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暗之地 作者:[南非] J.M.庫切 著,鄭云 譯


《講述》的出版帶有明顯的政治動機。不難發(fā)現(xiàn),史料上的雅各·庫切的證詞與《講述》和《后記》中相關的記述有很大的差異??梢哉f,《講述》一書是虛構(gòu)的S.J.庫切根據(jù)有限的原始材料發(fā)揮想象寫成的,它要為十八世紀開發(fā)南非的荷蘭裔殖民者正名。誠如S.J.庫切在《后記》中所言:

本書試圖更加完整,因之也更客觀公正地描述雅各·庫切。這是一本虔敬的書,也是一本歷史書:它懷著對先輩,對本民族的奠基人之一的崇敬,同時又以史實為依據(jù),糾正了對英雄的歪曲。那種對先人的歪曲已漸次侵入到我們對那個偉大的探險時代的概念了,當時白人才剛剛開始與我們的內(nèi)陸上的原有土著人有所接觸。

S.J.庫切心里有著明顯的批駁對象——英國人。

S.J.庫切曲學阿世,著述都有明確的政治目標。他首要的任務是揭露英國人的帝國殖民陰謀,駁斥英國人有關荷蘭裔移民的誹謗性描述(如馬嘎爾尼私人秘書約翰·巴魯《南非腹地之游歷》中的有關部分)。他指出,英國人到南非來播撒文明的種子只是為了擴張英國的利益。他用嘲諷的口吻寫道:“野蠻人必須穿戴起來,遮蔽自己裸露的肌膚,因為曼徹斯特出口棉制襯褲。野蠻人必須用犁翻耕土地,因為伯明翰出口犁鏵?!庇说乃嚼麆訖C逃不過S.J.庫切觀察敏銳的眼睛,當他談及荷蘭裔殖民者與原住民的關系時,他犀利的目光再也燭照不了南非歷史上那片幽暗之地。他坦承非洲部落在與白人以貨易貨的貿(mào)易中喪失了一切,淪為赤貧,而且還愛上了白人帶來的美酒(就像北美的印第安人喝著朗姆酒沉淪),更是無可救藥。S.J.庫切善解上帝的意旨。當?shù)厝藟櫬淞耍驗樗麄儭安豢赡苡肋h活在伊甸園中”;這出戲的主導是上帝,荷屬東印度公司只是扮了佩帶利劍的天使的角色。使S.J.庫切感到一點安慰的是非洲部落畢竟“向著世界公民的身份邁出了可悲的一步”。用“世界公民”稱流離失所之人,這是何等文雅、巧妙。幸好白人的農(nóng)場為這些衣食無著的土著提供了保護,農(nóng)場上他們的土坯房不乏詩情畫意:“從木柴爐中冉冉升起的炊煙,屋頂上的南瓜,光屁股的孩子們?!盨.J.庫切一邊美化這種奴隸式的依附關系,一邊揭穿英國人的謊言,挑戰(zhàn)他們的傲慢。他筆下的農(nóng)場主是沉默寡言的勞動者,有著謙恭、勤勉和敬畏上帝等美德。

可惜的是讀者難以在S.J.庫切的先祖身上辨認出這些美德。雅各·庫切在講他北上冒險的故事前作了個開場白。作為有德的基督徒,他特別提到布須曼人對待牲畜如何殘忍,因之要用其人待牲畜之道還治其身,“像獵殺豺狼一樣捕獵布須曼人”。布須曼人到白人農(nóng)場的泉眼飲水,被炸得血肉模糊;他們在定居點邊界露臉,立即會被騎馬巡邏的義勇隊成員槍擊。義勇隊甚至還組織過一次又一次的遠征,成年布須曼男子大多被殺,婦孺則被虜為奴隸。他說到幸存的布須曼婦女的命運時,語氣令人震撼不已。那些女人眼見自己的男人“就像狗一般地被擊斃”,求告無門,只得向白人征服者奉獻上“自由處置權(quán)”:“這是斷絕了一切念頭的人所能提供的了,她已經(jīng)心無所系,甚至已無對生命的眷戀之心了。”白人可以在她們身上蹭蹭,然后像“一塊抹布”那樣扔掉。一心要為荷蘭先民挽回名譽的S.J.庫切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

S.J.庫切在《后記》里強辯,白人的恐怖政策并非不分青紅皂白,“義勇隊的遠征絕非是種族滅絕的,甚至一些布須曼的成年男性被俘獲后也活了下來?!彼淖C據(jù)是德國語言學家布利克在十九世紀中葉找到過布須曼語言使用者,那是兩位布須曼老人,他們戴著腳鐐手銬在開普敦的防波堤上服苦役。S.J.庫切是天真爛漫的敘述者,絲毫不會意識到這例子的殘酷性,他還以為那兩位布須曼囚犯是慈善事業(yè)活的見證!

殘忍的總是他者。S.J.庫切充滿義憤地舉證的布須曼人的劣跡之一是他們會割斷牛的蹄筋,但是當他繪聲繪色地描寫雅各·庫切獵象的場景時,他虛構(gòu)了霍屯督仆人揮斧砍斷受傷母象腳筋的情節(jié),對他的能干勇敢很是欣賞。出于一種在當時的南非不必遮掩的種族主義,他在再現(xiàn)自己祖先的冒險時并不是一味避忌不光彩的行為?!吨v述》里留下一些值得讀者追問其意義的疏漏。雅各·庫切在納馬夸地區(qū)病倒后,仆人克勞厄小心服侍他,他倆還一同踏上歸程,但是克勞厄究竟結(jié)局如何,讀者不得而知。也許是故事的編撰者S.J.庫切為如何安排克勞厄的命運犯難,也許是他像小說家那樣為克勞厄設想了兩種可能。他先是說克勞厄在過格雷特河時“走向他的死亡”,后來又改口說克勞厄過河后生病了,不能趕路。雅各·庫切把這位忠仆留在荒野,發(fā)誓絕不會拋棄他,自己過一周就騎馬來救他。不過他回家后心心念念想的是如何對納馬夸營地居民(尤其是他那四個不肯歸來的霍屯督仆人)實施報復,克勞厄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腦際,就這樣永遠消失了。可見S.J.庫切在編寫《講述》時仍沒有意識到有必要在文本里交代克勞厄的生死或雅各·庫切的歉疚,這些對他而言無關緊要。一個霍屯督人盡可以差來遣去,不管是在生活中還是小說里。有趣的是S.J.庫切在另一個場合想到了克勞厄。

以往布爾人給外部世界的印象是質(zhì)野不馴,對人類的知識鮮有貢獻[1]。歐洲探險家到南非來轉(zhuǎn)一圈就回去寫書,把動植物學上的許多發(fā)現(xiàn)歸于自己名下。到了二十世紀上半葉,像S.J.庫切那樣的民族主義者要重寫歷史,為自己的前輩恢復發(fā)現(xiàn)者的名譽。歐洲人有他們歐洲的分類法,為什么布爾人不能有自己獨特的分類法?S.J.庫切在《后記》里寫道:“(雅各·庫切)像上帝般穿越還不為人盡知的世界,辨別著事物并使它們聞于世人?!庇瞬记袪栐?822年的著作里描寫了一種以前未見于記載的鴇,S.J.庫切就此神經(jīng)受到刺激。他非得像煞有介事地宣布,在雅各·庫切當年路過的地方有一只鴇的殘骸,那是克勞厄打到的,這種鴇重達三十五磅,它使得雅各·庫切一行免于饑餓。為顯示言之有據(jù),他還給出了殘骸確切的經(jīng)緯度。鳥是克勞厄打下來的,發(fā)現(xiàn)權(quán)當然歸于“上帝”雅各·庫切。這種蠻橫滑稽的偽科學數(shù)度出現(xiàn)。例如他列舉了卡米斯峽谷發(fā)現(xiàn)的“尿漬,茶的棄葉,跳羚的腿骨……牛皮繩,煙草灰,一顆毛瑟槍子彈”,那語氣仿佛在提示讀者不要忘了他的田野考察做得如何認真??墒牵我砸姷眠@些雜物就是雅各·庫切牛車隊的遺存?類似的“科學”精神也在《計劃》中偶露崢嶸。尤金·唐恩發(fā)明了一種計算轟炸成功概率的公式,它“客觀公正”,威風凜凜!

S.J.庫切在撰寫歷史,他也在編造歷史。信史不信,歷史文本與小說文本原來如此相似。“重要之處是歷史之哲學”,這是《講述》的卷首所引的福樓拜名言。通過《幽暗之地》,庫切不僅對越南戰(zhàn)爭和他自己國家的種族歧視發(fā)出譴責之聲,還生動揭示了意識形態(tài)對歷史寫作的復雜干預。這是一部聰明老練的小說,一部憤怒中夾雜了一絲無奈和絕望的小說。說它有點悲觀,因為作者看到,在權(quán)力、欲望和激情的作用下,真理和自知之明時常會在我們好探尋又無法擺脫文飾的眼睛前面退卻。

陸建德


[1] 林琴南在《璣司刺虎記》(Jess)譯序?qū)懙溃骸安级硕嗖粚W,惟槍技精,以獵獸者獵人,發(fā)匪不中?!边@本小說是英國作家哈葛德在南非戰(zhàn)爭后創(chuàng)作的,據(jù)林琴南說,“英人輕鄙布耳,作為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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