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人行

此為即事名篇的新題樂府。玄宗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權(quán)相李林甫死，楊國忠為右相。詩云“三月三日天氣新”，“慎莫近前丞相嗔”，當(dāng)是天寶十二載（753）春作。楊貴妃為玄宗寵妃，國忠為貴妃從兄，即所謂“國舅”，貴妃三姊皆封國夫人，諸楊得寵，勢傾朝野。這幫無恥之徒過著驕奢淫佚的生活，時人為之側(cè)目。杜甫巧借曲江游春這一特定事件，先用鋪張揚(yáng)厲的手法描繪了長安麗人的豐神、體貌、服色之麗，然后“就中云幕椒房親”筆鋒一轉(zhuǎn)，著力描寫楊氏姊妹的窮奢極欲，囂張氣焰，與前所寫“麗人”相比，她們特有的并不是外表的美麗，而是恃寵驕縱，貪婪地追求口腹之欲和聲色之娛，實際上不過是行尸走肉而已?！昂髞戆榜R”之后，又把鏡頭對準(zhǔn)楊國忠一人，用比興含蓄的手法揭露他的丑行，更是禽獸不如。最后“慎莫近前丞相嗔”一句，直指丞相，“圖窮匕首見”，真有畫龍點(diǎn)睛之妙。通篇皆似鋪張作贊，但卻句句是貶，作者的諷刺藝術(shù)是很高明的。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1]。
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2]。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3]。
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4]。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5]。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6]。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7]。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8]。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9]。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10]。
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11]。
楊花雪落覆白[12]，青鳥飛去銜紅巾[13]。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14]。

[1]三月三日：即上巳節(jié)。唐人非常重視這個節(jié)日，長安士女多于這天游賞曲江。水邊：即指曲江。

[2]態(tài)濃意遠(yuǎn)：姿態(tài)濃艷，神情高遠(yuǎn)。淑且真：賢淑純真，毫不做作。肌理細(xì)膩：肌膚腠理，細(xì)嫩豐潤。骨肉勻：體態(tài)勻稱，胖瘦相宜。二句極寫麗人天姿之美。

[3]“繡羅”以下六句，極寫麗人服飾之精美。繡羅：刺繡的絲織品。蹙（cù）金：一種刺繡工藝，指用金銀絲線刺繡成皺紋狀的織物，又名捻金。孔雀、麒麟：為衣裳上所繡物色。二句謂麗人身著繡有孔雀和麒麟圖案的華麗衣服，與暮春旖旎的風(fēng)光交映生輝。

[4]翠：翡翠。（è）葉：婦女發(fā)髻上的花飾。鬢唇：鬢邊。

[5]腰衱（jié）：裙帶。這句是說裙帶上綴以珠飾，壓而下垂，十分合體。

[6]二句轉(zhuǎn)寫楊氏姊妹之得寵。就中：其中。云幕：謂帳幕之多猶如重重云霧。椒房親：漢代皇后所居之室，以椒末和泥涂壁，故稱“椒房”。后世遂稱后妃為椒房，稱后妃親屬為椒房親。此指楊貴妃姊妹。賜名：指玄宗天寶七載（748）封賜楊貴妃三姊為國夫人事?！杜f唐書·楊貴妃傳》：“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并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p>

[7]紫駝之峰：即駝峰，是駱駝脊背上隆起的肉。唐代貴族名食中有駝峰炙。翠釜：以翠玉為飾的鍋。水精：即水晶。行：按次序傳送。素鱗：指魚。二句極力形容楊氏姊妹飲食之華貴精美。

[8]犀箸：用犀牛角做的筷子。厭飫（yù）：飽食生膩。久未下：是說因為吃膩了，面對精美的食品，沒有胃口，反覺無以下箸。鸞刀：刀環(huán)系有小鈴的刀。縷切：細(xì)切，謂切膾如絲縷之細(xì)。潘岳《西征賦》：“雍人縷切，鸞刀若飛。”紛綸：猶紛紜，繁亂之意?？占娋]，是說因為貴婦們什么都吃膩了，不動筷子，害得廚師們空忙亂一陣。二句極寫楊氏姊妹的驕奢揮霍。

[9]黃門：即宦官。以其服役黃門之內(nèi)，故名。鞚：馬勒。飛鞚，即馳馬如飛。不動塵：形容馳馬輕快，亦喻騎術(shù)高超，雖騎馬飛馳而塵土不揚(yáng)。御廚：專供皇帝用的廚房。亦指為皇帝做膳食的人。絡(luò)繹：往來不絕。八珍：原指八種烹飪方法，后用以泛指珍貴的食品。二句是說皇帝命宦官送來許多珍貴食品。據(jù)史載，天寶年間，玄宗曾以姚思藝為檢校進(jìn)食使，并經(jīng)常將水陸珍饈頒賜楊氏兄妹，派宦官分送各家，“五家如一，中使不絕”?？梢娨陨隙鋵憲钍隙鲗?，亦是寫實。

[10]簫鼓：兩種樂器名。哀吟：指音樂宛轉(zhuǎn)動人，故下云“感鬼神”，極力形容歌舞之盛，演奏之妙。賓從：賓客隨從。雜遝（tà）：雜亂眾多貌。實要津：語意雙關(guān)，實寫楊氏姊妹游春隊伍塞滿了道路，暗喻楊氏兄妹占據(jù)了各種重要職位?！豆旁娛攀住罚骸昂尾徊吒咦?，先據(jù)要路津?！?/p>

[11]后來鞍馬：指楊國忠。逡巡：徐行貌。軒：車的通稱。錦茵：錦制的地毯。仇兆鰲釋此二句云：“秦、虢前行，國忠殿后，鞍馬逡巡，見擁護(hù)填街，按轡徐行之象。當(dāng)軒下馬，見意氣洋洋，旁若無人之狀?！保ā抖旁娫斪ⅰ肪矶?/p>

[12]楊花：即柳花，又諧應(yīng)楊姓。古人認(rèn)為為萍之大者，又有“楊花入水化為浮萍”之說。據(jù)此，則楊花、萍、雖為三物，實出一體，故以楊花覆影射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曖昧關(guān)系。唐章碣《曲江》詩有“落絮卻籠他樹白”之句，可見當(dāng)時曲江楊柳甚盛，故有“楊花雪落”之景。又北魏胡太后嘗逼楊白花私通，楊懼禍奔南朝梁，改名楊華，胡太后追思不已，遂作《楊白花》歌詞：“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fēng)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锶ゴ哼€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窠里?！倍旁娨喟涤么耸隆?/p>

[13]青鳥：傳說為西王母使者。隋薛道衡《豫章行》：“愿作王母三青鳥，飛來飛去傳消息。”紅巾：婦人所用紅手帕。比喻男女傳情之物?！般暋弊钟玫梦⒚?。二句為隱語，妙在結(jié)合眼前景物以刺楊國忠與從妹虢國夫人的淫亂丑行?！缎绿茣钯F妃傳》：“虢國素與國忠亂，頗為人知，不恥也。每入謁，并驅(qū)道中，從監(jiān)、侍姆百馀騎，炬蜜如晝，靚妝盈里，不施幃障，時人謂為‘雄狐’?！笨梢姸旁娨嗍菍嶄?。

[14]炙手：燙手。炙手可熱，形容氣焰灼人。勢絕倫：權(quán)勢無人可與倫比。慎莫：千萬不要。丞相：指楊國忠。嗔：惱怒。最后二句，諷刺楊氏勢傾天下，不知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