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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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涼后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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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健垂頭喪氣地回到村小學的破屋子里,將自行車往屋角一扔,就疲乏地仰躺在床上。他心里失望極了,痛苦得想放聲大哭。他瞪著大眼,望著從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發(fā)了一會兒愣。然后,忽地站了起來,去取下墻上那把二胡,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接著就全神貫注地拉了起來。

這是他表達愛情的特殊方式。每次都是這樣,當他控制不住對文英的思念和愛慕,以及內(nèi)心的苦惱沒法對人傾吐的時候,他就把二胡當作知音,用音樂表達心曲。

立時,一支纏綿悱惻的曲子,如泣如訴地從小屋里流淌出去。

是的,他愛文英,愛得很深很深了。

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啥時候,是怎樣愛上佘家這個幺姑娘的。今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村里召開村民會,這樣的會很久沒開過了。這次,因為不久縣上要召開三年一次換屆的人代會,各級都要選代表,會不開不行。這個會只是預備會。鄉(xiāng)村開會,也沒個會議室,大家在一個地壩里,圍著圈子坐了就行。臨開會前,支書毛開國拿出一份有關選舉的文件,讓朱健這個知識分子念。朱健念著念著,忽然發(fā)現(xiàn)文英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自己身邊。霎時,朱健一下覺得有種熱騰騰的氣浪向他襲來,燒灼得他心慌意亂、口干舌燥。他一時呼吸短促,眼睛落在文件上,竟結(jié)巴起來。支書看見,問道:“你娃兒咋整的喲,是不是昨晚跑了馬?”這一說,朱健仿佛被人識破了秘密,心里更慌亂了。他想努力收束注意力,可仍然有一絲難以控制的意念,飄飄忽忽,不安生地在靈魂里沖撞。他也不管對錯,急忙把文件念下去。然而聲音有一搭沒一搭的,甚至顫抖起來。念完,如釋重負地噓口氣,身子果然不由自主地痙攣了幾下。

“你冷?”文英忽然在朱健的耳邊問。

“哎?不……不……”朱健不敢抬頭,有點氣喘不勻地回答。

“我正好帶了一件毛衣,怕會開久了冷,你披上吧!”說著,文英已把毛衣披在了他的背上。

朱健還是沒抬頭,內(nèi)心卻更加窘迫。支書和村長講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記在心里。散了會,朱健要把毛衣還給文英,可文英卻已經(jīng)先走了。

朱健只好把那件紅色毛衣披到了小學校的“家”里。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圓很亮,柔柔的清輝毫無節(jié)制地四處漫溢。正是陽春好時節(jié),空氣清新溫潤,山花和莊稼的氣息,醉漢似的到處游蕩。偶爾一兩聲蛙鳴和蟈蟈的吟唱,給怡人的夜景更增添了溫馨的甜蜜。朱健一走出會場,身子就好像變成了一片樹葉,隨春風飄了起來。他把毛衣抱在胸前,從毛衣上飄出一種淡淡的混合著人體味兒的汗酸氣,熏得他有種暈乎乎的感覺。他沒忙著回到那個簡陋的窩里,而在學校院子中一棵洋槐樹下坐了下來,細細地品味著那種幸福的感覺。毛衣抱在胸前如一團火,恍惚迷離中,這個癡情的小伙子感到自己已處在一所漂亮的新房里,墻上貼著鮮紅的大紅喜字,眾多的貴客和鄉(xiāng)親來到新房里,他和文英結(jié)婚了!他們仿佛是互相尋覓了很久很久,現(xiàn)在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然后就相互地融為一體了。

“我愛你!”他說。

“我也愛你!”文英說。

“我永遠對你好!”他說。

“我也永遠對你好!”文英也說。

他們靠在一起,彼此用心靈去溫暖著對方……

很久很久,朱健才從自己制造的幻覺中醒過來。春天的下半夜畢竟還有幾分寒意,朱健感到皮膚有些涼沁沁的,才若有所失地站起來,走回自己棲身的小屋。

黎明前的夜更加靜謐,青蛙停止了吟唱,蟈蟈閉住了歌喉。然而在靜謐中,一切生命卻正在以旺盛的力量,創(chuàng)造著、生長著。遺憾的是,佘家灣這個內(nèi)向、孤僻的小伙子,內(nèi)心火一般熱烈的愛情,卻只能憋在心底。不過,他還有一種排遣痛苦、孤獨的手段和方式,那就是前面說的用二胡來和文英談心。

拉了一陣曲子,朱健的心情好了一些,又接著想起今天的事來。

在場邊分手后,朱健推車追過去,可文英已不見了身影。人群熙來攘往,朱健已忘了趕集是為了干什么,只推著自行車,不斷地在人群里張望著。他期待著,盼望著再能和文英在一起。

可是,一連尋了幾條街,都沒有看見文英的影子。有一次,他遠遠看見一個姑娘,酷似文英的背影,他的兩眼立即放出異彩,使勁地打著自行車車鈴,跌跌撞撞地從人縫中擠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姑娘不是文英,朱健立即失望地低下了頭。

可他并沒有灰心,立即又像大海撈針似的,在大街上尋覓起來。

他看見了手扶拖拉機機手,立即興奮地拉住他,急切地問:“哎,你看見文英沒有?”

機手一愣,說:“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嗎?”

朱健語塞了。機手忽然拍了拍朱健的肩,笑著說:“你老弟真有桃花運,把我們的校花都給占了!”

太陽漸漸偏西了,朱健才失望地往回走。他無精打采地騎著車,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因為注意力不集中,一輛卡車迎面開來,差點把他撞上。卡車司機從窗戶伸出頭來,怒氣沖沖地罵道:“你咋搞的?活得不耐煩去跳河嘛,大河沒蓋蓋子!”

朱健聽了,也不回答,像沒聽見一樣,悶頭走了。

想起這些,朱健感到痛苦、委屈極了。他覺得,這段日子以來,他對文英的愛,已經(jīng)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和她說上一句話,他都覺得幸福,覺得有一道福光在眼前閃耀。

可是,文英姑娘卻好像一點沒看出他的一片真心。

他在心里喊了起來:“文英呀,我親愛的文英,我愛你!愛你——”

在朱健喊著文英的名字表達愛意的時候,公路上,文英姑娘一邊將自行車蹬得飛快,一邊情不自禁地哼著一支歡快的流行歌曲,喜滋滋地朝家里駛?cè)ァ?/p>

她覺得今天太幸福了,竟意外地碰到了庹平,真應了昨天晚上那個夢。

一想起那個夢,文英姑娘既感到害羞,又覺得高興。咋就做了那么一個夢呢?她夢見自己倏然間生出了一對翅膀,在天空中飛翔。她飛到了一座美麗、繁華的城市里,這里陽光燦爛,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她在一座豪華的樓房前停下來,從樓里立即走出一位瀟灑、漂亮,如王子一樣的小伙子,把她擁在胸前。這小伙子酷似前年和去年來家里采訪過的庹平記者,不,簡直就是他了,年輕、英俊、能干,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挎一部按一下就閃光的照相機。林記者把她迎進去,他們坐在一張大椅子里,依偎得很緊很緊。林記者對她說:“文英姑娘,我們結(jié)婚吧!”她突然覺得害怕,說:“不!不!”林記者說:“怎么不,你不是一直想做城里人嗎?”她說:“我是要做城里人,可我爸爸媽媽不會同意嫁給你的!”林記者說:“這不關你爸爸媽媽的事,我愛你!”說著,林記者就要過來親她。她害羞極了,一陣掙扎,夢境消失了。

“我咋就做了這樣一個怪夢呢?”現(xiàn)在,文英姑娘的胸膛又咚咚地跳起來,又一次在心里問自己。

是的,佘家這個漂亮的小女兒,她不愿在農(nóng)村生活,更不愿在農(nóng)村結(jié)婚,這種想法,在她初中畢業(yè)那年第一次進縣城時,就萌生了。

那時,她還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小姑娘,由于家境貧寒,她穿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花布衫子,一雙農(nóng)村姑娘常穿的圓口布鞋,跟在父親后面去趕場。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一個陌生的奇異世界,寬闊、干凈的街道,高大的樓房,各種各樣的商店和琳瑯滿目的貨物,都使她覺得驚奇。而最使她羨慕不已的,是那些住在街上的城里人。正是晌午的時候,天氣十分炎熱,可他們一個個躺在屋里,悠悠閑閑地一邊看電視,一邊吹著電風扇。即使走出街來,也一個個清清爽爽,神采飛揚,非常富態(tài)、幸福的樣子。特別是看見和她一般的姑娘,都穿著好看的花裙子,袒露一截白藕般的胳膊和大腿,微翹著胸脯,手挽著手,大聲地說笑著,旁若無人地從她面前走過?;蛘吒觳怖飱A了一本書,或者手里拿了一張乒乓球拍,朝她匆匆走來。她們都是這么嫵媚、漂亮、高傲。在文英這個鄉(xiāng)下小姑娘看來,這些姑娘一個個都像傳說中的仙女、公主或王后,她們簡直幸福極了。她看著,走著,想著,突然覺得自己是這樣丑陋。是的,太丑陋了!穿得這樣破舊,長得這樣難看,黃皮寡瘦像乞丐一樣。在那一刻,小姑娘突然不自在起來,她覺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她,都在向她投來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說:“這是從哪里跑出來的一個丑姑娘,瞧,多可憐的!”有兩個穿紅裙子的小姑娘從她身邊走過時,回頭對她看了一眼,并且還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文英卻覺得別人是在恥笑她,頓時臉紅耳熱,羞愧難當,真恨不得立即逃走。她馬上吵著要父親早點回家,弄得父親不知怎么回事。

從那以后,這個祖祖輩輩以務農(nóng)為生的莊稼人的后代,就逐漸地萌生了一種叛逆心理——她也要做城市人。

漸漸地,文英姑娘大了,那種朦朧的追求由于城鄉(xiāng)差別的進一步擴大和逐漸懂事,而變成了更強烈的理智的選擇。

有幾次,媒人上門來提親,介紹的小伙子很不錯,中明老漢兩口子心里挺樂意,但文英姑娘就是不答應。她在心里說:“這里有啥子呢?有高樓大廈嗎?有寬闊的街道嗎?有電影院、歌舞廳嗎?連鄉(xiāng)政府一臺黑白電視機,收到的也全是雪花點點呢!也沒有成雙成對溜達散步的男男女女!有的只是隨處可見的雞屎鴨糞,是男人們粗俗不堪的下流話,是一天到晚的背太陽過山,然后是天不黑就縮到被窩里。這種生活太可怕了!不,我不能過這種生活,不能像母親一樣,在莊稼地和灶臺邊,把自己變成一個丑陋的老太婆!”

現(xiàn)在,她又想起了庹平今天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這更堅定了她要做城市人的信心。

她已經(jīng)成熟了,生理和心理上的變化,使這個農(nóng)家少女對事物敏感起來。她一邊蹬車,一邊胡思亂想。她覺得庹平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會寫文章,會照相,聽說他的父親還是縣里的一位大干部。她要是能找到像庹平這樣的城里丈夫,該多好哇!一想到這里,她臉紅了起來,為自己的蠢想法感到害羞。思想開了小差,自行車在前面一個坑里歪了一下,她的手不經(jīng)意間觸到了自己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飽滿結(jié)實的乳房。一種酥酥的快感迅速傳遍全身。她急忙剎住車把,可因那種快感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某種不安分因素,漸漸在心中滋生起來。這時,她竟然對結(jié)婚充滿了向往。

但是,她又一次在心里說:“我絕不找一個鄉(xiāng)下丈夫,絕不!如果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過一輩子,我寧肯不嫁人!”

快到家時,文英聽見了從小學校里傳出的憂傷的二胡聲。文英姑娘哪里知道,這是朱健正在對她傾訴著刻骨銘心的相思和愛慕呢!可是,即使知道了,一心想做城市人的文英姑娘,又能怎樣呢?

當然,文英也深深懂得,她只是對城市充滿一廂情愿的癡迷和向往。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城市人,她還是十分惶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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