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陛下的駱駝]
提到沙漠你最先想到什么?
說來好笑,我最先想到的不是孤獨,不是死亡,而是財富。這大概和它金黃的顏色有關(guān),還和那些一夜暴富的中東國家的石油有關(guān),也和電影里常出現(xiàn)的古代商隊有關(guān)。在我的印象中,最險峻的環(huán)境往往對應(yīng)著最大化的利益,有人葬身沙海,有人便飛黃騰達。
6月21日下午,我們一行11人集合在小鎮(zhèn)梅如卡的一家酒店里,寄存好大件行李,補足飲用水,準備向沙漠營地進發(fā)。
帶多少水夠用呢?根據(jù)司機Khalif的建議,每個人至少4升,多了可以洗臉,少了就沒辦法了。我肩上已經(jīng)背了單反和三腳架,實在不愿意負重,于是僥幸地想:“不過是一個晚上,湊合一下就過去了,還洗什么臉啊……”事實證明我是大錯特錯。一出發(fā),皮膚上的鹽度便開始累積,到晚餐的時候簡直快被腌成咸菜了,又疼又癢,偏偏一水難求??磥硐茨槻皇菫榱藧鄹蓛?,而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啊!
一切準備停當,我們穿過酒店的后院來找駱駝師,眼前還有幾間木屋和一排綠色的植物,腳下踩的已然是細膩的黃沙。駱駝師Osama一指天上的太陽,瞇著眼睛說:“再等等,這會兒太熱了……”美國姑娘不耐煩了,說在這里等著也是熱啊,不如早點出發(fā)吧,Osama又一指身后的泳池:“熱就去游泳啊,40迪拉姆一次……”
駱駝師不急,我們也急不得。6點多,眼看太陽快落山了,一個瘦小的男孩終于牽來了我們的駱駝,不多不少正好11只,有幾只的身上已經(jīng)綁了水和食物,想必就是今天的晚餐了。
我問Osama,這些駱駝是不是都有名字,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有啊,叫穆罕默德!”
“都叫穆罕默德?”
“都叫穆罕默德!你不知道嗎?穆罕默德在我們這兒是個很常見的名字……”
好吧,原來我們的駱駝師也是個段子手。我繼續(xù)和他貧嘴說:“都叫穆罕默德,你們怎么區(qū)分呢?”
Osama用手指著駱駝,從前往后數(shù)道:“穆罕默德1世,穆罕默德2世,穆罕默德3世……”他神情嚴肅,完全不像胡謅的,我?guī)缀醵家嘈帕恕?/p>
牽駱駝的男孩終于忍不住笑了,緊接著全團人都笑了,原本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我跟著他從前往后數(shù),團團騎的是穆罕默德6世,我騎的是7世,等等,穆罕默德6世怎么那么耳熟呢,那不是摩洛哥的現(xiàn)任國王嗎?
團團這下可以炫耀了:“想當年我在撒哈拉,騎的可是國王陛下的駱駝!”
不多時,木屋和植物都看不見了,金黃色的沙丘在眼前無限地鋪展,看似簡單卻暗藏著玄機。我心里怦然一動,這便是闊別了兩個月的撒哈拉,安東尼·德·圣??颂K佩里筆下的小王子在這里出現(xiàn),又在這里消失,留下了天空中那五億個鈴鐺。三毛形容它為沉睡女人的胴體,好似還帶著輕微的呼吸。
我開始理解為何文人都鐘愛這里,因為在這里,真實的感觀是有限的,主觀和唯心的詞匯便如洪水般泛濫,一發(fā)而不可收了。
Osama一直跟著駝隊步行,忙前忙后地幫我們照相、撿東西,連口水都不能喝;相比之下我太不爭氣了,居然暈駱駝,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我開始想象自己就是電影里那些古代的商人,天空和荒漠是一場漫無邊際的重復(fù),我沒有退路,思緒枯竭如胸前的水袋,唯一的希冀便是彼岸的城邦。
幸好,我不用真的穿越,短短兩個小時之后,營地如愿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此時天已接近全黑,我們和西班牙的小情侶共享一個帳篷,帳篷里沒有燈,悶熱無比。正發(fā)愁這可怎么睡的時候,營地管理員丟出來幾條毯子,說你們就睡外面吧,外面有風,涼快。
我們11個人一字排開躺在毯子上,天邊還殘留有一道白光,星星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這場景就像兩年前的科羅拉多大峽谷,就像兩個月前的埃及,悄無聲息的,卻動人心魄。
小王子說:“古屋、星星和沙漠,賦予它們美麗的是某種看不見的東西……”
晚餐后,Osama拿出了非洲手鼓,團友們圍坐在一起擊鼓、唱歌、玩報數(shù)的游戲,彼此看不清臉孔,反而無拘無束。此時的夜空已經(jīng)徹底淪陷了,滿天的星斗撲面而來,沒人再能遮擋它們的光芒。我坐在帳篷邊,想照相卻倦怠了。也好,畫面無法捕捉到這個夜晚,就像暖風吹不散心中的離傷。
明天我們這群人就各奔東西,撒哈拉是我們唯一的交集。
小王子在離開前留下了一件珍貴的禮物:
“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顆星星上,既然我在那顆星星上笑著,那么對你來說,所有的星星都在笑……有時,你會為了快樂而不知不覺地打開窗戶……這就好像我并沒有給你星星,而是給了你一大堆會笑出聲來的小鈴鐺?!?/p>
我試圖睡在這些鈴鐺之中,可風沙實在太大了,只好又鉆回到帳篷里,從沒有和外國友人睡大通鋪的經(jīng)歷,加上悶熱,我們幾乎半宿無眠。夜晚本身便是混亂叢生的時刻,我將身體蜷縮成一團,感覺月亮在看著我,時光怪獸也在看著我,心里有一個小小的,向善的愿望,卻不知該如何訴說。
忘了在哪兒看過一句話:“這塊土地是如此貧瘠,只有最誠摯的朋友和最邪惡的敵人才會來拜訪。”我想,我們應(yīng)該算是撒哈拉沙漠最誠摯的朋友吧。團團問我說,以后還來嗎?我想了想,說五年后吧,等樂樂能自己騎穩(wěn)一只駱駝,一定要帶他來一次。這是一段獨一無二的經(jīng)歷,他必須擁有。
凌晨4點半,我們被Osama轟了起來,他說再不上路的話,天又要熱了。我們一行人無精打采地騎在昨天的駱駝上,時不時瞟一眼東方開始發(fā)白的天空:再來一場日出吧,這樣我們的撒哈拉之行才能圓滿!
事實上,拜地形的起伏所賜,那天我們看了好幾次日出。太陽剛在這個沙丘后面升起,一轉(zhuǎn)彎,又被另一個更高的沙丘擋住了,這就像頭天晚上的日落一樣,只能意會,不能太較真。我在心里說,等著我,五年后我會再來。
《小王子》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
“在我看來,這是世界上最美、也最凄涼的景色。有一天,你們?nèi)羧シ侵奚衬眯?,請仔細認一認這個景色,免得當面錯過了。你們?nèi)粲袡C會經(jīng)過那里,我懇求你們,不要匆匆離去,在這顆星星下守候片刻。倘若有個孩子走到你們跟前,倘若他在笑,有一頭金發(fā),你們就可猜到他是誰了。那時,勞駕你們!不要讓我總是這么憂傷,趕快寫信告訴我:他回來了……”
如今,我經(jīng)過了這里,認出了這個景色,也遇到了我的小王子。
我正在寫信告訴所有人:他回來了,請不要再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