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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智的學者 勇猛的斗士———憶黎澍同志

學界記往 作者:戴逸


睿智的學者 勇猛的斗士[*]——憶黎澍同志

黎澍同志是我所熟悉的前輩歷史學家,他富有思想才華、理論勇氣和學術良知,是年輕一代歷史學工作者杰出的導師。

我認識黎澍同志在50年代中期,幾次會議上見到過他,聽過他的發(fā)言,但印象不深,也沒有和他交談過。直到1958年,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要寫紀念孫中山的文章,約請黎澍同志進行討論。我當時擔任吳老的學術秘書,在座聽了他們的談話,做了記錄。吳老非常敬重黎澍,親自送黎澍出門,還對我說,黎澍同志的理論水平高,他的意見非常好。時過40年,那次談話的內容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當學術秘書時,有兩厚冊吳老的談話記錄,主要是吳老談個人的經歷,也有不少學術見解,可惜在十年浩劫中被抄走,一直沒有歸還給我。我是通過在吳老處的談話和黎澍同志相識的。

《歷史研究》是我國史學界的權威刊物,在國內外影響甚大。1961年,《歷史研究》編輯部改組,黎澍同志從中央政治研究室調到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任副所長,并主編《歷史研究》雜志。當時,正值學術界“拔白旗”運動以后,歷史學界受“左”的思潮的侵襲,批判了許多教授,空氣沉悶,萬馬齊喑,大家不愿也不敢寫文章?!稓v史研究》鬧稿荒,從月刊變成兩個月出版薄薄的一冊,假大空的文章充斥于報刊上。黎澍同志受命于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力圖改變局面,活躍學術空氣,貫徹“雙百”方針,調動大家的積極性。

他為了辦好《歷史研究》,廣泛征求意見。有一天,他邀我去他家中談話。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他住在沙灘中宣部的宿舍里,一間寬大敞亮的書房,周圍全是圖書,整整齊齊排列在書櫥里。他的大寫字桌放在書房的正中間,桌上堆放著各種書籍、報紙、雜志。他給我倒了一杯茶,相對坐在藤椅中,談了很久。他身體健康,神采奕奕,待人熱情,思路敏捷而清晰,熟諳馬列著作。他是長者、著名的理論家,又是黨的高級干部,而待人和藹,思想解放,無所拘束。他對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有膽有識,目光如炬,我被他的談話深深吸引。他談到當時正在進行的關于農民戰(zhàn)爭的討論,山東歷史學家孫祚民正遭到批判。他認為:孫祚民的意見符合馬列主義,沒有什么錯誤,為什么要挨批判,這是“左”的思想作祟。他要我去找孫的文章和批判文章,仔細對照讀一讀。他反對把歷史上的農民戰(zhàn)爭現代化。他說:革命是生產關系的根本變革,是一個階級取代另一個階級的統治。歷史上的農民戰(zhàn)爭只能打亂某些封建關系,并不能創(chuàng)造新的生產關系,農民階級也不能成為一個時代的統治者。所以,農民戰(zhàn)爭很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革命。當年,“左”的思想盛行,說農民戰(zhàn)爭不是革命,這種主張實聞所未聞,可說是石破天驚之論。他還講了《歷史研究》的編輯設想。他說:《歷史研究》是高規(guī)格的學術刊物,應該組織高質量的文章,文章不在長短,而要求質量,哪怕5萬字、10萬字的文章也可以登載。要推動百家爭鳴,提倡創(chuàng)造性研究,樹立良好學風,文章要言之有物,反對動不動搞批判、打棍子。在黎澍同志主持下,《歷史研究》就是力圖貫徹這樣的方針。

以后幾年中,我和黎澍同志經常見面,每次都在那間大書房內。他經常邀我去聊天、談問題,談一些歷史理論問題,談史學界的思想傾向。他的意見中肯、新穎,有說服力,我深深服膺他的思想深度、創(chuàng)新精神和理論勇氣。他具有洞察事物本質的智慧。有一次,他談到浮夸風、共產風。他說:我們目前依然處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因為生產力沒有充分發(fā)展。過早地改變生產關系是不能促進生產力的,只能是“揠苗助長”。什么跑步進入社會主義,只能是好心的空想。今天回想起來,他的話多么重要,多么正確。他講“揠苗助長”四個字,一直印在我的頭腦中。這種話,當時可說是大逆不道,但黎澍同志無所畏懼地敢于講出來,實在難能可貴。

那幾年,理論界強調階級斗爭,而且強調到很不適當的高度,黎澍同志多次反對這種論調,他認為:必須把階級斗爭和歷史主義結合在一起,才是馬克思主義觀點。那時,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把歷史主義提出來和階級斗爭相提并論,不能不冒很大的風險。后來,寧可同志根據黎澍的意見,寫了論歷史主義的長篇文章,刊登在《歷史研究》上,引發(fā)了一場大討論,以后遭到批判,黎澍同志也受到牽連。

《歷史研究》刊載過戚本禹批判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的文章,引起學術界的震動。此文刊登之前,黎澍同志給我看了稿件,征求我的意見。我認為:李秀成作為農民英雄,思想上有弱點,有失敗主義的情緒,但說他是叛徒,我思想上不能接受。不過作為學術討論,這篇文章可以發(fā)表。黎澍同志同意我的意見。文章發(fā)表以后,眾論嘩然。近代史研究所召開了一次討論會,由范文瀾主持,翦伯贊、侯外廬、劉大年、鄧拓、吳晗、黎澍都參加了,大家的發(fā)言都不同意戚本禹的觀點,但還屬于學術討論范圍。中宣部林澗青同志說:周揚同志的意見是,近幾年來歷史人物否定過多,人物評價要慎重,不要隨便地拔掉旗子。“文化大革命”中,這次討論會被稱為歷史學界的“黑會”。

黎澍同志寫過一篇《讓青春放出光輝》的文章,鼓勵青年們立志遠大,努力上進,勇于探索。文章幾經修改,寫得精練而有文采,作為《光明日報》評論員的文章發(fā)表,當時各級青年團組織曾把它作為思想教育的范文,組織學習座談。但這篇文章極為難產。據說:有關方面認為,現在青年們高中畢業(yè)以后,上大學相當困難,大批青年要下鄉(xiāng)插隊,在這樣的時候,鼓勵青年立志上進是不切合實際的,不利于穩(wěn)定青年的思想。這篇文章幾乎夭折,我們的思想教育工作往往有這樣似是而非的高論。

黎澍同志的文章凝練、暢達,富有理論深度,往往閃爍著思想的火花。他和我談論寫文章的經驗,主張一個“慢”字,要反復思考、推敲、修改,務求寫出新意,切忌信筆所至,海闊天空,陳話連篇。他寫文章有時一句話寫不下去,憋大半天在房間里來回溜達,冥心思索。他常說:寫文章是苦事。他的文章全是嘔心瀝血之作。

黎澍同志在學術上勇于開辟,不囿于成說。在培養(yǎng)青年方面,又熱心愛護,獎掖后進,不遺余力。他有一次詳細地談到在近代史研究所招收研究生的計劃,詢問我們在中國人民大學培養(yǎng)青年教師的情形,非常贊賞我們重視理論教育和鍛煉寫作能力的好經驗。當時,國家尚無學位制度,沒有培養(yǎng)碩士和博士的規(guī)章與先例。怎樣培養(yǎng)下一代學術工作者,確實是面臨的重大課題,而各單位的做法很不相同。近代史研究所人員眾多,力量雄厚,但年齡偏高,缺少青年同志,這引起黎澍同志極大的關心,開始認真考慮培養(yǎng)的方法和途徑。我建議他到全國高等學校物色杰出的本科畢業(yè)生,招收他們當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生。后來,近代史研究所果然派劉桂五等同志到全國各高校去選拔學生,招收研究生。這批研究生今天是近代史領域中的學術骨干,都已年近60歲?;叵?5年前和黎澍同志多次商談培養(yǎng)青年的計劃,他那種求才若渴、愛才如命的心情溢于言表,至今仍歷歷在目。

談到黎澍愛護青年,不能不想起當年的沈元事件。沈元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學生,聰穎好學,很有才華。1957年被劃成右派,勒令退學。他在家中自學,寫了有關《急就篇》的文章,此文很多學者均甚贊賞。郭沫若見了此文,稱沈元為“神童”,黎澍將此文刊載于《歷史研究》,并將沈元調到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希冀他日后成才。沈元到了近代史所,就得研究近代史,他寫了一篇《論洪秀全》,文章很長,擬在《歷史研究》刊登?!度嗣袢請蟆肪庉嫴靠吹酱宋纳鯙榉Q譽。要沈元縮寫該文,但仍長達萬余字,由《人民日報》整版刊載。沈元的事引起學術界的轟動,也招來了許多非議。沈元是摘帽右派,培養(yǎng)和重用沈元被認為是政治上的重大失誤,許多人寫信告狀,竊竊私語,黎澍同志因此遭到重大壓力。沈元本人的性格確有弱點,恃才傲物,盛氣凌人,但確有才學,且十分勤苦用功。有一次我去黎澍同志處,看到和聽到黎澍同志與沈元的一席談話,談及兩件事。一件是沈元和考古學家陳夢家發(fā)生爭執(zhí),可能陳夢家寫文章引用了沈元的話而未注明出處,沈元大為不滿,指責陳夢家抄襲和剽竊,因而發(fā)生齟齬。黎澍對沈元說,陳夢家是考古界的前輩學者,是有貢獻、有聲望的專家,應該受到尊敬。如果他引用別人的話而未注出處,可能是一時疏忽,怎能武斷地指為抄襲和剽竊?這是極不負責的說法。另一件事是沈元在北京圖書館借閱書籍,因管理員取書延誤而發(fā)生口角。黎澍批評沈元說,管理員為我們服務,借還圖書,工作煩瑣辛勞,我們應該感謝和尊重他們,體諒他們工作中的困難。你憑什么向他們頤指氣使,橫加責難。他要求沈元向陳夢家和圖書管理員賠禮認錯。黎澍的話既嚴肅、坦直,嚴格要求沈元,又委婉說理,苦口婆心。沈元受到感動,他低頭沉吟良久,向黎澍同志懇切承認錯誤。我的親見親聞可以糾正外間所傳黎澍放任姑息沈元的說法。像沈元這樣一位既有才華又有缺點的青年,劃右派后被社會遺棄,失去了學習和工作的機會。黎澍同志錄用了他,幫助他加入史學研究的行列,不惜自己受人的誤解和指責。他的仁心慧眼、古道熱腸,實是令人敬佩。

后來在批判歷史學家劉節(jié)的歷史觀時,史學界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文章?!稓v史研究》發(fā)表了署名張玉樓的文章,大家認為這篇文章寫得不錯,具有理論色彩,比較講道理。周揚同志還打電話詢問黎澍:“張玉樓是誰?”原來張玉樓就是沈元。他用本名發(fā)表了兩篇文章,引起眾多非議,此時只好改用筆名了。但此事仍引起了風波,此后,上級命令不許再刊載沈元的文章。黎澍同志為錄用沈元遭到沉重的壓力,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招降納叛”的罪狀?!拔幕蟾锩逼陂g,沈元遭受批斗,心懷不滿,竟化了裝想逃到外國大使館中避難,被我公安部門抓獲,開了公審大會。如何處理,交付北京市居民進行討論。第一次討論后,他獲寬大處理,未處死刑。可是不久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又第二次討論,結果被宣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沈元性情孤傲,思想上有缺點,但罪不至死,“文化大革命”后得到了平反。在當時,小小年紀的沈元到處受敵,四面楚歌,只有黎澍同志能頂住壓力,愛惜人才,希望引領沈元走上正道,成為有用之才??蓢@的是一場浩劫,不僅黎澍同志愛才育人的苦心未能實現,就連沈元的性命也未能保住。“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同黎澍同志談到沈元時,他默默無言,目光中流露出痛心和惋惜之情。

1963年,上級從中國科學院和高等院校先后調集20多名歷史科學工作者,從事一項研究任務,我和許多朋友都在其內。我們這批人起先集中住在香山,黎澍同志是這個研究組的負責人,因此我有近半年的時間在他直接領導下工作。他平易近人,對下級關心、熱情,經常到香山來看望我們,有時也住在香山,和我們一起生活,一起討論問題,一起散步聊天。他是一位極富愛心的長者。有一次,我搭他的汽車從城里開往香山,路上見到一位婦女,躺在地上呻吟,旁邊一個小孩在哭泣。我們的車子停下來,黎澍同志下車詢問。原來這位婦女帶著孩子往鄰村走親戚,在路上突然病倒。黎澍同志問明情況,急命司機將病人和孩子送往附近醫(yī)院,并設法通知病人的家屬。他將事情處理完畢,和我步行到汽車站,乘坐公共汽車前往香山參加會議。這是一件小事,卻也體現了他的急公好義和對病難者濟難扶危的精神。

熟悉黎澍同志的人無不稱道他崇高正直,有獨立見解而從不趨炎附勢?!拔幕蟾锩鼻?,在“左”的思想氛圍中,他自己承受著重大壓力,卻樂觀開朗,不改初衷?!拔幕蟾锩敝?,他遭受批判是必然的事,與他人被誣蔑為“東霸天,西霸天”,處境很困難,他仍不以為意,泰然處之。紅衛(wèi)兵要他寫揭發(fā)、檢舉材料,他總是實事求是地對待曾經共事的同志,甚至為他們申辯?!拔幕蟾锩遍_始以后,全國的學術刊物都停止出版了。后來,毛澤東主席提議復刊《歷史研究》,這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第一個恢復出刊的學術性刊物。刊物本為中國科學院所辦,黎澍是主編,復刊后理所當然應由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主辦(簡稱為“學部”)。但“四人幫”不肯放過這樣一個唯一公開出版的大型刊物。那時,實際主管教育部工作的遲群伸手爭奪《歷史研究》,當時,黎澍同志知道毛主席提議《歷史研究》復刊,也在草擬復刊計劃。他不畏懼“四人幫”的氣焰,敢于和他們爭奪這片學術陣地,結果還是被“四人幫”搶到手,由遲群負責《歷史研究》的復刊工作。遲群從高等院校調集了多名歷史系的教師,組織編輯部,搞評法批儒。開始是在西單教育部的招待所里,后來搬到前門飯店。我也被指名調去教育部。遲群在一次會議上宣布,要求編輯部人員保守工作秘密。一個學術性刊物,有什么工作秘密,真是奇談怪論!還要求大家不得和學部的人往來,特別是不得和黎澍、任繼愈接觸,遲群偷偷摸摸,簡直像搞特務工作那樣來辦學術刊物。不久,黎澍同志托人給我?guī)г?,希望我趕快離開那個“是非之地”。我自己也很不愿意在那里工作,就想辦法對工作拖拉磨蹭,又借口要完成前些日子外交部交給的一項重要研究任務,幾次要求脫離編輯部,回原單位工作。遲群等很不高興,認為我不識抬舉,同意我離開。我回校時心情愉快,如釋重負,立即打電話告訴黎澍同志,他在電話中為我祝賀,并打趣地說:“你終于逃脫了‘曹營’的磨難?!蔽胰ァ稓v史研究》編輯部臨時工作只有三個星期時間。

1975年,黎澍同志繼續(xù)擔任《歷史研究》主編?!八娜藥汀北环鬯橐院?,黎澍同志積極在學術界撥亂反正。有一次他跟我談話說:最近于光遠同志倡議民間組織研究會,以活躍學術空氣,消除“四人幫”的余毒。這一倡議很好。考慮到歷史學界的太平天國史研究較有基礎,人數較多,建議先成立一個太平天國史研究會,以倡導風氣。民間組織學術研究會,這在新中國成立以來尚無先例,在黎澍、于光遠等同志的支持下,我和王慶成、郭毅生、馬汝珩、賈熟村等同志醞釀、準備,在1978年7月成立了北京太平天國史研究會,并請羅爾綱先生擔任顧問,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禮堂舉行成立大會,黎澍、于光遠參加了大會并講話。這是全國社會科學理論界最早成立的民間研究會,《光明日報》為此發(fā)表評論員文章。此后各種研究會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對開展百家爭鳴、促進學術研究起了積極作用。黎澍、于光遠等同志有首倡之功。

粉碎“四人幫”以后,黎澍同志為重建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而發(fā)奮工作,他發(fā)表了許多理論文章,批判封建主義的殘余,討論歷史的創(chuàng)造問題,評論階級斗爭的理論,揭批“四人幫”,討論歷史的求真精神,等等。他在最后十年中,作品之豐碩、用力之勤奮、見解之深邃更勝于以前。一場重大的政治風暴過去之后,必有智者、勇者去反思、去探索,黎澍同志就是其中的一個。他自言:“文化大革命”使他“大徹大悟”,“使人感到有重新認識許多問題的重大必要性”。他探尋剛剛逝去的歷史的經驗教訓,而著眼的卻是國家的現代化。他能言人之不能言,敢言人之不敢言。他在開辟那混沌未知的領域,永遠前進而不肯止步。黎澍同志是一位睿智的學者、勇猛的斗士、不知疲倦的探索者。


注釋

[*]原載《黎澍十年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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