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方的第一天的第一眼
早晨六點,醒來。窗簾的邊緣有微光,空氣很不一樣,在清醒的第一瞬間我就知道自己在南方了。過去在異鄉(xiāng)醒來,我總會第一瞬間陷入無邊的惶惑和孤獨,這兩年這種感覺逐漸消失了。在安睡了一夜,消除了路途奔波的疲憊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起床,去看看這個地方到底什么樣。
我去一個地方,總是會很重視第一天和第一眼。
尤其是住很久的話,會發(fā)現“初見”是一種美好的體驗。一個地方,第一眼看見的樣子,和后來熟悉后所看見的,大不相同。有時候,明明去的是同一個地點,留下的卻是兩種記憶:剛開始和后來的。
酉田的第一眼,其實并不容易看清,因為太多的霧。
外面仍舊細雨紛紛,但這種程度還用不著打傘。我推開柵門,向右拐,沿著一片竹林,走到了古松的下面。這里十分安靜,只要屏住呼吸,我就能聽見細碎的松葉之間流淌的風聲。松樹下面有兩條路:一條向上的石板路,沿著它往上走,應該能俯瞰整個山谷;一條向下的羊腸曲徑,在濃霧中看不到盡頭。那些云霧,就像從那個地方吐出來的,它們就像要趕路,在山谷間急湍湍地流淌。
我選擇了往上走,沒走幾步,就看見一處屋子,小小的一棟,破到沒法住人了,門口卻堆了好多劈好的柴火。一棵光禿禿的桃樹,聳立在那棟破屋子的旁邊,山下的桃樹已經開花了,它還在等氣溫回升。
我在這里遇見了一個拉磚頭的老漢,他對眼前的風吹云動顯然漠不關心,只一心想把一車磚頭拉到自己的房門跟前,好繼續(xù)房子的修繕。但是,有一塊嵌入泥土的青石板阻止了他,車太重,他想把車拉過去,心有余,力不足,做了幾次嘗試,都無濟于事。
我二話不說上前去,扶住小車,推了一把。車子上了坡之后,老漢回頭向我道謝,示意他可以獨自往前拉了,但我仍然幫他推著往前走,推過一片茶園,一直走到卸磚的地方。
往回走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從“一定要好好地看第一眼”,變成了“要找個地方洗手啊”,兩手的黃色泥水和沙礫,讓我四處探望,附近沒有堰溝,只有土坡和野草。不知名的草葉被露水沾濕以后,閃閃發(fā)光。我本來想抓一把下來,借用露水和草葉的紋路來搓掉手上的泥土,最終還是舍不得扯掉它們。于是我橫著往村里走,想找個有水龍頭的地方。
根本分不清哪處是村頭,哪處是村尾,我看見路就走,看見彎就拐,看見坡就爬。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子,很多房子可能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久經風雨,泥墻逐漸被時間腐蝕,有幾棟已經垮塌,只剩殘垣斷壁,一些藤狀植物在墻角生長蔓延。這種垮塌,會讓人感到不可言狀的頹喪,但旁邊那間房子的煙囪里,輕輕冒出來的炊煙,又馬上給人撫慰,有人在做早飯。
我一路往上走,遇到了幾只肥胖的母雞躲在芭蕉樹下躲雨,還遇到了一只大翅膀的鳥,停在電線桿上。這可能是只旅途中的鳥,它只停留了片刻,就一飛沖天,毫不猶豫地走了。然后我又看見了一只鵝,或者是鴨,它正蹲在一家人門口的平臺上休息,羽毛是白的,頭頂上有塊紅色的東西。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家禽,想搞清楚它到底是鵝還是鴨,就停下來,站在那里盯著它看。它可能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細細打量過,明顯有些緊張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喉嚨里發(fā)出局促的咕咕聲……我雖然想極力給它一種不會傷害它的感覺,但它仍舊不知所措。我想給它照張相,它總拿屁股對著我。我只好比較失望地離開了。
終于在這條石板路快要終止的時候,我聽見了水流的聲音。
細細的一線清泉,從山上引來,有人割竹做器,還做了可以洗菜的池子。它沒有開關,日復一日地在流淌。我把手伸過去,泥沙馬上被沖刷下去,手指感覺到冰涼透骨。這水我有些不敢喝,但還是掬了一捧,洗漱了口鼻,感覺神清氣爽。
洗完手,回頭俯瞰整個村子。
這就是我的第一眼,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霧和一些房屋的輪廓,但我還是傻傻在那里站了幾分鐘。
不管怎么樣,我將在這里有一段生活經歷,我這樣想。然后下坡,去赴一個昨夜的早餐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