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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風(fēng)物記

科恰里特山下 作者:董夏青青


高原風(fēng)物記

一情難求,黃金也不給人逍遙

今年五月中旬,北京一個工作組飛來烏魯木齊,計劃六月初到和田報道。他們和我所在的上級部門溝通過后,決定先飛喀什,到塔什庫爾干縣看看帕米爾高原。領(lǐng)導(dǎo)安排我保障他們,聯(lián)系賓館、酒樓、景點,協(xié)調(diào)車輛。

我對上哪兒出差沒意見,只是這些地方走過太多次,不等車子拐彎,我就知道身體該往哪邊倒。窗外一切景象都稔熟:山間巨石丑陋,在半空搭建杳無人跡的錯亂階梯。雪山像歪倒死去的短趾百靈。太陽、月亮的臉孔始終極端簡樸,又罕見地講究。每逢從喀什坐車進入狹長山縫,我難免想到自己也被領(lǐng)導(dǎo)當(dāng)車子一般地拋入巨大的坡道之中,在多孔、龜裂的粗骨質(zhì)土壤上跌宕前行。

維吉扎尼二十歲,家住提孜那甫鄉(xiāng),父母在塔縣經(jīng)營一家旅店。我的客人一向安排到她這,那些背著和人一樣高的大包的歐洲客人也喜歡住她那里,生意紅火。她愛極了一個叫海倆尼的塔吉克族男人。

她時常說,“你愛一個人嘛,愛他就好了,他愛不愛自己嘛,不要有欲望。”

我回答她:“維尼,不是我愛他,你不用勸我?!?/p>

“我知道……”

“勸勸你自己?!?/p>

“我知道?!?/p>

新聞中的利比亞,在戰(zhàn)亂里炮火橫飛、殘垣斷壁,她看了會兒,之后雙眼上抬,雙手輕捂胸口,晃動腦袋:“胡大咿……”那神態(tài),就像海倆尼幾天不找她,沒有信息,沒有電話。

我和她說,漢族人管這種事叫“情債”,維吉扎尼為什么會平白無故地愛上海倆尼呢?因為你們倆上輩子就認(rèn)識,而且你對他很不好,于是這輩子輪到你還他的賬,還清了,也就不想了。維吉扎尼點點頭,畢竟是她先在前世虧欠了他,她的自尊心可以接受。

維吉扎尼的樣貌在柯爾克孜族的女人中并非拔尖,可也自有風(fēng)韻——臉龐既有異域出挑的五官,又稍帶漢族女人的清秀。常有漢族游客說好像在哪見過她。她似笑非笑地睜大雙眼,鼻音很重的假聲說:“是——嗎?”

追求維吉扎尼的人不少,其中一個男孩在烏魯木齊當(dāng)武警,上年年底因為在中央臺的“超級戰(zhàn)士”拿了第一名,提了干,是她柯爾克孜老鄉(xiāng)。相比之下,海倆尼從未流露喜歡她的意思,無論她給他繡手帕,還是打了青稞馕餅送去,他都客氣地接下,再不言語。后來他連她的旅館也不住了,換到另一家“小南國”。

“為啥?為啥呢?為啥?!”她重復(fù)著。假睫毛垂吊在涌出的淚水里。

我照一般漢族女人間常說到的那些話勸慰她:“維尼,他有錢嗎?”“他有房子嗎?喀什東湖的房子已經(jīng)漲到五千一平米了?!?/p>

“他是瑰寶!”維吉扎尼散著頭發(fā)跪在床上,吃力地說,“阿夏,我心里,這里,以后一輩子有他的位置?!?/p>

我很驚訝,“你要放棄了?”

她皺起眉頭看著我。左手叉腰,右手指頭在我腦門上愉快彈敲兩下,說:“我還欠他的呢。”

海倆尼

海倆尼,一張瘦長臉、駱駝眼,寬肩、窄胯、細(xì)腰、長腿。和他交談幾句過后,將立即被此人深沉的咬字和語調(diào)打動,放下要揍他的念頭。因為維吉扎尼時常絮叨,加之和礦上的經(jīng)理、隊長吃過幾次飯,我和海倆尼逐漸話多起來。再后來,他聽人說我是從烏魯木齊來的所謂“漢族干部”,請我吃了頓飯,在桌下交了朋友。敬酒時,他撒嬌似的挖苦我“官小”。

海倆尼家有五個孩子,跟隨在喀什昆侖食品廠工作的父親,童年在疏勒縣克孜勒河及排孜阿瓦河之間的阿爾勒克村度過。忍受瓜脯、杏脯、昆侖特曲、水果罐頭之類產(chǎn)品廣告牌的刺眼反光;朝南疆最大的釀酒車間丟石頭。父親亡故后,全家人跟隨母親回到塔縣娘家。

大姐畢業(yè)后分進喀什棉紡織廠,在車間負(fù)責(zé)一臺染色梳呢機,下崗后和二姐在塔縣慕士塔格路邊開了家旅游紀(jì)念品商店。三姐在縣寄宿小學(xué)教語文,前段時間帶著學(xué)生去深圳對口學(xué)校參觀學(xué)習(xí)。自登上飛機,一直吐到七天后回到家躺下,醫(yī)院診斷為醉氧。因為身體抱恙,她全程只負(fù)責(zé)看好一個叫艾爾旺的維族孩子,這孩子現(xiàn)在喀什十二小上學(xué)。艾爾旺上個月從學(xué)校門口買了一公斤葡萄,撕成一串一串放進墻外天然氣管道的裂縫里,等反應(yīng)期一過,著火的葡萄炸得漫天紛飛。他爸爸當(dāng)年在哈爾濱做生意,找了個漢族護士生下他。三次離婚、兩度復(fù)婚,三姐問他:“你爸媽關(guān)系不好嗎?”他斜她一眼,說:“螞蟻和拖拉機能過到一起去的嗎?”

海倆尼家里最小的弟弟在某天夜里,醉醺醺地站在屋前猛敲門,母親當(dāng)作是又來賒酒的巴郎子,狂怒地提起棍子開門。門猛地打開。弟弟撞進屋子,腦袋沖前磕到墻上,造成一根血管擁堵。之后每次血液循環(huán)流經(jīng)那里都留下淤積。每當(dāng)血液積壓一段時間,他便昏厥倒地。

湊錢動手術(shù)前的兩年間,弟弟通過雜志上的“空中交友”欄目和人交朋友,家里給他的零花錢都買成181電話卡與人聊天。郵政所里一個月有他七八十封信,郵戳不乏香港、臺灣、廣東……他一度被官方鎖定為目標(biāo)間諜。

現(xiàn)在弟弟成天拿著刷子,在廢棄房屋、混凝土水塔、道班、變電站、鐵皮商店的靠馬路一側(cè)土墻上,涂寫“閩西彩鋼”和電話號碼。鮮艷的大紅漆料蓋住“鑫興達”“王鵬”“富達華”等其他幾家瘦小字體。

參照政府宣傳,他自創(chuàng)幾句標(biāo)語——“會思考的彩鋼,兒女一生的福利”“閩西企業(yè)顯關(guān)懷,好鋼比驢還實在”。他同時替地磅公司打廣告,一把刷子在紅、綠兩個漆桶里來回攪。剩余時間里,他自學(xué)電腦,做廣告牌設(shè)計——通常以慕士塔格峰和公格爾九別峰為遠(yuǎn)處背景,近前是卡拉庫勒的藍綠湖水和一排顏色失真的翠綠云杉。最前方的位置,如果是飯館招牌,就貼上紅冠大公雞、雪白小山羊等禽類照片,如果是五金店,就把動物們摳出來,換上閃光的渦輪、電動機、電鉆。塔縣某一條老街的招牌,遠(yuǎn)看過去像一條被斬斷的床單。

海倆尼十七歲時,由父親摯友介紹,跟隨喀什第二運輸公司的一個師傅學(xué)開車。師傅身高九十四公分,坐在特制的坐墊上開半掛車。師父跑了幾十年車,在蘭州附近被人跳上車拿刀卸下五百塊錢一包的棉紗四十多袋;在江西被一村人截住,老人、小孩爬上他的貨車搬走一千多個椰子;迷信絕不能在湖南岳陽的路邊小店停車吃飯,有人會端給你一盆開水,上面漂著一截大蔥段,并要你為這份名叫“猛龍過江”的小菜掏三百塊錢;師傅用一臺畫王彩電從甘肅隴西某道溝里換回來的老婆生不出孩子。

海倆尼剛跟師傅跑了半年車,師傅便跑去南陽做玉石生意,海倆尼則進了木吉一家金礦開翻斗車。

解開羈繩才知道將軍本是條猛虎

木吉一帶的大小金礦不下十家,海倆尼的老板不算其中大戶。二〇一〇年修路以前,在布倫口到木吉鄉(xiāng)那段路上開車好像馬拉不住韁繩。彎道比人心還急,打喇叭的時間都沒有,只得死死摳住方向盤,面朝烈日強睜著眼。上車前臉色是馕的正面,跳下車就成馕的背面。木吉鄉(xiāng)離礦還有八十多公里,大搓板路進去一趟得給車緊一遍螺絲。

礦上常住的一共四個人,分住兩頂帳篷。挖渠、做飯的一九八五年的小子是個青海回回。整晚翻看玄幻小說。在寧夏銀川藝術(shù)劇院學(xué)過芭蕾、做過電焊和私人制藥廠自動化生產(chǎn)線上的機器監(jiān)管員。他過去立志做養(yǎng)蝎大王,常去干燥有石頭的地方,多是漢族人的墳頭上抓蝎子。紫光燈一照,蝎子發(fā)綠,上前用醫(yī)院的手術(shù)鑷子夾起扔進裝泡泡糖的塑料圓罐里。一回他抓住只一公斤半的蝎子賣了,之后再也不爬墳頭抓蝎子,跟著朋友來到塔縣。挖渠的活不好干,早上凍腳、中午光膀子,午飯過后下冰雹,偶有狂風(fēng)席卷狂躁大地。有回他傍晚干完活后摔了一跤頭朝下栽,好在扶著風(fēng)又掙扎著站起來了。

養(yǎng)蝎子的雖屢被漏油的汽油爐燎得滿胳膊爛泡,做飯技術(shù)卻從未見長,面條常被他在高壓鍋里壓成糊、青菜炒出來像爛布條子。老板寬慰大家,說從嘴里省出來的都?xì)w入大家的酬勞。不像那些鬼精的南方人,你吃他一根羊腿,他摳走你半匹馬的錢。有天夜里,海倆尼在床上坐起,看養(yǎng)蝎子的蒙頭跪在被子里起伏呻吟,說明天給他帶個小姐進來。對方在被子里喘著粗氣直搖頭?!鞍?,算我請你噻!”海倆尼扔了一卷衛(wèi)生紙到他床頭。

海倆尼披上衣服踱步到河邊。繁星細(xì)碎閃爍如潑瀉的沙金,偶有流星砸下,在遠(yuǎn)處升起紅如鯽魚卵的圓弧光圈。對暴富的渴望使他像在海水里散出腥味,引得各種混亂思緒競相獵食。他想要的一切,難道不該從這由他祖輩世代跪祈的土地里掘出嗎?但他現(xiàn)在仍然啥都沒有。真主從口里召來了一群人,他們比黑唇鼠兔更會穿山打洞,比白條沙蜥蜴更深諳于流沙中的立身之術(shù),比族人們更會調(diào)教足下沙土。好幾次老板包里兜著碎金下喀什,他在車?yán)锒疾桓姨а?,唯恐露出滿臉的貪饞相。

當(dāng)他在礦上像擺弄玩具似的駕駛翻斗車、老板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和其談天,和本民族的同齡人相比,他的心已經(jīng)膀大腰圓。一天夜里,七八只狼把他們圍了,他舉起燒著的大衣吼叫著趕散狼群。打死一條野驢,扒下皮拿去木吉鄉(xiāng)換回兩克沙金。礦上宰羊獻給土地公公,老板的表舅晚上端進屋一鍋鹽水煮肉,他上前拿起一塊。表舅哄他:“那是大肉!”他把嘴塞得滿滿的,差點合不上,說:“高原上不都是清真的嗎?”勸表舅別跟縣上一個賣祖母綠的塔吉克女人做生意時說:“她找的老公是河南的漢族,她說十句話只要信八句,因為她已經(jīng)是河南人了?!?/p>

以前他開口說話,表舅會哼笑:“少吹兩句!”現(xiàn)在卻慢悠悠地說:“你這個兒子娃娃學(xué)到漢族人的精髓啦!”

他笑嘻嘻反問,“哎,你咋罵人噻?”

表舅是老板家的長輩,負(fù)責(zé)開關(guān)大水泵龍頭、監(jiān)看雪水沖刷溝槽、和老板一起從水銀里提金子。他從前在烏魯木齊的面粉廠旁邊當(dāng)炮兵,住過“延安賓館”。修“紅衛(wèi)兵水庫”的時候差點被瘧疾害死,高燒迷糊中聽見身邊有人說:“他不是咱們那里的,咱管不著?!币蚨鴱拇撕V信人非同鄉(xiāng)皆是敵。他每天在娃哈哈營養(yǎng)快線瓶蓋里裝滿大小藥片倒進嘴里,牙齒常年呈綠色。每逢佛誕、初一十五就朝慕士塔格峰磕頭。來木吉后心肌缺血,頭疼如被訂書機接連摁釘。

表舅下山時會把膠東農(nóng)哈哈機械有限公司的卷簾機、深松機、齒輪和花鍵軸宣傳給鄉(xiāng)里。海倆尼半夜睡不著拿起他們公司的宣傳冊亂翻著看,讀到為深松整地聯(lián)合機而寫的“適合于干旱、半干旱地區(qū)的耕作,對于耕層瘠薄不宜深翻的土壟、白漿土、黃土等,深松作業(yè)已成為改良土壤的主要措施”時幾近淚崩。也許真如表舅第一天來時說的,“這是仙境,不是人待的地方?!?/p>

在礦上,表舅像老板腳底下的影子,老板帶著金塊下山時,再難見他人。表舅時不時現(xiàn)身人前,在相關(guān)地方積極跑動,爭取有利政策。在老板操持的諸多飯局上,表舅借不多的發(fā)言,既顯出長輩的做派,又兼有打工者的謙卑。諂媚話說得不低賤,奉承話講得不虛偽。將內(nèi)心打算藏得既讓人看見,又不討人厭,往往事情辦成,交情也處下了。

像表舅這樣的人,盡管稟性柔善,其意圖和內(nèi)心想法卻像外星飛碟,知道的人多,見過的人少。他們帶足了聰明來到這里一展身手,面對機會就顯出威懾。

不過,表舅也會做出讓人可憐的事情——開車出去買羊、接女人,把老鄉(xiāng)一臺皮卡213的排氣管都給顛掉了,旁邊礦上的福建老板看見那背部袒露的寂寞女人(有個漢族青年告訴海倆尼“寂寞男人打dota,寂寞女人穿絲襪”),壓低聲音問海倆尼:“誰把小姐帶進來了?!”晚上表舅幫那女的洗內(nèi)衣內(nèi)褲,眼淚往盆里吧嗒,問他咋了,他光說:“好得很,好得很?!迸俗吆?,海倆尼和表舅頭上頂著報紙、戴口罩進屋,一掃帚一撮箕。衛(wèi)生紙裝了整整一只蛇皮袋。

海倆尼每日兩次跪在克爾喀什河邊禮拜,有天表舅也倒背著手走過來了。他先將正在叩頭的海倆尼細(xì)細(xì)端詳一番,之后面向流水,脆瑯地念道——

車頭老爺沉又沉,開車的司機是有福的人。

車頭老爺您為尊,里里外外您操心。

方向盤老爺您為先,東西南北您照管,

車輪老爺您為靈……

表舅越念聲音越大,海倆尼爬起來朝他吐唾沫。他一本正經(jīng)地抹了把臉,嘿嘿笑道:“小海,我這是專為你說的哩,佛菩薩保佑你車開得又穩(wěn)又好,日后發(fā)大財!”

金礦老板是安徽宿州人,每年帶著新茶進礦。有回煮了泡從一個臺灣人手里拿的白毫烏龍,東方美人,海倆尼以為十個女人鉆進來坐下了。他結(jié)實得像釘過掌的馬蹄,小鼻子小眼小酒窩好像烙餅子撒上了幾粒芝麻。手握金子時臉紅得像肉鋪里現(xiàn)宰的生肉。說話語速誠如塔縣宣傳牌上寫的“深圳效率,再現(xiàn)高原”。常在車?yán)锝o海倆尼講自己的過去給他提神——

“我們有回賺到錢啦!一起去深圳逛逛。正在路上走著,一個老頭叫我們,說:‘哎!小伙子!你過來?!f給我兩把掃帚,伸手畫了個圈說,‘把這塊地掃干凈就行了?!覀冃南耄菕呔蛼甙?。掃完了那老頭給我們一人一百塊錢,說‘行了,忙你們的事吧’。我一直沒想明白他為啥?我們跟城里人穿的一樣嘛……后來我去北京,外甥領(lǐng)我去中關(guān)村買電腦,我們的車堵在岔路口上。路邊有那個發(fā)傳單的,我就觀察,他們專門發(fā)給哪種人呢——那一看就是剛從農(nóng)村剛進城的人。我就想,哦?真是能看出來!”

老婆因?qū)m頸癌過世之前,他站在她病床前吼叫如被錯吹裁判哨:“女人長那地方就是生孩子的!成天空著盡是閑工夫,它不長瘤子長什么?!”他曾是愛她的,那時她父母反對他倆戀愛,說他是“供電局長兒子腚溝子里夾的一條尾巴”。他找人夜里開出來一輛推土機,鏟倒了她家的南屋。之后把她父母、哥嫂接到家里,她嫁給了他。誰知道她后來跟著人家學(xué)佛,那些女人是為給男人求升官發(fā)財。她可好,真真地筷子不沾肉、身子不沾床。

十一歲的女兒被他送進北京一家藝術(shù)學(xué)院練舞。學(xué)院放假,他開車到大門口接她,等了一個多小時沒見出來就跑進去找。女兒趴在宿舍床上嗚嗚哭,見到他,咳咳嗆嗆地說:“她們,她們說,方子君你爸爸開了一輛桑塔納來接你……”他抱起女兒搖晃兩下,說:“狗屁桑塔納,爸爸開的大眾輝騰,兩百多萬啰?!迸畠浩擦似沧?。

某次他又去學(xué)院送女兒,出門時看見一個女孩正在他落著一層黃土的車上劃拉小鳥圖案,他走過去,她舉著臟手指頭沖他笑。王太陽后來摟著他脖子,說她那天畫的不是鳥,是一只雞在打哈欠。再后來,王太陽在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的男友被人在飯館掄起火鍋澆了下身,她半夜兩點鐘從宿舍的三樓窗戶翻出去,高跟鞋踩在管道上受力不穩(wěn),跌下落地時摔傷了脊柱,無法再上舞臺。

審時度勢

對王太陽、拐彎處一輛去年被亂石砸得扁如方便面袋的六缸獵豹車,老板黑黝黝的左側(cè)面肌抽動一下說:“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有價錢,唯獨人沒有。為啥?因為這個成本是老天爺出的,命是白給你的,這么大的便宜我們占了啊,還不好好的?為啥?”

但每當(dāng)海倆尼在蓋孜道班那截路上跑,看見扭拐腸道沿途被刷上紅白雙色漆的巨大山滾石,以及每隔幾米出現(xiàn)的“高險路段,謹(jǐn)慎駕駛”“急彎陡坡,減速慢行”“泥石流塌方路段,觀察通過”“前方水毀路段,小心通行”警示牌,就憂郁而清晰地想到,老板的另一句話更叫他喜歡:“好人不一定長壽,但壞人一定活不到兩百歲?!?/p>

海倆尼有回贊嘆地說起這兩年當(dāng)?shù)刈兓螅习搴咝σ宦?,不齒之情深可見骨?!斑^年我去了小崗村,人家一個村長的政治資本比你隨便一個新疆市長的不多嗎?全中國人民的大雁塔、萬里長城,人家在院子里照原樣縮小蓋了一遍。新疆和口里比嗎?再有十年也趕不上!”

老板曾從“審時度勢”說到這年景里想把墻碰倒的蒼蠅、想把被撐翻的跳蚤太多。他當(dāng)即說從小就懂不愿加鞍的馬,不得吃燕麥的道理。老板更正他說:“你我的區(qū)別,不能說我是人,你是馬。是同樣腳下這塊地皮,我們漢族人叫它‘一號監(jiān)獄’,你們民族同志叫它‘盛開青蘭花的地方’。其他沒區(qū)別?,F(xiàn)在全國各地拿錢出來往新疆扔,咱們在這干啥?不要等砸疼了才知道彎腰去撿,主動一點?!?/p>

海倆尼中意老板貼在床頭那張“我是窮人的后代,但我要做富人的祖先”的字條,敬佩其看待金錢的謹(jǐn)慎和大度。蝎子專業(yè)戶有回把掉到地上的饅頭用腳撥去一邊,小腿立刻被老板踢掉一層皮,同時罵他道:“你一個饅頭掉地上當(dāng)啷一腳踢沒了,全國人民十三億八,每天一人一餐扔一個饅頭,多少個?裝一百節(jié)火車皮!中國人民一天的尿就是一個西湖!你他媽的——”他有回和表舅因為一千塊錢起爭執(zhí),老板過來摟著他們,說:“一千塊錢的事兒嘛!你們告訴我,一千塊錢能干啥?買幾兜子面、幾包洗衣粉……沒有了嘛!”

如果想日子好過,就該像宗教游毛蟲一樣地跟著老板這樣的人——掙起錢來簡直是閃電炒豆子。和老板說話時,倆人的心性活像打方向時的方向機和齒輪牙咬牙。

他摸索到,給剎車總泵加的剎車油必須是一種,而人的腦子則不然。

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

維吉扎尼去過一趟木吉。她害怕路上餓,臨走前要了一盤拌面加面。車子剛走到布倫口的沙湖邊她就下車嘔吐。風(fēng)刮著,頭發(fā)纏在臉上,她扶著引擎蓋彎腰站立。重型車疾馳碾過,破碎的路面升起灰黃色的塵霧。

下午到木吉鄉(xiāng),她在希望餐廳里等他。

北京時間下午六點,海倆尼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他走到她對面,面無表情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番后坐下。要了份干煸炒面。吃面時低著頭不說話。維吉扎尼的身子,憔悴地彎下來。大而綿軟的眼睛,溫柔地打量他。

“那個里面……飯不好吃嗎?”她說。

“牲口吃的。”

“我沒有叫回去的車……我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回去?”

“等我吃完,把你送到布倫口?!焙z尼說。

維吉扎尼像被拉面甩到鋁皮案板上的響聲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她腿上的挎包里,放著給他買的一件套頭衛(wèi)衣,自己的干凈床單和枕套。她曾聽他講,有同事把愛人帶進礦里住了幾天。她希望他留下她,把她介紹給身邊人。但現(xiàn)在看來,他一點這方面的意思也沒有。

她掏出衣服給他,頭昏眼花地支支吾吾說道:“生日快樂?!?/p>

“謝謝?!焙z尼欠了欠頭,被她銜著眼淚的語調(diào)搞得困惑而煩躁。

車?yán)?,維吉扎尼脊背挺直地坐著。他把音樂聲開得很大,隨便地抽著煙。窗外的云幕緩緩落下,毫無重量地掛在群山上。再次路過布倫口,海倆尼說:“這里很快就變成湖了,快找個男朋友帶你來劃船。”

“?。可澈??沒有了嗎?”維吉扎尼掙扎著問道,聲音像在暖氣房里睡了一夜剛醒。

“沒了?!?/p>

重型車搖天晃地的行路聲、車底沙礫嘶啞足勁的噼啪聲震耳欲聾,維吉扎尼在廢氣、塵土、烤熱的塑膠味道中淚水彌蒙。

車子停穩(wěn),維吉扎尼爬下了車。海倆尼本不打算下車,但皺眉思忖片刻,立即打開車門鉆出去。他拉住她,感覺自己的雙臂慢慢強壯了起來。她伏在他的胸前,鼻尖緊貼藍幽幽的襯衣。

“別再來了,不安全?!?/p>

她聽見他怒意克制的聲音??嘞痰臏I流進濕漉漉的衣領(lǐng)。

直到后來我在與海倆尼一次吃飯時,聽他說:“塔吉克的女人啊,她們戴著自己做的花帽,不穿大街上流行的衣服,多么美啊。不把自己民族丟掉的女人,才是最漂亮的女人?!?/p>

那時我才知道維吉扎尼沒有希望得到他的愛了。

送下維吉扎尼,海倆尼在返回時路過“廣西水利電業(yè)集團歡迎您來到布倫口—公格爾水電站”的擎天招牌,瞥見葛洲壩新疆工程局樹起的“安全優(yōu)質(zhì)大干快上”八塊藍色字牌隨地勢排列,明亮艷麗的陜汽和東風(fēng)“二拖三”“二拖四”轟隆碾爛平滑路面,石料廠一帶好像誰在十年沒人進去過的小屋里揮舞掃帚。

當(dāng)他在道班“聽黨指揮,服務(wù)人民,英勇善戰(zhàn)”的金字底下休息抽煙時,確曾有過片刻迷茫,又仿佛是因飛得過快轉(zhuǎn)身看不到同伴而心生失落。

這片土地究竟如何從幾千年前起,成為中亞腹地一個永不關(guān)門歇業(yè)的人種交流中心了?塔吉克雖號稱“太陽之子”,但太陽也等同視之地曬暖了其他民族的脊背。最叫他頭皮發(fā)麻的,是擠在雄雞版圖每片暖烘烘的羽毛底下的口里人。礦里那塊粗礪荒地上的人除他之外,咳嗽一聲也有平仄。

三姐自從深圳回來,天天和那邊一個女老師通電話,最近又商量把各自孩子交換著養(yǎng)段時間,那女老師還動員他也去深圳干活。如此看來該說他們好?他也不想,口里的家伙們狡猾至極,又勤勇得使人驚愕。這些長途遷徙而來的人,從不懼怕被耀眼冰川切斷的鋸齒狀山梁、陡深的山谷和暗紅色的空曠荒原,將每一條奔淌的河流看作紙幣上反光的水銀線。且不說密如蟻穴的四川餐館,光是山巒夾縫里的家庭小賣部,就簡直像閣樓深處從不摘牌謝客的鐵娘子,叫人膽寒了。

這些人像穿衣鏡。全世界任何民族的人和他們對視,都只能看見形似自己的人,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擺弄動作,在鏡前越看越疑竇叢生。他學(xué)你,但他不是你,你學(xué)他,可永遠(yuǎn)也成不了他。

他熄掉煙,再次點火發(fā)動車子,搖晃步上坑洼道路。雪山像冰柜里被擠壞了的伊利火炬筒。近處的丘陵狀貌如一鍋被倒掉的煳粥。從羌塘高原翻山至此的苔草賣力生長。毛發(fā)斑駁的駱駝趴在戈壁灘上像大地的褐斑。他鼻腔酸脹,太陽穴要被突突跳的血管鉆穿。

他看見了從北冰洋及太平洋過來的濕潤空氣在山頂凝成霧靄,看見卡拉秋庫爾蘇河冰封的淡綠色邊緣。車子軋上被暗河泡軟的路基,他在下陷的車?yán)锉吹貑柩?。就在塔合曼鄉(xiāng)的大棚都用上卷簾機之際。

亞克西的東西

一個冬日,老板帶朋友上縣城收皮子,在紫京城酒樓擺了桌酒。海倆尼非堅持上山接嬈娜格下來一起坐會兒。嬈娜格是二姐店里招的導(dǎo)購,十九歲了還穿著自己媽媽做的衣裳。海倆尼一逗她,她就結(jié)巴。

山上的雪又厚又硬,裝載機的鏟斗都放不下去。他的車在路上爬,村莊在視線里像倒退般搖晃著下滑。風(fēng)卷著滔泄雪片橫掃荒地。幾線微光從一角青天斜投下來,照見散亂的灰黑云塊在中天馳奔,似要競相逐出天幕。太陽這大千世界的初戀,斂起發(fā)灰的小小翅翼,倒懸天際。他在路上做的標(biāo)記埋得只剩一半,卻硬憑從一百塊錢的吃飯發(fā)票上刮出一萬元的運氣,帶著心愛女人于午夜時分坐上飯桌。大家東拉西扯,聊到前段時間一對哈薩克小青年私奔的事。老板把醉得黏黏乎乎的臉轉(zhuǎn)向嬈娜格:“丫頭,你知道不知道,小三是什么?”

嬈娜格驚奇而膽怯地回答:“是人的名字嗎?”

老板脖子一仰,狂笑道:“小三就是第三者啊,你不知道第三者嗎?”

嬈娜格大難臨頭似的瞪大眼睛拼命搖頭:“第三者嗎?不可以!會被揪頭發(fā)!”

“穆哈拜特地蓋尼曼?衣西給亞希楞巴哈玲。”老板說,“這個詩……你們的詩……”

夜晚,海倆尼帶嬈娜格住進維吉扎尼的旅店。維吉扎尼冷冰冰地接過他們倆的證件。登記證件號碼時,滿臉漲紅,鼻腔堵塞,自來水筆兩次劃破單據(jù)。撕掉重來。

維吉扎尼為他們安排了走廊盡頭的房間。屋內(nèi)廁所門把脫落,寫著“歡迎光臨”的紅色腳毯上有只被踩癟的蟑螂殘殼。他們親吻時倚靠的右邊墻上裝著一只三燈組的浴霸,其中一只燈泡碎裂,像自動取款機門前被他搗爛的攝像頭。頭頂上抽風(fēng)機殼殘缺半邊、電路失靈。

海倆尼打開淋浴龍頭,連接噴頭的整條塑料軟管從墻上跳下,撲哧亂竄。地板像剛放完水的游泳池底。過去在喀什一座叫“普羅旺斯西岸”的小區(qū)當(dāng)保安,一個物業(yè)工人的兒子溺死在泳池,還是他跳進去撈上來的。墻壁瓷磚上鍍著俄羅斯人物風(fēng)情畫——三駕馬車、河邊婦人、紅場冬景、談笑走出克里姆林宮的爵爺貴婦。他洗出來鉆進被褥,嬈娜格跳進他的臂彎。老板的那句詩是在說——愛情是什么?兩個青年人的春天。他想起老板臨走前對他說的一句話:“阿海,別學(xué)我們的壞樣子,愛情嘛,亞克西的東西……”他枕著有沙棗花香的烏發(fā)甜蜜微笑。這是真正屬于他的。

半夜,他輕手輕腳地下床,打開一條門縫,側(cè)身出去。走廊悄寂,維吉扎尼趴在總臺上睡著了。

“維吉扎尼……”他小聲喚她。

維吉扎尼慌忙抬起頭,迷惑困倦的眼神與他遇上。

海倆尼溫柔地湊近她,“有火機么?”

他的手肘壓到案臺上的計算器,一個沉緩的女音連說兩聲:“零,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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