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沉思

在美國第一次見到墓園，是有一年圣誕節(jié)那天。當時心緒纏結(jié)，茫茫然地散步，并無目的。天是微陰的，四周是寂寂的。后來，走到一個岔路口，心竟震了一下，曾經(jīng)在英美許多詩人筆下讀到過的墓園，就靜靜地臥在眼前了。

墓園坐落在一個矮矮的山坡上，山坡上古樹參天，落葉覆地。銀灰色的墓碑高高低低地默然立著，透出無涯無際的安寧與從容。

踏著古老的臺階緩緩進入墓園。揣想腳下的木板已超過百歲的年齡，把腳步放輕，唯恐驚醒沉睡在這里的人們，驚醒他們永恒的酣夢。

墓園是一道難以言說的風景。一旦身臨其境，心情就如夕陽落海般不由自主地歸于平靜。相對于死亡的沉凝，生的挫折與躁動就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在許多墓碑上都端正地放著圣誕花環(huán)，綠枝紅花，綠的滴翠，紅的如火，給冬季里蕭瑟的墓園平添了幾分生命的熱烈與嬌艷。美國人在圣誕期間會把花環(huán)掛在臨街的門上，祈愿吉祥與幸福；同時又鄭重地給亡故的親人送上同樣的花環(huán)，寄托虔誠的祝福和深沉的懷念。圣誕花環(huán)把生死兩界溫存地連接起來了。

墓碑上大多刻著夫婦兩人的名字，而他們的卒年并不相同。我想是他們的兒女把他們合葬在一起，又重新刻了一塊碑。兩個人的名字倚偎在一起，就變得生動了，仿佛在講述他們的愛情故事，或平淡，或濃烈，但這故事一定是他們生命中最不忍舍棄的樂章。

有一塊墓碑十分奇特，墓碑的四周刻著白色的樹枝，裝飾出優(yōu)雅的格調(diào)。中間還有一條樹枝，將墓碑分成兩半，左邊的一半刻著一位先生的名字，而另一半竟赫然空著。

這段空白太耐人尋味了，也許其中隱藏著一段熾熱的愛情，有銘心刻骨的傷痛，也有焚心蝕骨的溫柔，總之這位先生將一片空白留給自己鐘愛的女人。我猜想他是忍受著絕望，又懷抱著希望離開人世的，縱然生不能相守，在另一個世界還會重逢。而那個女人，又是以怎樣生死相許的勇氣獨守這一片空白，挨過塵世的寂寞，在心中留一片永恒的空白給自己的所愛，那個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在這塊墓碑前佇立了許久，這塊墓碑交織著復(fù)雜的情感。后來又仔細去看那位先生的生卒年代，原來他英年早逝，離開人世已整整三十年了。

無論生榮死哀，還是默默無聞，在另一個世界，人都平等了，財富、地位失掉了價值，這時人們最無法忍受的是孤獨。

孤獨比死亡更可怕。

若生時有人相守，孤獨便逃遁；而死后有人相伴，孤獨就無影無蹤，那還有什么可以畏懼的呢？何必再費盡心力，拋舍情感去追逐財富、地位之類的身外之物呢？那終是要被遺棄在墓園之外的，而這世間最平凡，也最永恒的幸福原本就是與自己所愛的人長相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