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了一下,這篇回憶文字需要從我整理舊書說起。
我念過八年私塾,讀過的、收藏的舊書不少,“三、百、千”“四書五經(jīng)”,連同那些銅版、木版刻印的古代詩文選本、專集,以及部分史學(xué)名著,加起來總有一二百本吧。那淡淡的書香中,不僅埋藏了我的辛勞、凄苦的童年,浸透著近三千個日日夜夜的心血,而且許多書冊上都留存著塾師的“手澤”:封面上有他用正楷題寫的書名和我的名字,書頁上還有他用朱筆點出的斷句。
因此,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刻意地珍藏著。它們跟著我從僻遠的荒村走進了縣城,又從縣城到了我曾工作過二十多年的城市,近十幾年又隨著我來到了省城。其間,它們也像人事一樣,經(jīng)歷過甘甜,也遇到過苦難,甚至面臨著被毀滅的危險。說來,我們也是患難之交了。雖然那些書里沒有什么珍本、善本,并不具備特殊的收藏價值,但是,“書卷多情似故人”,畢竟存在一種難剪難理的深厚感情。
“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剛剛涌起,“破四舊”就開始了。那時,我剛剛從一家報社調(diào)到市委機關(guān)工作,行李和物品零亂地堆放在樓上一間暫時沒有住人的空屋子里。這些鎖在木箱里的舊書,也隨之原封不動地運到樓上,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打開過了。我整天提心吊膽地關(guān)注著這些舊書的命運,唯恐那些難以理喻、思想單純的中學(xué)生會把它們作為“四舊”的典型付之一炬,可是,又苦于找不到一個理想的掩藏處所。為此,我常常中夜驚悚,憂心如搗。
一天,我在窗外閑步,突然發(fā)現(xiàn)這座樓房原是尖頂?shù)?,就是說,上面裝有木質(zhì)的桁架。那么,天花板上必然有著很大的空隙了?;匚菘戳丝?,墻后果然有個可以直達棚頂?shù)木壧?。于是,便在一天深夜,悄悄地把書箱搬到棚頂上去,秘藏起來,然后,再把緣梯撤除。化用朱熹老夫子《九曲棹歌》中的兩句詩,從此,也就“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卷千篇鎖翠煙”了。
后來,“破四舊”的颶風(fēng)雖然止息,其他名目繁多的“批判”“斗爭”卻還是一場接著一場,而且愈演愈烈。隨著我連續(xù)幾年下放工廠、農(nóng)村勞動改造,就很少進入這座樓房來住宿了,更是難以提起展讀舊書的興致。直到機關(guān)給我分配了住房,家從農(nóng)村遷回城市,一切都安頓得差不多了,我才重新架起梯子,鉆到頂棚上,沾著渾身滿臉的灰塵,把舊書箱搬運下來。屈指一算,已經(jīng)八個年頭過去了。
這天,我敲開了木箱的銹鎖,把那些線裝書一本一本地放到太陽底下晾曬著。頓時,仿佛我又回到了童年,像三十年前那樣,依舊坐在塾齋的炕上。其中的“四書”(《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是用一條布帶子打著十字花捆起來的,解開布帶,見到每頁的書角全都用蠟液熨過,使得那些因為翻檢頻繁邊角有些打卷兒的書頁變得十分平整了。我想起來了,這都出自小妤姐當(dāng)年的手澤。
記得那是1948年的秋天,小妤姐看我早就讀了《詩經(jīng)》《書經(jīng)》等一大批新書,“四書”已經(jīng)放在一邊不用了,便把這一摞舊書收在一起,帶回她的房間里。多少天以后,重新放置在我的書桌里的“四書”,已經(jīng)熨得平平展展,簡直像新的一樣。我現(xiàn)在記不起來,這布條是她捆的還是我捆的,反正從那以后,這一套書我再也沒有翻檢過。因為過了舊歷年,我就進入了高升鎮(zhèn)上的補習(xí)班,半年后又考上了縣城的中學(xué)。此后,面對的是全新的世界,便再也沒有機緣接觸這些舊書了。
現(xiàn)在,翻看著這一冊冊的線裝書,有如舊夢重溫,說不出味道是酸是甜,情緒是悲是喜,也許是幾分欣慰又夾雜著絲絲的悵惘吧。翻著翻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論語》上卷里夾著一張寫在帶格的彩紙上的字條。鉛筆字,不怎么熟練,有些歪歪扭扭,卻寫得十分認真。三十幾個字,都是豎著寫的(標點是我加的,改了兩個錯別字):
我要走了,也許以后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囑咐一句話:你太淘氣,鬧了幾次危險了。
盡管過去沒有見過小妤姐的字,但我知道肯定是她寫的,不會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