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后，作為一只貓兒我已經(jīng)小有名氣，也不用再忍氣吞聲了，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主人在元旦的清晨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彩色的，來自于跟他有很深交情的畫家。這張賀年卡是用彩色筆畫的，上邊是紅顏色，下邊是綠顏色，正中間是一只蹲著的動物。主人在書房里，對它橫過來倒過去看了一遍，自言自語道：“顏色很漂亮啊。”本來，他已經(jīng)欣賞了一番，應(yīng)該停下來了，但他依然翻來覆去看個沒夠。一會兒轉(zhuǎn)動身子，一會兒把胳膊伸得老長，就像老頭兒讓人家占卜“三世”一樣，一會兒又把畫片拿到鼻子前，對著窗戶不停地看。我可不想坐在他膝蓋上被危險地晃來晃去，期盼他趕快停下來。他好不容易放慢了動作，這時，我聽他小聲嘀咕道：“這到底畫的是什么呀？”可見，主人之所以一直費力地思考，是因為他搞不懂畫上畫的是個什么動物，只是對畫片上的顏色頗為賞識。我尋思：“這畫片真能讓人費解成那樣？”我毫不扭捏，半睜著睡眼，不慌不忙地一瞧，沒錯，這肖像畫的就是我。這位畫家雖然不見得會稱自己為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但作為畫家是當(dāng)之無愧的，體型和顏色都畫得很逼真。誰都能看出是貓兒。而且畫功出類拔萃，只要一個人稍微有點鑒賞能力，就會一眼看出這不是別人家的貓，而是我啊。這事已經(jīng)明明白白，主人竟然費盡心思也分辨不出，想想人類也真是有點讓我憐憫。如果可以，我真想對他說，那就是我啊。就算他認(rèn)不出是我，起碼也要讓他知道那是只貓兒。不過，人類畢竟沒有受過上天的這份眷顧，他們不理解我們貓類的語言，因此只好就此作罷，真是遺憾。

我須在這里向讀者說明一句：人類時不時就“貓兒、貓兒”地說個不停，用輕佻的語氣對我們進(jìn)行評價，還裝作鎮(zhèn)定的樣子，這個習(xí)慣不好，也是非常欠妥的。對于一直自認(rèn)為學(xué)識淵博、驕傲自大的教書人來說，常常有一種想法就是，他們認(rèn)為牛馬是從人類的邊角料中產(chǎn)生的，而貓兒是從牛馬的糞便中制造出來的，可是這著實不合規(guī)矩。我們雖然是貓兒，也絕對不會那么簡簡單單、隨隨便便就被制造出來?；蛟S，在外人看來，所有的貓都是千篇一律，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似乎每一只貓自身都沒有特點一樣。實際上，只要你走進(jìn)貓的社會里觀看一番，就會看出這里邊也是有說道的。人們經(jīng)常說十個人有十個長相，對于我們貓兒的社會來說也是如此。對于有些方面來說，例如眼神，鼻子的形狀、色澤和走路的姿態(tài)，都有各自的區(qū)別。對于松弛有度的胡須，豎立起的耳朵，尾巴下垂到什么地步，每只貓都是截然不同的。另有很大差別的長相是美是丑、個人喜好是什么、是不是瀟灑不羈等等，多得不得了。但可憐的是，盡管我們之間千差萬別，但據(jù)說因為人只知道用眼睛向上仰望星空，所以他們無法識別我們長相一類的事情，更別提對我們的性格有所了解。人類雖然有很大進(jìn)步，但僅在這一件事情上，他們還很差勁。他們相信自己是偉大的，但說句實在話，他們并非如此，所以就很難做到。我那位主人沒有同情心，他甚至都不明白愛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礎(chǔ)上的，更何況對我們有所了解。他這個人脾氣怪異，跟牡蠣沒兩樣，每天都藏在書房里，從未跟外界有所接觸。但臉上卻表現(xiàn)出唯有自己高深莫測的樣子，真是太搞笑了。其實不僅是這樣，擺在他眼前的很明顯是我的畫像，但是他完全沒有看出來，還說“畫上有可能是北極熊，因為今年是和俄國開戰(zhàn)的第二年”。他說出這樣令人不解的話，居然絲毫不感到慚愧，足以證明他并非高深莫測。

女傭在我趴在主人的膝蓋上仔細(xì)思考這些事的時候，送來了第二張賀年卡。我瞅了一眼，賀年卡上印刷的是外國貓，有四五只排成一排，有的手握鋼筆，有的正在翻書本學(xué)習(xí)，其中有只貓沒在座位上，正在桌角旁邊跳著西方的“貓蹦蹦舞”。賀卡上端用日本墨汁寫著“我是貓兒”，墨跡很濃。右側(cè)還寫了一首俳句：“讀書啊，舞蹈啊，貓兒的新年好歡樂?！边@是主人以前教過的學(xué)生寄來的。不管是誰看上一眼就會明白畫的含義，但是我這主人生性想法不切實際，他好像很費解，不知為什么歪著頭自言自語道：“真奇怪，難道今年是貓年？”很明顯，他并沒有意識到我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就在這個時候，女傭又送來第三張賀年卡，這張上邊只寫著“賀喜新年”，并沒有畫，旁邊還有一行字：“敬請以此代我問候您府上的那只貓?！辈徽撝魅硕嗝从馗虉?zhí)，看到這么明白的字，可算是弄明白了。他鼻子發(fā)出哼的聲音，對我瞧了一眼，與以往不同的是，那眼神中帶有些許敬佩之情呢。完全是因為我，這位過去一直不被世人重視的主人，臉上立即大放光彩，因此他稍微對我正眼相待也完全是應(yīng)該的。

可能又有客人前來拜訪，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格子門上的小鈴鐺響了，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到門口接待來客，應(yīng)該是女傭做的事情，而我肯定不會出去迎接，除了魚店一個叫梅公的伙計過來送魚之外。所以我仍舊坐在主人的膝蓋上一動不動的。這個時候，主人向正門望去，看起來神色不安，就好像放高利貸的上門催債一樣。主人或許不喜歡接待新年前來道喜的客人，也不喜歡陪著他們喝酒。一個人的胸懷如此狹隘，也真是不可理喻。既然對賀歲的客人如此厭煩，提前出門躲避不就行了嗎？但他又缺乏這種勇氣，他那如牡蠣般在硬殼中躲避的本性就更加暴露出來。女傭不一會兒就回來報告說：“寒月先生到訪?！焙乱彩侵魅艘郧暗膶W(xué)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據(jù)說比主人混得還好。也不知什么原因，此人經(jīng)常到主人家串門，來了之后，總愛說他很受女人歡迎之類的話，讓人真假難辨。他還講些社會上有意思的事情，不然就瞎編亂造一些夸大其詞的事，或是風(fēng)流韻事，說夠了才離開。主人是個毫無生趣的人，那人為什么偏要找這種人說這類話呢，真是令人想不通。更可笑的是，像牡蠣一樣的主人，在他說完話之后，為不掃興，還時常附和幾句。

“很長時間沒來拜訪您了。自從去年年根，我一直忙得焦頭爛額?？傁雭砜茨?，但是總沒機會到這一片來?！毙驴腿舜┲Y服，邊撥弄著上邊的絲帶，邊說些令人費解的話。主人嚴(yán)肅地問道：“你都到哪一片去了？”說話的同時還揪了揪禮服大褂的袖口，禮服是用黑棉布制成的。主人的這件禮服大褂不是很長，長有半寸的粗綢布袍子，分別從下擺的左右兩邊露了出來。“呵呵，方向是不一樣的。”寒月笑著說。我看見今天這位先生的一顆門牙掉了。接著主人換了個話題說道：“咦？你的牙齒怎么搞的？”“嗯，我在一個地方吃了香菇?！薄澳阏f吃了什么？”“吃了一點香菇，我用門牙咬香菇的帽兒去了，‘崩’一下弄斷了門牙?！敝魅藛枺骸耙孪愎介T牙就斷了？簡直跟老年人一樣。談情說愛弄不成俳句，這倒可以?！敝魅诉呎f邊把手掌放我頭上摸了一下?！昂呛牵褪悄侵回埌?？長得挺胖的，和拉車人家的大黑貓比也不相上下，很不錯呀。”我被寒月君大加夸贊了一番。“近日來又長大了不少?！敝魅撕艿靡?，邊說邊拍著我的頭。當(dāng)然，我很高興能聽到夸贊，但是我的頭被拍得很疼。話題又被寒月拉了回來，他說道：“前天晚上辦了場演奏會?！薄霸谑裁吹胤?？”主人問?！澳詈貌灰獑柕刂妨?。三把小提琴外加鋼琴伴奏，還不錯。只要有三把小提琴，就算拉得不嫻熟，聽起來也還行。有兩個女的拉琴，中間是我，連我自己也感覺拉得挺有意思?！敝魅撕孟窈芰w慕，接著問道：“哦，那兩個女的是誰?。俊辈灰雌綍r主人表現(xiàn)出一副不解風(fēng)情的神情，實際上，他這個人對女人一直有感情。他曾經(jīng)讀過一本西方小說，小說中有個人幾乎見到所有的女人都會萌生愛意。小說寫道：“穿梭在大街上的女人，計算一下，他對其中的十分之七都產(chǎn)生過愛情?！睂τ谶@一點，主人很是欣賞，說：“真是如此。”我們貓所不能理解的是，這個人有很重的凡心，為什么卻過著像牡蠣一般的生活。有人說因為他失戀過，所以才這樣，有人說這是他患上胃病的緣故，還有人說這是由于他既沒有錢又沒有膽量。說到底他是和明治歷史扯不上關(guān)系的小人物，無論是哪一種猜測，都無關(guān)輕重。但是實際情況是他確實用羨慕的語氣詢問了寒月君身邊的女性。寒月興致不減，看見下酒用的魚糕便用筷子夾了一片，用門牙咬了一半。我真怕他再把牙齒折斷，不過這回什么事也沒有。接著，他平淡地回答道：“您別過問了，兩個女性都出自名門，您都不認(rèn)識?！薄芭叮　敝魅税选芭丁钡穆曊{(diào)拖得很長，省略了下邊的“原來如此”，與此同時，他在想著什么。也許寒月君不想再探討這個話題，于是詢問道：“今天天氣很不錯，您要沒什么事，我陪您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旅順被攻占了，街上熱鬧非凡啊。”主人臉上的神情似乎在暗示：“占領(lǐng)旅順跟我一點關(guān)系沒有，我關(guān)心的是那兩個女性的身份?！苯?jīng)過一番考慮，他肯定地說道：“那走吧?！边呎f邊站起身來，棉布的禮服大褂和已有二十年歷史的“結(jié)城綢”棉袍仍然穿在身上。那件棉袍據(jù)說是他哥哥去世時給他的留念。盡管“結(jié)城綢”非常結(jié)實，但也禁受不住長時間穿著，很多地方已經(jīng)磨薄，在陽光的照射下能看到里邊打補丁的針線。主人穿衣服不管臘月穿什么或正月穿什么，也不分家居著裝與外出著裝。只要說出門，抬起雙手，拔腿就走，很是輕松。起碼我認(rèn)為跟失戀無關(guān)，至于這究竟是因為沒有其他的衣服可換，還是有衣服不想換，我就不清楚了。

我等兩人出了門，把寒月君吃剩下的半片魚糕吞進(jìn)了肚，一點也沒感到不好意思。這段時間以來，我這只貓已經(jīng)變得非同一般了。在我看來，我已經(jīng)完全獲得了一種資格，這種資格像桃山如燕所描述的貓一樣，或是與格雷家偷過魚的那只貓一樣。我已經(jīng)徹底不把拉車人家的老黑放在眼里了。即使我吃了一片魚糕，人們也不會指責(zé)我。并且也不只有我們貓類才習(xí)慣趁著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吃零食。例如我家女傭阿三，她經(jīng)常利用主人妻子不在的空當(dāng)吃點心之類的東西，并且也招呼不打一聲。除了阿三干這種事之外，主人家的孩子們——一直以來被他妻子稱贊有良好教養(yǎng)——也有這種行為。就在四五天之前，主人夫妻兩人還沒有起床，兩個孩子一大早就醒來，面對面地坐在飯桌上。每天她們都要吃一點兒主人的面包，需要蘸著白糖吃。那天，桌子上正好擺放著糖罐，里邊放有糖勺。因為平時有人給她們分白糖，那天沒有，那個年齡稍大的孩子，很快用糖勺從糖罐里往自己的碟子里舀了一勺糖。接著那個年齡小的，也效仿姐姐用相同的方式往自己的碟子里舀了一勺糖。兩個人用滾圓的眼睛看著對方。過一會兒，那個大的又拿起糖勺往自己的碟子里加了一勺糖。緊接著，那個小的也拿過糖勺在自己碟子里弄了和姐姐一樣多的糖。姐姐又舀一勺，妹妹就緊隨其后加一勺。就這樣，兩人碟子里的糖最終在你舀一勺我舀一勺之后，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卻一勺糖也沒有了。這時，主人睡眼惺忪地從臥室走了出來，像往常一樣把糖又倒回罐子里，這可是孩子們費了半天力氣才舀出來的。見此情景，我心想：“人類比我們優(yōu)越的是，他們所謂公平的觀點是在利己主義的基礎(chǔ)上引申而出的，但是他們的頭腦卻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我們貓。在糖沒有堆砌成山之前，讓它趕快進(jìn)肚該有多好?！钡上齻兟牪欢艺f什么，我只能坐在盛飯的桶上悄無聲息地觀看這一出好戲。

也不知道主人和寒月君出去之后，到哪兒散步去了。當(dāng)天，直到很晚他才回來，第二天九點多才出來吃早飯。主人默不作聲地吃著煮年糕，一碗接著一碗，我仍舊在飯桶上看著他。雖說年糕片不算太大，但他怎么說也吃了六七塊。最后他放下筷子，把一塊剩在碗里說道：“唉，吃飽了?！币莿e人隨便在碗里剩飯，他堅絕不同意，但是他拿出一家之長的架勢，得意地看著吃剩的年糕泡在濃湯里變爛糊，卻一點也不感到內(nèi)疚。主人的妻子把壁櫥里的胃藥拿來放到桌子上，主人于是說道：“我不吃這個藥，一點兒作用也沒有?！彼秊樽屗运?，不停地勸說：“你怎么……最好還是吃了吧，人家說這對淀粉食物很有效?！敝魅四枪虉?zhí)的毛病又犯了：“不吃，管它對淀粉食物有沒有用?！逼拮硬桓吲d地說道：“你這個人總是半途而廢?！薄安皇俏野胪径鴱U，是藥不管用?！薄澳闱靶r候不是天天都吃嗎，還總說效果不錯?！敝魅擞脤湟粯拥目跉饣貜?fù)道：“那會兒管用，這會兒不管用?！薄跋衲隳菢映砸魂嚥怀砸魂?，再管用的藥也保證不會管用的。胃病和別的病不一樣，不堅持吃藥就難好?！彼仡^看了看，阿三端個方盆在那里候著。很快，阿三就不求回報地與女人站在同一戰(zhàn)線，說道：“老爺，太太說的有道理，您要不堅持吃幾次看看，也不知道這藥是好是壞啊?！薄拔艺f不吃就不吃，管它好壞呢，女人家什么也不懂，別插話?！敝魅说钠拮诱f道：“反正我們不是男人?！边呎f邊把胃藥給主人推過去，想強行讓他喝下。主人卻站起身，什么話也沒說就走進(jìn)書房。主人的妻子和阿三相互對視，不知如何是好，便嘻嘻笑出了聲。如果這個時候，我在主人身后緊追不放，坐到他的膝蓋上，肯定沒好果子吃。于是我從院子繞道，爬進(jìn)書房前的長廊里，悄悄從紙窗戶看里邊的主人，他把克泰德寫的書展開，正在閱讀呢。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樣把這本書讀進(jìn)去，我則不會小瞧他。但是不出我所料的是，還不到五六分鐘，他就拼命把書摔在桌子上。仔細(xì)一看，這次他在日記本上記錄下以下文字：

與寒月散步，來到了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等地。在池之端的候車室前，藝伎們身著春裝，底襟繡著五顏六色的花，她們在玩一種游戲，叫拍羽毛毽。她們的衣服很靚麗，長相很難看，就跟我家的貓一樣。

完全沒有必要用我做例子，闡述她們長得難看。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臉，就算是我，也不一定比別人差到哪兒去。不幸的是，人總是這樣驕傲自大。主人在日記中接著寫道：

轉(zhuǎn)過“寶丹”藥店，又一個藝伎走來。這個藝伎楊柳細(xì)腰，塌肩，長得很漂亮，身上的衣服是淡紫色的，不大不小，看起來很典雅。她笑時，雪白的牙齒露了出來，說道：“小源哥，昨天晚上我實在是抽不出身來?！辈贿^，她姿態(tài)雖然靚麗灑脫，但那和烏鴉啼叫沒兩樣的沙啞嗓音，令她折色不少。所謂小源哥何許人也，我也不想費勁回頭去看，便擺動著雙手直接向御成路走去?？春碌臉幼佑悬c心不在焉，我不清楚什么原因。

人的心理是最難以理解的。此時，我家主人到底作何心情？是感到憤怒？還是沒有看清事情的實際情況呢？或者是想從有崇高智慧的古人遺作中尋找到一絲安慰呢？我完全搞不懂。他這是對社會的一種嘲諷呢，還是在人間隱匿？是對無所謂的事情大動干戈，還是置身事外呢？我簡直分辨不清。在這一點上，我們貓類沒有那么多想法。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氣的時候就盡情發(fā)泄，傷心的時候就痛哭流涕。再者說，對于日記這種一點兒用也沒有的東西，我們貓類是肯定不會寫的。記它有什么必要呢？或許，有寫日記需要的人都是像主人那樣想法和行動不一致的人，他們真實的一面不能公布于社會，于是暗中一通發(fā)泄。而在我看來，我們貓類的真實日記就是吃喝拉撒睡，把自己的真實想法一點一滴保留下來太浪費體力，實在沒有必要。有閑工夫，不如在長廊里睡睡覺，那比寫日記愜意多了。主人接著寫道：

來到神田，晚飯是在一家飯館吃的。很長時間沒喝“正宗”牌的酒了，于是喝了兩三杯，結(jié)果今天早上胃口特別好?？磥?，對于胃病患者來說，每天晚上喝幾口酒效果最好。我是絕對不吃胃藥了，誰讓我吃我也不吃，反正效果不好就是不好。

主人在日記中一個勁地說胃藥不好，就跟和自己吵架一樣。今天早上生的氣，在日記里還沒發(fā)泄完。也許這就是人類記日記的實質(zhì)。

前一陣某某說：“把早飯停了胃能好些?！蔽以囍鴥扇鞗]吃早飯，最后肚子只是咕咕地響，一點作用也沒有。某某說所有胃病都是由咸菜引起的，告誡我別吃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胃病必然被根除，變得健康起來。從那以后，我一個星期都沒吃一點咸菜，可是也沒看到效果，所以這些天又吃上了。我問某某，聽他說：“腹部按摩是僅有的治療方式。但是一般的按摩方法不管用，唯有‘皆川派’的古法療法可以根治，一般胃病只需弄兩次。這種按摩方法也受到安井息軒^[1]的歡迎。就連坂本龍馬^[2]那樣的英雄人物，也經(jīng)常接受這樣的治療?！甭犓@么一說，我立刻來到上根岸，感受了一次他們的按摩。不過他們說要想康復(fù)就要按摩骨節(jié)，他們還說想要除根，就要翻轉(zhuǎn)顛倒內(nèi)臟的位置等。那簡直是一種殘忍的按摩。治療后如同得了沉睡病一樣，全身沒勁。經(jīng)過這一次，我再也沒去過。A君告訴我固體食物絕對不能吃，于是我整整喝了一天的牛奶，腸道這時就跟鬧了水災(zāi)一樣隆隆直響，弄得我一個晚上沒睡著。B先生說：“用橫膈膜呼吸，鍛煉好內(nèi)臟，胃功能自然會好轉(zhuǎn)，不信你試試。”我也稍微試用了一下這個辦法，但總覺得腹部不適，也不知為什么。某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來，就專心地做，但還沒五六分鐘，又拋到腦后去了。如果盡全力去記它，心里只有橫膈膜，讀書寫文章都不行。迷亭是個美學(xué)家，他見到這種情況嘲笑我說：“你一個大男人，又不是要生孩子，還是別做什么橫膈膜的運動為好?！庇谑沁@段時間，我又不做了。C先生說：“多吃些蕎麥面條可能對你有好處。”我就今天吃打鹵面，明天吃湯面，結(jié)果不但毫無作用，還腹瀉不斷。這一年來，我想盡所有辦法治胃病，可一切都沒有用。僅昨天晚上跟寒月喝了三杯“正宗”，頗為奏效。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喝個兩三杯。

在我看來，他很難堅持晚上喝酒。主人的想法總是不停地變化，就像貓兒的眼睛一樣。他這個人不管做什么都不持久。況且，他表面上裝作堅強，但是他在日記里分明極為擔(dān)憂他的胃病，真是可笑。前一陣兒，他的一位學(xué)者朋友來家拜訪，表達(dá)了另一種觀點。他說：“祖輩的罪孽以及自身的罪孽，是一切疾病的根源。”他的這位朋友論述的道理很明確，有理有據(jù)，見解獨到，看來對此頗有研究。我的主人很可憐，缺少學(xué)識和智慧，無法對這種說法進(jìn)行反駁。不過，他正承受胃病之苦，只好想盡一切辦法進(jìn)行辯解，以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他說：“你這么說獨特是獨特，不過你難道不知道卡萊爾也得了胃病?！边@種回答前言不搭后語，就好像是在表達(dá)：“既然卡萊爾也患上了胃病，那么自己胃不好是值得驕傲的。”接著朋友駁回了他的話：“就算卡萊爾有胃病，那有胃病的人就能成為卡萊爾嗎？”主人被這句話嗆了回去。別看主人很貪慕虛榮，但其實，他很希望胃能康復(fù)，因此有了日記上說的“以后每晚喝上兩三杯”的話，真是太搞笑了?？梢?，或許由于他昨晚和寒月暢飲了“正宗”，因此今天早晨敢吃那么多年糕。說到這些，我都想吃年糕了。

雖然我是只貓兒，但基本上什么都吃。我很少挑三揀四，因為我不像拉車人家的老黑那樣，有那么多力氣跑到胡同口魚店那么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然，我也不如新路里二弦琴女師傅家的三姑娘那樣，喜歡奢侈。不管是孩子們掉下的面包渣，還是掉地上的點心餡，我都吃。說到咸菜，雖然不太好吃，但也吃過兩小片咸蘿卜，是為了獲得經(jīng)驗而吃的。說來也怪，不吃還好，吃了之后，所有的東西基本上都不會拒絕。像我這樣住在教書人家里的貓，終究說不出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因為這是一種任性，是建立在奢侈之上的。主人曾說，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是個十分講究的人。不過，他是個寫小說的，不是在飲食上講究，而是在文章上盡其所能地講究。一天，巴爾扎克想給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取個名字，結(jié)果他想了各種姓名，沒有一個滿意的。有個朋友恰好這時候來拜訪，兩人一起外出散步。當(dāng)然，他的朋友只是陪他散步，對實際情況并不知曉。不過，巴爾扎克已經(jīng)為了這個名字不斷探索，這回他想借此機會尋到它。于是他來到大街什么也不關(guān)心，就一路盯著那些店鋪的牌匾，但一個滿意的名字也沒找到。他帶著朋友馬不停蹄地走，他的朋友則步步緊跟，還是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們就這樣從早到晚把巴黎轉(zhuǎn)了個遍。在回去的路上，巴爾扎克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一家裁縫店，牌匾上寫著“馬卡斯”。巴爾扎克很高興，邊鼓掌邊說：“太好啦，太好啦，就用它了。馬卡斯這個名字真不錯。在馬卡斯前邊加個大寫字母‘z’，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了。對，一定要用‘z’，‘z.marcus’真是美妙。即使名字起得很不錯，但要是自己編出來的，難免被認(rèn)為太矯情，沒有多少意趣。這回這名字可算讓我滿意了?！彼屌笥迅械郊绕v又不解，但他卻絲毫不知道，就一直自己興奮著。我認(rèn)為，為了賦予小說人物一個名字，不惜在巴黎轉(zhuǎn)悠一整天，這是不是太繁瑣了。當(dāng)然，講究到這般程度也不是不好，但是像我這樣的人，受如同牡蠣一般的人支配，是不愿意講究那些的。不論任何時候，只要能吃就行，這是我的主旨，這恐怕是所處環(huán)境決定的。因此，我現(xiàn)在絕不是出于講究才想吃年糕的。我只是覺得，只要能吃進(jìn)嘴就趕快吃，管它是什么呢。于是我想起來，主人吃剩下的那塊年糕說不定還在廚房里放著，我拐到廚房去找。

那塊年糕自從我今天早晨見過后，仍然在碗底上趴著，顏色一點沒變，和早上時一樣。老實說來，直到現(xiàn)在，我還從未吃過年糕這玩意兒。它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但又令人感到有點害怕。上邊有幾片菜葉，我用前爪把它們扒拉在一起，瞧了瞧爪子，一層年糕的表皮粘在上邊，黏糊糊的。我聞到一種香味，像把飯從鍋里盛到飯桶時的味道一樣。我不知道吃還是不吃。我觀察周圍，沒有一個人在，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也不清楚。阿三正在外邊玩羽毛毽，她也不管是臘月還是正月。在起居室里，有小孩子們在唱歌謠：“小兔哥哥，你說什么?！爆F(xiàn)在時機正好，要吃。錯過這次機會，整整一年無法享受到年糕的味道，還要等到下次新年。雖說我是只貓兒，可突然之間就悟出一條真理：“時機難得，所以，所有的動物本來不想做一件事，但機會難得時，它們寧愿去冒險?！闭f句實在話，對于吃年糕的事我沒那么期盼。是的，對于碗底的年糕，我越是看得仔細(xì)，越感到恐懼，因此更加不想吃了。此時，如果阿三打開廚房門，或是小孩們從房后向這兒走來，發(fā)出了腳步聲，我就會放棄那年糕碗，并且一點兒也不留戀。直到明年這個時候，我也不會再想起年糕。但是沒有一個人來，我再三猶豫，還是沒有人來。我似乎感覺有個人在督促我，并說道：“趕快吃了，趕快吃了。”我伸著脖子往碗里看的同時，期盼誰能趕快來，看來我必須要吃了，因為依然沒有人來。結(jié)果我把嘴巴大大張開，對著那塊年糕一下就咬上去，猶如把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壓到碗底一樣，咬下去足有一寸大小。照道理說，對于一般的東西，如果像我這樣用盡全力去咬，應(yīng)該都能咬斷。當(dāng)我覺得是時候松口時，卻無論如何松不開，這讓我吃驚不已。接著我想，再使勁咬它一下，可我的嘴巴怎么也動不了。年糕真是個怪物，可是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越是想拼命咬它，嘴巴越是不能張開，牙齒也不能動彈，這就好像一個人掉進(jìn)了沼澤地里想把腿拔出來，越是著急拔，陷得越深。我確實已經(jīng)咬住了東西，這我感覺得出來，但卻完全無法對付它，只是咬住而已。美學(xué)家迷亭曾這樣批評我的主人：“你這人遇事就磨嘰?！闭f得直中要害。在我看來，這塊年糕和主人毫無分別，是個啰里啰唆的家伙，不管怎么咬，它就跟用十除以三除不盡一樣，即使遭受毀滅后重生，也無法咬斷。在這心情郁悶的時刻，第二條真理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所有動物憑直覺，有對事物適應(yīng)或是不適應(yīng)的預(yù)感。”年糕仍然在嘴巴上粘著，即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兩條真理，我也沒有一點興奮之情。年糕把我的牙齒粘得很死，就像被拔掉一樣疼。一定要在阿三進(jìn)來之前把年糕咬斷。孩子們一定會跑到廚房來的，因為她們好像已經(jīng)停止了唱歌。我十分煩惱，試著讓尾巴來回擺動，但是一點兒用也沒有。我不斷把耳朵豎起來又放下去，還是沒用。想想看，我的耳朵和尾巴與年糕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搖尾巴、豎耳朵和放下來，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明白這一點，我便不再動了。我絞盡腦汁，想到必須要用前爪把年糕撥弄下去。首先，我抬起右爪，在嘴巴四周撥弄了一圈。當(dāng)然，只是撥弄一下，很難把年糕弄斷。接著，我又伸出左爪，繞著嘴巴這個中心點用最快的速度畫圓圈。但這個動作如同念咒語，怎么會把這個怪物弄下來呢。我想最重要的是不能急躁。于是，我用兩個爪交替去撥弄，可是年糕仍然粘在我的牙齒上。我氣急了，兩條前爪一起上。說來也怪，這個時候，我居然能站立起來，并且是用兩條后腿。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有別于貓了。到了這萬分緊急的時刻，對于自己是不是貓這件事，我完全沒有心情考慮。我決定，不管怎樣也不能讓這個怪物粘著我。我對一切都不管不顧，在臉上拼命地抓。兩條前腿因為動得太使勁，時常因重心不穩(wěn)而差點摔倒。每當(dāng)快要摔倒的時候，后腿就要挪動地方，以保持平衡。于是我在廚房里一會兒蹦到這兒，一會兒蹦到那兒，那站立的功夫真是靈活，連自己都佩服不已。這時，我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第三條真理：“當(dāng)危機到來的時候，能辦到平時辦不了的事情，這可以說是上天保佑?！蔽矣行沂艿缴咸毂Ｓ?，正拼盡全力與年糕怪物搏斗，這個時候好像有人從里屋出來，響起了腳步聲。在我看來，此種時刻十分重要，絕不能被人看見。于是我更是竭盡全力地在廚房里不停地跳動。腳步聲愈發(fā)靠近，唉，真是可憐，上天為什么不給予我更多地庇佑。孩子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我，她們大聲喊道：“哎呀，貓吃了年糕，在跳舞??！”阿三第一個聽到，她把羽毛毽和木拍都拋開，叫嚷道：“哎呀，怎么能……”主人的妻子穿著新年縐紗禮服來到廚房，阿三對她說道：“真是討厭的貓！”而主人也一邊從書房走了出來，一邊罵道：“這東西太可惡了?！敝挥泻⒆觽兛偸窃谡f：“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接著，她們就一起不停地哈哈大笑，就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我既生氣也不舒服，舞跳得停都停不了，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笑聲眼看就要停止，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媽媽，你看那貓多累呀。”那氣勢把本來即將平息的浪潮再次掀起，大家又對我大笑了一陣。以前，我就經(jīng)常看到或聽到關(guān)于人類缺乏同情心的事情，但是這次是讓我最為仇恨的一次。最終，我還原了四條腿站立，并向上翻了白眼，那姿態(tài)真是難看，上天一點點兒庇佑也不肯給我了，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主人向阿三命令道：“給它把年糕弄掉！”看來他不舍得我死去。阿三望了望主人的妻子，眼睛似乎在說：“能不能讓它再跳會兒呢？”主人的妻子沒有說話，她并不想看著我憋死，即使她也很想看我跳舞。主人又對阿三說：“快點給它弄下來，再不弄掉會死的?！卑⑷プ∧旮馐箘磐乱怀?，神情中帶著不情愿，這就好像在夢中參加宴會，剛吃到一半就被叫醒一樣。盡管我的情況不同于寒月君，但那時，對于她會不會把我的幾顆門牙給弄斷，我真是很擔(dān)心。我的牙齒被年糕死死包圍，她就那么一揪，一點也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不管疼與不疼，我也受不了。此刻，我又親身領(lǐng)悟到第四條真理：“要想得到安逸，先要領(lǐng)教痛苦?！本驮谖冶牬笱劬ο蛩闹軓埻臅r候，家里的人全都進(jìn)了里邊的起居室。

自從這次出丑之后，在這個家里我總感覺不好意思面對廚娘阿三。為了換個心情，我想不如到小胡同的二弦琴女教師家拜訪一下三姑娘吧，于是從廚房向房后溜去。在這一帶，三姑娘是出了名的漂亮。雖然我是只貓兒，但也很懂風(fēng)情。每次，我在家里看到主人臉上烏云密布，或是阿三對我太惡劣，導(dǎo)致我心情郁悶的時候，我總要去找這位異性朋友傾訴衷腸，在不知不覺中，心情就開朗起來，猶如再次獲得生命般，把以往的憂愁和痛苦全部都排解了出去。女性實在是有十分巨大的影響力。我想知道她在不在，就借杉樹籬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處張望，原來三姑娘正在長廊里老老實實地坐著，還戴著過年的新項圈。她的體形圓潤，那美勁兒無法形容，曲線美的極限也不過如此。她那條尾巴卷得正好，兩腿坐臥的姿態(tài)帶著些許憂傷，還時不時豎起耳朵，那動作太優(yōu)美，簡直不知如何比喻。特別是她溫文爾雅地坐在溫暖的陽光下時，雖然體態(tài)大方端正，但她全身的毛比天鵝絨還要光滑，即使沒有風(fēng)的時候，只要有春光的照耀，她的毛也會讓人感覺到微微抖動。我看了她很長時間，有些恍恍惚惚，后來突然間就清醒了。我降低聲調(diào)，一邊喊：“三姑娘，三姑娘！”一邊舉起前爪示意她過來。三姑娘立即回答道：“呀，原來是這位先生?！北銖拈L廊里走了出來。她系著的紅項圈上有個小鈴鐺，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斑@聲音真是美妙動聽，沒想到過新年還有鈴鐺戴?！蔽也唤锌?。這時，三姑娘站到我身邊說：“新年快樂，先生。”邊說邊向左搖了搖尾巴。我們貓類在問候的時候，總是直直地豎起尾巴，然后甩向左邊轉(zhuǎn)動一圈。在這條胡同里，只有三姑娘肯把我稱作“先生”。在前邊我曾作出說明，我還沒有名字，因為我的主人是教師，所以這位三姑娘總稱呼我為“先生”，她是表達(dá)對我的尊敬。聽到她這樣稱呼，我心里當(dāng)然很高興，于是就答應(yīng)個不停?！靶履昕鞓?，你妝畫得太美了?！蔽一卮稹Ｋ龘u動鈴鐺，專門讓我看見，同時還對我說：“是啊，去年年根兒的時候，師傅給我買的，好看吧?！薄拔覐某錾浆F(xiàn)在還沒見過這么好看的鈴鐺呢，聲音十分動聽。”“別這么說，大家不是都掛著這個嗎？”說完，她又搖了一會兒，接著說：“您聽聽，很好聽吧，我真是開心?！闭f著又搖了一會兒。想到自己的境遇，我默默感到欣喜和羨慕，說道：“看樣子，你家的師傅對你很寵愛?！惫媚锏故呛軉渭?，她說：“沒錯，都快把我當(dāng)成她的孩子了?！闭f著天真地笑了起來。人類錯誤地以為，只有他們自己會笑，別的動物都不會笑。雖然我們是貓，但我們也會笑。我們把鼻孔弄成三角形，震動喉嚨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就是我們的笑。對于這種笑法，人類當(dāng)然不可能知道。我問：“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說我家主人嗎？這么問真是怪，是個女師傅唄，教二弦琴的女師傅?！薄拔抑肋@些，但是她出身如何，過去應(yīng)該是個有高貴身份的人吧?！薄皼]錯！”三姑娘回答道。就在此時……

盼君啊，盼到那可愛的小松樹……

透過紙窗，那位師傅在里邊唱起了歌，還彈起了二弦琴。三姑娘很得意，她說：“聲音多動聽啊?！薄笆呛軇勇牐贿^，到底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薄澳阏f她唱的嗎？據(jù)說就是那首曲子。師傅可喜歡了。今年我家?guī)煾稻土q了，身體健康著呢?！绷q還沒死去，一定是健康的。我只得回應(yīng)道：“嗯?！蔽乙粫r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話來答復(fù)，雖然這樣說有點傻，但也沒轍。接著，三姑娘又說：“平時她總是說她過去出身很好?！薄耙郧八降鬃鍪裁吹?？”“聽說她是天璋院的秘書官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說什么？”“就是那個天璋院秘書官的妹妹嫁人了，她婆婆家……”“原來如此。??！等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書官的……”“哎呀，不對，是天璋院的秘書官的妹妹……”“行了，這回弄清楚了，是天璋院的……”“沒錯?！薄懊貢俚摹薄皩ρ?！”“出嫁了……”“錯啦，是妹妹出嫁了……”“錯了錯了，我沒弄對，是妹妹出嫁了，她的婆婆家……”“婆婆的外甥的女兒?！薄芭叮瞧牌诺耐馍呐畠喊??！薄皩?，這回弄清楚了吧？”“沒有，這么亂要想弄明白很難，說得簡單點，跟天璋院什么關(guān)系來著？”“你也太笨了吧，我剛才不是說了，她是天璋院的秘書官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我早就明白這個了，但是……”“明白就行了，問這么多干嗎？”“沒錯！”我毫無辦法，只好服軟了。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說些不真實的話，沒有道理也要講出三分道理來。

二弦琴聲在紙門內(nèi)突然停止，女師傅的聲音從里邊傳了出來：“三毛，三毛，吃飯啦！”三姑娘很興奮，她說：“哎呀，師傅在喊我呢，我得回去了好嗎？”就算我不同意，有什么用呢。三姑娘說了句“歡迎下次再來”，然后就走了，她脖子上的鈴鐺也跟著晃動。剛走到院子，她又慌忙返了回來，用擔(dān)心的語氣問我：“出了什么事了，你的臉色不太好?！敝劣谕党阅旮馓璧氖?，我不好意思說，于是我說：“沒什么啦。剛才我在思考一件事，把頭給弄疼了。其實，我想也許跟你聊聊，頭疼就會好，所以就來到這里?！薄笆沁@樣啊，您要多多保重身體，再見?！笨此纳袂橛悬c舍不得離開。我那被年糕弄得頹廢不堪的精神，直到現(xiàn)在已完全恢復(fù)，心情也開朗了很多。我想從茶園穿過回家，但那條路上都是半凍半化的冰霜，于是我踏了上去。剛從建仁寺斷裂的墻壁處走了出來，就遇到拉車人家的老黑，它正拱著脊背，在枯萎的菊花叢上打盹。近日來，我見到老黑已經(jīng)不再感到害怕了。但是如果和它說話，免不了麻煩，于是我想走過去，就裝作沒看見它一樣?？墒且岳虾诘钠?，如果認(rèn)為誰輕視它，一定會找它麻煩?！昂?，你這個野小子，連個名也沒有，這幾天還裝模作樣起來了，就算你在教師家吃飯，也不能那么驕傲啊，真讓人反胃?！笨梢?，對于我已經(jīng)出名的事，老黑還不知道。本來，我想向它說明一下，但是這家伙應(yīng)該理解不了，于是我決定先跟它說幾句應(yīng)酬話，然后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斑?，原來是黑君啊，新年快樂哦。你的精神看起來總是那么好。”我聳立起尾巴向左轉(zhuǎn)了一圈。老黑并沒向我還禮，因為它只是豎起尾巴?！肮矀€什么？要是正月就要說恭喜，那你這家伙不是要恭喜一整年？你這個腦袋跟個風(fēng)箱一樣，小心點吧?！彼f“腦袋跟風(fēng)箱一樣”，這話應(yīng)該是罵人的吧，至于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接著我說道：“請問您，腦袋跟風(fēng)箱一樣是什么意思呢？”“哼，你這小子，被罵了還不知道什么意思，真拿你沒轍。所以我說你就是個二百五，地地道道的二百五，就這個意思！”“地地道道的二百五”是什么意思呢，這話雖說挺有意思，但還沒“腦袋像風(fēng)箱一樣”能讓人理解。本來，為了以后參考，我想問個清清楚楚，但就算問了它，它也絕不會給我明確解答，因此我只得與老黑站著無奈地對望，多少有些進(jìn)退兩難。恰在此時，老黑主人的妻子大聲叫嚷起來：“哎呀，大馬哈魚放在柜子上就沒了，又讓那畜生老黑吃掉了，這只貓真是可恨。等它回來，看我不教訓(xùn)它！”初春的氛圍輕松而平靜，但這擾動是如此不管不顧，令那“太平盛世”的寧靜頓時變得庸俗不堪。老黑表情傲慢，像是在說我才不管主人怎么喊叫，一副想怎么處置隨她便的樣子。它把方形下巴伸向前去，意思在示意我聽。剛才我和老黑說話，什么都沒注意到，現(xiàn)在看到它的腳下果真有大馬哈魚的骨頭扔在那里，上邊沾滿泥土，那薄薄的一片就值兩分三厘錢呢?！澳愕哪芨蓜艃翰粶p當(dāng)年?！蔽也挥勺灾骺滟澚艘痪?，都忘了剛才話說不到一塊去的情景。老黑生了氣，可不是一句贊美的話就能完事的。他說：“什么能干勁兒？你個小子說這樣的話，不就看我吃了一兩片大馬哈魚嗎，真是可惡。別說那話蔑視人，不好意思，我可是拉車人家的老黑?！彼呎f邊用力抬起右前腿，盡管沒有挽袖子露胳膊，但也一直舉過肩膀。我說：“你是黑君，這我本來就知道啊?！薄凹热恢?，還說‘能干勁兒不減當(dāng)年’，這是為什么呀，你什么意思呀？”它不停向我示威。如果我是人，它就該揪著我的前胸，粗魯?shù)赝莆伊?。我向后退了一點兒，心里正感到為難，這時候又聽到老黑家主人的妻子叫喊的聲音：“喂，西川掌柜，我在叫你，我找你有事，西川掌柜，快點給我送斤牛肉來，聽見沒？可不要老的啊?！敝車膶庫o都被向牛肉店訂牛肉的聲音打破了。老黑站起身來，四條腿使勁向外伸了伸，說道：“切，一年就買一次牛肉，還大聲嚷嚷個不停，跟四周鄰居顯擺她多能耐，全靠這一斤牛肉，真他媽是個難教養(yǎng)的女人。”我只能一聲不吭地聽著，因為我無法回答。在老黑眼里，這斤牛肉就像是專給它買的，它說：“就這么一斤，怎么能打發(fā)得了我。算了，就將就一下吧，等牛肉送來，我立馬吃掉?！薄疤袅耍@可是貨真價實的美餐啊。”我說。我希望它能早點兒離開，所以才這么說的?！坝媚愣嘧?！你別管閑事，別招人厭惡?！闭f著，它忽然間用后腿蹬了一下，浮在地上的冰霜被踢了起來，弄得我臉上都是，真是可怕。老黑趁我抖動身上的泥水的時候，早已從籬笆竄出去消失不見了。也許，它是去偷偷找西川送的牛肉去了。

我進(jìn)家之后，看見客廳里春意盎然，與往常氣氛不同，甚至主人的笑聲也變得十分爽朗。我心里感覺不對勁，見拉門沒有關(guān)閉，便從里邊的長廊走了進(jìn)去。我向主人身邊靠近，看了看，原來是個不認(rèn)識的客人來了。他頭發(fā)整整齊齊地分開，穿著棉布外褂和裙褲，外褂上邊帶有家徽，裙褲是小倉制造的，這種裝扮是正兒八經(jīng)的書生樣。主人跟前有個小火盆，我朝火盆旁邊看了一眼，有一張名片——和上有春慶牌油漆彩繪的香煙盒放在一起——上邊寫著字為：“謹(jǐn)此介紹越智東風(fēng)君，水島寒月呈上”。這位客人的姓名我由此而得知，我也知道了他和寒月是朋友。因為我之前沒待在這兒，所以主人和客人說了些什么我不太清楚?？礃幼邮窃谡f那位美學(xué)家迷亭君的事，此人上回我曾介紹過。

客人不慌不忙地說道：“他說他有一個有意思的想法，讓我一定和他一起去?！薄芭叮克ノ鞑蛷d吃午飯還要你一起？搞的是哪出？”主人為客人斟上茶，把茶碗推到客人面前?？腿苏f：“我也不知道他搞的是哪出。我覺得說什么也是他要去的，肯定很有趣吧，于是我就……”主人說道：“你真跟他一起去了？哎呀……”客人說：“不過，真是挺意外的?！敝魅撕芨吲d，朝我腦袋拍了一下。太疼了。主人立馬回憶起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那件事來，說道：“這事肯定又是瞎開玩笑的吧。他這人總是喜歡搞那種事。”客人說：“他問我有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想吃？”主人問道：“你們都吃什么了？”“首先，他盯著菜單把各種菜向我介紹了一番。”客人說?！霸邳c菜之前？”“是的?！薄澳侵竽?？”“之后他想了一會兒，看著服務(wù)員說：‘想吃的東西真是不多?！?wù)員不這么認(rèn)為，他說：‘您不妨試試烤鴨里脊和小牛排?！敲酝は壬鷧s說：‘那些菜太俗氣，如果吃那個，還專門來這兒嗎？’服務(wù)員沒聽清‘俗氣’這個詞，神情看起來有些疑惑，什么話都沒說?！薄肮嫒绱?。”主人順著說道。“接著迷亭先生轉(zhuǎn)過身，對著我說：‘你一定不知道，要是去法國、英國，有很多的天明調(diào)^[3]和萬葉調(diào)^[4]可以吃到。在日本，不論什么地方的西餐廳，基本上都一模一樣，所以我不喜歡去……’他說了這些夸大其詞的言語。請教一下，他真的出過國嗎？”“沒有，迷亭哪里出過國。不過，他既有時間也有錢，只要愿意，什么時候都可以去。也許，他以后想去，為了開玩笑，就把這預(yù)期當(dāng)作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了?！敝魅耸沁@樣說的，說得挺有意思，也許他自己也這樣認(rèn)為。他似乎想讓客人笑，自己卻第一個笑了。不過客人并不認(rèn)為可笑，他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迷亭先生以前出過國呢，所以當(dāng)他說時，我聽得特別專注。而且他還跟我說了一番話，例如蛞蝓湯、燉青蛙之類的。”“或許他是從別人那里聽說的。他這個人本來就很喜歡說瞎話。”“看樣子是真的?！笨腿艘贿吇卮?，一邊一動不動地盯著花瓶里的水仙花，看樣子好像帶有些許抱怨?！懊酝な且氵@個，看來這就是他所說的想法?！敝魅讼雽@件事了解得更深入，客人說：“不，這僅僅是個開端，后邊才是正劇呢?！薄芭?？”主人感到驚奇，發(fā)出嘆氣聲?！爸螅蒙塘康目谖菍ξ艺f：‘我們想吃蛞蝓湯、青蛙肉之類的看樣子是吃不到啦，要不湊合一下，就來個橡面坊吧。’‘那也行?！?dāng)時我有些走神，回答了一句?！薄罢嫫婀?，要橡面坊干什么？”主人說?！皼]錯，太奇怪了。因為迷亭先生話說得很嚴(yán)肅，所以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笨腿撕荞R虎，他好像在為此向主人致歉。對于客人的歉意，主人根本就沒表現(xiàn)出同情，毫不在乎地繼續(xù)問道：“那后來呢？”“接著迷亭先生對服務(wù)員說：‘嘿，要兩份橡面坊?！?wù)員問了好幾遍：‘您是要敏奇包嗎？’迷亭先更加嚴(yán)肅認(rèn)真，他說：‘我要橡面坊，不是敏奇包。’”主人很著急，立即問道：“不過，真有橡面坊這種菜嗎？”“嗯，當(dāng)時我也有些懷疑，但迷亭先生特別一本正經(jīng)。另外，他對西方十分熟悉，所以我還幫著跟服務(wù)員說：‘我們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因為當(dāng)時對于他出過國這件事，我基本上沒有懷疑?！薄芭?，那服務(wù)員怎么做的？”“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服務(wù)員真是有意思。他先思考了一下，接著說：‘真的很抱歉，今天正好沒做橡面坊。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立即做兩份敏奇包?！酝は壬纳袂楸憩F(xiàn)出遺憾，他給服務(wù)員遞了兩毛錢小費說：‘如果是那樣，我們就白跑一趟了。我們想吃橡面坊，你們能不能想想辦法？’服務(wù)員說：‘不然我去和廚師商量一下吧?！f完就去了后邊?！薄翱礃幼?，這家伙還真想吃橡面坊呢?！敝魅碎_了句玩笑?！胺?wù)員過會兒出來說：‘不好意思，現(xiàn)成的沒有了。如果您要訂這道菜，現(xiàn)在可以為您做，就是要多等一會兒?！酝は壬痪o不慢地說：‘正好咱們在過年時候沒什么事做，那就等上一會兒，吃完再走?！f罷，他拿出口袋里的雪茄抽了起來，一口接一口地抽。沒辦法，我也拿出《日本新聞》讀開了。后來那個服務(wù)員為了商量，又去了后邊?！敝魅四欠e極的樣子，就跟讀戰(zhàn)爭通訊似的，他湊上前去說道：“真是夠費勁的啦?！薄澳欠?wù)員沒一會兒又出來了，說道：‘橡面坊沒法做了，因為近期原料不足，龜屋和橫濱有十五號外國食品店，到那里去買也沒買上。’表現(xiàn)出很抱歉的樣子。”“真不走運，專門費勁地跑來吃，結(jié)果卻……”迷亭先生說道。他看向我的同時還在反復(fù)說著這句話。我要不說些什么又不好意思，于是就順應(yīng)地說：“真是可惜，太可惜了?！敝魅艘灿觅澩恼Z氣說：“沒錯?！钡彝耆磺宄睦餂]錯。“服務(wù)員也帶著遺憾的表情說：‘我們很快就能進(jìn)到原料了，請您再次光臨?！又酝は壬窒蚍?wù)員問道：‘原料是從哪里進(jìn)的？’服務(wù)員沒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先生又問了一句：‘原料沒準(zhǔn)是日本派的俳人^[5]吧?！?wù)員回答道：‘沒錯，所以這一陣就是去橫濱也難買到，真是抱歉?！薄昂呛呛?，真是搞笑，這就是最后的‘有趣之處’吧。”主人像這樣開懷大笑還是頭一次。他笑得顫動，膝蓋抖動，我也差點兒被顫下去。主人依然在笑，對這些不管不顧。他之所以忽然笑起來，是因為他知道，除了他被迷亭的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欺騙之外，還另有他人?！敖又覀儍扇俗叱隽宋鞑蛷d，迷亭先生很自豪，他對我說：‘怎么樣，做得很順利吧，用橡面坊來開玩笑非常有趣吧?！艺f：‘真是佩服不盡啊?！又覀兎值罁P鑣。但是已經(jīng)過了中午飯時間，我什么也沒吃，真是不好受?！敝魅诉@才用同情的語氣說：“那可苦了你啦?！蔽覍Υ松畋碚J(rèn)同。兩人暫時停止了對話，聽到了我喉嚨里發(fā)出的呼嚕聲。

茶放涼了，東風(fēng)君一口就喝進(jìn)了肚，并嚴(yán)肅地說道：“我有點事想找您幫忙，所以今天前來拜訪?！薄坝惺裁词掳?？”同樣，主人也嚴(yán)肅起來?！拔液芟矚g文學(xué)、美術(shù)……這您可能知道?！睎|風(fēng)君說。主人激勵道：“很不錯啊。”“我們一些有共同愛好的人，前一段時間聚在一起舉辦了一場朗讀會，從今往后，為了不中斷這方面的研究，每月舉行一次。去年年根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進(jìn)行了首次聚會?！薄罢堊屛也寰湓挘收b詩歌、文章一類的，看樣子或許是要跟隨一定的節(jié)奏才稱之為朗讀會吧，你們到底都做些什么呢？”“不是的。我們剛開始的時候朗讀些古人的作品，之后準(zhǔn)備漸漸引入同人的作品。”“什么是古人的作品，是指類似白樂天的《琵琶行》這樣的作品嗎？”“不是?！薄笆歉彺宓摹洞猴L(fēng)馬堤曲》一樣的作品嗎？”“不是?！薄澳悄銈冏鍪裁茨?？”“上次朗讀的是近松的‘情死劇’?！薄敖桑渴悄莻€近松嗎？寫凈琉璃腳本的那位？”既然提到近松，毫無疑問是劇作家近松，世上哪有兩個近松，主人真是夠笨的，追問個不停。不過，我心里想什么，主人完全不知道，他依然在我頭上親切地?fù)崦?/p>

世上有很多人把斜眼瞧誤會為眉目傳情，主人這種偶爾造成的差錯也并不奇怪，因此我任憑他去撫摸，并坦然面對。東風(fēng)君回了一句“對啊”，并悄悄看了看主人的神情?！澳銈兪亲屢粋€人朗誦，還是分角色朗誦呢？”“我們已經(jīng)組織過一次了，大家聚在一起，每個人都有一個角色，盡全力將同情心賦予作品中的人物，將人物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且還要把一些手勢和動作帶進(jìn)來，這是我們所想要的。至于對白方面，最重要的是還原那個時代的人，要把每個角色神情塑造地特別逼真，不管是小姐還是小徒弟?！薄斑@樣看來，你們弄得類似于演戲了？”客人回答：“差不多了，只不過沒有戲服，沒弄背景?！薄八∥叶嘁痪渥欤銈兣e辦成功了嗎？”主人再次問道?？腿苏f：“成功了，對于首次來說，我想應(yīng)該還算是不錯的?！敝魅藛柕溃骸吧洗文闼^的情死劇，劇目是怎么樣的呢？”客人說：“那一場是船老大把乘客送到了吉原^[6]?！薄澳菆鰬蚩墒窍喈?dāng)難把控啊?！敝魅瞬焕榻處煟瑢τ谶@些有些擔(dān)憂。“朝日”牌香煙的煙霧從他鼻孔中噴了出去，從他耳邊繞過，橫著從臉旁掠過。“沒有，不算那么難，只不過是嫖客、船老大、窯姐、女侍、老鴇和總管這幾個角色出場?！笨礃幼?，東風(fēng)先生認(rèn)為這都是小菜一碟。主人聽見“窯姐”這個詞，眉頭忍不住皺了皺。不過，至于一些術(shù)語，如“女侍”“老鴇”和“總管”等，他好像不怎么理解，于是用帶有疑問的口吻說道：“‘女侍’是指妓院的婢女嗎？”“我還沒有認(rèn)真細(xì)致地研究過，但是依我看，‘女侍’就是酒館的女服務(wù)員。至于老鴇，或許是幫忙掌管妓院的人吧。”剛才這位東風(fēng)先生還說，要想還原劇中人物性格，就要用到假音，但是看起來，他對“女侍”“老鴇”這些人物的特性并不是很清楚。主人又說：“嗯，我知道了，‘女侍’聽從酒館的安排，而住在妓院的是‘老鴇’，沒錯吧？而‘總管’指的是什么呢？人還是地方？如果是人，指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呢？”客人回答：“我認(rèn)為‘總管’似乎是說男人的?！敝魅苏f：“那他是管什么事的呢？”“咳，我還沒有研究到這么細(xì)致，等我再認(rèn)真查閱一下吧。”

“就這個水平，還一起對臺詞，”我心想，“說不定會弄出些滑稽的事，這誰知道呢！”我仰起頭看了看主人，沒想到主人倒是表現(xiàn)得很認(rèn)真。主人又問：“那么除了你以外，還有什么人參與朗讀呢？”“什么樣的人都有，法學(xué)士K君扮窯姐，他有胡子，對白的時候聲音像女人一樣嬌嫩，可搞笑了。另外還有一個情節(jié)，窯姐肚疼發(fā)作，要表現(xiàn)出動作，所以……”“肚疼發(fā)作在朗讀時也一定要表現(xiàn)出來嗎？”主人有些擔(dān)憂，于是問道?！爱?dāng)然，因為表情至關(guān)重要啊。”這位東風(fēng)先生不停裝出一副藝術(shù)家的樣子。主人簡短地問了一句，很是微妙：“肚疼發(fā)作沒有受阻礙吧？”“第一次肚疼發(fā)作時出了點問題?！睎|風(fēng)先生回答的這一句也很微妙。主人問：“那你的角色是什么呢？”“我是船老大?！薄芭叮磕闶谴洗?？”主人那語氣好像在說：“如果你能扮船老大，我怎么也能演個‘總管’吧?！庇谑?，主人毫無顧忌地說道：“你扮船老大不太成功吧?！睎|風(fēng)先生回答的語氣仍然很平穩(wěn)，神情看起來并沒有生氣，他說：“我們上次的聚會本來挺有意思的，就是因為船老大的影響沒有搞完。以前有四五個女學(xué)生住在我們會場的隔壁，那天有朗讀會，也不知道她們從哪聽說的，于是跑窗戶那兒聽。當(dāng)時，我正用假音朗誦船老大，正在興頭上，心里也覺得沒問題，還在得意地繼續(xù)朗讀……可能是我表演地過了頭，那幾個女學(xué)生想笑一直忍著，忽然一起哄堂大笑。我也確實被嚇了一跳，也確實覺得不好意思，本來我正朗讀地起勁，一下被打斷想接上就難了，聚會不得不到此結(jié)束?！钡谝淮蔚睦首x會被東風(fēng)先生稱之為是成功的，試想一下，如果是這樣，那么什么是不成功的呢，實在是滑稽。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從我的喉嚨中發(fā)出，是我不由自主發(fā)出來的，于是主人撫摸我的腦袋時更加溫柔了。當(dāng)然，我受的寵愛是笑話別人換來的，我應(yīng)該感激，不過我也感到些許緊張。“真是不走運啊?！闭荡笳拢魅司尤徽f出這種喪氣的話?？腿苏f：“下次我打算再認(rèn)真準(zhǔn)備下，弄得更盛大些，今天也是出于這個目的才到府上拜訪，希望先生您也加入，給予我們大力支持?！薄拔夷臅荻亲犹郯l(fā)作那種?。　敝魅肆⒓淳拖牖亟^，因為他對任何事都不積極?！皼]事，先生不用去表演肚子疼發(fā)作，贊助會員的名單都在這個上邊……”他說話的同時從紫綢包袱中嚴(yán)肅認(rèn)真地拿出一個小冊子，把它展開放在主人面前并說：“請您在上邊簽名蓋章?！蔽仪屏饲疲线呎R齊地寫了很多人的名字，都是當(dāng)今知名人士，如文學(xué)博士、文學(xué)士等。主人說：“嗯，讓我贊助一下倒是也行，但是，有什么義務(wù)要盡嗎？”看樣子，我主人像牡蠣一樣害怕露臉，他有點擔(dān)心?？腿苏f：“為了表示真誠，只要寫下您的大名就行了，至于義務(wù)，也沒有什么一定要做的?！薄凹热蝗绱耍壹尤??！敝魅寺牭?jīng)]什么義務(wù)要盡，立即就不再緊張了，那樣子就像在說：“即使是在造反的聯(lián)名狀上簽名我也敢，只要沒有義務(wù)就行?！背酥猓馨炎约旱拿至腥氡姸嘀麑W(xué)者的名單榜上，當(dāng)然是無比榮耀的，所以他能爽快答應(yīng)，這不足為奇。“不好意思，請等一下?！敝魅诉呎f邊起身走進(jìn)書房，他去拿印章，在他膝蓋上的我卻被咚的一聲甩了下來。東風(fēng)先生拿起一塊蛋糕，直接放到嘴里，被噎得不輕，好長時間還在那咀嚼。這讓我想起今天早晨我吃年糕的事情。在主人從書房里取來印章的時候，東風(fēng)先生吃進(jìn)去的蛋糕也安穩(wěn)了。點心盤里的蛋糕少了一塊并未引起主人的關(guān)注，不然他肯定最先懷疑到我，如果他注意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