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篇
屬樹葉的女子
臨來美國前,我給自己買了一條木制的項鏈,項墜是一枚樹葉。同事的女兒見了,十分好奇。她母親曾給她買過一條類似的項鏈,只不過項墜是一只羊羔,因為她屬羊。她伸出手捧起我的項墜,仰起臉,忽閃著純凈的眼睛,極認真地問我:“阿姨,你是屬樹葉的嗎?”
那一瞬我驚得無言以對。喑啞了許久的心弦被她細小的手指輕輕地撥動了,淚水一層一層地淹濕了眼眶。過了許久,我才回答:
“是的,我屬樹葉?!?/p>
初來美國雪城,每當黃昏,我就在冬的蒼涼顏色中漫步。雪城是一座安靜的小城,有時四周一片寂靜,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在這條名叫RONEY的小街上,行人更少,我成了唯一散步的女人。在散步時,我放縱回憶,任由自己在心底與遠隔重洋的友人無聲地對話……
有一次加班后,我和幾位同事在北京西直門外的一家簡陋的餐館里吃飯。同事說若干年后這里將被拆遷,這家餐館會被夷為平地,它再也無法作證我們曾為共同的事業(yè)殫精竭慮過的事,我們這些聲氣相投的朋友也會各奔東西,也許只剩下了腦海里記憶呢。
另一位同事說,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我要放棄喜歡的工作,而執(zhí)拗地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我的友人曾給予我一方天地,倘若我是一顆種子,我已生根,發(fā)芽,成長,以至枝繁葉茂。他們會精心地促我成長,在我哭泣的時候默默守候。我知道,我們會在許多個共擔風雨的日子里,彼此報以無聲的微笑,猶如瞬間灑落的繁星,填滿來自內(nèi)心的寂寥。
然而我不是種子,漂泊是我的宿命,我忍心離去,只把留戀的心情印在臨別時最末的一個眼神中。立在異國曲折的小路上,幽幽地對友人低吟:
“我噠噠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我是過客?!?/p>
細雨悄悄地彌漫下來了。起初并不知覺,摸摸臉頰,才發(fā)現(xiàn)臉是濕的。在冬雨中彷徨,偶爾有一輛車從身邊掠過,開車人搖下車窗,打量我這個梳黑色直發(fā),眼神憂郁的女人,然后不解地搖搖頭,匆匆離去,只把這一大片寧靜留給我獨享。心也變得濕潤了,仿佛輕泣過,滲透著空落,真希望像那天在北京機場一樣,再一次泗淚滂沱……
那天在機場,因為進港的時間遲了,托運完行李后,我匆忙跑到海關(guān)通道的入口處,與親友告別。這時母親撥開人群,猛地抓住我的手,痛哭失聲。
我的母親,當年在生下我的第二天,就去給蹲牛棚的父親送飯。她請求當看守的紅衛(wèi)兵給父親捎一個口信,讓父親給我起一個名字。那紅衛(wèi)兵呵斥辱罵母親,他說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女兒是不配有名字的,最后將母親粗暴地趕走。母親當時沒掉一滴眼淚。即使在后來的若干年里,我們始終在困厄的生活中掙扎,母親也極少落淚。而當她唯一的女兒遠渡重洋時,她卻在攢動的人群中痛哭失聲。我駭然地僵立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潮水席卷而來,轉(zhuǎn)瞬化為眼淚簌簌流淌……
當我松開母親的手,腳下的路傾斜了,周圍的人群變得模糊。轉(zhuǎn)過身去,我的背后就長滿了眼睛。親友的每一道凝注的目光都充滿磁力,令我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平生的力氣。
回首,再回首。
我第一次清晰地體驗到了扯斷我與母親之間的臍帶的痛楚……
小雨淅瀝,伸出手,想把握指縫間的雨滴,思緒隨著步伐緩緩踱向遠方。
而往事如昨。
假如生活重新開始,也許我會守在母親身邊,早早地生一個小孩,在星期天幫母親洗衣,做飯,陪母親逛街、打牌,享受平凡的幸福;也許我會繼續(xù)做從前的那份工作,劃那一方天地為溫暖的囚籠,讓自己永久地皈依,安寧。
但我畢竟在陌生的國度做了陌生的旅人。一個個熟悉的驛站從我的腦海里掠過:佳木斯,天津,北京。常常是剛剛打開上一次旅途的行囊,又開始打點下一個航程的行裝。求學,求職,求生存,求發(fā)展,一個“求”字被汗水和淚水浸透了。
隱約中我聽到了三毛一嗟三嘆的吟唱:
“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雨停風起,草坪上的秋葉開始了冬之舞蹈,把心中的期待舞得淋漓;待風止了,秋葉又悄然落回草坪,留下一聲凄美的嘆息。我恍然覺得自己將會終生與樹葉為伴了。
在生命的七月我就飄離了枝頭,順著小溪,飄入河流,如今又漂入海洋,離開了曾惠賜我滋養(yǎng)的土地。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在我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有白樺、綠柳、驕陽、勁松,我希望故鄉(xiāng)的樹,禁得住風雨的摧折,日益挺拔。當我容顏枯黃時,我會回到樹根旁,覓一方綠蔭,棲息我不安分的靈魂。
就這樣在異國一條空曠的小徑上徘徊,任憑冬雨淋濕飄揚的發(fā),任憑寒風刺痛裸露的心。我故鄉(xiāng)的樹,是否聽見我,一個屬樹葉的女子,心的低雨,心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