)實世界,雖然也很可觀,但就其深度廣度而言,畢竟要遜杜甫一籌,還不足代表商隱詩的主要成就。商隱詩最擅勝場的是對心靈世界的發(fā)掘與開拓,把對生活、理想、愛情、婚姻等方面的豐富感情表達得婉曲盡致,他不愧是位抒情大師。

李商隱善寫夢。人生如夢,夢也如人生,商隱把這兩種境界攪動得水乳不分,將夢與人生打成了一片。這其實是很可悲的,現(xiàn)實的窒息與碰壁,使他不得不在夢中求得慰藉與解脫。如他的寫夢名作《過楚宮》:

巫峽迢迢過楚宮,至今云雨暗丹楓。
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

這是在借詠襄王的酒杯,澆自己心頭的壘塊。宋玉《高唐賦》中的襄王并不如此可憐巴巴,除了云雨夢,他還有許多可以想象的人間樂。缺少人間樂,而苦憶夢境中悲歡離合的,只能是商隱自己。商隱一生有許多夢。早年有頗為自負的青云夢:“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保ā赌档ぁ罚笆觊L夢采華芝。”(《東還》)中年寄人籬下,四海飄泊,又頗多思鄉(xiāng)夢:“歸期過舊歲,旅夢繞殘更?!保ā段逖允龅率闱樵姟罚┻€有名心未泯的乞憐夢:“山驛荒涼白竹扉,殘燈向曉夢清暉。右銀臺路雪三尺,鳳詔裁成當直歸?!保ā秹袅詈鼘W士》)晚年則心境枯寂,不乏禪夢:“炎方憶初地,頻夢碧琉璃。”(《五月十五夜憶往歲秋與徹師同宿》)很明顯,這些都是在借夢抒情。夢可能有真有假,而寄托的情則是絕對的真。商隱的七言長詩《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何焯批語:“述夢即所以自寓?!瘪T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也箋道:“假夢境之變幻,喻身世之遭逢也。”商隱的夢詩,大抵皆可作如是觀。

商隱也還有綺夢。他學仙玉陽時,曾與女冠有過戀情,《燕臺四首》、《常娥》詩所詠均與此有關(guān)。后又與洛中里娘柳枝相愛,好事未諧,柳枝為東諸侯取去,商隱賦《柳枝五首》并有長序,俱道其事。此外尚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蜕⒕菩焉钜购?,更持紅燭賞殘花”(《花下醉》)等綺詩。因而商隱時有“春夢亂不記”(《樂游原》)、“別館覺來云雨夢”(《少年》)等綺夢也在情理之中。他最奇特的一首記綺夢的詩是《閨情》: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
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袍不得知。

閨中少婦在同衾裯的丈夫身邊做了一個風流夢,與她的情人幽會尋歡,丈夫雖然近在貼身,卻全然無知。是的,禁錮形體容易,禁錮思想萬難,戀情是如此,親情、友情、宦情等等又何嘗不是如此?就“閨情”而言,此詩“這個題材,恐怕是古今閨情詩中絕無僅有的”(施蟄存《唐詩百話·李商隱七言絕句四首》),可見商隱對綺夢非凡的想象力與開拓力。

說到綺情,商隱最為人稱道和最為聚訟紛紜的,就是他的無題詩。以“無題”命詩,是商隱的獨創(chuàng),尤多用于七律。凡敘寫愛情、艷遇、隱衷、感遇,或?qū)r事政治、社會生活諸方面寓以寄托,作者不愿顯言或不便明言的,則有意隱諱,畫龍而不點睛,概以“無題”命篇。此類詩集中共有十五首。有些詩仿效《詩經(jīng)》,摘取詩篇首句開頭二字命題,如《錦瑟》、《碧城》之類,似有題而實亦無題。此類詩集中有近三十首。這些無題詩,在作者避實就虛不落痕跡,固是別出心裁絕頂聰明的處理;而在讀者,在逆反心理驅(qū)動下,偏要猜透啞謎就虛坐實,想當點睛手,卻難免弄巧成拙。無題詩同商隱其他詩一樣,“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竭”(葛立方《韻語陽秋》引楊億語)。正因為無題詩神秘莫測,愈益激發(fā)起歷代學人才子如癡似醉地探賾索隱,箋注闡說連篇累牘,歧見百出莫衷一是,于是形成一門積淀深厚的“無題詩學”。

其實,商隱無題詩大抵皆敘戀情,而又多為失戀的單相思。那種刻骨銘心的相思如此無望,如此痛苦,卻又那么執(zhí)著,那么充滿哀傷的美感。試看以下無題詩名句: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千百年來不知被多少人兜上心頭,傳誦著,咀嚼著,品味著,在它的巨大魅力中傾倒、鎮(zhèn)靜、反思、緩解。它形象地表達了人類共通的感受,因而在歷史的長河中普遍引起共鳴,有無窮的生命力。商隱無題詩中的優(yōu)秀作品,堪稱愛情之絕唱。

然而,無題詩也絕不僅僅是戀情詩。商隱曾多次在詩文中表白自己的詩歌有底蘊:“楚雨含情皆有托?!保ā惰髦萘T吟寄同舍》)“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保ā队懈小罚扒蓢守M能無本意?”(《流鶯》)“蓋以徘徊勝境,顧慕佳辰,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保ā吨x河東公和詩啟》)清紀昀云:“《無題》諸詩,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遺,以曲傳不遇之感,故情真調(diào)苦,足以感人。”(轉(zhuǎn)引自張采田《李義山詩辨正》)是很有斟酌、很有分寸的評論。因此,商隱的無題詩,又可說是無題之《離騷》。

商隱另有一類詠物寫景詩,在處理這類題材時同樣將它浸染上濃厚的心靈色彩,不但重在神似,而且重在抒情。早年在崔戎兗海幕中,商隱賦《初食筍呈座中》七絕,對食用“嫩籜香苞”的新筍表示了深深的惋惜與不平:“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新筍不受剪伐,即能凌云挺拔,以比喻才士不受摧抑,自能展翅青云。唐人常稱年輕而有才的人為“玉筍”(見《新唐書·李宗閔傳》),則此詩詠物與詠人已密勿無間。名篇《蟬》詩,詠物不即不離,借蟬之清高悲嘶托寓自己襟懷,備受后世激賞,清朱彝尊曾譽此詩為“詠物最上乘”。另一首名篇《流鶯》曰:

流鶯飄蕩復(fù)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末句從初唐詩人李義府《詠烏》“上林多少樹,不借一枝棲”化出。詩當作于客鄉(xiāng)異地,思念京城,眷戀功名,可惜“鳳城”(即京師)不借一枝棲息,故“傷春”而哀苦。一片流落飄蕩之情,借詠鶯和盤托出。汪辟疆《玉溪詩箋舉例》云此詩“義山借流鶯寓感也”(《中華文史論叢》1963年第4期),極為中肯。商隱的詠物詩形神兼?zhèn)?,物我交融,確乎是上乘之作。

商隱的寫景詩也有上述特點,寓情于景,借景攄情。他的五絕壓卷之作《樂游原》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惫妍愔埃⑺ワS之情,既是大唐帝國回光返照的絕妙寫真,也是老驥伏櫪、前途無望的自身境遇的藝術(shù)再現(xiàn)。淺顯白描的語言蘊含如此形象深厚的情愫,使人嘆為觀止。商隱對描寫黃昏情有獨鐘,因為斜陽西下,韶華轉(zhuǎn)瞬即逝,他既留戀惋惜,又惆悵無奈,與他的遭際與心境最為吻合。所以他的寫景名句“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晚晴》)、“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落花》)、“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河清與趙氏昆季讌集得擬杜工部》)等,都與之結(jié)下不解之緣。舉一可以更三,商隱詩的景語大抵皆含情語,著有我之色彩。

以上擇要介紹了商隱反映現(xiàn)實與反映心靈的兩大部分詩作。以下簡要歸納一下商隱詩的藝術(shù)風格和創(chuàng)作特色。

秾艷綺麗的外衣包裹著憤懣凄苦的內(nèi)核,這是商隱詩的基本風格。商隱《戲題樞言草閣三十二韻》詩自道“我有苦寒調(diào)”、“聽我苦吟詩”,準確地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定下了基調(diào)。他深深挖掘內(nèi)心世界的種種創(chuàng)傷,給予精致包裝,讓人雋永回味。外在形式的美與思想感情之苦在商隱詩中得到了有機的、和諧的統(tǒng)一。對于商隱詩的秾麗,前人也有非議,敖陶孫《詩評》云:“李義山(詩)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wǎng),綺密瑰妍,要非自然?!边@其中有的是誤解,有的則是對商隱少量齊梁體格的艷體詩的批評。詩歌發(fā)展到晚唐,齊梁聲色內(nèi)容又漸漸回潮,這與衰世耽溺淫樂有關(guān),也與朝廷倡導(dǎo)有關(guān)。《云溪友議》載:“開成元年秋,高鍇復(fù)司貢籍。上(文宗)曰:‘所試賦,則準常規(guī),詩則以齊梁體格?!嗽嚒肚偕献噘x》、《霓裳羽衣曲》詩?!鄙闲邢滦В谑里L趨會中,商隱難免浸染,也確有如“百寶流蘇”、“要非自然”的瑕疵。但從總體上看,商隱詩是金玉其外,精粹其中,完全適用于題旨的表達。正如范元實《詩眼》所說:“義山詩,世人但稱其巧麗與溫庭筠齊名。蓋俗學只見其皮膚,其高情遠意,皆不識也?!?/p>

商隱少量詩用通俗質(zhì)樸白描的語言直抒胸臆,也不失為佳作。但他偏愛(或不得不)創(chuàng)造朦朧曲折的詩境,費人猜詳,很難一眼破譯,甚至永遠無法破譯。他的朦朧詩與白居易“老嫗?zāi)芙狻钡耐ㄋ自娪兄鴱娏曳床?,然而各有獨詣,各領(lǐng)千秋。有人則對商隱“半明半暗”的朦朧詩風持否定態(tài)度。清毛奇齡《詩話》引張杉(南士)語說:“生平不喜觀李商隱詩。舊謂商隱堆垛輳砌,號獺祭魚,此病猶小。其最不足處是半明半暗,近通近塞,迷悶不得決?!比绻鼥V而至于晦澀,甚或不知所云,那末張杉的批評也不無道理??墒巧屉[的朦朧詩決非空洞無物的故弄玄虛或文字游戲,而是有著豐富的內(nèi)核,撩開云幌霧紗,自可睹見國色天香。張杉的“迷悶”,其考語施之于商隱,可謂無的放矢。

造成詩意朦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意象的不確定和多義性,意象間難以捉摸的跳躍性等。意象的多義性,體現(xiàn)了商隱詩多用比興的另一特色。賀裳《載酒園詩話》云:“魏晉以降,多工賦體,義山猶存比興?!敝禚Q齡箋本序也稱“義山之詩,乃風人之緒音,屈宋之遺響”。由于比興的大量運用,由《詩經(jīng)》而引出“詩無達詁”的著名論斷。商隱詩托物寓意,言此意彼,很難切實準確把握其脈搏,也可歸入“詩無達詁”之列。

錢鍾書先生以為:“樊南四六與玉溪詩消息相通,猶昌黎文與韓詩也?!保ㄒ灾苷窀Α独钌屉[選集·前言》)道出了商隱以駢文入詩的一大特色,它正如韓愈以散文入詩一樣,備受世人矚目。商隱詩多律體,嚴格注意音韻、對仗,選聲設(shè)色,極有講究,帶有明顯的駢文胎記,這與他是駢文高手密切相關(guān)。以駢體入詩,還表現(xiàn)在商隱詩大量用典,有些詩“一篇之中,用事者十七八”(黃徹《?溪詩話》)。商隱用典還有避熟就新、活用反用巧用等特點,使之推陳出新,境界頓異。用典也是造成商隱詩含蓄雋永、朦朧曲折的重要原因。商隱用典高明貼切,為歷代所嘆賞,也為歷代所詬病。嘆賞者膜拜規(guī)摹之,如北宋初西昆諸公。詬病者則指責商隱,謂“詩到義山謂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澀”(《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二引《冷齋夜話》)。其實,對于商隱用典盲目崇拜,亦步亦趨,流于以學問為詩的惡果,不啻買櫝還珠,不足為訓。至于抓住其少數(shù)篇章用事堆砌僻澀而予以全盤否定,未免因噎廢食,有失公允。當然,用典過多,造成讀者閱讀和理解上“隔”的弊端,商隱詩也難辭其咎。

宋初楊億《談苑》云:“義山為文,多簡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薄矮H祭魚”說因而成為商隱詩文創(chuàng)作的定評。事實上這恐怕是楊億的臆測或夫子自道,商隱未必在創(chuàng)作時“簡閱書冊,左右鱗次”。商隱學富五車,才情具贍,不會如村學究般文思蹇澀,臨渴掘井。佐證有三:其一,《安平公詩》:“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櫸蚁鹿P即千字,疑我讀書傾五車?!逼涠?,《詠懷寄秘閣同僚二十六韻》:“自哂成書簏?!逼淙?,《舊唐書·文苑傳》:“自是(商隱)始為今體章奏,博學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奔毼吨?,商隱自詡“書簏”,又“博學強記”,實無需“獺祭魚”式枯澀創(chuàng)作。楊億厚誣,后人沿波眾喙一辭,恐是一宗錯案。

商隱詩特色簡述如上。從承傳關(guān)系來看,商隱詩“比興”取法《詩經(jīng)》,“香草美人”仿效《離騷》,繼承了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對商隱最有直接影響的當數(shù)杜甫。商隱詩中從內(nèi)容、制題到句律都有意追慕杜甫,不僅臨摹得真,而且得杜家神髓。蔡寬夫《詩話》云:“王荊公晚年亦喜稱義山詩,以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碑敺翘撟u。商隱對后世多有影響,晚唐韓偓的《香奩集》已露端倪,大量模仿商隱艷體詩。到了宋初,商隱詩備受尊崇。劉攽《中山詩話》云:“祥符、天僖中,楊大年(億)、錢文僖(惟演)、晏元獻(殊)、劉子儀(筠)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尚李義山,號‘西昆體’。后進多竊義山詩句。嘗內(nèi)宴,優(yōu)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為諸館職挦撦至此?!?wù)邭g笑。子儀畫義山像,寫其詩句列左右,貴重之如此?!庇捎谶@些達官貴人的倡導(dǎo),“西昆體”曾風靡一時。但它生吞活剝,模擬剽竊,專注詞章秾艷和堆砌典故,正所謂得其皮毛而遺其精髓。西昆之失,其咎不能怪罪于商隱,因而將商隱視為西昆鼻祖,一并加以攻訐,顯然有失偏頗。

現(xiàn)存李商隱的詩集,由北宋人搜求編訂為三卷,刊刻為《李義山詩》和《李商隱詩集》。為其詩集做注亦從宋代始,如劉克注(見宋人蔡絛《西清詩話》載),后明代有張文亮注(見明人張覲《延州筆記》載),惜皆佚失。

至清初,李商隱詩得到了重新審視,王夫之、錢謙益、朱彝尊、葉燮、宋犖等一批清初文學家、文學批評家對李詩作出了高度評價和肯定,認為義山接過了杜詩的衣缽,為晚唐第一詩人?!吧倭曛局?,其詞危。義山當南北水火,中外箝結(jié),不得不紆曲其指,誕謾其詞,此風人、《小雅》之遺,推原其志義,可以鼓吹少陵。”(朱彝尊《靜志居詩話》)

然而,李商隱詩命意幽深隱晦,用典繁復(fù)僻奧,諸如《無題》等詩頗難解讀。杜詩于宋代即有千家注之盛況,而義山詩在清代以前竟一直沒有完備的注本,以致元好問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嘆。明代著名批評家胡震亨也說:“唐詩不可注也?!袃煞N不可不注,如老杜用意深婉者須發(fā)明,李賀之譎詭,李商隱之深僻,及王建宮詞自有當時宮禁故實者,并須作注,細與箋釋。……而商隱一集迄無人能下手,始知實學之難,即注釋一家,亦未可輕議也?!保ā短埔艄锖灐肪砣┱窃谶@種情況下,第一本完整的李商隱詩集注本——朱鶴齡的《李義山詩集注》應(yīng)時而生。

朱鶴齡(1606-1683),字長孺,號愚庵,又號松陵居士、松陵散人。江蘇吳江(今江蘇蘇州市吳江區(qū))人。明諸生。穎敏好學。明清易代之際,“閉戶著書,長于箋疏之學”(《松陵文獻》卷十)。除了《李義山詩集注》,他還有一本力作,就是《杜工部詩集輯注》。

《李義山詩集注》的成書,應(yīng)該說和當時的文壇巨擘錢謙益有很大的關(guān)系。在朱鶴齡之前,已經(jīng)有兩種義山詩的注本,一種是釋道源的注本,一種是錢龍?zhí)璧摹独盍x山詩箋》。兩位注者是同時人,且都與錢謙益有密切關(guān)系。道源是錢氏好友,多有交往。錢龍?zhí)瑁?609-?)字夕公,號子健,乃錢謙益之侄。他注義山詩,先是受到錢謙益的影響,后來結(jié)識了也正在注義山詩的僧人道源,便互相切磋,并有意識地做了分工:道源注以釋詞意為主,而錢注以箋疏史實、創(chuàng)作背景為主。道源注成書后,錢謙益有《注李義山詩集序》,但一直沒有機會刊印,道源死后,書稿亦為錢氏收藏,后佚?!独盍x山詩箋》成于順治五年(1648),三卷,計46首,國內(nèi)未見其刊本,上海圖書館藏有清乾隆二十年(1755)沈氏抄本。

朱鶴齡先是專注于注杜詩,一直有心注杜詩并且已經(jīng)開始草創(chuàng)工作但又因故中斷的錢謙益,于順治十一年(1654)看到朱鶴齡出示的杜詩注本后,對朱可謂一見傾心,不僅主動把朱推薦給同鄉(xiāng)著名的藏書家毛晉(汲古主人),更是在第二年便將朱鶴齡延至家中任私塾老師,一直待到順治十四年(1657)。正因為如此,朱鶴齡得以很方便地見到道源注本和錢龍?zhí)璧摹独盍x山詩箋》,并且使得之前已經(jīng)開始的李商隱詩集的注釋工作得以順利而迅速地完成,并于順治十六年(己亥年,1659)刊印。

作為李商隱詩集第一部箋釋完備的注本,“刻成即風行海內(nèi),幾于家有其書,是真足為玉谿生功臣”(汪增寧《李義山詩集箋注例言》)。朱注以簡要為宗,“習見者簡之”,對于義山詩的旨意亦不作深度疏解,以免穿鑿附會。但是,對于詩中涉及的史實、地理等,朱注則考釋精審,顯示出深厚的功力和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而書中援引道源注和錢注之處,皆標明作者,絕不掠美。正因為如此,道源注也有幸得以保留了174條。

此次整理,我們以清摛藻堂本《李義山詩集注》為底本,參校以《重訂李義山詩集注》(程夢星刪補,乾隆九年東柯草堂刻本)。朱注的引文我們盡量找到原文加以校核。凡是校改之處,錯衍之字標以(),校改及補字標以〔〕,如需特別說明,則加以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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